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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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不是……”张松龄心里头立刻开始发软,搓着手,连声补充,“我主要是想早点儿替你爹将仇报了,以了结你我两个的一桩心愿。另外,我也不想让伍队长他们天天上门来找我。他们是八路军的人,我是二十六路的人。我们两家原本不太对付!”

“嗯!”回答他的,还是一声鼻音。带着股子浓浓的忧伤,听在耳朵里让人心脏发酸。

“如果你觉得不妥当,我再多留几天也没关系。反正距离立秋还早着呢,还有的是时间!”张松龄眼睛也潮湿了起来,走上前,轻轻拍打孟小雨的肩膀。

孟小雨立刻回转身,双臂死死抱住他的大腿。泪水伴随着压抑的哭声,瞬间将裤子打湿了一大片。

唯恐让对方多心,张松龄不敢挣扎,伸出手,十指缓缓滑过孟小雨干涩的长发,“别哭,别哭。我可以带你走,咱们两个一起去!”

“不!”孟小雨嚎啕着摇头,双臂抱得更紧,“我自己不能走,也不想让你走。我不走,你也别走!咱们两个都不走!”

张松龄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只好低着头,默默陪着对方流泪。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跟孟小雨之间,到底是不是爱情。至少,这份感情与他梦想中的爱情大相径庭。但是,他却清楚自己心里放不下孟小雨,就像躯干无法放弃手臂,双掌无法离开十指。半年多的共同生活,不知不觉间,已经让他在内心深处将孟小雨当作自己的亲人。虽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同样是骨肉相连。

孟小雨只哭了一小会儿,就慢慢止住了悲声。“看我,又胡闹了!”她用力抹断眼睛中的泪水,抬头向张松龄检讨。“张大哥,你别生气。我刚才只是忍不住,只是忍不住……”

“唉!”张松龄轻轻抚摸对方的长发,“傻丫头,忍不住就哭两声呗,反正我又不是外人!”

“我不能拖你的后腿!”孟小雨又抹了一把眼泪,像是说给张松龄听,又象是在自我告诫,“你是做大事的人,我不能拖累你。我今天帮你一起收拾,明天早晨,你就赶紧走吧。要不然,伍队长他们说不定还会来找你!”

“找就找吧,反正无论他说什么,我都不会加入游击队!”见孟小雨哭得梨花带雨,,张松龄反而不敢急着离开了,蹲下身,低声跟对方解释。

“我知道你不喜欢那个李政委,我也嫌他假模假式!”孟小雨笑了笑,眼角还带着泪花。“你明天一早就走,他来了,刚好扑个空!就这么说定了,张大哥,你去帮我把水缸挑满,再劈上够十天用的干柴。我帮你做点儿干粮的路上吃!别担心我,苏老头的红五星在我手里呢,谁敢惹我,我就拿着去找他告黑状!赶紧去吧,今天需要做的事情还多着呢!”

张松龄知道孟小雨认准了的事情,八匹马也拉不回头。想了想,只好顺着对方的性子去挑水、劈柴。

山中的泉眼距离二人栖身的洞穴有点儿远,时值春夏之交,干柴在树林里也不太好找。张松龄气喘吁吁地忙碌了两个多小时,才终于孟小雨布置的任务完成。待重新洗完了手和脸,孟小雨已经将饭菜端到了桌子上。一盘酱鹿肉,一盘野鸡炖山蘑,一盘风干狍子,还有一盘,则是用橘梗、地耳和几样野菜拼在一起,红红绿绿煞是好看。

在桌子角上,则摆着一个黑色的小酒坛。泥封已经被孟小雨用刀子挖开,浓郁的酒香飘了满山洞,闻起来就有几分醺醺然。

“这是我生下来时,我娘泡的药酒。已经陈了十六年了,今天刚好拿出来给大哥践行!”抢在张松龄询问之前,孟小雨主动介绍。“里边泡了虎骨,鹿筋和其他几样草药,喝起来特别补身子!”

张松龄对酒类没任何研究,却知道虎骨、鹿筋等物的价值。矫着舌头坐在桌子边,低声嗔怪,“这么破费做什么,改天你拿到集市上去…….”

“这酒,别人哪配喝?!”孟小雨笑着白了他一眼,哭过的眼皮还有点儿肿,却别具几分风情。

张松龄愣了愣,猛然意识到孟小雨此刻的模样与平素有些不同。但具体不同之处在哪里,他却又说不出来。正准备仔细分辨一番,却又听见孟小雨嗔怪地呵斥道:“看什么看,又不是没看过。吃菜,冷了就不能下酒了。”

说着话,她将一块鹿肉夹进了张松龄碗里。放下筷子,又将二人面前的酒杯倒满。“来,张大哥,祝你此去顺顺利利,马到成功!”

“嗯!”张松龄嘴里堵着鹿肉,却不敢劳孟小雨等太长时间。慌慌张张地举起酒碗,狠狠抿了一大口。

一股浓烈的辛辣,立刻将鹿肉的滋味驱散得无影无踪。火焰般的酒水绕开舌头,牙齿,从喉咙冲过去,一路向下。直到将小腹处的肚脐和肠子都给点燃了,才打了滚,再度回扑上来,烧红整个脸膛。

“咳咳!”张松龄被呛得弯下腰,大声咳嗽。孟小雨笑着站起身,用双手轻轻为他捶背,“看你,喝这么急做什么。这酒,要慢慢喝才有味道!”

“我没事,没事!”张松龄抬手抹了一把被呛出来的汗,忽然间,觉得浑身上下好生舒泰。再度抓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小口,“这酒真好,我以前从来没喝过这么好的酒!”

的确,无论是在鲁城老家,还是在二十六路,他都没喝过如此浓烈,但喝下去之后又令人浑身通透的酒。那浸泡在酒坛子中十六年,已经完全与酒浆融为一体的药物,顺着他的肠胃、血管,迅速走进每个毛孔。将身体内所有烦恼、忧愁都统统赶了出去,留下了只剩晕晕乎乎的幸福。

“好喝,大哥就多喝几杯。这酒,别处可买不到!你别动手,我替你倒满!”孟小雨的话,听起来既温柔,又体贴,让张松龄飘飘然几乎不知道身在何处。

他又吃了一口香气四溢的野鸡炖山蘑,对着孟小雨亮亮的眼睛举杯,“你也喝一点儿,你身子骨虚,刚好补补!”

“嗯,我陪着大哥喝!”孟小雨含笑的举起杯,目光温柔如水。“咱们两个,还没在一起喝过酒呢?!”

“是啊。在一起这么长时间,居然没喝过酒!”张松龄也觉得好生遗憾,举杯与孟小雨的酒杯相撞,“干一个!”

“干一个!”孟小雨毫不犹豫地将手中酒杯喝了个一干二净。然后举给筷子,再度张松龄夹了几样菜,“你尝尝这个,我自己琢磨着做的,应该合你的口味!”

“小雨手艺真的好!”张松龄信口夸奖,鼓起腮帮子大快朵颐。菜味道很棒,荤素搭配,令人唇齿留香。更棒的是佐菜的酒,越喝越舒服,越喝,越觉得身子骨飘飘然,物我两忘。

孟小雨含着笑,继续替张松龄布菜,倒酒。仿佛一位唐代新婚的妻子,正准备送丈夫出门觅取功名。她不会拖累对方,不会让对方为身后的家而担忧。她只会让丈夫记得自己的笑容,自己的坚强。

她一直幸福而坚强的笑着,笑着替丈夫倒上新娘子出嫁时专用的女儿红,酒水里泡着人参、鹿茸、虎骨和全家人的祝福。她一直在笑,笑得如山花般灿烂,笑得令天地间所有风景都失去颜色。她一直在笑,只是在转过头挑亮油灯的瞬间,才悄悄地擦掉眼角的泪水。

张松龄很快就迷醉在烈酒和笑容里,身体左右摇晃,“小雨,你,你今天好像,好像跟平时不太一样。噢,我看看,让我看看。你今天的头绳……”

用来绑长发的头绳,原本应该是白色的,那是为孟大叔带的孝。可是,此时此刻,在油灯下,却倒映出绚丽的鲜红。“怎么变成了红色的…….”张松龄揉了下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然后愕然发现,孟小雨正从一个前些日子用柳树条编的箱子里,缓缓取出一对粗大的红色蜡烛。

“你什么时候买了蜡烛回来!”没喝太多的酒,他却已经不胜酒力。抚着自己的额头,晕晕乎乎地询问。为了避免被鬼子兵盯上,最近几次下山赶集,他都只能把孟小雨送到集市外,然后在约定的地方,等对方归来。所以对方买了什么东西,用猎物换了多少钱,他根本未曾仔细看过。

孟小雨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张松龄的询问。她慢慢地将红色的蜡烛摆在床边的柳条箱子上,慢慢地点燃。跳动的火焰瞬间照亮了整个山洞,也将她的脸照得如蜡烛一样红润。

“小雨……”张松龄终于意识到了些什么,想要站起身来阻止,心脏却沉甸甸,压得他没法做任何动作。

那种发自心底的沉重,甚至令他无法平稳呼吸。只觉得在沉重心脏内部,还有一股雄浑的热浪喷涌而出,从胸口一直涌上头顶,然后又从头顶涌过后颈,脊梁,大腿,小腿。自双脚、膝盖循环一圈,再度返回心脏,与另外一波热浪汇集在一起,将他自己象蜡烛一样点燃,点燃。

一刹那,整个山洞全都变成了红色,如梦似幻。梦幻般的十丈软红中,孟小雨微笑着走向他,长发披肩,烛光为衣。

山洞外,月光如酒。

第二章 出塞 (一 上)

儿臂粗的红烛跳动着火焰,将天与地烧得一片通红。

滚滚红尘当中,孟小雨含笑而来,抬手解开系发头绳。乌黑的长发流瀑般淌下,淌过的她肩膀、锁骨和高耸的**。烛光将她全身的皮肤都镀上了一层鎏金,美丽得令人不敢凝视。张松龄焦急地伸出手去,“小雨,不要……”

他的手推了个空,翻身坐起,烛光、红尘和孟小雨都消失不见了。眼前只有一面被油灯熏黑了的土墙。夏日阳光透过厚厚的窗纸打在墙壁上,将每一处污渍都照得分外清晰。

又做梦了!张松龄无奈地摇了摇头,冲着自己的影子苦笑。离开龙泉寨这半个多月来,他已经不止是第一次梦见同样的场景。小雨含着笑穿过烛光,抬手解开红色的头绳……

每个梦境,也都是到这里就嘎然而止。就像一部残缺的电影胶片,无论他是立刻醒来,还是继续沉睡,都无法将其补充完整。

现实中,张松龄的记忆也是同样的支离破碎。黑色的小酒坛,红色的蜡烛,简陋的山洞,还有孟小雨小麦色的皮肤,决绝的笑容,构成了那天晚上他能想起来的全部画面。接下来的画面就第二天早晨,自己呆坐在孟小雨平素养病的草垫子上。对方则兑好了一盆水,温柔地替他擦手擦脸……

至于自己酒醉之后都做了些什么,或者没做什么,张松龄全然想不起来了。那段记忆仿佛被一个高明的外科医生从脑海里给剪掉了,没留下任何痕迹,也没留下任何伤口。

而孟小雨在经历了那个晚上之后,就变得愈发干练了起来。非但将他的行礼给收拾得整整齐齐,甚至连他下山时应该穿哪件衣服,哪双鞋子,取哪条道路向北,从哪个关口出塞,都越俎代庖地给规划了个清清楚楚。

如果她再加上一句,‘我会对你负责的’,就彻底完美了。虽然这样做看起来有些性别颠倒!

“呵呵呵…””回忆着临别前的一幕幕场景,张松龄再度没心没肺地苦笑。他终于不再是小处男了,虽然到目前为止,他还对廖文化当年问的那个问题,还是懵懵懂懂。

“张老板,张老板,今天需要给您准备干粮么?”店小二的声音从窗外传来,将他的思绪从记忆中拉回现实。托店家准备干粮,意味着他今天要结账走人。然而眼下他缺的,却不仅仅是几块供路上果腹的干粮。

无论是张松龄还是孟小雨,都把出塞的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本质上,他们两个还都是半大孩子,根本没有任何单独出远门的经验。所以很多没必要随身携带的东西,零零碎碎在包裹里放了一大堆。而一些旅途中不可或缺的物件,却基本上都没有准备。

眼下,张松龄迫切需要一笔钱,购买旅途中的生活必需品和应付沿途大小关卡;他迫切需要一匹坐骑,无论是马还是骡子,只要能跟上任何一支商队的脚步。他还迫切需要两大担子杂货,来隐藏裹在衣服中的长短枪支。他还迫切需要……

所有这些需要,其实都不是最迫切的。眼下他最最迫切的需要,应该是一张宽十六厘米,高十三厘米的厚纸片,上面写着他的名字、籍贯、性别、年龄等内容,并且按着一个猩红色的拇指印儿。那东西叫良民证,今年春天时,由日本鬼子和各地维持会强制颁发给被占领区的每一个百姓。而他和孟小雨最近一直躲在深山里,根本不知道山外的世界中,已经多出了这么一个鬼东西。

“张老板,张老板还睡着呢?张老板,张老板…….”一直没听见张松龄的答复,店小二声音明显带上了几分不耐烦。“张老板,如果过了晌午,咱们可就得再多算一天钱了。小店本小利薄…….”

“给你!”张松龄烦躁地推开窗子,将一枚银角子丢进了店小二怀中。先前还满脸恼怒的店小二立刻笑逐颜开,抓起银角子在对着阳光照了照,夸张地惊呼,“哎呦!您这是干什么?您这是干什么?我只是提醒您一声,要出发就赶早,别多花了冤枉钱而已!这一角钱……”

张松龄出身于买卖人家,对这种市侩嘴脸见怪不怪。皱了皱眉头,低声吩咐,“一半儿算店钱,另外一半儿麻烦你去帮我买张最近出的报纸!”

“好嘞!”店小二鞠了个半躬,拉长声音回复。他就职的这类鸡毛小店,每个房间的日租金为铜元五枚。而由于战争引起的物价浮动,如今市面上一个银角子已经可以换到十六个铜元。扣掉当日房租和替客人买旧报纸的钱,至少还能有四到五枚铜元可以落入自家口袋。

“慢着!”仿佛从店小二的态度中看出了什么端倪,张松龄突然又改变了主意,“把这一角钱都存在柜子上,算做房租。报纸我自己一会儿出门去买。”

“这,这……”差点到手的大便宜不翼而飞,店小二的兴奋的心情瞬间从天空又跌进了谷底。“张老板不需要吃早点么,我可以出门去帮你买驴肉火烧。咱们张家口最好的驴肉火烧铺子,就在前边不远处的…….”

“我自己去买吧!顺便出门走走!”张松龄笑了笑,又掏出一个银角子丢给对方,“午饭我会回来吃,你帮我看着准备。不需要酒,但是菜要新鲜。”

“好嘞!”店小二立刻又恢复了精神头,雀跃着应承。

“然后你再帮我打听点儿事情!”张松龄笑呵呵地看着店小二,低声补充。

在这种鸡毛小店里,一个银角子都够喂饱四个苦力汉了。所以无论张松龄现在安排什么任务,店小二都不会拒绝。“您老尽管说,咱老丘这个人,别的能耐没有,就是消息灵通…..”

“那你帮我问问,最近有没有从山东过来的商队!”张松龄笑着打断对方的自吹自擂,“特别是从济南、青岛、鲁城一带过来的。如果打听不到,德州或者柳城过来的也行!”

“中,包在我身上!”店小二拍着胸脯向张松龄保证。他供职的这种鸡毛小店,主要服务对象就是那些去塞外贩货的行脚商人。几个同行相互一串联,甭说探听某一特定区域的商贩动向,就是落实具体某支商队的行踪,都不会成太大问题。唯一需要的是,雇主肯出足够的买消息钱。

只是张老板打听山东来的商队消息做什么?猛然间想到一个问题,店小二心中警觉顿生。凭着多年的接待客人经验,他可以断定,眼前这位年青的老板,不会是个行脚商。虽然此人一举一动,都极力扮出一副行脚商人模样。

如果不是行脚商人,却又盯上了山东来的商队?莫非……目光追逐着张松龄的背影,店小二偷偷观察他的双手和双腿。手掌上的皮肤很粗糙,小腿上的肉腱子很结实,再配上那笔直的脊背…….

‘我的娘咧!’有股冷汗顺着店小二的额头滚滚而下。‘我刚才居然想从他身上捞油水,我真活得不耐烦了……’

第二章 出塞 (一 下)

前一段时间铁血锄奸团痛下杀手,将伪华北临时政府治下各地搅得风声鹤唳。张家口虽然位置偏僻,却也受到了很大波及。伪警察局长刘敏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刺客乱枪打死在十字街头,保安队长陈维宁家中也被人丢进了一颗炸弹。虽然日本鬼子和伪军们很快就联手反扑,将刺客捉拿归案,并且当着全城百姓的面儿绑缚刑场枪决。但市井中却纷纷传言,被枪决的只是鬼子和伪军们用来敷衍上头的替罪羊,真正的铁血锄奸团好汉,早就在鬼子报复之前逃之夭夭,并且随时都会再次出手给鬼子和汉奸们点颜色看看。(注1)

至于真正的铁血锄奸团好汉什么模样什么做派,民间也传得有鼻子有眼。那就是:年少英俊、文质彬彬,出手大方,待人接物不卑不亢…….。而眼下的张松龄,恰巧将英雄好汉的特征占了个十足十!

店小二虽然贪财,却也知道辱没祖宗的钱不能赚。因此猜到了贵客的真实身份之后,非但没打算出门向伪公安局告密,并且悄悄地将中午给贵客预备的饭菜,从一荤一素改成了四样全荤。不求从饭费里揩油,只求贵客吃饱喝足之后能早点儿离开,别让自己和鸡毛小店受到任何牵连。

张松龄却没料到,自己的真实身份会被店小二和大名鼎鼎的铁血锄奸团联系在一起。如果能想到这一点,此刻他绝对不会信马由缰地在张家口街头乱逛。这个坐落于外长城脚下的弹丸之地,曾经在他父亲和哥哥的口中出现过无数次,每一次,都和繁华富庶等词汇密切相关。而现在,昔日的繁华与富庶都成了过眼云烟,举目望去,街市上一片萧条。已经日上三杆,大马路两边的店铺却依旧挂着门板,偶尔有一两家开始营业的,里边也没什么顾客。只剩掌柜和学徒们冷冷清清地站在铺子里,相对着长吁短叹。

“这世道,唉!”

“唉,宁为太平犬,莫为乱世人呐!”

一声声叹息里,包含着道不尽的失落与凄凉。作为已经存在了近四百年的货物集散地,张家口原来可不是这般模样。每逢春来,河北、山西、山东、河南甚至江苏、浙江的行脚商人们,赶着马车,挑着担子,如同潮水一般涌向这里,然后结成大队,将中原各地紧俏货物运往口外。而口外草原上的大小商贩们,则将积攒了一冬的皮毛,药材,毡子、挂毯等中原不易见到的物品,千里迢迢运进张家口。在这里倒一次手或者汇聚成大宗商品,浩浩荡荡送到中原各省。

商贩们蜂拥而来,自然要住店,打尖,甚至直接在这里以物易物。所以张家口的街道两旁,也布满了鸡毛店、货栈、车马行、大旅馆,以及赌场和妓院。客人们到了此地,会根据自身的实力和生活习惯,主动分流。有钱的老板去住旅馆半块大洋一天的单人间,没钱的伙计去睡五个铜元一天的鸡毛小店。穷得叮当作响,浑身上下只剩下肌肉的苦力汉们,则去挤到一个铜元一天的大通铺。至于那些因为货物对路而突然发了横财的,或者没心没肺吃了今天不管明天的,则揣着荷包走进妓院赌场,掷下荷包中的黄白之物,以换取片刻逍遥……。从长街到窄巷,到处都是热热闹闹,到处都是生机勃勃。

但是最近几年,张家口内各行各业的生意却日渐萧条。特别是从去年七月七日,小鬼子突然向北平城发难那一刻起,各家店铺的生意,简直可以用一落千丈来形容。原本该结伴进入草原的行脚商人们,大多数都因为战乱的原因,不敢再出门。原本该运往中原各地的塞外商品,也因为战乱的原因,彻底砸在了当地座商的手里。再加上小鬼子的横征暴敛,伪军的吃卡拿要,全城将近三分之二的买卖,在短短几个月内宣布黄了摊子。剩下的那三分之一,也是勉力维持。每天从早晨张罗到入夜,却连伙计们的工钱都难以赚回来。

在如此冷清的大街上,穿着干净长衫,又长得黑黑胖胖的张松龄,想不被人注意到都难。几家站在货柜后做企鹅状的伙计,争先恐后地迎了出来,一口一个少爷叫着,试图将他往自己的铺面上领。而几处关着门窗的铺子,也无比迅速地探出了数个蓬首垢面的大脑袋,满怀期待地看着他,希望他能够成为自己主动找上门的客人。

“我,我已经找到地方住了。现在,现在是出来随便逛逛!”张松龄被商贩们的热情举动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停住脚步,大声宣告。

“欢迎来逛,欢迎来逛。我家的铺子里头东西最全,您过来随便看几眼,买不买都是人情!”

“到这边来,这边来。我们家里头有刚从草原上弄来的羊绒毯子,最适合您这种富贵人!”

“都什么天气了,你还卖羊绒毯子给少爷。不是存心害人么?!到我们家来,我们家有梅花鹿鞭,保证是野生的。您只要往酒里头泡上半截,无论什么样的女人,都得被您弄得两眼翻白,口……”

“我这边有……”

“我这边,我合盛合是百年老字号,您随便在街上打听打听,从我祖爷爷的爷爷那辈子,我们合盛合就专门……”

伙计叫嚷着,拉扯着,唯恐贵客从自家门前不入而过。张松龄则躲闪着,逃避着,恨不得能肋生双翼飞到空中。到后来,他实在受不了众人的热情,扯开嗓子,大声断喝,“住手,都给我住手。我今天不想买任何东西!谁如果谁敢再拽我的衣服,别怪我跟他不客气!”说着话,双手稍稍加了点力道。一下子就将堵在自己正前方的伙计推了个大趔趄

“哎哎哎哎……”正在试图强行将客人拽进自家店铺的大伙计,没料到贵客居然能有这么大的膂力,连声叫嚷着后退,却始终无法再站稳身形,一屁股坐在了马路上。

“松手,全给我松手,否则我不客气了!”张松龄一不做,二不休,挥动胳膊,将包围自己的人一一从身边推开。“我今天不想买东西,不想买东西!我是来替我大哥打前站的,他过几天跟着商队一起过来。谁手里有最近的报纸,麻烦转让给我一份。不管是哪天的,我按原来的价钱付账!”

拉客的伙计们被推得东倒西歪,不敢再继续纠缠。店铺中翘首以盼的掌柜们,则迅速翻开抽屉,寻找手边是否有最近的报纸。“探路,商队,过几天……”,就凭这几个词,大伙也得想方设法满足贵客的要求。今年的整整一个春天,从张家口出塞的商队也没凑够二十支。任何一伙即将到来的行脚商,都可以让掌柜们视作救命稻草。

因为城市发展缓慢的关系,张家口城并没有本地的报社。然而报纸在该城却不是什么稀罕物。毕竟南来北往的商贩们需要了解时局的最新发展情况,当地的买卖人家,也需要从报纸上,推算战争什么时候能够暂且先告一段落,市面什么时候有希望恢复往日的繁荣。

很快,印着北平、天津字样的报纸,就被掌柜们翻出来了,满脸堆笑地送到了张松龄面前。不卖,贵客随便看,感兴趣就可以拿走,白送!虽然都是十几天甚至一个月前的旧报纸,但保证都是在华北地区赫赫有名的大社大报,不是随便拉几个街头无赖就能胡编乱造的文字垃圾!

“谢了!”张松龄一边道着谢,一边找出几家比较有名气的报纸,迅速翻看。五月十七日,原北洋政府总统曹锟,在天津病故。这位曾经因贿选风波而被世人不齿的政界要人,生前却多次拒绝出任伪华北临时政府总统一职,给自己风云叱咤的一生,画下了一个干净的句号。

五月十九日,日寇攻陷徐州。

五月二十四,日寇攻陷兰封。桂永清将军不战而逃,将一个营的战车都送给了小鬼子。

五月二十七日,黄杰将军不战而逃,拱手让出商丘。理由是,电台损坏,无法和战区指挥部取得联系。

五月二十九日,日寇进逼开封….

六月三日,日军前锋抵达中牟……

通篇都是坏消息,没一件事情令人感到振奋。张松龄带着几分期盼继续翻动报纸,希望能找到有关二十六路军的只言片语。但这支在娘子关和台儿庄先后给与日寇沉重打击的英雄部队,却突然象露珠一样从人间蒸发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莫非孙长官他们……”张松龄心中突然涌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自己可能再也回不到二十六路了。接连经历了北平、娘子关和台儿庄三场恶战之后,二十六路军肯定已经伤筋动骨。这个时候,如果有政客稍稍在建制上动动歪脑筋……

正郁郁地想着,街道上突然传来一阵人喊马嘶。紧跟着,聚集在他身边的掌柜和伙计们,如同闻到了鱼腥味儿的苍蝇一般,“轰”然飞走,只留下他和半人高的一堆废旧报纸。

六月九日,黄河决口,水淹四十余县,近一千万民众受灾,八十多万人葬身鱼腹….

注1:铁血锄奸团,又名抗日锄奸团。是国民党军统在华北地区发展的一个外围组织。其主要成员为青年学生,曾经成功铲除了天津维持会委员王竹林,伪合储备银行行长程锡庚,新民报编辑局长吴菊痴等大小汉奸数十名。自身也因为日本特务的追剿而蒙受了巨大了损失。

第二章 出塞 (二 上)

张松龄几次三番在死亡边缘打滚,被磨练得警惕性远超常人。察觉到周围声音不对,立刻将面孔藏到了报纸之后,同时单手摸向了别在腰间的盒子炮。

周围的环境却跟他的动作格格不入,几乎所有尚未宣告倒闭的店铺,都突然敞开了大门。掌柜、大伙计、小学徒们,争先恐后跑向街道一端,连系了死扣的鞋子都踩飞了好几只。而街道的另外一端,则有一支规模颇为庞大的队伍趾高气扬地走了过来。每名骑在牲口背上的老客都受到七八个伙计的招呼,连推着鸡公车赶路的小贩子,身边都围着四、五张笑脸。

居然是一支商队!被冷落在马路边上的张松龄愣了愣,旋即笑容涌了满脸。他不是在嘲笑掌柜和伙计们变脸如翻书,作为商人之子,如果他看到有大生意可做,也不会再把精力浪费于一个明显不会花钱的家伙身上。他是真心实意地为见了自己人而感到高兴,在投笔从戎之前,几乎每年暑假,都有父亲的老交情从他家门口经过,留下一些稀罕货物,顺道带走一些鲁城当地特产。

按报纸上的说法,徐州是在上个月十九号失陷于日寇之手的。那也就意味着,小鬼子在山东南部和江苏北部的大部分地区,还没来得及推行他们的良民证。这么大一支商队从南而来,也许其中就有没携带良民证的。既然行脚商人们有办法不带良民证出塞,他张松龄就能比照着葫芦画个瓢。

想到这儿,张松龄脸上的笑意更浓。顾不上再看报纸上的其他内容,站起身,拿着一张报纸遮住眼睛以下部分,缓缓向商队靠近。他要看看这支商队里边,有没有人来自鲁城、济南一带的老客,或者看看里边有没有跟张家货栈做过交易的熟悉面孔。如果能找到,他就可以凭着老乡的身份,谋一个伙计或者车夫的职务,混在商队当中一道出塞。或者想办法让对方帮自己也弄一个良民证,以糊弄关卡上的鬼子和汉奸。

只可惜,这伙商贩大多都操着豫北口音,与他的期待相去甚远。张松龄抱着殷切的希望从队伍最前方找到队伍末尾,又从队伍末尾搜索到队伍最前方,也没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

他不死心,凑到一个拥有两辆骡车的老客面前,陪着笑脸询问:“大叔,能不能跟您打听个事情!大叔,请您帮帮忙!大叔,您…….”

“啥事?!没看我正忙着呢么?”两辆骡车的主人正被几家当地店铺的掌柜众星捧月般包围着,没好气的回应。

“就是,你这孩子,怎么一点儿眼力架都没有?”急于拉生意的掌柜和伙计们,也纷纷竖起眼睛,大声指责。

张松龄讨了个大没趣,讪讪地退在了一边。侧转头,又寻了一个推着鸡公车,身边没有当地人包围的小商贩,小心翼翼地发问,“这位大哥……..”

没等他将话问完,小商贩已经将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不住,不住,都说多少遍了,我在这边有老相识,不会照顾你们的生意!”

“我不是拉您住宿!“张松龄退开两步,陪着笑脸强调。

“啊!”小贩子这才看清楚他的打扮,脸上顿时涌起了几分不好意思,“你不是伙计啊,看我这眼神儿。那您找我……”

“我想跟您打听一下,队伍里有来自山东的老客没有?”张松龄赶紧拱了下手,低声询问。

“山东…….”小商贩满脸狐疑,警觉的目光在张松龄身上反复扫视,“你找山东来的老客干什么??”

“我也是山东人,今年刚刚跟着家里的大人出来学做买卖。我哥在正定有一批货没办完,就让我提前到张家口等他。结果等了好几天,他自己却还没过来。”张松龄赶紧将口音换成地道的山东腔,郑重自我介绍。

“噢!”小商贩将信将疑,但凭着多年走南闯北积累下的经验,他判断出眼前的后生不是个坏人。“没有,至少我没见到过。我们这支队伍里,都是河南安阳一带的。没有山东人。”

“河南,那不是发洪水了么?”张松龄猛然想起刚刚在报纸上看到的消息,询问的话语脱口而出。

“菩萨保佑,这回淹的是南边,没波及到我们老家那!”小商贩摸了下额头,带着几分庆幸的口吻回应。

“菩萨保佑!”张松龄陪着对方模了摸额头。他还想打听一下,黄河大堤到底是被日本鬼子给炸毁后栽赃给国民革命军的,还是真象敌占区报纸上所说,是毁于国民革命军自己之手,但看到对方那警惕的模样,又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小商贩却是好心,见张松龄欲言又止,还以为他是担心自家哥哥的安危。想了想,低声提醒:“你哥跟你约好在哪个地方碰面没有?张家口这地儿虽然不算大,可城里头旅馆店铺也有四五百家。你若是住差了地方,让你哥到哪找你去?!”

“对啊!”张松龄被一语点醒,拍着自己后脑勺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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