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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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你还记得。”我说。

  “我记得自己心想班戈那天一定有游园会之类的,”他说,“我当时在血桶酒吧喝酒,离银币酒吧只有六家店。那里有个家伙……蛮滑稽的……不停地空翻和翻筋斗……耍杯子……表演把戏……将四枚硬币放到额头上,硬币没掉下来……很滑稽,你知道……”

  他干瘦的下巴又抵到胸口,感觉就要在我面前睡着了。他嘴角浮现唾沫,嘴巴四周和女士零钱包一样皱。

  “那之后我又见过他几次,”梭罗古德说,“我想可能是他那天晚上太开心了……于是决定留下来。”

  “没错,他已经待很久了。”我说。

  梭罗古德只是虚弱地哼了一声,便在窗边椅子上睡着了。窗台摆了一排药,看起来像一群老兵。我关掉录音机,静静看了他一会儿。他就像来自一八九〇年的古怪时空旅人,回忆那个还没有汽车、电灯、飞机与亚利桑那州的时代。潘尼歪斯也在,带领他们完成一场庸俗的杀戮——在德里的悠久历史中,这只是另一场庸俗的杀戮。一九〇五年的屠杀案开启了一段恐怖时期,来年复活节的基奇纳钢铁厂大爆炸便是其中之一。

  这让我想到一些有趣的问题,而且据我所知是生死攸关的问题。例如,它到底吃什么?我知道有些小孩被吃了,因为身上有咬痕,不过也许是我们让它这么做的。因为我们从小就被教导,只要在森林里被怪物抓到,一定会被它吃掉。这可能是我们所能想象的最坏的结局。但怪物其实靠信念维生,对吧?我很难抗拒以下这个结论:食物或许是生命的来源,但力量的来源却是信念。而说到信念,有谁比得上小孩子?

  问题是,孩子会长大。在教堂,力量是经由定期仪式来巩固和更新的,而在德里似乎也是如此。孩子长大之后不是失去相信的力量,就是灵性和想象力残缺,难道这便是它的自卫之道?

  没错,我想这就是关键。要是我打了电话,他们会想起多少?又会相信多少?是让他们彻底终结惊恐,还是害他们被杀?他们被召唤了,我只知道这么多。最新这一周期的每一桩命案都是召唤。我们曾经两次差点杀死它,最后逼它躲进城镇底下的渠道和恶臭房间里。但我想它还知道另一个关键:它可能长生不老(或几乎不会死),但我们会死。信念能让我们成为怪物杀手,也是力量的来源,但它只要等信念的力量消退就好。二十七年。也许只是它睡上一觉的时间,就像我们睡午觉一样短,让它精神百倍。它醒来还是原本的它,但我们已经少了三分之一的岁月。我们的视野变窄了,对魔力的信念(这信念让魔力成为可能)也黯淡了,就像跋涉一整天后的新鞋一样。

  它为何要召唤我们?何不让我们自生自灭?我想是因为我们差点杀死它,因为我们让它害怕,因为它想复仇。

  现在。现在我们不再相信圣诞老人、牙仙、糖果屋和桥底下的怪兽,于是它又准备好面对我们了。回来吧,它说,回来吧,让我们在德里做个了断。带着弹弓、弹珠或溜溜球回来吧!我们来玩一场!回来吧,让我看你们是否还记得最简单的事,还懂不懂当个孩子,因信念而安全,同时害怕黑暗。

  最后这一件事,我可以拿一千分。我怕黑,怕得要命。

  

  第五部 除魔仪式

  

  一切尚未结束。湿气

  渗出窗帘,丝网

  腐败。卸下机器的

  皮肉,不再建造

  桥梁。你要凭着何种空气

  横穿大陆?让话语

  随意坠落吧——文字或许

  会将爱撞偏。这将是罕见的

  浩劫。他们想要拯救太多

  洪水已经完成使命。

  ——威廉·卡罗斯·威廉斯,《帕特森》

  观看,并且记得。观看这片土地,

  横穿工厂和绿茵,直到远方。

  当然,在那里,他们会让你通行。

  记得询问森林和沃土。

  你听见什么?土地说了什么?

  这里有人了,不是你的家。

  ——卡尔·夏皮罗,《浪游记事》

  

  第十九章 守候之夜

  

  德里图书馆/凌晨一点五十分

  本·汉斯科姆讲完银弹头的故事之后,大伙儿还想再聊,迈克却要他们都去睡觉。“今天已经够了。”他说,但他似乎在讲自己。贝弗莉觉得他神色疲惫扭曲,看起来病恹恹的。

  “但我们还没讲完啊,”埃迪说,“之后的事呢?我还是想不起来——”

  “迈克说、说得对,”威廉说,“会想起来的就会想起来,不会想起来的就、就不会想起来。我想我们会想、想起来的,想起必须想起的部、部分。”

  “也许这样对我们最好。”理查德说。

  迈克点点头说:“明天见。”说完瞄了一眼时钟,“应该说今天见。”

  “还是在这里吗?”贝弗莉问。

  迈克缓缓摇头:“我建议明天在堪萨斯街碰面,威廉之前藏脚踏车的地方。”

  “我们要去荒原。”埃迪说,说完忽然打了个冷战。

  迈克又点点头。

  所有人面面相觑,没有说话。接着威廉站起来,其他人也跟着起身。

  “我希望你们今晚小心一点,”迈克说,“它来过这里,也可能会去你们去的地方。不过,今晚的聚会让我感觉好多了。”他看向威廉,“我觉得还是办得到的,你不觉得吗,威廉?”

  威廉缓缓点了点头,说:“没错,我想应该是。”

  “它也知道这一点,”迈克说,“因此它会想尽办法让局势站在它那边。”

  “要是它出现了怎么办?”理查德问,“捏着鼻子、闭上眼睛转三圈,脑子里想着好事情?还是对它撒魔粉?唱猫王的老歌?到底怎么办?”

  迈克摇摇头:“要是我能回答,不就什么事都没了吗?我只知道有另一股力量——至少在我们小时候——希望我们活着,将事情做个了结。也许那一股力量还在。”他耸耸肩,动作很疲惫,“我本来以为今晚会有两个人甚至三个人缺席,不是失踪就是死了,但你们都出现了,让我对接下来抱着一丝希望。”

  理查德看了看表:“现在是一点十五分。有趣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对吧,干草堆?”

  “哔哔,理查德。”本说,说完疲倦地笑了。

  “你想和我一、一起走回旅馆吗,贝弗莉?”威廉问。

  “好啊。”她已经在穿外套了。图书馆此刻安静、阴暗得令人害怕。威廉觉得过去两天的种种忽然追了上来,压在他背上。如果只是疲倦还好,但却不然:他感觉自己就要崩溃了,他像是正在做梦,脑海中都是偏执的妄想。他感觉被人盯着。也许我根本不在这里,也许我正在苏瓦德医生的疯人院,隔壁是伯爵的宅邸,对面是伦菲尔德。他和苍蝇一起,我和怪物一起,我们两人都认为有派对,穿得很华丽,但不是燕尾服,而是紧身束缚衣。

  “你呢,理、理查德?”

  理查德摇摇头说:“干草堆和卡斯普布拉克会带我回家。对吧,两位?”

  “当然。”本说。他瞄了贝弗莉一眼,看见她在威廉身旁,站得很近,忽然心头一痛。他几乎忘记那种痛楚了。新的回忆陡然浮现,他差一点就抓着了,却还是让它飘走了。

  “你呢,迈、迈克?”威廉问,“想跟我和贝一起走吗?”

  迈克摇摇头说:“我得先——”

  这时,贝弗莉忽然尖叫一声。她的叫声划破了寂静,被头上方的圆顶接收了,回音有如报丧女妖的笑声,在他们四周飞舞回荡。

  威廉转身看她。理查德刚拿起椅背上的运动外套,吓得松手放开。埃迪将空的杜松子酒瓶扫到地上,哗啦碎了一地。

  贝弗莉倒退几步,伸出双手,脸色白得像铜版纸,深陷在眼窝里的暗紫色双眼瞪得老大。“我的手!”她尖叫道,“我的手!”

  “怎么——”威廉话还没说完,就看到鲜血从她颤抖的指间缓缓滴落。他正想上前,突然觉得掌心热辣辣的,不是很痛,有点像旧伤复发的感觉。

  他手上的旧疤(在英国重新出现的疤痕)裂了,正在流血。他转头望去,发现埃迪·卡斯普布拉克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也在流血。迈克、理查德和本的手也是。

  “我们会一起到最后,对不对?”贝弗莉说。她已经哭了。哭声和尖叫声一样被空荡寂静的图书馆放大了,仿佛图书馆也跟着哭了。威廉觉得自己再听下去一定会疯掉。“神啊,求求你,我们要一起到最后。”她啜泣着说,一边鼻孔流出鼻涕。她用颤抖的手抹掉鼻涕,更多血滴到了地上。

  “快、快、快点!”威廉说着抓住埃迪的手。

  “什么——”

  “快点!”

  威廉伸出另一只手。过了一会儿,贝弗莉握住他的手,脸上依然挂着泪。

  “没错,”迈克说,他看来头晕目眩,好像嗑了药一样,“没错,就是这样,对吧?又开始了,对不对,威廉?又从头开始了。”

  “没、没错,我、我想——”

  迈克握住埃迪的手,理查德牵起贝弗莉的另一只手。本望了他们半晌,接着像做梦一样举起血淋淋的双手走到迈克和理查德之间,握住两人的手。所有人围成一圈。

  (啊Chüd这就是除魔仪式乌龟也帮不了我们)

  威廉开口尖叫,但没有声音。他看见埃迪头往后仰,脖子青筋暴露,贝弗莉的臀部高潮似的猛力颤了两下,和点二二手枪击发一样剧烈短促。迈克的嘴动得很奇怪,仿佛同时在笑又很难过。砰砰的开门、关门声在寂静的图书馆里回荡,有如滚动的保龄球。期刊室里没有风,杂志却在空中旋转飞舞。卡罗尔·丹纳的办公室里,IBM打字机忽然活了过来,打出几行字:他双手

  握拳打在

  柱子上依然坚持自己看到鬼了

  他双手握拳打在

  打字机卡住了,吱吱作响,里面的电子零件负载过量,发出打嗝般的声音。第二书区的神秘学图书书架突然翻倒,埃德加·凯西、诺查丹玛斯、查尔斯·福特的著作和伪经散落一地。

  威廉忽然觉得力量大增。他隐约察觉自己勃起了,每根头发都竖了起来。圆圈的力量真是惊人。

  图书馆里所有的门同时关上。

  服务台后方的老爷钟敲了一响。

  响完就停了,好像有人关上开关一样。

  所有人松手,一脸茫然面面相觑,沉默不语。力量慢慢消退,威廉觉得可怕的厄运感蹿了出来。他看了看伙伴苍白紧绷的脸庞,接着低头看手。血迹还在,但斯坦利·乌里斯一九五八年八月用可乐瓶碎片划出的伤口又愈合了,只留下绞绳一般的歪斜白线。威廉想,上回是我们七人最后一次在一起……斯坦利在荒原帮我们划出伤痕。斯坦利不在这里,他死了。这回将是我们六人最后一次在一起了。我知道,我感觉得出来。

  贝弗莉挨着他颤抖,威廉伸手搂住她。其他人都看着他,瞪大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长桌上凌乱地摆着空瓶、杯子和满出来的烟灰缸,有如一座光之岛。

  “够了,”威廉沙哑地说,“今天晚上的余兴节目已经够了,留一点把戏下次用吧。”

  “我想起来了,”贝弗莉说。她抬头看着威廉,双眼圆睁,苍白的脸颊上沾满泪水。“我全都想起来了。你们被我爸发现了。大家逃跑。鲍尔斯、克里斯和哈金斯。我拼命跑。下水道……鸟……它……我全都想起来了。”

  “没错,”理查德说,“我也想起来了。”

  埃迪点点头说:“抽水站——”

  威廉说:“还有埃迪——”

  “回去吧,”迈克说,“好好睡一觉,很晚了。”

  “和我们一起走吧,迈克。”贝弗莉说。

  “不行,我得锁门,还得写一些东西……这次聚会的细节。不会很久的,你们先走吧。”

  所有人朝门口走,没什么交谈。威廉和贝弗莉一起,埃迪、理查德和本跟在后头。威廉帮贝弗莉扶门,她低声道了谢,踏上馆外宽阔的花岗岩台阶。威廉觉得她看起来好年轻、好脆弱……他沮丧地察觉自己可能又会爱上她。他试着回想奥黛拉,但她感觉好遥远。弗利特可能才刚日出,送牛奶的人开始工作,而她还在家里睡觉。

  德里上空再度乌云密布,浓浓的雾气低低笼罩着空荡的街道。德里活动中心那栋狭长的维多利亚高楼矗立在黑暗中沉思着。威廉想起“走进活动中心的都是孤家寡人”那句话,忽然很想大笑,好不容易才忍了下来。他们的脚步声感觉很吵,贝弗莉伸手碰了碰他的手,威廉感激地牵住她。

  “我们还没准备好就开始了。”她说。

  “我们有可、可能准、准备好吗?”

  “你的话就会,威老大。”

  握着她的手突然变得既美好又必要。他想象自己第二次触碰她的乳房,不晓得那会是什么感觉。在这漫漫长夜结束前,他有机会知道吗?她的乳房更丰满、更成熟了……当他的手覆上她的阴部,将会碰到毛发。他心想,我爱你,贝……现在还是。本也爱你……现在还是。我们当时爱你……现在依然爱你。我们最好爱你,因为事情开始了,不能回头了。

  他回头朝半条街外的图书馆看了一眼。理查德和埃迪站在台阶最上面,本在台阶下方看着他们。隔着有如飘忽透镜的低矮雾气,威廉看见他手插口袋垮着肩膀,仿佛变回了十一岁的小男孩。没关系,小本,爱是最重要的,还有关怀……渴望才是一切,而非时间。当我们走入黑暗,或许只能带着爱情。这样的安慰很冰冷,我知道,但聊胜于无。

  “我父亲知道了,”贝弗莉忽然说,“我有一天从荒原回家,发现他知道了,就是知道了。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他生气时都会对我说什么?”

  “说什么?”

  “‘贝,我很担心你,’他总会这么说,‘非常担心。’”她笑了,但身体在颤抖,“我觉得他想伤害我,威廉。我是说……他之前也伤害过我,但最后一次不一样,他……呃,他很多地方都很奇怪。我爱他,非常爱,可是——”

  她看着他,似乎希望他替她说。但他没讲。她迟早得自己开口。他们此刻已经承担不了谎言与自欺了。

  “我也恨他。”她说,说完一只手抽搐似的放在威廉手上,放了很久,“我从小到大从来没跟别人说过这件事。我觉得要是说出来,一定会当场被神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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