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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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

  “你眼睛周围有一点肿。”

  “我想可能是累了吧,”迈克说,“别忘了,来回差不多要十三到十六公里。需要我帮忙弄曳引机吗,爸?”

  “不用了,我已经弄得差不多了,够这星期用了。你进去洗澡吧。”

  迈克走了几步,父亲叫住了他,迈克回头看着父亲。

  “你不准再去那个地方了,”他说,“至少在事情过去、干下这事的人被抓住之前不准再去……

  你在那里没遇到什么人,对吧?没有人追你或吼你吧?”

  “我没看到半个人。”迈克说。

  威尔点点头,点了一根烟:“我想我不该叫你去那里的。那种老地方……有时很危险。”

  两人目光短暂交汇了一下。

  “没问题,爸,”迈克说,“反正我也不想再去了,感觉有点阴森森的。”

  威尔又点点头:“少说为妙,我想。你赶快去洗干净。记得叫你妈多弄三四根香肠。”

  迈克离开了。

  别想那个了,迈克·汉伦心想。他看着在运河水泥堤岸边缘断掉的拖痕。别想那个了,那可能只是白日梦,而且——

  运河边有几块干涸的血迹。

  迈克看了看血迹,接着低头看向运河。黑水缓缓流过,肮脏的黄色浮沫聚在河道两侧,不时被河水冲走,慵懒地转着圈。忽然,两团浮沫凑在一起,似乎形成了一张脸,小孩的脸,眼窝深陷,眼睛里闪烁着痛苦与恐惧。

  迈克像是被针刺了一下,倒抽一口气。

  浮沫分开了,再次变得毫无意义。这时他右边突然扑通一声,声音很大。迈克扭头一看,身体往后一缩,以为自己看见了某个东西,就在运河从地底回到地面的阴暗甬道里。

  那东西不见了。

  忽然间,他冷得发抖。他伸手从口袋里拿出他在草丛里发现的那把小刀,扔进了运河。河面溅起小小的水花,涟漪一圈圈向外扩散,随即被河水拉成箭头的形状……然后消失无踪。

  四周一片沉寂,只剩忽然包裹住他的恐惧与确信。他知道有东西就在附近,注视着他,寻找出手的时机,耐心等待。

  他转身正准备走回去——跑的话只会让恐惧得逞,让自己丢脸——忽然又听见水花声,比刚才更响。管他丢不丢脸,迈克开始全速狂奔,死命朝大门和脚踏车跑去。他一脚踢起撑脚架,使劲朝街上骑去。海腥味突然变浓……太浓了,感觉到处都是。水滴从湿树枝上落下的声音也太响了。

  有东西来了。他听见有人拖着脚步走在草地上。

  迈克站起来踩着踏板,使出所有力气头也不回地冲到主大街,全速骑回家,心想自己发什么神经竟然跑到这里来……是什么吸引他来的?

  他强迫自己专心想农活,想所有杂务,其余都不想。过了一会儿,他真的成功了。

  隔天早上,迈克读到报纸头条(男童失踪,居民再陷恐慌),立刻想到他扔进河里的那把折刀—

  —刀身刻了两个英文字母:E.C.——想到他在草地上看到的血迹。

  还有在运河边断掉的两道拖痕。

  

  第七章 荒原上的水坝

  

  凌晨四点四十五分,从高速公路望过去,波士顿就像一座正在沉思往昔悲剧的死城——也许是瘟疫,也许是诅咒。浓郁难闻的咸味从海边飘来,城市就算有什么动静,也多半被晨雾掩盖了。

  埃迪·卡斯普布拉克开着鳕鱼角租车公司的巴奇·卡林顿交给他的八四年黑色凯迪拉克轿车,沿着斯托罗大道一路往北。他一边开车一边想,你可以感觉到这座城市的苍老,全美国或许只有这个地方能给人这种感觉。比起伦敦,波士顿还是小孩,在罗马面前则像个婴儿,但以美国的标准来看,它已经很老很老了。三百多年前,茶税和印花税还不存在,保罗·里维尔40和帕特里克·亨利41还没出生,波士顿就已经在这片丘陵地扎根了。

  波士顿的古老、沉默和带着雾气的海水味,全都让埃迪感到紧张,而他一紧张就想拿哮喘喷剂。

  埃迪将喷嘴塞进嘴巴,摁了一团振奋精神的喷雾到喉咙里。

  他经过的街上有几个人,立交桥上也有一两个行人,这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自己闯进了洛夫克拉夫特小说里被诅咒的城市,古老的罪恶,念不出名字的怪物。他经过一个叫“坎摩尔广场城市中心”的公车站,看见几名女侍者、护士和公务员,脂粉未施的脸上写满了睡意。

  他看见写着“托宾桥”的路标,心想,没错,守着巴士就对了。忘了地铁吧。地铁不好,要是我就不会下去搭地铁,绝对不进地道。

  这个想法不好。若不赶紧抛开,他很快又要用喷剂了。埃迪很高兴托宾桥上的车子比较多。他经过一处纪念碑工地。砖墙上漆着有点令人不安的告诫:放慢速度!我们可以等!

  前方出现一个绿色反光标志,写着95号公路,通往缅因州、新罕布什尔州和新英格兰北部各地。

  埃迪看着那个标志,忽然从头到脚打了个哆嗦,双手僵在凯迪拉克的方向盘上。他很想相信这是某种疾病、病毒或他母亲所谓的“不存在的发烧”即将发作的征兆,但他心里很明白。是他后方的城市,那座静静地横在白天与黑夜之间的城市,还有标志所揭示的前方。他是病了没错,毫无疑问,但毒害他的不是病毒,也不是“不存在的发烧”。是他的回忆。

  我在害怕,说穿了永远是这回事。害怕,如此而已。但我想我们最后扭转了局面,我们利用了它。

  但我们是怎么办到的?

  他想不起来,他很好奇其他人有谁想得起来。他衷心希望有这么一个人。

  一辆卡车从他左边呼啸而过。埃迪依然开着车灯。卡车安全超前后,他闪了远光灯。他想都没想就做了。这已经成了下意识的动作,是开车讨生活的人的习惯。他看不见卡车司机,但对方闪了两下日行灯,谢谢他让车。要是所有事情都这么简单明白就好了,他想。

  他跟着路标开上95号国道。北上的车不多,但他看见南下进城的车道已经开始拥塞。明明还这么早。埃迪开着大车向前滑行。他不仅事先猜到所有路标,而且提前换到正确的车道。他已经很多年(真的很多年)没有猜错路标,搞得自己下错交流道了。他选择车道就像方才闪灯示意卡车司机可以超车一样自然,就像他在小径错综复杂的荒原行走一样不用思考。虽然他从来不曾开出波士顿市区,离开这个全美外来游客开车最容易迷路的城市,却丝毫无损于他的游刃有余。

  他忽然想起那年夏天的另一件事。威廉有一天对他说:“埃、埃、埃迪,你、你脑袋里装、装了一、一个指、指南针。”

  他听了多开心哪!现在想起来还是很愉快。埃迪将一九八四年出厂的大礼车重新开上高速公路,时速加到警察不会管的九十公里,收音机转到播放轻音乐的电台。他心想自己当时真的愿意为威廉而死。只要情况需要,只要威廉开口,他一定二话不说:“没问题,威老大……你觉得什么时候好呢?”

  想到这里,埃迪笑了。不是真的笑,只是哼了一声,他被这声音吓到,反而真的笑了出来。这阵子他很少笑,而这一趟黑色之旅显然也不用期望会有太多呵呵(这是理查德的用词,意思是笑,例如,小埃,你今天呵呵了吗?)。他想,如果神可以那么恶毒,对信徒最渴望的东西下诅咒,那他也可能足够古怪,在这一路上赏他们几个呵呵。

  “最近呵呵了吗,小埃?”理查德大声说,说完又笑了。天哪,他真的很讨厌理查德叫他小埃……

  却又有一点喜欢。他想应该和本·汉斯科姆听到理查德叫他“干草堆”42的感觉一样。就好像……某种暗名,秘密的身份,使他们变成和父母亲的恐惧、希望及无止境的要求无关的人。理查德很爱胡乱模仿声音,他或许知道,对他们这样的怪胎而言,偶尔成为另一个人有多重要。

  埃迪瞄了一眼仪表板上整整齐齐排成一排的硬币。这是干这行的另一个无意识的习惯。到收费站的时候,你可不想四处找零钱,或开进自动收费车道才发现准备的金额不对。

  那一排零钱里有两或三枚刻有苏珊·安东尼肖像的一元银币。埃迪想到,现在可能只有纽约地区的司机或出租车驾驶员身上有这种硬币了,就像目前只有在赛马场领取赌金的窗口才能见到大量二元纸钞一样。他手边总会留着几枚这种硬币,因为华盛顿桥和三区大桥的自动收费篮收它们。

  他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银币。不是一元银币这种夹铜硬币,而是真正的银币,刻有自由女神像的银币。本·汉斯科姆的银币。没错。不过,当年威廉还是本还是贝弗莉是否就是用它救了大家一命?

  埃迪不太确定。事实上,他什么都不太确定……抑或只是他不愿意想起来?

  那里很黑,他忽然想,我只记得这么多。那里很黑。

  波士顿已经离他远去,浓雾也渐渐散了。前方是缅因州、新罕布什尔和新英格兰北部各地。德里也在前方。那里有一样东西二十七年前就该死了,但却没有。那东西和朗·钱尼43一样面目多变,但它到底是什么?他们后来不是见到它的真面目了吗?看到它摘下了所有面具?

  啊,他记得好多事情……但还不够。

  他记得他爱威廉·邓布洛,记得很清楚。威廉从不取笑他的哮喘,也不叫他小娘娘腔。他就像爱着哥哥……或父亲那样爱威廉。威廉知道该做什么,该去哪里,该看什么。威廉从不陷入困境。和威廉一起跑,你会击败魔鬼,哈哈大笑……但很少跑到喘不过气来。他想告诉全世界,不会跑到喘不过气来感觉很好,他妈的很好。只要和威老大一起跑,每天都能呵呵笑。

  “没错,小鬼,就是每天。”他学理查德·托齐尔的声音说,说完又笑了。

  在荒原盖水坝是威廉的主意,而他们会聚在一起,可以说是水坝的功劳。告诉他们水坝该怎么盖的是本·汉斯科姆。没想到他们盖得太好了,结果惹毛了管区警察内尔先生。但想到这个点子的人是威廉。虽然那一年他们所有人,除了理查德,都在德里看见了怪东西,很可怕的东西,但最先鼓起勇气说点什么的是威廉。

  那座水坝。

  该死的水坝。

  他想起维克多·克里斯说的话:“各位拜拜啰!相信我,那个拦河坝真的很差劲,还不如不要盖。”

  隔天,本·汉斯科姆笑着对他们说:

  “我们可以“我们可以让水“我们可以让水淹没整个荒原,只要我们想。”

  威廉和埃迪一脸狐疑地望着本,又看了看本带来的东西:几块木板(从麦奇彭先生家的后院拿的。

  不过没关系,因为麦奇彭先生可能也是从别人那儿拿来的)、一把大铁锤和一把铲子。

  “我不知道,”埃迪瞄了威廉一眼说,“我们昨天试过了,效果不太好。河水总会把树枝冲走。”

  “这次一定成。”本说完也看了威廉一眼,请他定夺。

  “呃,那我、我们就试、试试看吧,”威廉说,“我早、早上打、打电话给、给理查德·托齐尔,他、他说他会晚、晚点来。他和斯、斯坦利或、或许也、也想帮忙。”

  “谁是斯坦利?”本问。

  “斯坦利·乌里斯。”埃迪说。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威廉。威廉今天感觉不太一样,比平常更安静,对盖水坝的点子没那么热心。他看起来很苍白,有些疏离。

  “斯坦利·乌里斯?我想我不认识他。他也上德里小学吗?”

  “他和我们一样大,但是刚念完四年级,”埃迪说,“他晚了一年入学,因为小时候经常生病。

  你以为你昨天挨的那一顿够惨了,是吧?那你应该瞧瞧斯坦利,老是有人把他整得七荤八素。”

  “斯、斯坦利是、是犹太、太人,”威廉说,“很、很多小孩因、因为这点不、不喜欢、欢他。”

  “是吗?”本一脸难以置信,“因为他是犹太人?”他停顿片刻,接着谨慎地说,“是像土耳其人,还是像埃及人那样?”

  “我猜比、比较像、像土耳其、其人。”威廉说完拿起一块本带来的木板,左右端详。木板大约两米长、一米宽。“我、我爸说大部、部分犹太人鼻、鼻子都很大,很有、有钱,但斯、斯、斯——”

  “但斯坦利鼻子很正常,而且老是没钱。”埃迪说。

  “对。”威廉说,说完咧嘴笑了。这是他今天头一回露出笑容。

  本笑了。

  埃迪也笑了。

  威廉将木板扔到一旁,起身拍掉牛仔裤臀部的泥土,走到河边。另外两个男孩跟着他。威廉双手插在后口袋里,长叹了一口气。埃迪敢说威廉一定打算说什么正经事。威廉看看埃迪,再看看本,又看看埃迪,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埃迪忽然害怕起来。

  但威廉只说了一句:“你、你带、带喷、喷剂了吗?”

  埃迪拍拍口袋说:“装得满满的。”

  “告诉我,巧克力牛奶有没有用?”本问。

  埃迪笑了:“太有用了!”说完他和本哈哈大笑,威廉看着他们俩,也跟着笑了,但表情很困惑。

  埃迪说给威廉听,他听完又咧嘴笑了。

  “埃、埃迪的妈、妈妈担心他、他会坏掉,而她、她找不、不到地方退货还款。”

  埃迪哼了一声,作势要将威廉推进水里。

  “等着瞧吧,蠢货,”威廉说,声音听起来就像亨利·鲍尔斯,“我会把你的脑袋扭一大圈,让你看见自己擦屁股。”

  本倒在地上尖声狂笑。威廉看了他一眼,脸上依然挂着笑容,双手还插在后口袋里,没什么问题,但再次显得有点疏离,有点难以捉摸。他看了看埃迪,然后对着本翘起下巴。

  “那家伙很、很蠢。”他说。

  “没错。”埃迪附和道,但他觉得他们只是表现得很开心。威廉心里有事情。他想,时候到了威廉就会说出来,但问题是埃迪想知道吗?“是智障。”

  “白痴。”本说,依然笑个不停。

  “你是、是要教我、我们怎么盖、盖水坝,还是打、打算屁股黏、黏在地上一整、整天?”

  本再次起身,先看了看河水。河水不疾不徐。荒原位于坎都斯齐格河很上游的地方,这里河面不是很宽,但他们昨天还是搞不定。埃迪和威廉都想不出来如何在河里将东西固定住。然而,本脸上那种笑容表示他打算来点新鲜的……有趣又不会太难的事。埃迪心想:他知道,我想他真的知道怎么做。

  “好了,”本说,“你们最好把鞋子脱了,因为待会儿脚一定会湿。”

  埃迪心里的“保姆妈妈”立刻说话了,语气和交通警察一样坚决,不可违抗:你敢下水试试看,埃迪!你试试看!人有几千种状况会得感冒,把脚弄湿就是一种。感冒会引发肺炎,所以不准下水!

  威廉和本坐在河边,开始脱鞋袜。本小心翼翼地将牛仔裤管卷高。威廉抬头体谅地看着埃迪,眼神清澈而温暖。埃迪忽然觉得威老大一定知道他在想什么,顿时羞愧得无地自容。

  “你要一起、起来吗?”

  “当然啊。”埃迪说。他坐在河边开始脱鞋袜,任凭母亲在他脑袋里怒吼……但她的声音愈来愈远,愈来愈像回音,仿佛有人用大鱼钩钩住她的上衣后背,将她拖离他身边,让他松了一口气。

  那天是个完美的夏日,一切都是那么顺心,让人难忘。微风赶走恶毒的蚊蚋,天空蓝得清爽明净,气温二十摄氏度出头,鸟儿在矮树丛和再生林里哼唱,忙忙碌碌。那天早上,埃迪只用了一次喷剂。

  他的胸口松开了,喉咙也神奇地通了,感觉和高速公路一样宽。在那之后,喷剂一直塞在他后口袋,他完全忘了它。

  前一天还那么胆小踌躇的本·汉斯科姆,一旦开始建水坝,就成了自信满满的指挥官。他会不时回到岸边,糊着泥巴的双手插在腰间,看着正在进行的工程喃喃自语,偶尔拨一拨头发。到了十一点左右,他已经“怒发冲冠”,看起来既疯狂又滑稽。

  埃迪起初犹疑不决,接着很开心,最后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兴奋、害怕,又有些诡异。这种状态是如此陌生,直到夜里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回想那一天时,他才找到贴切的词汇。力量,他感受到的就是这个。力量。这次会成功,谢天谢地,而且比他和威廉(甚至本)想象的还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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