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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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那样的话,就根本不会有着数十年兵戈!

自打朱温篡唐之后,中原这地方,规则便是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

哪怕二皇子身份没有任何疑点,诸侯们都不会让刘知远遂了心愿。更何况所有漏洞都端端正正地摆在了明面儿上!

只要抓住一件以赝品充当真货的行为,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抄没了百年老店崇文斋。

同理,只要抓到二皇子身上的一个疑点,同样也可以认定此人乃刘知远故意找人冒名顶替!

到那时,只要顺势一推,刘知远就立刻名誉扫地。他带头驱逐契丹人所获得的道义优势,也必将在瞬间荡然无存!

他的声望与帐下兵马的士气,就会被再度拉到与其他诸侯相同的高度。想要做这片江山的主人,就必须凭着武力跟诸侯们一家家去死磕,再也不可能妄想着白捡便宜!

这姜,到底还是老的辣!

在想清楚了以上问题的一刹那,符昭序对自家父亲,崇拜得几乎无以复加。

然而,就在下一个刹那,他就立刻开始庆幸,好在自家妹妹是个女儿身!

如果符赢也是个男子汉,以她的智慧、心机及在这个家中的受宠程度,继承权还有别人什么事儿?

恐怕自己虽然身为长子,却也只有对她俯首帖耳的份,根本没有资格与之相争!

“赢儿,你在李家一直过得还好吧!有什么事情,没必要憋在心里!入帮不方便跟为父说,就跟你娘私下里念叨念叨。咱们符家的女儿,可不是专门生下来给人家欺负的!”正当符昭序惶恐莫名的时候,耳畔,却又传来自家老父的声音,隐隐带着一缕发自内心的无奈。

“怎么可能不好?您多虑了,真的!我可是您的女儿!”妹妹的回答音也随即传来,听上去轻松而又愉悦。

符昭序悄悄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强笑着抬起头观望,恰恰看见符赢那花一样绚丽的笑容。

而老父的面孔上,却明显带着几分愧疚。摇摇满头华发,低声说道:“当初我心中方寸大乱,很多事情都没来得及考虑周全。现在回想起来,其中最不该的,恐怕就是仓促把你给嫁了出去!嗨!真是造化弄人!”

“阿爷,您说这些做什么?难道我还能真的一辈子守在您身边,做一个老姑婆不成?!”符赢笑了笑,脸上一瞬间又露出了几分出嫁前的娇憨,“夫家对我很好,公公和婆婆也都同情答理。不会故意刁难人。况且哥哥刚才不是也说过了么,崇训他,崇训他待我一向敬爱有加!”

“他居然也长着眼睛?”符彦卿将身体直起来,用眼皮夹了一下长子,不屑地摇头。

“我……”无缘无故又挨了迎头一闷棍,符昭序冤枉得几乎当场吐血。“我的确看到妹夫对妹妹不错了!不光是我,咱们家很多人都看到了。那李崇训甭看长得人高马大,却是难得的温和性子。从来都是不笑不说话,无论见到谁都主动抢先打招呼。每次提起妹妹来,他,他连眼神都会变得特别温柔……”

“行了!”符彦卿满脸疲惫地挥手,“你也甭替他说好话了。他的那些伎俩,都是你阿爷我当年玩剩下的!”

说罢,又快速将目光转回符赢,“回去后让崇训告诉你公公,他的信,我仔细看过了。一切都没问题,就依照他信上说的办。咱们符家的商队,过几天就会启程。无论是皮革、铁器还是战马,都会加大对他那边的供给。至于价格,他也可以让双方的掌柜们再度面对面商量!”

“谢谢父亲大人!”符赢知道老父是在变着法子补偿自己,笑了笑,蹲身行礼。

“自家人,不必客气!”符彦卿抬了下手,笑着吩咐。在缓缓放下的小臂瞬间,他竟然感觉有上万斤重。

秦王符存审的孙女,祁国公符彦卿的女儿,嫁入刚刚崛起的李家,原本就是下嫁。更何况,赢儿是个名副其实的将门虎女。夫妻双方的家世和本领,相差都如此悬殊,这样的婚姻,怎么有可能幸福?

而当初自己之所以答应了李守贞的求亲,却只是仓促之间,想多结一个外援罢了。而现在看起来,这个外援非但不可能给符家予任何实际上的支持,并且很有可能,将来会成为符家一个摆脱不了的负累!

这些东西,符彦卿自己只要静下心来,稍稍看得仔细些,便清清楚楚。才智不亚于他自己的符赢,怎么可能视而不见!

但是,此番偕丈夫归宁,她却依旧满脸幸福的做初嫁少妇状。依旧变着法子弥合父亲和哥哥之间的矛盾,依旧想方设法讨老父和娘亲的开心。她自己在夜深人静是流下的眼泪,又将要用多大的斗来称量?

想到这儿,饶是符彦卿的心肠早已被峥嵘岁月磨得麻木不堪,却也禁不住涌起了几分酸涩。笑了笑,起身走到墙边的书柜前,用力拍了几下机关,从一排自动挪开的典籍后,默默掏出了一块表面錾着苍狼图案的铁牌。然后,又默默将典籍恢复如初,转过身,走到女儿面前,将铁牌轻轻地放在她的手里。

“这是你祖父当年所佩之物,乃你曾养祖父的晋王殿下亲手所制。当初他膝下十三太保,每人都有一面。你拿着,贴身收好。将来如果遇到什么揭不开的大麻烦,无论什么情况,都可以将它举起来。届时说不定有人会认得,能侥幸保护你一时平安!”(注1)

“这,这太贵重了。女儿,女儿不敢收!”符赢被吓了一大跳,赶紧将铁牌往父亲手里推。

符彦卿却张开大手,当着长子符昭序的面儿,将铁牌再度郑重按进女儿的掌心,然后用力将对方的手指一一合拢,“叫你拿着就拿着,如果符家的儿子也需要此物来保命,那符家存在不存在,早就没了意义!记住,贴身收好,可以传给儿子,却不可以传给夫婿。”

“谢谢阿爷!”符赢的眼睛中,缓缓闪起几点泪光。将握着铁牌的手抽回,然后缓缓下拜。

“行了,你们两个下去吧!我今天累了,且去睡个回笼觉。就不跟你们两个一道用饭了!”符彦卿又挥了挥手,倒退着坐回椅子,脸上的神情,竟然如同刚刚打了一场战役般疲惫,“让你哥送你出去,顺便也代表咱们符家再去见你夫婿一面。毕竟他是咱们符家的女婿,难得回来一次,咱们符家不能过于慢待了!”

“是!阿爷您休息,我跟哥哥改天再来看您!”符赢低低的答应了一声,给犹在发愣的符昭序使了个眼色,带着他缓缓退出了书房。

刚以一开自家老父的视线范围,符昭序立刻就恢复了活力。也不顾还有丫鬟就跟在两人身后,低下头,涎着脸道:“你今天可是赚大了。九太保的苍狼铁牌呢!算上今天,我才只看过三次。一次是小时候,一次是在阿爷的寿宴上。”

“我只是暂且替阿爷收藏一下,等下次再归宁时,自然会想让娘亲转交给他老人家!然后,他们自然还会再传给你!”符赢抬头看了看哥哥的脸色,淡然回应。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只是有点羡慕你而已。”符昭序脸色一红,赶紧用力摆手,“当年的十三太保,是何等威风凛凛!眼下咱们中原各镇节度使,几乎没有一家跟他们几个不存在莫大渊源。阿爷把他给了你,你若再是个男儿身。啧啧,持此牌在手,谁敢不让你三分。今后天底下无论发生什么……!”

“哥哥错了!”话音未落,符赢已经收住了脚步,正色打断,“今后别人让不让我三分,不在这面铁牌,也不在已故多年的晋王。而是在你,在符家!哥哥,不是做妹妹的说你。你如果能帮阿爷把这个家撑起来,无论我嫁给谁,都可以直着腰说话。若是阿爷百年之后,你却还是今天这幅德行。有没有这块铁牌,恐怕妹妹我最后的结果都是一般模样!”

说罢,也不给自家哥哥思考和反驳的时间。带着自己的贴身婢女,快步离去!只留下祁国公府衙内军指挥使符昭序,呆呆地站在原地,半晌发不出任何声音!

注1:晋王李克用共有十三个儿子,除了李存勖之外,其他十二位都是养子。这十三个儿子个个骁勇善战,替他打下了大片疆土。其中符彦卿的父亲李存审排第九。其死后多年,才在符彦卿的二哥符彦饶力主下,全族恢复了原本的姓氏。

第四章 扑朔(一)

“高祖圣文章武明德孝皇帝,姓石氏,讳敬瑭。乃汉相万石君奋公之三十一世孙也。石氏侍汉至忠至勤,出将者七、为相者四,富贵绵延四百余载而不绝。及汉运衰,魏晋相代,石氏为避祸而北迁,徙居云中……”

一辆宽大舒适的马车上,小肥捧着卷石氏宗谱,摇头晃脑。书上的字很复杂,句读也非常繁琐。因此他背着,背着,舌头就开始打结,“晋王李克用起于云、朔之间,宪祖孝元皇帝策马相从,每战必先,不畏矢石。孝元宪皇帝讳,绍雍番,字臬,捩鸡……”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坐在他对面矮几后的郭允明喷出一口茶水,大声咳嗽不停。半晌后,才红着脸,喘息着纠正,“天呐!是谁只管把你给养得白白胖胖,却不肯请个先生替你开蒙?句读是这么断的么?绍雍,绍雍是令曾祖父的名讳,他叫石绍雍,番字,指的是他的沙陀名字。李克用出自沙陀,他的部将也每人都有个沙陀名字!令先祖和族人久居塞上,沙陀名字叫做臬捩鸡,所以这句该断为,孝元宪皇帝讳绍雍,番字臬捩鸡!”

“噢——!”小肥讪讪地答应了一声,然后继续埋头苦读,“孝元皇帝绍雍,番字臬捩鸡,有,有经远大,大略事后,唐武皇及庄宗,累立战功,与,与周德威,相亚历平、洺二州,刺史薨于任,赠太傅……”

“停住,停住,停住!”郭允明忍无可忍,长身而起,指着小肥的鼻子大声咆哮,“你是不是故意的啊?这都多少天了,连两页纸都没背完?句读,句读,不知道句读就问,别瞎蒙!连刚入县学的孩子都比你强!”

“我,我没学过!”小肥被数落得面红耳赤,非常惭愧地将宗谱递给对方,虚心求教。“唐武皇和庄宗,不是两位皇帝么?他们难道不能连在一起读?”

“是后唐,大唐社稷绝于朱温。李存勖虽然复国号为唐,但毕竟是赐姓为李,不是正经的陇右李家!”郭允明一把夺过宗谱,气急败坏。“算了,我念,你一句句跟着。今天如果背不完这页,就别想吃饭!”

说罢,也不管少年人抗议不抗议,捧起宗谱,大声读道:“孝元宪皇帝绍雍,番字臬捩鸡,有经远大略,事后唐武皇及庄宗,累立战功,与周德威相亚。历平、洺二州刺史,薨于任,赠太傅……”(注1)

“孝元皇帝绍雍,番字臬捩鸡,有经远大略……”小肥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跟随。

他不是个聪明学生,郭允明也不是个有耐心的老师。所以自打渡过黄河以来,二人几乎每天都因为读书的事情,而闹得极不愉快。今日之事,不过是每天例行一幕的机械重复。

“圣文章武明德孝皇帝生于洺州,将诞之日,有白虎啸于高岗。相士卜得上上大吉之卦故宪宗甚喜之。出入皆携其同行,战阵亦置于旗下……”郭允明皱着眉,冷着脸,痛苦不堪。

“圣文章武明德孝皇帝生于洺州,将诞之日,有白虎啸于高岗……”小肥将面孔偷偷转向车厢壁,不屑地撇嘴。

凡当过帝王的,出生时必有祥瑞。这一套已经用了上千年了,居然还继续在用,并且还有人相信。怪不得一路上所见,大多数百姓都衣衫褴褛。而穿梭于市井中的和尚们却个个肥头大耳,肚皮滚圆……(注2)

“撇什么嘴?他可是你祖父!有你这样做人家孙儿的么?”郭允明眼尖,立刻察觉到了小肥的溜号行为。将宗谱卷起来,狠狠在他脑袋上磕了一下,大声呵斥。

“我还是你的主公呢!”小肥吃痛,手捂着额头怒气冲冲。

孙儿对着自家祖父的光辉事迹撇嘴,乃为不孝。而臣子敲打主公的脑袋,则为不忠。哥两个,算是半斤正对八两,谁也没资格说谁。

“你,你这个无赖顽童!”郭允明被顶得身体打了个趔趄,却从逻辑上,找不出对方的任何错误,顿时愈发地火冒三丈。

自打离开汉王府出仕之后,他几曾被人如此顶撞过?更何况对方不过是他随手捡来的一个野孩子,并非什么真的凤子龙孙?

气急败坏之下,郭大长史本能地就想动用一些非常手段。然而,还没等他转过身走都车厢门口,小肥懒洋洋的声音,却又在他背后响了起来。“这可是已经过了潞州了,用不了几天,就能抵达太原。你现在动了我的人,没准儿就会传入汉王耳朵。到时候,他老人家会认为你杀伐果断呢,还是觉得你行事无状,居然故意给外人留下了可疑把柄?”

“你……”郭允明立刻收住脚步,铁青着脸回头,“你不要逼我!”

“孤不逼你,你也别逼孤。咱俩好说好商量!”小肥冲他耸了耸肩,摆出一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你明知道孤读书少,又何必让孤背这难的东西。咱们弄得简单点儿,不是对彼此都好么?你且来看……”

说着话,他走到矮几前,从郭允明喝过的皮壶里,倒出几滴水于左手心。然后再用右手食指蘸着,与光滑的矮几面儿上慢慢勾画。

“我们石家,是汉代名相石奋之后。魏晋期间为了躲避战火,迁徙到云中一带。唐末追随晋王李克用,战功显赫。我的曾祖父叫石绍庸,跟周德威齐名。我估计是自夸的。周德威这个人,我听说过。但石绍雍这个名字,我却是最近才第一次听闻!他做过,做过洺州刺史,在任上生下我祖父石敬瑭……”

只用了几个简单地名和人名,曾经令他和郭允明二人都焦头烂额的宗谱,就变得无比清晰明朗。

郭允明见了,心中暗吃一惊,皱了眉头,低声道:“怎么能弄得如此粗疏?万一别人当面试探……”

“你别忘了,我脑袋受过伤,能想起这些来,已经非常不容易了。”小肥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对郭某人的担忧不屑一顾,“这件事早就传开了,天底下几乎任何人都知道。一个曾经被铁锏打成傻子的人,怎么可能记得住整卷的族谱,还能做到毫厘不差?那岂不是恰恰证明了,我是个赝品,是汉王故意找来的放羊娃,提前背熟了石家族谱,以欺骗全天下的英雄豪杰?”

注1:这几句话出自旧唐书,酒徒拿来当石家族谱内容,属于小说家偷懒,勿怪。

注2:唐末及五代,因为政治动荡,官府对民间控制力单薄。佛教与各类骗子都大行其道。这些人非但四处招摇撞骗,造成国家赋税的大量流失。并且还试图染指政务,制造动荡。后周世宗柴荣即位后,果断下令限制佛产和僧尼人数,国家财政情况立刻大幅好转。

第四章 扑朔(二)

有道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郭允明日日想着如何把小肥装扮成如假包换的石延宝,如何让小肥对着石家的祖宗来历和两位皇帝陛下的“丰功伟绩”了如指掌,却恰恰忘了,过尤不及这个道理!

甭说小肥曾经头部受过重伤,即便他是个没有任何毛病的正常人,十四、五岁年纪上,也不可能将自家族谱背得滚瓜烂熟。更何况,石家族谱里边,很多内容完全是石重贵当年仗着皇帝的身份自吹自擂,跟真正的史实一点儿边儿都不沾。

然而想让郭大长史在一个半大小子面前,承认他自己考虑不周,也纯属与虎谋皮。只见此人装模作样地皱紧眉头,沉吟半晌,才非常勉强地说道:“这话听起来的确有些道理。但是你想得依旧太简单了。你既然是石家之后,令祖和令尊当年的事迹,平素在家里,身边的人多少也会说给你听!你可以知之不详,却不应该毫无印象,更不应该张冠李戴。还有,你的亲外公张从训,曾外公李存信,当年可是赫赫有名的英雄豪杰。如果连他们做过些什么,你都一点儿都不清楚,谁敢相信你是真正的二皇子!”(注1)

“我本来就是假的,只能尽可能弄得像,却无论怎么努力,都不可能一点儿破绽都没有!”小肥笑了笑,坦率承认。“但是,我曾经头部受伤,有些破绽,自然就不能称为破绽了!”

“一个借口罢了,不能没完没了地用!”郭允明瞪了他一眼,低声冷笑。

“总比没有借口要强!至于祖辈们的丰功伟绩,你可以说给我听,比起死记硬背不是强得太多?”小肥对此早有准备,又笑了笑,郑重提议,“把你知道的,用最简单的方式讲给我听。不必弄得太文绉绉,也不必说得太仔细。有个大概轮廓就行了。我相信,其他人未必比你知道得更多!而你所知道的,也恰恰是其他人通常都记得的。更是我作为二皇子石延宝,平素最容易听到的!”

“要是别人所问的问题,超过这个范围呢?”郭允明不愿如此敷衍了事,皱着眉头反问。

“一旦超过了这个范围,我就可以直接说不知道。反而比事无巨细都一清二楚,来得更为真实!”小肥耸耸肩,抬手再度指向自己的脑袋。大部伤上都养好了,但头根之下,却留着一个明显的伤疤。无论他怎么梳理,都无法将疤痕藏起来。

“你倒是不傻!”郭允明的眉头猛地往起跳了一下,撇着嘴奚落。

“我只是头上受过伤而已!”小肥耸耸肩,笑着强调。随即,又收起笑容,正色补充道:“还有,从今往后,别老像防贼一样防着我,也别老觉得我存心要坏你的事。已经走到汉王的地盘上了,坏了你的事,对我有任何好处么?难道汉王还会因为我故意在他面前自暴身份,就放我平安离开?那只会让我死得更快而已!换句话说,咱俩现在就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跑不了我,也蹦不了你!不如暂且联起手来,把假货弄得天衣无缝!”

“你可真的不傻!”郭允明愣愣地看了他半晌,然后笑着重复先前的话,只是语气跟先前已经大不相同。

他长得眉清目秀,称得上是个英俊书生。只是双目当中的阴毒之气太重了些,连大笑时,都好像在暗暗发狠。

小肥被他的笑容弄得有些不舒服,举起右手,大笑着说道:“凡是死过一回的人,通常都更加惜命,我也不能例外!是暂且联手蒙混过关,还是继续互相敌视,一路僵持到底,全凭你一言而决!”

“联手!”郭允明的眉毛迅速跳了跳,果断举起右掌跟他在半空中轻轻相击。

“那你还得答应我几件事!”好不容易从对方手里抢回了一丝主动,小肥立刻将其发挥到最大,“第一,不要把韩重赟曾经试图帮我逃走的事情,捅到汉王面前。他父亲跟你同在武英军,一武一文,害了他,对你并无任何好处!”

“我本来也没打算追究此事,用不到你来做好人!”郭允明看了他一眼,轻轻撇嘴。

小肥淡然一笑,继续说道:“第二,就是让瓦岗寨的这些人,有个合适去处。虽说我一直对外宣称,他们是我的亲卫。但是假如我真的拿他们当亲卫带在身边,估计用不了两个月,他们就会死得一个不剩!”

“有些难度,但也不是不可能!我需要一个个安排,不能忽然间全都放走。否则,汉王那边,我也不好交差!”郭允明又皱紧眉头,上下打量少年人许久,最终决定实话实说。

此地距离太原已经不到十天的路程,继续对抗下去,对双方都没有好处。所以还不如暂时稳住眼前这个难缠的小胖子,也好安安生生地将他送到汉王面前。

“我也没要求你立刻兑现。但我会想办法盯着你!看你到底做还是没做!”小肥也拿出一幅做生意的刻薄劲儿,冷笑着补充。

他越是这样,郭允明反而越不敢拿他当个孩子。又仔细斟酌了一番,用力点头,“没问题,你尽管偷偷盯着。不过是几个喽啰而已,只要不离开河东,他们就翻不起什么风浪来!你还有什么要求,尽管一块说。别东一件,西一件,没完没了!”

“还有,就是你那天在黄河边答应的事情,请尽快兑现!”小肥稍稍低下头,认真地看着对方的眼睛,“剩下的,就是最后一件事情了。教我读书写字,教我皇家礼仪,并且帮我了解眼下天下大势、时局变化。就像真正辅佐一个皇子那样,而不光只是为了弄虚作假!”

“你——?”郭允明的眼神瞬间变得极为明亮,白净的面孔上写满了不屑。“你学这些做什么?郭某又凭什么要教你?!”

“凭你需要这份功劳!”小肥坦然地看着他,目光不再做任何闪避,“你不想这辈子都只做一个长史。你迫切需要引起汉王的关注!而我在汉王面前表现得好坏,将直接关系着你这番功劳的大小。我不需要你教一辈子,剩下的路程,我只需要你在剩下的路程中尽心尽力,不论还有几天。等进了太原城,咱们俩的师徒关系就彻底终止。今后谁都不要再提起!”

“你?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郭允明撇着嘴,大声冷笑。同时用刀子一样的目光,在小肥眼底反复挖掘。

除了对知识的渴望,他只挖掘到了深深的不甘。不甘心受命运的摆布,不甘心这辈子的生死荣辱,皆操纵于在他人之手。不甘心自己亲近的人死于非命,却无能为力。不甘心……

这个眼神他很熟悉,正如他当初少年时。郭允明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非常有趣,有趣得他几乎要笑出泪来。

“我可以教你,但是所有东西都只教一次!”迅速抬起手,在眼角处揉了一下,他的声音忽然充满了愉悦,“至于能学到多少,看你自己的本事。此外,每天咱们俩的首要任务,还是熟悉石重贵家族的掌故,就像你先前谋划的,我说,你听,然后将其努力记在心里!”

“成交!”小肥再度挥动右掌,与郭允明的右手重重相击。既然已经坠入了天罗地网,无路可逃。他不妨就继续大步向前,说不定,有机会将苍天捅出一个窟窿来。

“现在就开始!”感受到对方的决然,郭允明开心地大笑。双颊之上,露出几分病态的昏红。

自从来到这世界上,他就没得到过任何善意!

他,凭什么用善意对待别人?

休想,无论是谁,都休要痴心妄想!

主客二人暂且放弃彼此之间的敌意,开始认真地联手弄虚作假。效果无疑比先前好了许多。很快,大晋仅有的两仁皇帝,石敬瑭和石重贵家族的基本脉络,就被小肥弄了个清清楚楚,然后牢牢地刻在了心底。有关两位皇帝,以及两代皇后家族的概况,事迹,也由郭允明按照说故事的方式,一点点填进了小肥的肚子内。

进步更快的,则是小肥在识字、断句以及对天下局势的了解方面,速度简直可以用一日千里来形容。马车还没等抵达沁州境内,他已经基本能看得懂郭允明于沿途所收集的大部分邸报。再也不是先前提起身外世界来,就两眼一片呆滞的模样。

如果就这样顺风顺水地走到太原,郭允明甚至相信,只要自己不去拆穿,小肥这个二皇子绝对能以假乱真。然而,人生不如意事却十之八九。就在二人的马车刚刚驶过一道木桥的刹那,四下里,忽然又响起了天崩地裂般的呐喊声,“救驾!”“救驾!”“殿下勿慌,我等前来救你了!”(注2)

“又来了,这是第五波!”小肥厌倦地放下纸笔,冲着郭允明轻轻摇头。“你家汉王连自家门口都没清理干净。想要问鼎九州,恐怕难度相当的大!”

“时候未到而已!”郭允明不屑地推开矮几,手按刀柄,缓缓站起。“时候一到,如风扫残荷!太行山绵延不下千里,我家汉王先前只是河东节度使,怎么可能管得了那么宽?!”

话虽然说得豪气,他的耳朵,却开始不停地颤动。努力捕捉外边传进来的每一个声音,无论高亢还是单弱。

情况非常不对劲!这已经是马车渡过黄河之后,第五波前来“救驾”的山贼了。无论从次数,还是数量,都远远超过了他事先预估。虽然汉王这边也早有准备,派出了足足一个指挥的骑兵前来接应。但连续几次厮杀过后,将士们也早就人困马乏。(注3)

“半渡而击!他们的时机把握非常好!”天天听着喊杀声赶路,小肥在军略方面,也大有进步。非常有耐心地陪同郭允明一道侧着耳朵听了片刻,又笑着提醒。“这条河虽然不宽,却足够挡住战马。而此刻你手下的人还有一大半儿在河对岸,桥这么窄。他们越是着急,恐怕越不容易赶过来支援!”

“少说两句,没人拿你当哑巴!”郭允明闻听,脸色顿时大变。推开车门,一纵而出。“别指望有人会真心来救你。如果无法平安脱身,我保证,他们第一个要杀掉的就是你!”

“我知道!”小肥拎起一个脸盆,挡住要害,追上去,将身体探出车门。“当日在黄河南岸,如果你无法脱身的话,第一个要杀的也肯定是我!”

注1:李存信本姓张,被李克用收为养子,才改姓李。到了其子张从训这辈儿,又将姓氏改了回来。

注2:潞州位于是现在的山西长治市,为太行山、太岳山所环绕,属于水源丰富地区。大小河流众多。

注3:指挥,如前文所注,五代时军制单位。一个指挥的骑兵,人数为四百。

第四章 扑朔(三)

“回去!”郭允明的身体晃了晃,扭过头来大声命令。

被小肥一句话揭了老底儿,他却没功夫跟对方斤斤计较。拨转坐骑,直奔身后不远处的木桥。先挥刀砍翻了两名堵在桥头惊慌失措的兵卒,随即,举起血淋淋的刀锋,大声喝令:“各都将士,以番号顺序,逐次通过。争路者斩!迟疑不前者斩!临阵脱逃者斩!过桥后不听从指挥者,斩!”

一口气说了四个斩字,挥落刀锋,转身而回。紧跟着,低沉的号角声就在马车旁响了起来,“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将主帅的决断,瞬间传遍河谷两岸。

拥挤不堪的木桥上,秩序立刻为之一肃。各都兵卒迅速想起了自己的番号,或者加速冲过桥面,或者将坐骑和身体贴在了护栏上,为其他袍泽让开了道路。

已经过了河一众将士,也在几个都头们的组织下,陆续稳住心神,将蜂涌而至的山贼草寇顶离桥头。他们都是受过严格训练的精锐,单独拉出来任何人的战斗力都比前来偷袭的对手高出了数倍。很快,就在桥头到马车之间,清理出来了一个六丈方圆的空心军阵,将小肥和他身边的一众瓦岗豪杰们,虚虚地圈在了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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