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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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团练中的一些中高级将领见此,暗暗叹息一声,彻底心如死灰。很显然,常思和他手下的心腹,对如何瓦解吞并别人的部曲,驾轻就熟。经此一劫,他们这些地方将领即便侥幸能留下一条小命,以后也彻底失去了对麾下弟兄的控制权,除了对常思俯首帖耳之外,没有其他择了!

“你小子怎么会在这儿?老夫刚才点将时,你跑到哪里去了?难道你还没记住,我大汉的军法么?”当将局面完全纳入掌控之后,常思才注意到宁子明的存在。皱了皱眉头,用铁蒺藜骨朵指着少年人质问。

“我,末将!”饶是宁子明也杀过不少人,亦被铁蒺藜骨朵指得头皮阵阵发麻。赶紧拱手肃立,大声回应,“末将刚才出城散心,恰好遇到,遇到这群人来势汹汹。所以,所以末将就自作主张,靠近了去打探军情。耽误点将之举,实属无奈,还请大人宽恕!”

“噢,那你打探到什么了,说来我听?”常思原本还想借机敲打一下小胖子,以免其总给自己添乱。听少年人反应如此迅捷且不似在撒谎,立刻改变了主意,饶有兴趣地追问。

“这些人今天就是冲着您而来,想给您一个下马威。领头的庄主姓刘,已经被郝孝恭都头生擒活捉了。末将曾经许他,只要他投降认罪,如实招出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即可免他一死!”宁子明稍微斟酌了一下,指了指瘫在尿窝里头如同烂泥般的刘老大,朗声回应。

“愿招,愿招!”刘老大立刻如同被吹了一口仙气,挣扎着跳起来,大声插嘴,“草民,草民这个总头领只是块招牌,真正做主的是许四爷,还有周二爷、赵秀才他们这群乡老。跟官府勾结的事情,也都是他们几个弄出来的,草民也是奉命行事而已!”

“刘老大,你也忒地无耻!”

“刘老大,好汉做事好好当,你咬那么多人出来做什么?”

“刘老大,亏得老子还曾经把你当个英雄!”

“……”

跟刘老大跪在官道同一侧的俘虏当中,立刻有七八个人仰起头来,大声谴责刘老大这种出卖同伙的行为。

刘老大为了活命,也彻底豁了出去,咬咬牙,声音大若牛吼,“我只是实话实说。这些年说是联庄自保,首领由大伙公推。实际上,谁当首领,当首领之后怎么办,还不是许四老爷他们这些读书人说得算?就连上任大头领慕容远峰,也是因为不肯事事由着他们几个摆布,被他们下毒而死!”

四下里,骂声顿时一停滞。许多庄主和堡主们低下头去,唉声叹气。然而是靠近许四老爷身边,却有几个身穿明光铠的壮年俘虏,一个个勃然大怒,如果不是被差役们按着,简直恨不得冲上前,将刘老大活活咬死。

“你胡说,慕容头领分明是得了肺痨病死的!”

“姓刘的,你休要血口喷人!”

“姓刘的,脑袋掉了不过碗口大个疤瘌。你非要牵连无辜,就不怕自己的妻儿老小遭报应么?”

“大伙别听姓刘的挑拨,他为了活命,什么事情……”

“噪呱!来人,给我清静清静耳朵!”节度使常思听了,不耐烦地皱眉。立刻有四名骑兵跳下坐骑,从他身后快步冲了过去,手起刀落。“噗!”“噗!”“噗!”数声,将几个正在大呼小叫者当场斩杀。

这下,所有庄主、堡主和乡贤、土豪们,立刻全被镇住了。纷纷意识到,此刻自己的身份乃是俘虏。而对面那个手里拎着铁蒺藜骨朵,长得像个弥勒佛般慈眉善目的家伙,则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凶神恶煞。想要谁的命,绝不会多眨一下眼睛。

“草民刚才所说,都是实话。大人可以从许家庄的庄丁里,找人来对质!”刘老大被溅了满身的血,亡魂大冒,不待常思催促,就继续高声补充,“慕容老庄主死后,他的儿子慕容羽有冤无处申,又怕姓许的斩草除根,就带着媳妇逃进了山中。他慕容家家田产祖宅和佃户,全都归了姓许的。相关田产转让手续,是由司田参军李良大人一手帮忙包办的。当年都在县衙门里报了备,现在应该还有凭据可查。”

第二章 蓬篙(十一)

“冤枉——!”话音刚落,刺史王怒身边,有一个属吏“噗通”跪倒,大声否认,“下官冤枉。下官当时的确做的是留县的户曹,可,可下官做事向来廉洁自守,绝对未曾与乡间群氓同流合污!”

“你就是他指证的那个司田参军李良?”常思轻轻扭过头,冲着此人沉声发问。脸上既看不出来愤怒,也看不出丝毫怀疑。

“正是下官!”跪在地上的刺史属吏李良俯首行礼,继续高声喊冤,“节度大人明鉴,下官冤枉。他,他以前跟下官有过节,所以,所以死到临头,胡乱攀污!”

“那盖过印的红契是谁人经手?我问的是许家购买慕容家田产祖屋之事,眼下衙门里可否能找到想关文书?”常思笑了笑,目光在此人身上崭新的湖绸官袍,腰间大块的玉珏和脚下厚实的鹿皮靴子上反复逡巡。(注1)

虽然是乱世里珠玉远不似太平时节值钱,如此奢华的一身行头,也抵得上小半年正常俸禄。司田参军李良被看得心里发虚,硬着头皮申辩道,“下官,下官也不记得曾处理过此事。下官当初做户曹时,每年经手的类似事情不知凡几,不可能每一件,每一件都记得清清楚楚!”

“老夫是问,衙门里能否找到相关文书?”常思眉头猛地一挑,声音急速转高。

“找不到了,年代太久了,又改朝换代好几次,肯定找不到了!”参军李良一跤坐倒,连连摆手。随即,额头上的冷汗淋漓而下,“也许,也许还找得到吧,大人,且,且容下官回去看看。如果能找得到,三日之内,一定呈送到大人面前!”

“容你回去找,容你回去毁尸灭迹么?”常思用铁蒺藜骨朵遥遥点了点,大声冷笑,“莫非你当常某是个傻子?这么大的田产交易居然没有在衙门口立过红契?来人,去那边把原本属于慕容家,后来归了许家的庄丁找几个来,问问他们这笔田产交易,到底是他娘的怎么一回事?”

“遵命!”左右亲兵答应一声,立刻去俘虏堆中寻找人证。司田参军李良听了,脸色顿时变得一片惨白。手脚并用向前爬了数步,来到刺史王怒马前,哭泣求肯,“大人,大人饶命。下官,下官的确经手过此事。可是,下官当初也是受了许家的蒙蔽,并非有意帮他夺人田产。下官,下官做事向来本分,这些年来,从未曾坏过任何规矩。下官,下官真的不是故意在偏袒他们啊!”

“哼!”刺史王怒用力拉了拉马头,将脸侧到一旁,对此人话语充耳不闻。

作为满腹经纶的地方大员,他的智力当然不可能太差。早就知道手下这群胥吏、兵痞,个个奸猾无比,并且与地方豪强勾结在一起欺上瞒下,鱼肉乡里。然而,他以前却没有任何本领改变这种现状,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

而今天亲眼见识了常思的决断力和实力,他立刻就明白,自己该站在哪一边。虽然说常某人在皇帝陛下面前失了宠,可他毕竟是百战之将,谋略武力俱臻一流。胥吏和豪强们,跟他掰手腕,根本就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换句话说,在挨了一巴掌,被韩重赟和杨光义二人挟持到旁边,强迫做壁上观的那一刻。王怒已经决定彻底向常思输诚。在他看来,死人堆里打过滚的常思常克功,肯定比胥吏们更奸,比豪强们更恶。由此人来出面清理地方,最合适不过。而清理之后,只要常思不造反,地方政务早晚还得交还到他这个刺史手里,届时一片白纸好作画,王某人不愁成不了一代名臣。

“全天下哪里的规矩不是这样?只管地方不出乱子即可,哪管公平不公平?”见刺史王怒将自己当成了弃子,司田参军李良彻底绝望。走投无路之下,把心一横,跳起来,冲着自己的一干同僚声嘶力竭地叫喊,“李某当年,不过也是按规矩行事而已。况且李某从未吃过独食,哪一次外边送上厚礼,李某没与尔等分润?如今,尔等就要眼睁睁地看着,李某一个人承担所有罪责,然后各自心安理得地去加官晋爵么?”

众刺史府属吏闻听,齐齐打了个哆嗦。然后瞪圆眼睛,对司田参军李良破口大骂,“你胡说!”

“姓李的,你休要血口喷人!”

“大人,他疯了,疯了!临死之前,还要拉上我等!”

“大人,您可千万别听他胡说啊!”

“大人,我等的清白,天地可鉴!”

“……”

“都给老子闭嘴!”常思被他们吵得头大,猛地用铁蒺藜骨朵朝地上敲了一下,土屑四溅,“老子只管问与乡间豪强勾结,谋财害命之事。至于查验尔等为官是否清廉,乃刺史大人的管辖范围,老子才没功夫越俎代庖!”

“是!大人!”众刺史府属吏齐齐躬身行礼,随即闭上嘴巴,对司田参军李良怒目冷笑。

只要节度使常思不拿他们为官是否清廉来做文章,他们当中绝对大多数人,相信最后就都能蒙混过关。至少,在与许家勾结谋夺慕容家田产这件事上,他们全都可以把自己摘出来。让司田参军李良一个人去顶缸。

死道友不死贫道之事,官场上几乎人人都无师自通。故而刹那间,司田参军李良就成了被驱赶出群属的孤雁,再也找不到任何同伙。愣愣地四下看了一圈,他忽然心中有了明悟。摇摇头,惨笑着道:“罢,罢,罢。既然诸君都恨不得李某立刻死,李某就遂了尔等之愿便是。李某此去,定在阎王面前替诸君祷告,祝诸君个个高官得做,福寿双全!”

笑过之后,将头一低,与许言五一样,闭目等死。

常思见状,心里头反而对此人生出了几分怜悯。把头转向刘老大,继续询问,“哪个是许四老爷,是不是你旁边那个头发灰白的家伙?什么周二爷、赵秀才等一众乡老呢,他们今天可否在场?”

“就是他!”刘老大弯腰低头,用头盔上的铁尖指向许言五。“周二爷负责筹划物资,留在周家庄没有跟来。赵秀才和秦秀才骑不得马,也留在那边陪着他。其他的几个,好像刚才全都被您给宰了。即便侥幸没死,此刻也不知道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拉过来!”常思用铁蒺藜骨朵指了指许言吾,大声吩咐。

两名亲兵快步上前,从俘虏堆中架起许言吾。后者自知今天有可能已经在劫难逃,也不挣扎反抗,任由亲兵们将自己架着,拖拖拉拉,丢到常思的马蹄之下。

“刚才刘老大的话,你可听见了,你还有什么话说?”见此人年龄已经七十开外,常思放缓了语气,低声问道。

“老夫乃是冯可道大人的同乡,家中还有两个不太争气的犬子,分别拜在天平军节度李公与河中节度赵公帐下参赞军务。”许言吾抬头看了看常思的脸色,答非所问。

“老子问你可曾听见了刘老大的指控!”常思将铁蒺藜骨朵再度狠狠朝地上一戳,怒容满面,“不曾问过你背后还有谁做靠山!即便是当今天子,老子想顶都给顶了,你休要再指望说还能替你撑腰!”

“这……”再度认识到了常思的彪悍,许言吾心中刚刚生出的一丝侥幸也瞬间消散,犹豫了一下,沉声回应,“他说的的确是事实,联庄自保,的确乃是老夫所谋划并背后主持。但老夫全力促此事,却不是为了跟官府做对,而是为了在土匪到来之时,有自保之力。”

“可曾巧取豪夺,欺压良善?”常思听得微微蹙眉,继续大声盘问。

“那么多庄主、寨主都聚集在一起,其中难免有几个得意忘形的!为了大局计,老夫有时候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许言吾想了向,振振有词地回应。

“老子问的是你自己,可曾抢男霸女,谋财害命,勾结奸猾胥吏,仗势欺人?”常思被他大言不惭的说辞气得哑然失笑,摇摇头,大声问道。

“没有,肯定没有!大人尽管去明察暗访,我许家在潞南乃有名的良善之家,每年想卖身投效为奴未婢的,向外赶都赶不尽,又何必抢男霸女?”许言吾猛地抬起头,理直气壮地回应。仿佛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是为国为民一般,“至于下毒杀掉前任总庄主,也是不得己而为之。那人乃鲜卑遗种,脑后生有反骨。万一他与契丹人勾结起来,泽潞两州,必然生灵涂炭!而他的儿子媳妇们既然举家逃进山中去做土匪了,那么大一片田产,总不能就此荒废。所以,老夫才暂时拿过来代管,好歹也能租出去,养活不少租田谋生的乡亲!”

“呀,看不出来,您老还是隐世大贤!”常思听得又惊又气,两只肉眼泡里顿时充满了小星星,“如此算来,您非但没错,反而于国有功了?”

“那要看怎么算了!”许言吾抬头看了一眼常思,侃侃而谈,“慕容家的祖宅田产,还有奴仆佃户,的确都归了老夫名下。但潞南那些庄子,这些年龄,也因为老夫杀伐果断,没有什么内讧发生。这些年来,更没有任何刁民造反,给官府添乱。甚至在去年契丹人入侵之时,潞南各地,更是平安无事,没让皇上耗费半点心思在此,以至于耽误了进军汴梁的霸业!”

“嗯!”非但常思本人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刺史王怒,以及还心怀忐忑的其他文武地方官吏,一个个也目瞪口呆。

生于乱世,最容易见到的,就是人性的各种卑劣。老实说,比许言吾还穷凶极恶十倍的坏人,他们都没少见。然而,像许言吾这种,坏得理直气壮,坏得自以为天经地义的,大伙还真是平生第一次开眼。好在今天是常思带领骑兵击败了一万庄丁,若是让庄丁们打垮了常思麾下的骑兵,这许四老爷,还指不定能掀起多大的风浪来!

“可你又不是官府,怎么可以随便定人死罪?”正当大伙谁都憋得说不出来的时候,宁子明忍无可忍,走上前,大声反驳,“就算慕容庄主真的恶贯满盈,可抓他和处置他,也是官府的职责,你有什么资格越俎代庖。至于安定地方,像你这样,恶人得势,良善之人只能忍气吞声,算哪门子安定?只要老百姓不闹事便好,无论公道是非,那还要朝廷和官府何用?官府之所以存在,不就是为了让天下有个公道,让老百姓受了欺负还有个说理的地方么?怎么可以由你这种人,倚强凌弱,为所欲为?!”

一番话,他自认为全占住了理,说得义正词严,掷地有声。谁料,许言吾只是歪着头不屑地扫了他一眼,便冷笑着奚落,“你是谁家的野孩子,居然如此自作聪明?你们家大人没告诉过你么,此乃是乱世!既然是乱世,自然是谁胳膊头硬谁有理,谁实力强就该该由着谁立规矩。至于主持公道,那是骗骗小孩子的话。非但乱世无此可能,就是太平盛世,哪朝哪代,官府不是维持地方安宁为主。只有你这种乳臭味干的雏儿,才会考虑什么公道不公道?!”

注1:红契,即田产转让相关文书。类似于后世的产权证。通常是当事双方去官府订约,交割。然后官府在上面盖个红章,并以文字备案。所以又称红契。

第二章 蓬篙(十二)

“这……”宁子明阅历浅,对许言吾之言以前闻所未闻。本能地发了一下愣,转过头去向刺史衙门的一干地方官员寻求印证。

仿佛不忍心面对他单纯的目光,包括刺史王怒在内,所有地方官员一个个都微微将头低下了一些,无言以应。

在同样的年纪之时,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也跟现在的宁子明一样单纯善良,且胸怀壮志。也曾经坚信,自己当了官儿之后,一定会公正廉洁,为国为民。然而,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加,他们却慢慢发现,自己少年时代的想法,乃是天底下最一厢情愿的美梦。

所谓公正公平纯属扯淡,弱肉强食,才是天理。想要当一个好官儿,最大的秘诀就是忘掉少年时那些梦想,永远站在强者的一边。对上,卑躬屈膝,曲意逢迎。对下,则趋炎附势,广结善缘。

换句话说,想做一个众口交赞的好官,就不能讲什么良心,什么公平。除了拍上司马屁之外,治理地方,则是损弱补强,逆天而行。先纵容豪强们招揽乡间有勇力者,压制百姓。再利用豪强约束乡间有勇力者,使他们不敢轻易生事。然后自己再借助官位和上司的支持,稳稳吃定那些豪强。如此一级级递进,才是最有效办法。只要能保证权力层次分明,不用花费多少心思,民间便会秩序井然。反之,则是越忙越乱,越乱越忙,既得罪了乡贤,又出不了政绩。用不了几天,就得卷铺盖回乡!

只是这些为官之道,与大伙平素读过的书,说过的话,相差实在太远,着实有些不便公然宣之于口。所以众人愧疚归愧疚,却谁也不会傻到站出来,与马上就会被处死的许言吾站在一起,理直气壮地告诉宁子明,你就是个一厢情愿的蠢货,许四老爷说的才是至理。

沉默,很尴尬得沉默。与四下里俘虏们的糟糟切切相比,以常思的战马为核心的二十步之内,此时此刻,反倒成了最安静的区域。没有人站出来帮着宁子明反驳许言吾,也没有人站出来承认许言吾说得乃是官场现实。大伙只是低着头,眼睛看着靴子尖,满怀心事,同时悄悄竖起耳朵。

“退下吧,你,还是太嫩了些!”数息之后,第一个传进众人的耳朵里,毫无意外是节度使常思的声音。

“是!”仿佛刚刚打了场败仗丢盔卸甲而归一般,宁子明面红耳赤地拱了拱手,快步走到一边。

“少年人不谙世事,让许庄主见笑了!”又深深吸了几口气,常思收起铁蒺藜骨朵,飞身下马,微笑着向许言吾点头。

“无妨,他年纪尚小!”许言吾眼睛里迅速涌起一丝希望的光芒,扬地抬起头,下嘴唇几乎弯成了一个八字。

“你说得对,眼下乃是乱世!”常思的目光与他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接,隐隐有火花四溅,“既然是乱世,自然是谁胳膊头硬谁有理,谁实力强就该该由着谁立规矩。”

“不敢,不敢,许某也曾为官多年,心里略有所得!”许言吾客气地接过话头,笑着谦虚。

“可今天这一仗,是老子赢了!”常思的声音再度陡然转高,听在众人耳朵里宛若惊雷。过午的阳光照在他胖胖的身躯上,让他整个人金光灿烂。仿佛一座披着金甲的天神,巍然矗立,绚丽夺目。

“是!”许言吾的目光迅速黯淡下去,心中刚刚升起了一丝希望之火也再度变成了死灰,身体晃了晃,汗流满脸。“节度大人技高一筹,居然这么快能让刺史和团练使大人向你屈膝,联手起来骗我等放下了长兵和弩弓!”

“你错了!”常思忽然展颜而笑,圆圆的面孔上写满了得意,“老子根本没做好准备,更没想到尔等居然敢主动集结起来向老子展示实力。在与尔等开战之前,老子根本不知道刺史和团练使会站在哪一边,更没有要求他们两个帮忙去骗尔等放下长兵!”

“呃——!”许言吾愣了愣,身体不由自主后退。其他团练营的将佐,也个个目瞪口呆。他们全猜错了,常思就跟刺史王怒,团练使方峥两个人之间根本没有默契。此人硬是凭着一腔血勇,压垮了所有对手的信心。他怎么会有如此大的胆子?他怎么能有这么大的胆子?

一片惊惧的目光中,泽潞节度使常思四下看了看,满脸骄傲地宣告,“不相信,是吧?老子就知道你们不会相信。可老子偏偏就做了,并且赢了一个干净利落。老子还可以大言不惭地告诉你,即便尔等今日依旧拿着长矛和强弩,即便尔等与团练前后夹击,最后,结果还是一样!还是老子带着弟兄们在尔等尸体上纵马驰骋,尔等照样不堪一击!”

“你……”许言吾先是脸色发黑,想说常思大言不惭。然而咬牙切齿半晌,最终却又叹息着低下头去,喃喃地道,“既然赢的是你,自然随你去说。老夫跟你争这些口舌上的风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哈哈哈……”泽潞节度使常思仰起头,大声狂笑,如疯似癫。半晌之后,抬手擦了把笑出来的眼泪,高声说道:“有道理,没想到你姓许的是如此明智之人!老子今天赢了,所以老子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老子今天要是输给了你们这群乌合之众,以后老子在泽潞,就是个面团节度,你们想怎么揉捏,你怎么揉捏!只要你们不造反,朝廷那边,想必也懒得多事!”

许言吾低着头,难得一次没有接茬。灰败的面孔上,却分明写着一个大大的认同。

“谁胳膊头硬谁有理,谁实力强就该该由着谁立规矩。既然如此,老子还跟你们啰嗦个屁!来人,把这姓许的,还有那个姓李的,给老子拖到野地里斩了,头颅挂在城墙上示众。其家产统统抄没充公,妻子儿女全部发卖为奴。谁敢姑息求情,就以通匪罪论处!”

“是!”立刻有亲兵扑上前,拎起许言吾和李良,推到路边,手起刀落。旋即,把头颅用绳子拴了,先挂在树梢上风干。等着稍后回城之时,再悬首城门,以儆效尤。

常思却兀自难平心中暴戾之气,摆了下手,大声喝到,“王政忠,速速把你这两个月搜集到的东西给本节度呈上来!本节度今天打赢了,要立规矩!”

“遵命!”侍卫亲军指挥使王政忠大声答应着,从马鞍后的一个皮质口袋里,掏出厚厚的一叠写满了字迹的白纸,双手逞到常思面前。

常思随手抄起第一页,丢给宁子明,大声吩咐,“念,大声点,让尽量多的人听见!”

“遵命!”宁子明不知道常思的葫芦里头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双手捧起纸张,大声朗读,“梁翼,祖籍上党。官职,潞州团练大营步兵指挥使。天福七年二月初四,以剿匪为名,进入鸡鸣驿。将该处大户冯老实一家连同长工、奴婢六十七人,尽数杀死。天福九年正月十四,受司库参军韩延麒委托,以比试武艺威名,校场扼杀都头周福。周福之妻未出三月,被韩延麒强纳为妾。其子周宝贵,女周欢儿不知所踪。天福九年三月初八,与都头吴双一道……”

“冤枉——!”未等他将一页纸上的文字念完,被提到名字的几个地方武将,已经大叫着冲出了人群。周围负责监视的庄丁们正愁找不到机会将功赎罪,岂肯让他们轻易逃走?迅速围拢过去,拳打脚踢,转眼间,就将几个倒霉鬼打得筋断骨折,如同烂泥般拎到了常思面前。

“杀了,首级悬城门示众!”节度使常思看也不看,摆手吩咐。

“是!”亲兵们拖死狗一样拖起梁翼等人,到路边野地里当众处斩。常思则将目光再度转向满脸震惊的宁子明,大声催促:“继续念,愣着干什么,没见过死人,还是今天没吃饱饭?”

宁子明的心脏微微打了个冷战,声音隐约带着几分干涩,“黄见钟,原籍长子。少年时为盗匪所掠,其家无力支付赎金,故留山寨为喽啰。天福六年春,受招安入团练大营。为百将,与梁俊、孙杰、路汶等为同乡,并称‘长子四虎’。天福七年,带领手下刘罗锅、李疤瘌等二十余心腹,假扮盗匪洗劫鸡鸣寺,杀死和尚与无辜百姓八十与人,得赃款赃物……”

“弟兄们,姓常的要把大伙赶尽杀绝!我等绝不可继续等死!”猛然间,从路左被分开看押的第二、第三,第四簇团练队伍里,跳起三十余个精壮汉子,一边大声鼓动同伴奋起反抗,一边冲向摆放在远处的兵器堆。

常思身后的骑兵早有防备,立刻列队包抄过去,将这些人一一砍死。然后拎着血淋淋的横刀,围着一众俘虏们纵横驰骋。

有股无形的杀气,凌空卷过。让连勇和庄丁们,个个脸色煞白,两条大腿软得如同面条。“噗通!”“噗通!”“噗通!”……成批成片的人,陆续跌坐于地。凄凉的哭泣声此起彼伏。

“继续念!”常思心肠宛若铁石,声音也冷得如同晚年寒冰。

没有人敢看他的脸,更没有人敢与他的目光正面相接,这一刻,他就是阎罗王转世。抬手之间,定人生死。

第二章 蓬篙(十三)

“何,何秀峰……”宁子明声音从常思身边传来,带着明显的颤抖,却不仅仅是因为恐惧,“祖籍屯留,世代务农。年少无赖,四处浪荡。天福初,与人前往塞外贩卖铁器,发财返乡。贿赂县尉,得户房主事职,后辗转升迁,入府衙,为刺史府孔目官。天福四年夏,在街头见一美貌女子,遂起歹念。策马追之,将其撞倒于地,头破而死。女子父兄入县衙喊冤,时任刺使赵相如以调笑误撞之语替其开脱。罚其俸禄两个月,责成其将女子厚葬结案。未几,女子父兄在外出之时,皆为蒙面山贼所杀。而其家……”

“冤枉——!”孔目何秀峰跪在地上,声嘶力竭地自辩,“大人,下官,下官赔了那家五百贯,五百贯足色肉好呢。他家父兄当时也答应,不再追究此事。五百贯肉好,娶十房正妻都够了,更何况他家乃闾左贫户……”

“来人,把刚才的缴获物里,取几样值钱的东西拿给老夫!”常思挥了下胳膊,冷笑着打断。

“遵命!”亲兵们大声答应着,从刚刚缴获的战利品中,捡出两条嵌着宝石的腰带和数块染着血的玉珏,捧到了常思面前。

“拿给他!”常思冲着何秀峰指了指,大声吩咐。

这个命令,然在场所有人都满头雾水。包括已经吓尿了裤子的孔目何秀峰,也双手捧着“厚赐”,不知所措。

“可值五百贯?”常思深深吸了口气,低下头,看着孔目何秀峰的眼睛问道。

何秀峰被看得心里打了个哆嗦,连忙放下赏赐,叩头辞谢,“值,值,大人,下官无尺寸之功,不敢,不敢……”

“这不是赏你的,是买你狗命的。”常思冲着他撇了撇嘴,冷笑着给出答案,“来人,给老子拖路边斩了,然后把这些东西赔偿给他的家人!”

“冤枉——!”司仓何秀峰瘫倒于地,凄声惨叫。周围却没有任何同僚,敢替他求情。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常思的亲信拖到路边野地里头,一刀砍下了首级。

“接着念!”常思先四下扫视了一圈,随即大声催促。

“骑将韩守业,黎城人……”宁子明不敢违背,继续抓起下一张纸。上面又列了一桩灭门惨案,牵涉了刺史手下一名文职,潞南一个庄主,以及团练大营内一名骑将,一名都头。没等他把整篇罪状念完,被点到名字的人已经面如死灰。一个接一个跪倒于地,大声求饶。

众官员和团练们,同情地看了一眼被点到名字者,不约而同地将身体挪远。血滴从刀刃上滑落的声音犹在耳畔,这当口,没人敢跟被点到名字的倒霉鬼站在一起。更没人心里头敢再生出丝毫反抗之意。

常思今天赢了,他胳膊头最硬,他的话就是规矩。大伙既然输了,就只能任其宰割!

“你们勾结起来灭人满门时,可曾想过饶恕对方一人?”常思的声音从半空中传来,冰冷异常。

所有俘虏都齐齐打了个哆嗦,将身体挪得更远。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常思的亲兵冲到自己身边,拖起已经吓瘫了的倒霉鬼们,像拖猪一样拖到路边,尽数诛杀。

第五、第六、第七张纸上,所罗列的案子差不多。都是地方豪强与贪官污吏勾结起来,夺人田产妻女,谋财害命之举。常思听完,也不管对方如何申辩,立刻着令亲信将涉案者处以极刑。转眼间,路边的大树上就挂了近二十颗血淋淋的头颅,个个满脸绝望。

“司功参军何立……”宁子明先前还有些于心不忍,当发现涉案者几乎个个死有余辜,胸腹内就慢慢涌起了一股酣畅之意,不待常思催促,抓起第八张纸,高声宣读。

“大人!”眼瞅着自己手下的文武官吏以被干掉了将近三分之一,刺史王怒再也坚持不住,悲鸣一声,走到常思面前,躬身哀求,“节度大人,手下,手下留情啊。他们,他们虽然个个该死,但,但要是一口气全杀光了,这,这潞州所辖各地,就,就没人做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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