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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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刘知远将药葫芦顺手丢给李业,轻轻摇头。“朕还能撑得住。汴梁空虚,符彦卿和高行周等辈,想必很快也能听到风声。所以咱们必须抓紧时间,赶在那群鼠辈有所动作之前,抢先一步占据汴梁,号令天下!”

“主公圣明,臣先前想得浅了!”杨邠闻听,恍然大悟,倒退两步,躬身谢罪。

“你马上就要做宰相的人了,目光不能只围着朕一个人转。要放眼天下才行!”刘知远对他友善地笑了笑,低声鼓励。随即,又轻轻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朕刚才不是累,而是想起,想起了常克功。朕与他同生共死多年,此番入汴,却把他打发到了一旁。唉,朕每每想起来,心里头都堵得厉害!”

“末将行事疏忽,让主公失望了!”李业在旁边闻听,立刻红着脸俯身于地。心里头,却偷偷嘀咕道:“既然又想起了常思,你刚才何必装作一脸大度模样。觉得我不如他,你把他调回身边跟我换一换位置好了。我还愿意去地方上做节度使呢,山高皇帝远,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何必天天跟在你身边,担惊受怕?!”

“朕说过,不关你的事情!”刘知远狠狠横了他一眼,不耐烦地咆哮,“滚一边去,朕跟杨大人说国事,你不必在旁边偷听!”

“遵命!”李业闹了个大没脸,抱头鼠窜而去。

刘知远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他走远,回过头,叹息着对杨邠问道:“你说,朕对克功,是不是太凉薄了些?!”

“如果为国家而计,常将军出镇地方,是长远考虑,绝非陛下对其处置过分!”杨邠稍微犹豫了一下,非常认真地回应,“六军都虞侯这个位置,将来便是殿前禁军都指挥使。常将军又素有大功,将来少不得还要在枢密院和兵部里头再各兼一职。如此,他的权力就太大了,所掌握的兵马也实在太多。无论换成哪个人,无论其跟陛下关系有多亲厚。为国而计,臣都会劝谏劝陛下把他外放地方,而不是把持禁军从始至终!”

这是一句实在话。禁军都指挥使手里握着帝王一家的安危,非绝对心腹不能授予此职,并且要经常派人轮换担任,才能确保禁军永远掌握在皇帝手里。而常思,从刘知远刚刚作为一军都指挥使独立领兵那天起,就替他掌管亲卫,一任,就是十四、五年。受信任的时间实在太长了,并且在军队中的影响力也实在太大。

此外,常思跟史弘肇、郭威等人之间的关系,也过于亲近。万一他们三个联手发难,瞬间就可以接管汉王府,同时还能接管河东最精锐的三支兵马。届时甭说废立皇帝,就是取而代之都易如反掌。

当然,后面那些担忧,只能心照,却是谁都不能宣之于口。所以对于刘知远在临出征前,忽然采取明升暗降的手段,将常思从六军都虞侯的位置拿下,改任路泽节度使之举,杨邠非但没有任何抵触,反而乐见其成。只是刘知远自己,刚刚从生死之间走了一遭,忽然就又想起了常思的好处来,一时间,心里头竟然充满了愧疚。

“朕从没怀疑过他的忠心,说实话,朕手下如果有人造反,常克功肯定战死在朕身前的最后那个人!朕知道,朕对此深信不疑!”见杨邠没有丝毫替常思开脱的意思,刘知远又是欣慰,又是愤懑,苦笑了几声,慢慢摇头。“可是朕,却不得不把他外放出去。朕要做皇帝了,不能再像节度使时那样,在用人方面,可以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全天下那么多人都看到了,他家最小的两个女儿,一个马上要嫁给刚刚跟朕做过对的韩重赟,一个从郭允明手里抢走了二皇子。朕要是不处置了他,岂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只要跟朕有旧,便可以为所欲为?”

“这……”终于明白了自家主公的心病所在,枢密使、中书侍郎兼吏部尚书杨邠眼前豁然开朗。“其实,主公大可不必如此。路泽那地方虽然百姓稀少,盗匪成堆,在前代却并非贫瘠之地。只是因为战乱频繁,才变成了今天这般模样。常克功做了路泽节度使,并不算委屈。而以他常克功的本事,将路泽两地治理得五谷丰登,也未必需要太长时间!”

“此外!”偷偷看了看刘知远的脸色,他又笑着开解,“老臣记得,当年常克功是奉了您的命令,才留在汴梁与高祖、出帝父子两个周旋,同时交好朝中一众文武,为我河东谋取切实好处。他的小女儿与二皇子年龄不相上下,出帝在即位之前,又刻意拉拢河东。如此,两个小孩子天天在一起玩闹,恐怕双方的家长都喜闻乐见。若是没有去年的亡国之祸,估计出帝那边早就派人向常克功核对一双小儿女的生辰八字了。届时为了我河东考量,汉王您又怎么可能命令常克功拒绝?”

“啊!”一番话,说得刘知远呆呆发愣。刹那间,心中对常思的所有不满都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却是深深地负疚。“如此,如此,却是朕误会克功了?你,你当初,为何不向朕进谏?你,你为何到了此刻才说出来?”

“陛下,您刚才还说过,要老臣站在丞相高度为国而谋么!”杨邠看了看刘知远,直言不讳。“而常克功受陛下信任太久,朝野朋友太多,又怎么适合继续掌控禁军?”

“呼——!”刘知远对空喷出一口白雾,再度陷入沉默,久久无法出声。

自己已经做皇帝了,跟原来不一样了!生死兄弟也好,救命恩人也罢,在皇位之前,统统不值得一提。自古以来这个皇位,纵使父子兄弟,还免不了刀剑相向。更何况常思跟自己,只是异姓兄弟,而不是一母同胞!

又过了小半刻钟之后,他总算收起了心中的难过。勉强笑了笑,继续问道:“你前来找朕,就是为了劝朕进入西京歇息么?还是有别的事情?如果有,就赶紧说吧!趁着史弘肇还没将兵马收拢好,咱们君臣还有点儿空闲时间。”

“遵命!”杨邠收起笑容,郑重拱手,“陛下究竟打算如何处置前朝二皇子?当初的安排可曾有变?”

“朕不是吩咐太子去做此事了么?先将他养起来,然后慢慢再做打算。反正他们石家早就人心尽丧,高祖当年的亲信,也都被李彦责那条疯狗给杀干净了,不可能再翻起任何风浪!”刘知远愣了愣,皱着眉头反问。

在决定将常思外放的同时,他已经安排了自己的长子,大汉帝国的太子刘承训去出面去善后。以一个新朝太子,去迎接旧朝的太子,礼仪上肯定说得过去。而以太子承训的能力和性格,肯定也会让老道扶摇子心甘情愿地把丹方献出来,把整个事情办得漂漂亮亮,让里里外外的人,都说不出太多废话来。

谁料杨邠听完了他的回答,脸上的表情却愈发凝重。又向前走了半步,压低了声音汇报,“老臣听闻,听闻太子最近偶感风寒,并未顾得上及时去处理此事。而二皇子,老臣说的是左卫大将军,最近悄悄调集了一支兵马,本离石那边去了。是以,老臣才有先前之问!”

“孽障!”刘知远大怒,脸色瞬间又是一片铁青。有道是,知子莫如父。左卫大将军是他刚刚赐给自家二儿子刘承佑的官职。而自家的二太岁是什么德行,没有任何人比他这个做父亲的更为清楚。

贪财,好色,喜欢结党营私且志大才疏。如果他私下调遣兵马,肯定是准备以武力逼迫扶摇子陈抟交出丹方,同时辣手将石延宝杀死,永绝后患。至于素闻继承了她娘亲相貌的常婉莹,万一落在自家二儿子手里……

想到这儿,刘知远禁不住心急如焚。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直接从腰间解下天子剑,交给杨邠,“赶紧,你把它交给药元福,命令他立刻飞马赶赴离石。无论如何,都要,都必须保住常思之女的周全。若是有人敢动此女半个指头,甭管是谁,都让他拿着朕的佩剑先斩后奏!”

注1:当时以汴梁为北方行政中心,号称东京。洛阳便由东都变成了西京。古都长安彻底荒废!

第九章 萍末(三)

“先斩后奏?”没想到刘知远的反应会如此强烈,杨邠捧着天子剑,微微发愣。转瞬,他就明白了对方到底在焦虑什么,三步两步冲到一匹空着鞍子的战马旁,飞身跳上,用剑鞘朝马屁股上狠狠抽了数下,夺路狂奔。

“孽障!”因为站起的动作太猛,刘知远眼前一阵阵发黑。

带兵去逼迫扶摇子交出救命丹方不是大问题。那老道虽然人望很高,手里却没有一兵一卒,即便过后恼羞成怒,也奈何不了大汉江山分毫;将那个弄不清身份真假的二皇子给宰了,闯下的祸也不算大。反正自己最初就准备弄个假的来糊弄,顶多再找另外一个跟二皇子长得差不多养起来,只要不让他见人,轻易也就不会穿帮。而自家二儿子年纪还小,做这些事情,也是想向自己这个当父亲的尽孝,同时证明他自己价值。于情于理,都有可以原谅之处。

可是假如这个孽障顺手把常思家的二姑娘给祸害了,事情可就彻底无法挽回了。且不说自己将再也无法面对曾经同生共死多年的老兄弟,以常克功的本事和人脉,真的因为女儿被辱而起兵反叛,自己麾下的这些领兵大将,哪个有脸前去征讨?即便自己御驾亲征,勉强把他给镇压了,从郭威、史弘肇到寻常小卒,哪个不会兔死狐悲?

想到这儿,刘知远的心脏又是一阵毫无规律的狂跳,刚刚缓和一些的脸色,也又变成了青黑一片。好在装着救命丹药的葫芦,此刻就握在他自己手里。及时又给他自己吞了一颗,才避免了又去鬼门关前打个来回。然而,将病情再度缓解之后,他却忽然觉得眼前正在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

当了皇帝又如何,以自己眼下的身体状况,即便当了皇帝,又能称孤道寡几天?而万一自己的皇位继承人中,将来再出现一个刘承佑这种不分轻重的混蛋,自己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大汉,结局比石敬瑭的大晋又能好到哪去?!

正恹恹地伤春悲秋着,他的小舅子,新任六军都虞侯李业却又探头探脑地凑上前,低声劝解道:“陛下,其实没啥大不了的。承佑喜欢常家的小女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假使真的生米做成了熟饭,您就下旨就让他娶了此女,然后再立为王妃便是。如此,您也刚好跟常克功亲上加亲!”

“滚!”刘知远闻听,火气腾空而起。抬起脚,先将李业给踹了个跟头。然后又走上前,一边朝着对方屁股和大腿上肉多的地方猛踢,一边低声骂道:“亲上加亲,亲上加亲,你堂堂一个六军都虞侯,一天到晚,心里还会想个啥?!你以为承佑他喜欢常家二女儿,我这个做父亲的不知道么?可从小到大,你见他喜欢什么东西有始有终过?若是寻常人家的女子,他始乱终弃也就算了。我这个做父亲的顶多是赔一笔钱财给人家,别人还能说我大度仁厚。可那是常思,常思行么?没有他,我早就死在战场上了!哪有资格活到今天?!”

“啊,啊,皇上,皇上息怒。您,您打我几下不要紧,千万,千万别气坏了身子。啊,哎呀!皇上息怒,皇上息怒!”李业双手抱头,戏台上的小丑一般翻滚求饶。却不敢躲得太远,唯恐对方打自己不到,盛怒之下,心中再涌起什么其他念头。

“滚,滚一边去,老子今天不想再看到你!”见他说得如此恭顺可怜,刘知远打得也没意思了。又狠狠补了及脚,大声吩咐。

“哎,哎,谢皇上,谢皇上不杀之恩!”李业顺势又在地上打了个滚儿,带着一身血渍和泥巴,踉跄着退远。

谁料刘知远却忽然又皱了下眉头,大步流星从后边追了上来,“站住,你莫走!朕来问你,左卫大将军只是个空头衔,他麾下哪里来的私兵?你这个当舅舅的,是不是又在助纣为虐?”

“啊?没,真的没有。皇上,末将冤枉!”真是怕什么就偏偏来什么,正在仓惶躲避的李业吓得一哆嗦,转过身,跪地磕头。“末将这些日子一直跟在您身边,家里,家里的事情根本没留神过。即便有,也是底下人被承佑逼着出的兵,与末将,与末将无关,真的与末将无关啊!”

从刚才杨邠一开口,他就知道今天的事情要坏。刘承佑刚刚受封为左卫大将军,手里头当然不会有私兵。可他,还有皇后这一系的其余几个李姓将军,却每个人手里都握着数千人马。

“嗯?你这话当真?”刘知远对他的话将信将疑,皱着眉头逼问。

“当真,十足十的真!”李业用膝盖向前蹭了两步,举起手发誓,“不信,不信陛下尽可以派人去查。如果末将与此事有半点儿关联,您就,你就将末将削职为民,发配千里。末将,末将绝不敢再喊半声冤枉!”

“那朕就派人去查!就不信无法查个水落石出!”刘知远咬了咬牙,低声发狠。自家二儿子的确行事荒唐,可若是没人给他提供兵马,他又怎么可能荒唐得起来。如今之际,自己最好的选择,就是将那个给承佑提供兵马的家伙揪出来,砍下他的脑袋去安抚常思。然后,是封常家二姑娘为承佑的正妃也好,是给常思更多的兵马和权力也罢,君臣之间,终究还是有个互相妥协的余地!

“查就查,你小舅子既然知道你要查了,难道还不会杀人灭口么?”六军都虞侯李业俯身于地,态度恭敬异常。肚子里,却不停地悄悄嘀咕。“此处距离石州,快马也得跑上几天几夜。承佑他又不是傻子,把女人弄上了手,还不赶紧想办法找他亲娘去善后?!一旦他娘出了面,我看你到底敢去收拾谁!”

正嘀咕着,却又听见刘知远低声吩咐,“这事儿先别声张,咱们先做一些准备。等到了洛阳城之后,你别跟着大军继续前行了。先留下来,帮我置办一份足够丰厚的聘礼。万一,万一那孽障……唉,也只能这么办了。那孽障,老夫是几世失了德,才养出如此一个坑人的货来!”

说着话,他头再度抬起,目光遥遥地望向西北。望向根本不可能看得见的离石。

一道黄河滚滚从天而来,如凌空砍落的利刃般,将山川大地一分为二。

第九章 萍末(四)

“刷——”一道雪亮的刀光迎头劈下,速度快得如同闪电。

宁彦章不闪不避,挺矛刺向对方的喉咙。一寸强一寸长,扶摇子在指点他武艺的时候,曾经把长枪的优势和缺点,介绍得非常清楚。而经过真无子和常婉淑等人持续喂招,他对枪法的掌握,也日渐娴熟。

对手不知道他是传说中的二皇子,更没想到他居然敢跟自己以命换命。愣了愣,已经劈到半路的钢刀艰难地调转方向,用刀刃去磕他的矛杆。宁彦章要的就是对方这种迟疑,双腿猛然发力,“叮!”

长矛前端铁护套贴着刀刃擦出一串火星,刺入对方的喉咙,从后颈出露出血淋淋的半截利锋。

“跟上,跟上他!跟上二小姐!”常有德、常有才,还有其余五六个常府家将,一边挥舞着兵器与斩杀周围的“撞门兵”,一边大声呼和。

自家必须要保护的二小姐,就寸步不离地跟在那个狗屁“二皇子”身后。大伙即便再不愿意,也只能跟此人共同进退。不过,此人先前所说的话,也的确有那么一点儿道理。匪徒们对大门忽然被撞碎的结果根本没有任何准备。挡在门口的数十人,个个手无寸铁。被大伙如同切瓜砍菜般干掉了一大半儿,剩下的要么撒腿逃命,要么直接跪在了地上,魂飞胆丧。

“撞门兵”的两侧,也只有窄窄的两排刀盾兵。他们的任务原本是替自家袍泽用盾牌遮挡砖头和流矢,忽然发现有人从门内杀出,顿时大吃一惊。随即,嘴巴里发出一声疯狂的咆哮,推开自己身前的袍泽,挥舞着兵器上前阻截。

未结成战阵的刀盾兵,单打独斗的本领比乡民略强,却也十分有限。而跟在宁彦章身后第一波冲出来的,除了常府家将之外,还有真无子所率领的道士和道童。双方刚一接触,胜负立分。刀盾兵们死得死,伤得伤,与手无寸铁的撞门兵们一道,被杀得尸骸枕籍。而宁彦章与常婉莹两个人所带领的家将和道士们,却迅速踏过他们的尸体,扑向了更远处目瞪口呆的弓箭手。

另外一伙刀盾兵嚎叫着冲上前阻拦,每个人脸上,几乎都写满了惊诧与紧张。他们能来得这么及时,不是因为他们早有防备。而是因为先前不想冒着被乱矛戳死的危险,一直“偷懒”躲在“撞墙兵”身后,假惺惺地用朴刀敲打盾牌替自家袍泽助威。如今,被助威的对象瞬间就伤亡殆尽。他们除了挺身迎战之外,已经没有第二条道路可选。

“噗!”宁彦章低着头冲过去,一枪刺入距离自己最近的刀盾兵小腹。随即猛地用左手一压后半截矛杆,将此人摔向了三尺之外。有名正在呐喊着前冲的刀盾兵被尸体砸中,仰面倒地。宁彦章抬脚踩过他的胸口,全身发力,长矛刺进另外一名敌手的喉咙。

常婉莹如影随形,挥动宝剑护住了他的后背。“保持队形,保持队形!”常有才和常有德两人,一左一右夹住常婉莹,大声提醒。手中漆枪左挑右刺,将试图从侧面发起攻击的敌人,一个又一个戳成尸体。

“保持队形,跟上二小姐!”紧跟在常有才和常有德两人身后的,是家将常普、常安和常宁。他们也是百战余生的老兵,知道阵形与配合,在战场上的重要性。今天这一场厮杀,虽然大伙完全是被迫卷入。但事到如今,谁也没有退缩的余地。只有跟着最前方那个愣小子,尽量去赢得胜利,然后才能赢得一线生机。反之,如果二小姐一心殉情,大伙只能跟着战死在这里!

刀盾兵们仓促组成的队形,立刻被撕开了一条血淋淋的口子。“保持队形,跟上,跟上,杀光他们!”真无子带着一群道士道童、数十名民间壮士,紧紧跟在了一众常府家将身后。他们不懂排兵布阵,也没多少征战经验。但是,他们个个都长者一双敏锐的眼睛。呈枪锋型向前推进的队伍攻击力巨大,受到的阻碍却非常小。如果能始终保持目前态势的朝前冲击,先前八师弟在门内所说的目标就不是一个美梦!

“杀,前后夹击,杀光他们!”最后从大门里头冲出来的,是真寂,真智和真净,以及一群负责防御北侧院墙的乡民。他们的防线一直没有受到任何攻击,所以站在三清殿顶上的老道士扶摇子,及时将他们全都派了出来。这伙生力军没听见宁彦章先前的战术安排,却发现大门两侧的院墙上,有很多爬墙爬了一半儿的土匪,愣在那里,进退两难。对于这种活靶子,大伙不杀白不杀,所以刀矛齐举,扁担门闩乱挥,像打柿子一样,将进退两难的土匪们一个接一个从矛梯上打下来,一个接一个打成肉酱。

听着身后鼎沸的人声,宁彦章精神大振。双手平端长矛,刺向下一名敌军。那是一名都头,武艺和胆气,都远高于普通士卒。侧转身体避开迎面刺过来的矛锋,钢刀贴着矛杆向前猛推。

“他要砍我的手指头!”宁彦章瞬间看破了对方的图谋,双目圆睁,头发根根直竖。对方的动作却瞬间变慢,而他的动作,忽然间就快过了他自己的思维。左右手相互陪合,猛地用长矛搅了个圈子,将对方的钢刀直接搅飞到了空中。随即,他的大腿本能地踹了过去,正中对方小腹。

“噗——!”土匪都头吐出一口鲜血,踉跄着坐倒。宁彦章竖起矛纂,向下猛戳。黑铁打造的矛纂,撞在对方的胸骨之下,肋骨之间的最柔软处。深入半尺,溅出一串破碎的内脏。

一杆长矛迎面刺了过来,直奔他的胸口。宁彦章连忙横矛遮挡,与对方战做一团。常婉莹忽然从他身后探出半个身子,将一支从尸体上捡来的盾牌抛向了对手。那人猝不及防,被砸了个正着,大叫着踉跄后退。宁彦章手中的长矛快速追上去,一个跨步挑刺,将此人的叫骂声,彻底封堵在他自己的喉咙里。

更多的刀盾兵从两侧冲了过来,却被常府的家将们奋力挡住。双方在快速移动中,互相击刺劈砍,每一招都试图夺走对方性命。很快,便有许多人惨叫着倒地。活着的人毫不犹豫地踏过血泊,对近在咫尺的死亡视而不见。

“嗖嗖嗖——!”迎面飞来一排雕翎。宁彦章摆动长矛,奋力格挡。一支也没挡住,距离太近,羽箭几乎是平射而至,速度又快又急,完全超出了他的反应能力。然而,已经许久未曾有过的好运气忽然笼罩了他。整整一排羽箭,居然没有一支命中。

“啊——!”惨叫声,就在他耳畔大声响起。常有德被冷箭射中了肩膀,鲜血迅速染红了半边身体。距离他最近的一名匪徒见到便宜,狞笑着扑上,用钢刀砍向他的另外一条胳膊。常有德忽然朝对方一咧嘴,单臂抡起漆枪,狠狠砸在了对方的头盔上。

“当啷!”枪断,盔裂,对手脖子被砸得歪向一旁,气绝而亡。常有德弯腰捡起一把朴刀,单臂挥舞出一团寒潮,脱离宁彦章身后,扑进敌军当中。两名匪徒先后被他砍中,惨叫着死去。一把钢刀刺进了他的小腹,另外一边在他的后背上开了一条巨大的口子。他踉跄着继续前冲数步,抱住最后一名对手,用刀刃刺进此人的胸口。

“德哥,德哥——!”常宁大声哭喊,鲜血和眼泪顺着面颊淅淅沥沥往下淌。“补位,跟上!没人能长生不死!”与他比肩而行的常普狠狠给了他一巴掌。随即,横过漆枪,将他推进常有德留下的空缺。同时自己斜向跨步,接替了常宁留下的位置。手中漆枪再度横摆,拨开敌手趁机刺来的刀尖,紧跟又是一个干脆利落的翻挑,将此人挑落尘埃。

“继续向前,别耽搁,杀光那群弓箭手,杀光他们给德叔报仇!”常婉莹含着泪,在队伍中大声提醒,唯恐有人过于冲动,影响到自家阵形。

不用他提醒,众人也知道此刻不是哀悼袍泽的时候,继续挥舞着兵器,紧紧跟在宁彦章这个带队者身后。大伙边走边战,枪锋和刀刃上血肉横飞。战靴与护甲,也很快被血浆染得一片通红。

宁彦章用长矛刺死一名对手,将此人的尸体高举起来,用全身力气甩向不远处的土匪弓箭兵。这个举动残忍至极,却起到了极佳的效果。眼看着一具血淋淋的尸体当空朝自己飞了过来,明知道不可能被砸中,正对着尸体的弓箭手们,还是松开了弓弦,纷纷朝两侧闪避。结果将身边已经挽弓待发的同伴也挤得踉踉跄跄,射出的羽箭偏离目标要多远有多远。

没等他们重新恢复镇定,宁彦章等人已经急冲而至。长矛对步弓,朴刀对羽箭,三尺内的距离上,简直就是一边倒的屠杀。弓箭手们瞬间如遭了冰雹的麦子般,成片的倒地。侥幸未死的吓得惨叫一声,丢下弓箭,撒腿便逃。

第九章 萍末(五)

“不要跑,去那边,去那边。去二十步外整队!”匆匆带领二十几名亲信赶过来的百人将刘葫芦,挥刀劈翻两名仓惶逃命的弓箭手,大声喝令。冲天而起的血光,令弓箭手们瞬间恢复清醒,愣愣地放缓速度,不知所措。就在这个时候,宁彦章已经再度带领着队伍追上,如同利刀剁活鱼,借助刘葫芦和他的亲信们组成的砧板,将夹在敌我双方之间的弓箭手们,剁成一具具尸体。

“啊——!”剩余的弓箭手再也不肯听从刘葫芦的瞎指挥,抱着脑袋继续逃命。这一逃,不仅自家队伍再度陷入混乱,也将刘葫芦和他手下的亲信们推得步履踉跄,东倒西歪。很快,就失去了彼此之间的照应,不得不各自为战。

“去死!”宁彦章举起长矛,冲向正在试图重新将弓箭手组织起来的刘葫芦。周围的弓箭手见他浑身是血,不敢阻挡,纷纷转身闪避。他与目标之间,迅速出现了一道宽阔的通道。刘葫芦勃然大怒,瞪着通红的眼睛迎战。钢刀横劈竖剁,将长矛砍得木屑乱飞。

“去死,去死!”宁彦章大声叫骂着,用长矛与对方周旋。既不管两侧,也不担心身后。

两侧的敌军,自然有常府的家将替他招呼。而他的身后,则始终跟着一道倩影。呐喊声能听得见,脚步声能听得见,甚至连滚烫的呼吸,都能用后背感觉得清清楚楚。

那是他今日所有勇气的来源,也是他今生再也不敢放弃的动力。他必须挡在她的前面,无论前面有多少敌人。他必须为自己杀出一条血路,无论面对的是神仙还是妖魔。

从两手相握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不再是一个人。尽管,尽管到现在为止,他依然不相信自己就是那个石延宝!

“叮,叮,喀嚓——”木制的矛杆经不住钢刀的劈砍,忽然从正中央位置一分为二。宁彦章无法后退,快速侧了一下身体,前半截长矛当作投枪砸向对手胸口。刘葫芦竖起钢刀格挡,将半截长矛磕得不知去向。正准备挥刀砍向对手的头颅,常婉莹忽然从宁彦章的腋下钻了出来,一剑刺中了他的小腹。

“你用这个!”一名常府家将迅速赶上,将漆枪塞进了宁彦章的手里。然后顺势推了他一把,让他再度挡在了常婉莹的正前方。

“刘头!”两个土匪刀盾兵刚好哭喊着冲上前来抢刘葫芦的尸体,被宁彦章挺枪拦住,杀做一团。

漆枪的枪杆比长矛结实得多,韧性也足足高出了一倍。使在他手里发了力,就像一条翻滚的巨蟒。两名刀盾兵手中兵器太短,无法靠近他的身体,气得红着眼睛跳来跳去。刚刚从宁彦章手里被取走的下半截长矛忽然打着旋落于其中一人两腿之间,将此人绊了个狗啃屎。宁彦章抓住机会,将漆枪当作为大棍,朝着另外一个人腰间横扫。“当啷!”一声,对手匆忙中竖起来的钢刀吃不住他的力道,被扫上了半空。常婉莹再度冲上前,一剑抹断了此人的喉咙。

倒在地上的人,被常有才一脚踩断了脖子。他的钢刀和盾牌,也迅速落入了常有才之手。

周围的刀盾兵们失去了领头羊,士气直线下降。再没勇气过来阻拦,转身加入溃退的弓箭手队伍,撒腿逃向自家本阵。

眼前的视野瞬间开阔,三十步之内,再没有任何敌军,只有一地尸体。宁彦章猛地抬起头,看向敌军本阵,恰恰看到另外一支生力军,在一位敌将的带领下,快速朝自己这边扑了过来。

“往回撤,弓箭手逃光了,咱们见好就收!”挥刀砍翻一名正在血泊中装死的土匪,常有才大声提醒。随即迈动脚步,将常婉莹遮挡于盾牌之后。

“回撤,跟着我往回撤!”宁彦章瞬间也从狂热状态恢复清醒,举起漆枪,大声招呼。

“跟上,跟上他!”常有才带领三名常府家将,用身体和盾牌将常婉莹夹在中间,推着宁彦章往回转。

“跟上,跟上老八!”

“跟上,跟上宁道长!”众道士和乡民们,也互相招呼着,调整方向,追随在宁彦章身后全力回撤。经历了刚才那段短促且激烈的战斗,他们对少年人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对于少年人发出来的命令,也再无任何抵触。

整个队伍如同一条吃饱了的恶龙般,在尸体堆中猛然拧身,调转方向,迅速撤往道观大门。沿途遇到不知所措的零散土匪,皆乱刃砍死。这个战术调整,做得不可不谓及时。大伙才刚刚走了二三十余步,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愤怒的叫喊,敌方主将做出反应之后所指派的生力军,已经全力追了上来。

“快走,身上没有甲的先走。真无道长,麻烦你去大门口维持秩序!”常有才当即立断,越过宁彦章,接掌整个队伍的指挥权。

大师兄真无子微微一愣,见宁彦章本人没有反驳的意思,用力点了下头,迈开双腿,腾云驾雾般脱离队伍,第一个冲向了道观正门。

真寂,真智和真净三人正带着一群乡民在大门两侧的院墙旁杀得痛快,猛然间看到大师兄如飞而还,都吓了一个哆嗦。没等他们发问,真无子将宝剑一摆,大声吩咐,“老五留下来跟我守门,真寂,你和真净速速带着大伙回去。敌军的主力杀上来了!”

“别恋战,回去,回去!”真寂子和真净子两个闻听,不敢怠慢,立刻招呼众乡民放弃剩余的零星落水狗,掉头冲回道观之内。大师兄真无子则和真智子一道,持剑站立于大门两侧维持秩序。遇到乱挤乱拥的乡民,则上前推一把,拉几下,招呼数声,确保这条从前面进入道观的唯一通道不被堵塞。

敢跟着道士们出来杀贼的乡民们,也都是些胆大心细之辈,因此没用两位道长耗费太多力气,就迅速撤离完毕。众人却不肯逃得太远,用兵器支撑着身体,站在大门内一边喘息,一边向外张望。每个人都真心期盼着,这一轮所有出击的同伴,都能跟自己一样,平平安安地返回道观!

然而偏偏事与愿违,正在匆忙回撤的队伍,在半途中就已经被两支敌军咬上。一支是对方主将派来的生力军,另外一支,则由先前负责指挥进攻院墙与大门的副将带领,大约三四十人,个个气急败坏。

而自家队伍,迅速被压成了一个窄窄的长方块。一群道士道童们在前方艰难地开路,“九道长和他的夫人”两个,则带领着几名军爷负责断后,漆枪与宝剑并举,且战且退。

“杀了他,杀了他,赏钱一千贯!耕牛五头!”追上来的敌军头目正是副将刘兆安,不敢喊破宁彦章的“皇子”身份,用横刀指着他的鼻子大喊大叫。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几个呼吸之前还被宁彦章等人打得抱头鼠窜的“匪徒”们,瞬间就像吃了十斤老山参般精神百倍。从前、左、右三个方向同时压上,长短兵器一刻不停地朝宁彦章头上招呼。

身后紧挨着的就是常婉莹,宁彦章当然不肯闪避。按照老道逍遥子数日前的指点,将漆枪抡开了当大棍使,连扫和带砸,将他自己膂力过人的优势,发挥了个淋漓尽致。

常有才和常宁两人,则一左一右,护住了他的两翼。仨人成倒品字型,将常婉莹和另外十几名乡勇,死死护在了身后。从正面追上来的“匪徒”们想要“建功立业”,首先必须先通过他们三个这道关。而能正面通过三人联手阻拦还没战死的,从队伍开始回撤到现在尚未见到一个。

“此人就是石家那个倒霉鬼么?果然还有点儿本事!”两百余步之外,三角眼耸了耸肩膀,皮笑肉不笑的点评。“李将军,你手下的弟兄好像不太争气啊,人数分明比对方多了三倍,却一直未能奈何那小子分毫!”

“大人您有所不知,像这种年纪的愣头青,最敢跟人拼命。特别是身边还有个女人看着的时候,更是悍不畏死!”步将李洪濡被说得脸色一红,连忙开口解释。

他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却令三角眼的脸色立刻黑如锅底。“有所不知?李将军,你这是在嘲笑咱家净过身么?实话告诉你吧,咱家没伺候主上之前,也是花丛老手!什么样的女人没摸过?一夜七八次都不在话下!”

“这,这……大人,大人英武,末将甘拜下风!”李洪濡知道自己不小心犯了对方的忌,急得满头是汗。“大人不用,不用着急,末将,末将这就吹角催战!”

说着话,他不敢再与对方刀子般的眼神相接。劈手从亲兵怀里抢过一只牛角号,奋力吹响,“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左右亲信也知道替主将解围,同时用刀背敲打盾牌,将催战的命令传出去,遥遥地传遍整个战场。

第九章 萍末(六)

副将刘兆安刚刚不小心被宁彦章偷袭得手,麾下弓箭兵损失殆尽。此刻心中极为忐忑,唯恐被三角眼和李洪濡两个秋后算账。猛然间听闻来自主帅身边的号角声和刀盾撞击声,不敢再留任何余力,仰起头发出一声狼嚎,亲自扑到最前方,誓要将“二皇子”斩于刀下!

宁彦章见此人穿着一身牛皮铠甲,关键部位还镶嵌着明晃晃的铁板,立刻知道必然是个当官的。当即摆动漆枪,应面直刺。“当啷!”精钢打造枪锋与横刀在半空中相撞,火星四溅,纷落如雨。

“来得好!”刘兆安大叫,右手奋力用横刀将枪锋推开,欺身抢进。另一只手中的盾牌权当钉拍使,直奔宁彦章前胸。

宁彦章不过是刚刚学了几天本事的雏儿,先前仗着自己力大臂长,敌军又猝不及防,才痛快地占了几个大便宜。如今碰到了刘兆安这种沙场上打过多年滚的老将,立刻原形毕露。手忙脚乱地竖起枪杆来格挡,同时两条腿努力站稳。紧跟着,耳畔就听见“咚”的一声巨响,枪杆被盾牌顶得向内凹进了半尺,无法继续移动分毫。对手的横刀,却又如闪电般朝着他的耳畔下方劈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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