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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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意思是说,我拉一个国民党兵进来,就是不讲政治了?!”伍楠忍无可忍,皱着眉头质问。

李国栋耸耸肩,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那是你自己想的。我只是尽我自己的职责。虽然眼下国共合作是主流,可咱们也不得不留着点儿心眼儿。毕竟再来一次”四一二”,咱们八路军恐怕很难承受得起!”

二人都是参加过北伐的军中骨干,对“四一二”事变记忆犹新。那场在中国历史上无法回避的悲剧中,**人因为没有做丝毫防备,被突然翻脸的盟友杀了个血流成河。虽然眼下国共联手抗日是主流,但凡是目睹耳闻过那场事变的人,恐怕都不敢确信哪天友军会不会再突然翻脸。要知道,就在“四一二”之前的一个星期,今日主持全国抗战大局的同一个人,还亲手赠给了被屠杀者一面 写着“共同奋斗”四个大字的锦旗!

“总不能因噎废食!”伍楠气得已经忘记了争执的原因,大声抗议。

“不吃这块肉,也不至于饿死!”李国栋看着伍楠的眼睛,针锋相对。

两个人自从搭档以来,很少当着队员的面争执,更不会吵得如此激烈。走在前头的游击队员们被争吵声给吓到了,纷纷回过头来,小心翼翼打探两位领导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伍楠和李国栋立刻意识到争执的时机不对,各自缓了一口气,笑着冲队员们挥手,“去去去,别乱打听。我们两个交流,交流感情呢!”

“对对,我们交流感情呢。我们一直这样交流感情!”

交流感情,两个大男人之间?!游击队员们愣了愣,笑着将头转开了。李国栋不愿因为一个国民党兵的去留,影响到自己跟伍楠的配合,犹豫了片刻,主动退让,“如果你真的觉得,收留他对咱们来说,利大于弊的话,我不阻拦你。但我会一直盯着他,以免日后出现什么问题!”

“我倒是想留呢,可刚才人家走的时候你不让我留,现在再去三顾茅庐,恐怕也没什么效果了!”伍楠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

有本事的人通常都比较有个性。从他的角度观察,张松龄绝对是一位非常有个性的年青人。表面上待谁都彬彬有礼,骨子里头却透着一抹宁折不弯的狂傲。游击队没在第一时间向他发出邀请,恐怕以后,也很难再得到他的认可。特别是在他心里已经对游击队有了成见,又非常怀念原来特务团的情况下,任何努力,恐怕都是徒劳。

“那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李国栋先前真没想到一个受了伤的国民党兵,居然在老搭档心中占了这么重的分量,愣了愣,询问的口气里再度带出了浓烈的不满。

“想办法先找到他,帮他把孟大叔的遗体从伪军手里赎出来吧!”伍楠看了自己的搭档一眼,叹息着道,“这也算替咱们七十九团的苏政委还了个人情。去年临被分下来的时候,苏政委曾经跟我说过,他在第二十七师的医务营养伤时,曾经遇到过一个叫张松龄的爱国青年,并且跟此人请教过日军的作战特点。苏政委临出院的时候,还给过他一个五角星,希望日后有机会,能把他拉入咱们的队伍……”

没等伍楠把话说完,李国栋跳起来打断,“苏政委提起过他,你怎么不早说!”

“我还没等说呢,你倒先开始给我上纲上线了!”伍楠又看了他一眼,耸着肩膀抱怨。老搭档什么都好,就是太教条了些,并且功利心也有那么一点点儿重。所以两人这段时间配合虽然默契,感情上却始终疙疙瘩瘩的,彼此很难做到肝胆相照。

“我这就派人去找他!”既然主力部队的老政委都看好那个年青人,李国栋便不觉得此人会给游击队带来什么风险了,想了想,主动亡羊补牢,“他那个小媳妇是猎物的女儿,恐怕在山中早就预备下了临时藏身的地方。我多派几个人进山找他们,同时联系咱们的关系户,看能不能让伪军主动把老猎人的遗体丢到城外乱葬岗里。嗯,苏政委那边,最好在咱们也去一封信,告诉他,他提到的那个爱国青年,如今就在咱们眼皮底下养伤。如果主力部队有需要的话,可以随时派人来把他接走…….”

“嗯!”伍楠点了点头,有些心不在焉。他不看好这些补救措施的效果,但能做一些事情,终究比不做要强。毕竟今天游击队的收获,其中有一大半儿功劳得算在小胖子头上。就凭着这一点,游击队也应该还他一个人情。

至于日后他继续去当**也好,改投自己这边也罢,又何必太苛求呢。毕竟,他都是中**人,打的都是小鬼子!

第一章 山居 (五 下)

正如游击队政委李国栋所料,张松龄并没有走得太远。他如今正藏在一个平素打猎时休息的山洞内,手忙脚乱的伺候突然发起高烧的孟小雨。

在一年之内连续失去母亲和父亲,对孟小雨来说打击太沉重了。让她看似坚强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刚刚一离开村民们的视线,便软软地瘫在了张松龄怀中。

即便倒下,也不会倒在那些侮辱过自己的人眼前!张松龄理解孟小雨的心情,所以也没转过身去向任何人求助。他将三八枪横扛在肩膀上,用一只完好的胳膊紧紧搂住孟小雨,连拖带抱,走向了孟大叔曾经带自己熟悉过的山洞。洞里边,存有粮食、盐巴和一些简陋的炊具,本来是孟大叔为了应付打猎时突然出现的异常天气而准备。谁也没想到,这些不经意间的预备,居然成了自家女儿和准女婿两个最后的生活依仗。

山洞的出口挡着一片茂密的针叶林,故而很难被不熟悉附近地形的人从远处发现。而出了山洞再向上爬百十步,便再找不到半棵高于一米的树木。随便站在一块石头上向下张望,就可以将整个龙泉寨一览无余。(注1)

为了防止有汉奸给小鬼子带路搜上山来,张松龄特地在山洞附近布置了几个陷阱,并且在山洞里边堆满了干柴,以免在子弹打光之后,自己和孟小雨两个落入小鬼子的手中。只是这些安排实在有些多余,鬼子的援军抵达的时候,龙泉寨已经彻底烧成了一堆废墟。带队的鬼子中尉在同伴尸体旁边徘徊了几步,便将军刀朝村子东口的小路一指,率领所有鬼子和伪军追了下去。从始至终,都没往山上多看一眼。

当天深夜和第二天上午,龙泉寨周边,连续有六个村落被鬼子和伪军血洗。四百多名没来得及逃走的无辜百姓惨死在了屠刀之下。当小鬼子们满足了报复的**,带着抢到的文物、金银以及牛羊牲畜从山区撤走之后,侥幸逃过一劫的村民们彻底倒向了游击队。能报名参军的报名参军,年纪太大已经不适合扛枪打仗的则捐出了身上最后一点儿值钱的东西。还有一些既不能参军又身无分文的,则主动当起了游击队的眼线,将鬼子和伪军们的一举一动,都汇报到了游击队长伍楠的耳朵中。

于是乎,在短短半个月之内,娘子关游击队就膨胀到了三百多人,一跃成为平定县境内最庞大的武装力量。虽然其中大多数队员都拿着长矛和弓箭做武器,却也让小鬼子轻易不敢再进山来“清剿”。

鬼子的精兵和主力部队眼下都集中在徐州附近,信誓旦旦地要雪台儿庄战役失败之耻。实在抽调不出太多的人手来,去争夺娘子关附近几个穷得鸟都不愿意拉屎的荒山。而留守山西北部,包括平定县在内的日军,都是一些二流部队,作战积极性不高,也不愿意打一场注定看不到结局的蘑菇仗。

在这期间,游击队长伍楠和政委李国栋又找过张松龄几次。第一次是帮忙从伪军手中赎回了孟大叔的遗骸,并且协助张松龄和孟小雨两个让老人入土为安。第二次是来给老人过“头七”,并顺道带来了几包中药,以期能缓解孟小雨的病情。第三次,则是带着苏醒的信前来,希望张松龄能暂时出任游击队的射击教官,待八路军一二零师总部那边与二十六路军二十七师的冯安邦将军联系上之后,再考虑归队问题。

头两次,张松龄都非常礼貌地接待客人。毕竟他再有本事也只是一个人,不可能单枪匹马将孟大叔的尸体从伪军手中抢回来,也不可能给老人准备一个还算过得去的葬礼。但是第三次,他却非常直接地拒绝了伍楠和李国栋两人的邀请,仅仅拿出了几张写满了字迹的纸,强行塞给了对方。

“这是我去年在特务团受训时,自己领悟到的一些射击纲要。希望能对二位长官有用!”看到对方脸上难以掩饰的失望,张松龄用非常缓慢的声音强调,“但更多的事情,就非张某力所能及了。甭说小雨现在病成了这般模样,张某实在无暇分身。即便小雨的身体养好了,张某也得先下山去,找那朱二替孟大叔讨还一个公道再说!”

“我们可以找人帮你照顾小雨!除掉汉奸朱二的事情,也可以包在游击队的身上。”李国栋立刻站了起来,信誓旦旦地保证。

他原本也没想到,游击队能在转眼之间就膨胀到如此庞大的规模。三百多号弟兄,其中有二百九十多号都是新兵,仅凭着他和队长伍楠两人,根本无法保质保量完成队员们的日常训练工作。而据新成立的晋北军分区传达下来的消息,鬼子华北方面军总部已经注意到了新征服地区有“逐渐脱离掌控”迹象,开始从日本和中国的东北抽调更多的鬼子兵,到华北帮忙稳固“战果“。

如果不能抢在鬼子将进攻重点转向山区之前,把弟兄们锻炼成一支精锐。恐怕用不了多久, 游击队就要面临一场灭顶之灾。那不光会影响到晋北军分区的发展,而且会极大影响到眼下第二战区对游击抗日策略的支持力度。毕竟,第二战区的阎锡山长官,从一开始,就非常不愿意看到朱德总司令在他的一亩三分地上指手画脚。

“以小雨目前的情况,恐怕多接触一些人,更有利于她的身体恢复!”伍楠的意思和李国栋差不多,但听起来更为委婉,“她学过护理,刚好可以教一教我们游击大队下面的医务小队。那里头有不少女兵,年龄也跟小雨差不多。彼此之间应该能说得来。至于汉奸朱二,我们的人早就开始总结他的出行规律了,顶多半个月之内,就能把他的脑袋瓜子拎到孟大叔的坟前头来!”

注1:山区特有的植物分布现象。受温度的影响,山区植物由上到下成梯度分布。针叶林带往上,便是灌木带或者高寒草甸带。在山西北部一些未收到人为破坏的山区,至今还可以观察到这种景象。

第五章 山居 (六 上)

将游击队当前的行动透漏给一个外人,并且还给出了具体行动的期限,这可是极大地违反了八路军的纪律。政委李国栋眉头一皱,就想出言提醒伍楠注意把握分寸。但看到张松龄那突然凌厉的目光,又悄悄将已经到了嘴边上的话给吞了下去。

“多谢伍长官仗义相助!”张松龄非常郑重地向伍楠做了个揖,然后沉声强调,“但孟大叔的仇,我想亲自给他报。如果伍长官能帮忙提供一些有用信息的话,张某日后有了机会,定然不忘游击队今日援手之德!”

日后是什么时候?!李国栋再度皱起了眉头,心中好生不快。小黑胖子的话明显是在推搪,并且透着一股子不加掩饰的疏远之意。真不知道伍楠是怎么想的,居然还认为有机会招揽他,让他为游击队效力?!

“张兄弟何必这么客气!”抢在老搭档李国栋发怒之前,伍楠迫不及待地回应,“咱们两个又不是第一天打交道了?谁帮谁的忙,还不是应该的?!你放心,等我们总结出朱二每天的活动规律,肯定第一时间过来联系你!”

“那就有劳伍大哥了!”张松龄笑了笑,再度向伍楠行礼,“小弟我这几天就留在山洞中,继续等候伍大哥的佳音!”

“那咱们就说定了。到时候由你动手击杀朱二,我会亲自带人配合你的行动!”伍楠笑呵呵地站起来,拉着老搭档朝山洞外走。脸上没有因为张松龄婉拒了自己的拉拢而表现出丝毫不快。

李国栋的心胸可没有伍楠那么宽广,冷着脸出了山洞,才离开十几步,就忍不住低声抱怨:“你干嘛这么迁就他?! 咱们游击队出手铲除汉奸,又不是为了某一个人的私仇?干嘛非要弄成这般模样,让他一个国民党兵来开最关键一枪?!”

“反正都是杀汉奸,由谁出手不都一个样?!莫非,你老李最近手也痒痒了,也想出一回风头?!”伍楠向后看了看,明显答非所问。

“怎么会一个样?”李国栋看了嬉皮笑脸的伍楠一眼,眉头皱得更紧,“只要他一天没加入游击队,就一天不能算咱们的人。过后百姓们说起来,也不会认为是咱们游击队…..”

“我说,你别这么小心眼行不行?”伍楠耸肩摊手,对李国栋的话很是不以为然,“二十七师和咱们一二零师,去年还并肩打过鬼子呢!他不是咱们游击队的人,还不是中国人么?况且咱们游击队中,还有谁枪法比他更好,更适合做远距离狙杀这种事情?!”

最后一句话算说到了点子上。除了极少数天才之外,神枪手全是靠子弹堆出来的。眼下娘子关游击队所有的子弹加在一起,也不过是两三千发的模样。连队员们的日常训练需求都无法满足,更甭说培养神枪手这种奢侈的事情了。

可在李国栋看来,老搭档伍楠今天的做法,还是犯了纯军事至上主义的错误。想要提醒几句,一时间又找不出太合适的言辞。只好哼了一声,低头继续赶路。

伍楠又看了看他,说话的语调放得极缓,“他出身于二十六路军,对咱们八路军,肯定怀有一定成见。想要改变他的看法,恐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所以我觉得咱们只能一步步来,先让双方有了合作机会,然后再让他看到咱们的真实模样。否则,因为一时赌气,就连最简单的接触都不做了。双方之间的隔阂只会越来越深!”

“我觉得你这样做,只会让他越来越拿架子!”李国栋也耸了一下肩膀,冷笑着回应。如果不是主力团的苏政委也看好这个小黑胖子,他才不愿意一而再,再而三地跟着伍楠来拿热脸贴冷屁股。某些人,其出生阶级就注定了他不会成为工农的子弟。任你光顾茅庐一百次也没有作用!

“我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即便他这次不会成为我们的人,至少在将来,他也不愿意主动跟我们为敌!”伍楠跳上一块石头,将目光投向远处郁郁葱葱的山谷。暖风已经吹进山里来了,四处都有不同的野花在绽放。想感受到它们的美丽,只有多用欣赏的眼光,而不是刻意顶着花茎部的毛刺。

二人加快脚步,不一会儿,便远远将山洞抛在了身后。山洞内,张松龄则将一碗又黑又浓的药汤端在手中,慢慢地走向了孟小雨的床头。

床是用树枝搭的,上面铺着一床厚厚的茅草垫子。模样很简陋,却透着股子温馨。孟小雨挣扎着坐起半个身子,在张松龄的手上喝了一口药,鼻子和眼睛迅速皱成了一小团,“苦!”她带着几分乞怜的味道抱怨,“能不能往里头加点儿甜草根,稍微压一压苦味儿!”

“甘草放多了,会化解药效,还会引起头疼!”张松龄久病成医,引经据典地解释,“来,再有两口就喝光了。然后我奖励你几个山杏吃!”

孟小雨乖巧地“嗯”了一声,低下脑袋,将张松龄手中的药碗喝了个干干净净。几个只有黄豆大小的野山杏从张松龄的另外一只手中变了出来,毛茸茸的好生可爱。孟小雨伸手捡起其中一颗,慢慢放进嘴里,然后闭上眼睛,慢慢品味。

刚结下的野山杏味道很酸,并且还略带一点儿点涩。可孟小雨吃在嘴里,却好像吃到了王母娘娘的蟠桃一般幸福。不愿让这股幸福的滋味流失得过于迅速,她慢慢地从张松龄的掌心处捡起第二颗,第三颗,第四颗,第五颗……直到所有的山杏都吃完了,才满足地长出了一口气,低声说道:“张大哥,这些天,可真辛苦你了!”

“傻话,你伺候了我大半年,我这才伺候了你几天?!”张松龄摇摇头,不敢接受孟小雨谢意。

“那不一样!”孟小雨轻轻摇头,可究竟怎么不一样,她却没有继续说。而是突然把眼睛睁开。仔细看了看张松龄,带着几分确认的意味询问,“你是不是很不喜欢伍队长他们?”

“也没什么不喜欢。毕竟,他们当天也曾救了我一命!”张松龄摇了摇头,搀扶着孟小雨慢慢躺倒。“你先歇会儿,我去把早晨套的那只野鸡给收拾了。”

“大哥!”孟小雨一把抓住张松龄的手,低声喊道: “先别去,陪我说会儿话,求求你,就一小会儿!”

“那就边说边干。两头都不耽误!”张松龄抽出手,笑着揉了下孟小雨干涩的头发。“早点儿把鸡收拾完了,也好早点儿下锅,正好不耽误吃中午饭!”

“嗯!”孟小雨点头应允,然后眼巴巴地看着张松龄将一只断了气的野鸡拎到了自己床头,放进厚重的陶盆内,先动手拔掉腹部和尾部的羽毛,然后用刀子将野鸡肚子切开,掏出内脏。

凭心而论,张松龄做得很不熟练,鸡血鸡粪弄得满地都是。可孟小雨却象欣赏戏剧艺术一般,慢慢地看着对方的一举一动。然后找了个恰当机会,继续低声追问,“那他们邀请你加入游击队,你怎么没答应他们?我看那个伍队长,好像挺稀罕你的!”

“我是二十六路特务团的人,他们是八路军的地方武装,番号不一样。”张松龄不想提老苟当年灌输给他的那些说法,只是简单地将双方的差别概括总结,“我们二十六路喜欢跟鬼子硬碰硬,他们八路喜欢打了就跑。彼此之间的风格也不一样!”

“噢!”孟小雨眨巴眨巴会说话的眼睛,若有所思。

“我也不喜欢那个姓李的什么政委!”张松龄很快就将野鸡的内脏清理干净了,抓起一把野草扎的笤帚,开始扫地。“总好像全天下就他是明白人一般,怎么看怎么别扭!”

地面上有几根长长的尾羽,花花绿绿,甚是好看。在将它们扫进簸箕之前,张松龄猛然想起,这东西好像可以拿到集市上换鸡蛋和土布,迅速蹲下身,用胖胖的手指从垃圾中将野鸡尾羽捡了出来。

作为猎户的女儿,孟小雨知道张松龄收集野鸡尾羽是为了什么。心里头登时又涌起一阵温暖。但很快,这股暖洋洋的热流,就变成了她眼睛中的泪水,顺着两腮,一滴滴滚了下来。

“怎么了?脑袋又疼了?”张松龄立即丢下鸡毛,将手在裤子上胡乱蹭了蹭,然后去摸孟小雨的额头。孟小雨再度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仿佛一松开,对方马上就要飞走般仓惶,“没,没疼。真的,一点儿都没疼!”

“那你怎么了!”张松龄天生不懂得猜女孩子的心思,站在床边,手足无措,“饿了?还是困了?别哭,我马上就给你弄吃的去!”

“别去!我不让你去!”孟小雨哭得愈发厉害了,拉着张松龄的手,好久没剪过的指甲几乎掐进了对方的肉里。

“好,你说不去就不去!”张松龄连声答应着,丝毫没感觉到手背上的疼。“我在这陪着你,咱们两个继续说话!”

“嗯!”孟小雨象小孩子般,破涕为笑。然后恋恋不舍地看着张松龄一眼,幽幽问道:“大哥,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第一章 山居 (六 中)

“什么时候…….?”终于弄清楚孟小雨哭泣的原因了,张松龄的心脏登时被一股柔情填得满满当当。然而,这个问题却令他非常难以坦率回答,特别是对着那样一双明澈得几乎可以看到心底的眼睛。

“我是个军人!”一直逃避下去总不是办法,张松龄深吸了一口气,非常艰难地解释道,“如果伤愈之后还不归队的话,便等同于做了逃兵。非但会让弟兄们在天之灵瞧不起,我自己这辈子也再难于人前抬起头来!”

“不过,你可以跟我一起走。”猛然间,心中灵光忽现,他非常急切地表示,“等杀掉了汉奸朱二,咱们两个就一起离开这儿,一起去找二十七师。你还是去做你的护士,我继续去打鬼子!”

“你不嫌我没读过书?!”孟小雨终于破涕为笑,脸上的阳光亮得令人迷醉。

“不嫌,不嫌!”张松龄连连摇头,“我可以教你识字,你脑子非常好使,学起来比我当年念书时还快!”

“可我得给我爹娘守墓啊!张大哥!”孟小雨还在笑,泪水却止不住地往外涌。如果阿爹没有去世的话,她当然可以跟着张大哥一起走。可眼下阿爹坟上的土还是新的,大牛娘那天又骂得那样难听。如果真的不顾一切跟着张大哥走了的话,不等同于默认了大牛娘的所有污蔑了么?!

被孟小雨的笑容扎得心里生疼,张松龄伸开胳膊,将对方轻轻地搂在了怀里。大病之后的孟小雨身体变得很轻,很瘦,也很凉,几乎稍一用力就能揉得粉碎。张松龄不敢再给这具身体任何伤害,小心翼翼地抱着,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身体温暖着对方,让对方感觉到自己的真诚。然后,他发现有丝湿漉漉的滋味从胸口透过肌肤和肋骨,一寸寸渗透到他的灵魂深处。

丢下孟大叔的孟大婶的坟墓不管,作为一个读书郎,这种不带半点儿人性的话,他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可与孟小雨永远躲在山洞中长相厮守,也是绝无可能。按游击队长伍楠无意间透漏出来的消息,眼下日军已经席卷了半个中国,随时都可能朝武汉发起进攻。如果张松龄再继续躲下去的话,恐怕等到某天想走出山区时,国民政府已经退到崖山了。

他思量着,权衡着,权衡着,思量着,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个忠孝两全的办法。倒是孟小雨,趴在他的胸口哭了一小会,便主动抬起了头。抽了抽鼻子,低声表示歉意:“看我,又拖你后腿了。不哭了,哪天你决定走了,别忘记提前告诉我一声。我也好给你做两双鞋子路上穿!”

“嗯!”张松龄郑重点头,“现在肯定不会走。要走,也得先把你爹的仇报了,然后再等你的身体调养得更好些!”

“要是我一直不好呢!”孟小雨擦了下泪汪汪的眼睛,看着张松龄追问。

“那我……”张松龄又被问得呆住了,沉思了好一阵儿,才笑着摇头,“傻丫头,哪有自己诅咒自己的。你这么年青,怎么可能生那种永远好不起来的病!”

“真希望我的身体永远不会好起来!”孟小雨长长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然后又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扶住张松龄的肩膀,“张大哥,你扶我一把,我想下床走一走!”

“这会儿急着下什么床?!躺下,病这东西,你越心里着急,它去得越慢!”张松龄小声呵斥,轻轻拉着孟小雨往下躺。

孟小雨却突然又犯了倔,硬撑着不肯顺从张松龄的意思。二人僵持了片刻,最后,张松龄终究还是拗孟小雨不过,单手搂着对方的纤细的腰肢,将对方慢慢地抱到了地上。

孟小雨则自己踢上鞋子,在张松龄的搀扶下缓缓迈动双脚。才走了两三步,大腿突然发软,差点一头栽倒。但是她却很快又拉着张松龄的胳膊站稳了身体,强忍着晕眩的感觉,继续缓缓向前走。一,二,三,四……每一步,都像走在荆棘丛中一样艰难。

张松龄看着不忍心,连忙开口劝告,“少走几步就行了,一旦累到,反而对身体不好!”

“我想去外边透透风!”孟小雨苍白的额头上挂着几滴汗珠,看上去就像一株晨风中摇曳的野山杏。“张大哥,你扶我出去。我已经好些天没看到太阳了!”

“嗯!”张松龄清楚多晒晒太阳,对孟小雨的身体有益无害。点点头,笑着答应了孟小雨的请求。

除了孟大叔下葬那天强撑着在外边坚持了几个小时之外,最近一段日子,孟小雨很少走出山洞。她仿佛将自己囚禁了一般,或者试图在逃避着什么,除了张松龄之外什么人都不愿意见,什么事情都不想理会。但今天,她却强迫自己重新走到了阳光下,让充满泪水的眼睛重新看到了生命的绿色,让单弱的身体重新感觉到了熟悉的山风。

天还是象以前一样蓝,山还是象以前一样高,阳光比以前更暖和了一些,照得人皮肤有些发痒。世界并没有因为阿爹的去世而变成永远的长夜。高山和大树,也没有因为别人的风言风语,变得丑陋狰狞。

她是猎户的女儿,从小被山风吹大,理应象山中的野杏树一样坚强。哪怕是被风雪压断了树干,第二年春天,照样会从根部生出新芽。哪怕是被山火烧光了枝条,当冰雪消融时,依旧会在料峭的寒风中仰起带血的冻脸,回报给春天第一抹嫣红。

一步一步蹒跚,咬着牙,跌跌撞撞,孟小雨距离山洞越来越远。很快,她将张松龄环在腰间的胳膊推开,拒绝了对方继续搀扶,自己扶着树,自己一步步向前。从每一步都摇摇晃晃,到每一步都如履平地。

一群山雀被惊动,呼啦啦拍动翅膀,冲上云霄。几只松鼠从树枝上探出脑袋,看到那个曾经让自己吃尽苦头的身影又出现在了树林中,吓得“吱吱吱”惨叫几声,落荒而逃。孟小雨捡起颗松塔砸了过去,因为久病体虚,没有命中目标。她笑着弯下腰捡第二颗松塔,低头的瞬间,却轻轻抽了几下鼻子,“什么味道?你闻见了么?”

“好像,好像有人在烧东西!”张松龄也用力抽了几下鼻子,将面孔迅速转向树林外朝阳的一处山坡,“在你爹的坟那边,好像又有人来拜祭他了!是,好几个人呢。要不要过去跟他们说几句话?!”

孟大叔乐善好施,在村子里头的人缘非常好。村民们虽然那天因为家园被毁迁怒于他们父女,但在看了周围其他几个村子的下场之后,也慢慢明白,即便没有孟氏父女收留**伤兵这一档子事情,恐怕龙泉寨早晚也得被鬼子给烧成白地。那群来自东洋的禽兽根本没把中国人当人看,他们想进山杀人防火,有的是借口。他们甚至不用找借口,只要他们觉得这样作孽能让他们自己高兴就行了。

明白了孟氏父女无辜,大部分善良老实的村民们,便开始后悔当日坐视孟小雨被大牛娘污蔑的行为。对于一个未婚姑娘家来说,名声比性命还来得重要。一群看着她一点点长大的叔叔伯伯们,居然任由她被一个远近闻名的泼妇欺负,回头想想,大伙真对不起老孟山平素相待之义。所以,孟大叔下葬那天,几乎所有村民都带着几分负疚的心情前来帮忙了。一些躲鬼子躲得比较远,没及时得到消息的,随后几天内也陆续赶了回来。或者在孟小雨床前放一点儿干粮,或者到孟大叔夫妇的坟头旁烧几叠冥纸。总之,做人不能无情无义,不能对孟猎户坟茔和他的女儿置之不理。那样,大伙过后想起来会一辈子心里都不安生。

孟小雨只是在父亲葬礼的当天,强撑着出面答谢了邻居们的善意。随后便因为病情加重,再也没有走出山洞。对前来拜祭父亲的人,自然也没精力和心情再当面致谢。但今天,她却突然想去为父亲尽一份女儿的义务,拉住张松龄的胳膊,低声求肯:“要去。大哥,你扶我过去吧,我自己走得太慢!”

难得见到孟小雨开始想跟自己以外的人交谈,张松龄当然不会阻拦。将孟小雨的一支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架着对方,缓缓朝孟大叔的坟茔走了过去。才走出树林,他的脚步猛然顿了顿,带得孟小雨也是一个趔趄……

“对不起!”张松龄赶紧将对方扶住,低声致歉。

“怎么了?!”孟小雨茫然看着他,不明白平素一向沉稳的张大哥此刻因何而表现失常。“谁在那边,我看不太清楚!”

“是大牛,他居然打了绑腿,身后还背了把大刀!”张松龄笑了笑,主动向孟小雨解释,“那是游击队的标准打扮。那天跟鬼子打仗时,伍队长和他手下的弟兄,都打着同样的绑腿!”

游击队物资匮乏,发不起统一的军装。所以只能用一些特殊的方法,将自己与普通百姓区别开来。从脚踝处一直打到膝盖的绑腿只是其中之一,还有几项,张松龄其实也不确定,但用来辨别大牛此刻的身份,却已经足够。

第一章 山居 (六 下)

在孟大叔下葬的那天,大牛曾经拖着他娘一起来拜祭过。可当场就被孟小雨举着哭丧棒子砸了出去,连一句致哀的话都没来得及说。这回,孟小雨的反应也和上次差不多。才不管大牛现在身上穿的是谁家的衣服,从地上捡起块石头,抬手就朝对方脑袋上丢,“滚,你又来干什么?!我爹不吃你们家的干粮,赶紧给我收拾了东西滚!”

她久病体虚,力气还不如正常时候的一半儿大。石头距离大牛老远,便软软地落在了地上。陪着大牛一起来给孟大叔上坟的几个年青后生赶紧跳起来,抱着脑袋向孟小雨解释:“干粮是我们几个买的,我们几个小时候都吃过孟大叔肉。不是,不是,是吃过孟大叔,不是不是,不是…..”

他们几个都是龙泉寨的后生,想表达的真实意思当然不用解释也能被孟小雨听明白。可孟小雨一见到大牛,耳边就会响起大牛娘说过的那些难听的话,愤怒之下,哪还管会不会殃及无辜。又向前踉跄着跑了几步,弯腰捡起一块更大的石头,“滚!都是些没良心的白眼儿狼。我爹才不想看到你们。统统给我滚,要不然,我挨个给你们几个开瓢!”

几个后生深知她肯定会说到做到。赶紧又抱着脑袋闪开了几步,同时大声喊道:“小雨,小雨,别动手。我们这就走,这就走还不成么?我们都加入游击队了,下次回村子里,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咱们从小一起玩到大,临走之前,好歹也过来跟你说一声!”

“对啊,我们都要打鬼子去了,说不定哪天,就再也不会回来了!过去的事情,就都忘了吧!”

“小雨,你也赶紧好起来!游击队也收女兵!”

…….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所有话都是直接发自内心,根本不考虑太多杂七杂八。孟小雨从战场上走下来过,心中清楚鬼子的战斗力是多么强悍。想到这些伙伴们也许今后永远再见不着,目光中的恨意立刻大为减弱,慢慢将举着石头的手臂放下,喘息着道:“那,那你们都,都保重。打仗,打仗的时候,千万别,别逞英雄。我是说没把握的时候……”

“知道了,知道了!你也保重!”年青人们立刻高兴起来,松开捂在头上的手,大声回应。

大牛刚才一直躲在同伴们身后,此刻听出孟小雨说话的语调变软,也鼓起勇气走了出来,抬手向对方敬了一个蹩脚的军礼,“小雨,哪(我)……”

“滚,我刚才的叮嘱,不包括你!”孟小雨刚刚舒展开的眉头立刻重新倒竖,瞪圆了眼睛呵斥。

“哪(我),哪也参加游击队了!”大牛被瞪得心里直发虚,半低着头,大声强调。“那天的事情,哪娘,哪娘……..”

“你娘怎么样,不关我的事情!”没等他把话说完,孟小雨立刻再度举起石块,“你滚,再不滚,别怪我下手狠!”

“我只说一句话,只说一句话!”大牛一边后退,一边将双手举起来,大声讨饶,“一句话还不行么?杀人不过头点地…….”

“你就让他说一句吧,要不然他根本没心思杀鬼子!”其他几个年青人同情大牛的遭遇,纷纷上前用身体挡住孟小雨的视线,同时开口帮腔。

孟小雨已经将石头举过头顶,听了这句话,就没有立刻砸下去。而是回头看了一眼跟在紧自己身边的张松龄,抿着嘴命令:“那就赶紧说!谁也别想赖在这里!”

“哪(我)参加了游击队,正在学打枪。你放心,等哪(我)学会的本事,你爹的仇,哪(我)一定给他报!”大牛如同遇到大赦的死囚一般,迫不及待的表白。

“用不着!”孟小雨根本不想领情,向后退了半步,将头依进张松龄臂弯。跟她的张大哥相比,大牛简直就像个还没长大的毛孩子。无论怎么做,都很难让她感到丝毫兴趣。

也许是被孟小雨的动作给刺激到了,也许是在游击队长了本事。平素老实木讷的大牛口齿突然清晰起来,挺直腰杆,大声补充,“哪不光是为了孟大叔一个人报仇,哪还要为周围那几个村子的乡亲们报仇。如果不把鬼子赶出中国去,孟大叔的遭遇,就会落在哪们每一个人身上。小雨,你等着看,哪不会做得比任何人差!至少不会…….”

孟小雨被大牛的豪言壮语给惊到了,一时间,居然忘了打断。直到对方说出让她等着看时,才突然醒悟过来,再度举起手中石头,大声喝问:“已经三四句了,你到底有完没完?!”

“完了!”几天不见,大牛简直脱胎换骨。再度干净利落地向孟小雨敬了一个军礼,然后快速跑出十几米,回过头,冲着张松龄喊道:“张大哥,哪还有几句话要跟你说。哪一直非常佩服你,觉得你是个大英雄。所以小雨跟了你,哪当时心服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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