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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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没等他将身体的姿势摆正,宁子明的长枪带着风声横扫而至。手臂粗的枪杆化作一条大棍,狠狠砸在了他的肩膀上。“呯!”精铁护肩应声而碎,此人的身体歪了歪,惨叫着落于马下,随即便被无数狂奔而至的马蹄踩成了一团肉泥。

“呜——”“呜——”“呜——”宁子明将长枪当作大棍,横扫竖砸,形如疯虎。扶摇子是个难得的明师,授业的时间虽然短,教给他的招数却是量体裁衣。充分发挥了他膂力大,身材足,且有些傻大胆儿的特点。

冲过来的敌军虽然作战经验丰富,但遇到这么一个又狠又愣外加不要命的对手,一时间竟难以适应。被他当头砸翻了三、两个,其余皆策马疾驰而过。

“别恋战,撤向营门!”扯开嗓子又高喊了一句,宁子明冲向一波被困在敌军中的弟兄。长矛挥舞,撕开一条血口,然后拨转坐骑,扑向下一个战团。

“多谢宁二傻……”

“多……”

“多谢宁将军!”

左一都的骑兵们原本已经陷入绝望,忽然间又看到一线生机,兴奋得难以自已,感谢的话和他们私下里给宁子明取的绰号同时从嘴里喷涌而出。好在周围的马蹄声实在嘈杂,同伴们的反应也算及时,才没让救命恩人听见。但大伙的脸却都烫得厉害,心中一瞬间也是五味陈杂。

被聪明人给带上了绝路,然后又被大伙平素看不起的一个傻子给救了。老天爷,这叫什么事儿?如果小宁将军根本就不是一个傻子,那么大伙以前私下里所说过的那些诋毁的话,还有那些明显带有敌意的小动作,岂不是都在自己打自己的脸?

人家小宁将军根本不是听不懂,也不是没看见,而是顾全大局,不屑于计较而已。对比人家宁将军的睿智与宽容,自己这群聪明人,全都是心胸狭窄,鼠目寸光的白痴!

宁子明却没有想到,救人之举的背后,还能有这么多说道。他只是不想再让自己的同伴死在自己面前,凭借本性尽了一份微薄之力而已。虽然众人平素背地里诋毁他的话很难听,但再难听,也难听不过当年他在瓦岗山白马寺中所听到的那些。瓦岗山白马寺的众山贼草寇当中,还有那么人在关键时刻宁可舍了自己的性命也要救他脱险,左一都的众多臭嘴巴,岂会个个都对他无半分袍泽之情?

事实上,眼下战场上紧张的形势,也不允许他想太多。刚刚将第二个战团撕开一条口子,在眼角的余光中,他就看到四匹飞奔而来的高头大马。马背上,四杆精钢打造的枪锋寒气迸射,随时准备撕裂他的咽喉。

“别恋战,撤向营门!”扯开嗓子对着大伙又高喊了一句,宁子明毫不犹豫地侧转马头,率先逃命。以一敌四,那是杨重贵才有的本事。他自问没拿着金刚钻,所以也不揽什么瓷器活儿。

“小子,休走!”

“无耻!”

“纳命来!”

“是男人的放马一战!”

四名冲过来敌军头目,没料到前一瞬间还勇不可挡的悍将,转眼就变成了占了便宜之后撒腿就跑的无胆鼠辈。一个个气得两眼喷烟冒火,争先恐后地追了过来,枪锋对着宁子明的后护心板画影儿!

“活着的男人才是男人!”宁子明心里头大声嘀咕,头也不回,继续策马狂奔。无论瓦岗寨的宁二叔,还是云风观的逍遥子陈抟,都没教过他死战不退。教授他飞斧之技的七当家余斯文,更是个战场上保命的绝顶高手。所以,在最初的冲动过去之后,他立刻想起了几位长辈们的告诫,“量力而行!”,“避实就虚!”,“打不过就逃,不丢人!”

所以,对他来说,傻子才会留在原地等着被人群殴。况且他冲上来的目的仅仅是为了救杨光义等人一命,如今目的已经达到了大半儿,根本没任何理由,再留下来跟对方纠缠。

漠北马的冲刺速度远不如辽东马,但是在耐力和对复杂地形的适应能力方面,远远过之,对周围嘈杂声响及忽明忽暗的火光,反应也相当迟钝。在昏暗的夜间,在复杂的山区战场,诸多缺点居然纷纷变成了优势。因此虽然是转头逃命,宁子明与追杀者之间的距离却被逐渐拉开。而追杀者们,却不断受到其自家同伴和突围而出的左一都骑兵干扰,不得不一次次垂下手臂,想方设法安抚催促坐骑。

短短几个呼吸之后,宽阔的营门就已经近在咫尺。左二都的骑兵们,看到自家都将宁子明如此神勇,一个个策马迎上,扬眉吐气,“噢,噢,宁将军,宁将军威武。”“宁将军,威武,威武——”

“宁将军,宁将军——”

“威武,威武——”

周围的各营步卒们,也将宁子明的精彩表现都看在了眼底。一个个跟着左二都的骑兵们,大声叫嚷,欢呼雀跃。

刚刚撤回营内的杨光义听了,却如同被打了无数个大耳光般,脸色红中透紫。咬着牙发愣半晌,才猛然朝地上啐了一口,低声诅咒:“妈的,傻人骑笨马!侥幸打了别人一个措手不及而已,看一会真正战起来,你还能得意几时?”

第四章 虎雏(七)

数名刚刚策马逃回营内的左一都骑兵听见,忍不住纷纷将坐骑拨开了些,眉头轻皱。被一个自己平素瞧不起的人所救,已让大伙经够尴尬。自家上司被救后却不知道感恩,却依旧要端着架子对救命恩人嘀嘀咕咕,更是让人恨不得找一条地缝往里头钻。

杨光义自己,也忽然意识到刚才的表现很不够男人,愣了愣,脸色瞬间涨得紫红一片。

好在此刻大伙的注意力都在敌人身上,他才不至于尴尬太久。很快,偷袭者就已经再度迫近营门,而营内的四个步兵指挥,则在韩重赟的调度下,依仗营墙和鹿柴的阻拦,用弓箭和长矛向敌军展开了反击。

一排排身披铠甲的长矛兵,被横在了营门口。肩膀挨着肩膀,手臂贴着手臂。队伍中以新兵居多,但先前杨光义与宁子明等人的精彩表现,极大地鼓舞了众人的士气。使得新兵们虽然一个个紧张得两腿直打哆嗦,手中的长矛,却稳稳地指向了斜前方。稳稳地在自家营门口,组成了一座钢铁丛林。

一排排身披布甲的弓箭手,被摆在了鹿柴与营墙的内侧。在几个步军都将指挥下,参照自身所处位置,依序向敌军头上倾泻羽箭。他们当中,也以新丁为主,战斗经验少得可怜。然而,大伙的眼睛里头,却没有多少对敌人的畏惧。

“连小宁将军都能杀进杀出几个来回,外边的贼寇本事再大,能大到哪里去?狠狠给他们来几下子,让他们损兵折将。待损失大到他们自己无法承受的地步,他们自然会仓惶退去!”

众人信心十足,仗打得自然就有条不紊。只见数百支长矛寒光闪烁,将冲过来的战马吓得厉声悲鸣。数以百计的羽箭一波接着一波,连绵不绝,将被自家长矛手挡在正门口的敌军,射得鬼哭狼嚎,血肉飞溅。

只是短短十几个呼吸的功夫,敌军的这一轮攻击就又宣告结束。“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伴着一阵焦躁的锣声,骑在马背上的精锐们率先脱离羽箭的攻击范围,手持角弓牙咬箭杆的老匪紧随其后。再往后,才是大队大队的长枪兵和刀盾兵,一个个骂骂咧咧,怨气冲天。跟在撤退的队伍最末尾巴,则是挂了彩的伤号,要么伤在四肢,要么伤在肋骨、肩窝这些不致命部位,鲜血顺着葛布鞋子边缘淅淅沥沥淌得到处都是。

至于偷袭者自家的重伤号和阵亡者,则被他们毫不犹豫地抛在汉军的大营门口。让能活下来者先脱离险境,这是绿林道上不成文的规矩。既然受了伤就听天由命,谁也别怪谁心狠!

况且即便将那些重伤号背下来,以山寨郎中的医术水平和药材储备,也无法让他们恢复如初。所以,与其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伤病折磨得包皮骷髅再痛苦不堪地死去,还不如现在就让他们死在对手刀下,好歹对重伤者来说,还能得到个痛快。

“噢——噢——噢——!”

“噢——噢——噢——!”

……

亲手打退了敌军的一次进攻,汉军上下一片欢腾。有些人大叫着追出门外,用利刃朝地上的敌军挨个补刀,不管对方到底死还是没死,皆一刀割断喉咙。有些人,则冲着敌军的背影大呼小叫,唯恐对方肚子里积聚的恨意不够多,稍遇挫折之后就一去不回。

“韩大哥!”眼睁睁看着那些已经失去抵抗力的土匪,被将士们一个接一个补刀。宁子明心中好生不忍。催马走到韩重赟身侧,低声提醒。

“咱们人太少!”韩重赟看了他一眼,耐心地解释。“荒郊野外,四周又是黑灯瞎火,不知道来了多少敌人。一旦营地内再出了变故,你我恐怕就只剩下了弃军而逃的份!”

“这……”宁子明拼命眨巴着眼睛,好半天,才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敌我众寡悬殊,保住自己人这边的性命才是第一。至于敌军中的伤者,只能选择尽快送他们上路。

“饶,饶命啊!”一个腿上受了轻伤的土匪,忽然从死人堆儿里跳了起来,一边踉跄着逃走,一边大声哀求。

几个汉军弓箭手在此人身后一字排开,故意放对方跑出了二十余步,才依次拉弓放箭。一支,两支,三支……转眼间,逃命者背后就插满了羽箭。继续跌跌撞撞,跌跌撞撞,然后软软摔在血泊当中,不甘心地四肢向前爬动,一步,两步,三步……甚至留下的血迹又宽又长。

对于麾下弟兄们的荒唐举止,韩重赟只是轻轻皱了一下眉头,就选择了继续不闻不问。一张一弛,才是驾驭手下人之道。如果不让弟兄们痛痛快快地把心里头的恐慌感发泄出来,等敌军下一轮进攻之时,自家这边未必还能保持眼下的士气!

“贼人应该来自太行山!”趁着两次战斗之间的空隙,杨光义走到了韩重赟身边,带着几分小心提醒。已经出了一次馊主意,这一回他难免就有些畏首畏脚。说话的声音也不似先前那般洪亮,仿佛自己一不小心,又会将无数弟兄送入死地。

“是几家山寨组成的联军,咱们上次途径潞州的时候,跟他们交过手。”宁子明却远不像先前那样谨小慎微,也凑上前,低声补充。“装束打扮,还有丢下伤的作战风格,都跟当初那些山贼一模一样。”

“咋,你们俩还跟他们交过手?”杨光义迅速扭过头,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惊声追问。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先前宁子明能在千军万马中救援袍泽的举动就容易解释了。已经熟悉了对手的作战风格,当然要比他这种第一次跟山贼们接触的人经验更丰富,应对更从容。

然而,韩重赟只用了一句话,就让杨光义的虚荣心再度支离破碎,“他当时被关在马车里。我也只看了个大概。当时我们只是路过,跟这群土匪没什么利益冲突。他们拦截我们,也只是随便应付一下。所以双方都没有太多拼命的心思!”

“啊,咳咳咳,咳咳咳!”杨光义先是咧了下嘴巴,然后大声地咳嗽。只是隔着马车的窗子看了几眼,当然算不上有战斗经验。自己刚才,到底还是输给了宁二傻子。不服气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韩大哥说得对,这回双方的确是你死我活!”还没等他想到该如何既不丢面子,又能很礼貌地向救命恩人说声谢谢,耳畔却又传来宁子明略显稚嫩的声音,有点尖利,却信心十足,“以前地方官府不管事,土匪才会日渐做大,并且跟庄主堡主们狼狈为奸。那些活不下去的百姓,才心甘情愿入山为匪。而一旦官府开始管事儿,庄主、堡主们不敢再为所欲为,百姓们受了欺负有地方告状,土匪的兵源和财源就断了。所以咱们这次奉命来恢复泽州,就等于刨了那些绿林豪杰的根。他们不跟咱们拼命才是怪事儿!”

第四章 虎雏(八)

刨根,拼命!

韩重赟和杨光义两个眉头瞬间锁紧,脸色变得无比凝重。

宁子明的分析虽然有失简单,却抓住了整个事情的关键。官府无论做事是否公平,所代表的却是一种秩序。而绿林道的存在,却离不开混乱。所以无论如何,太行山群雄,都不可能毫无抗拒地,任由常思派人接管泽州。他们一定会尽最大的努力去反抗,哪怕常思带领麾下人马倾巢而至,他们都不甘心暂避锋樱,更何况此番常思只派出了三千新兵?

如果是这样的话,今晚这场战斗,就恐怕很难轻易结束了。全歼营地内三千新兵,无疑要比硬抗整个常思麾下武胜军容易得多。并且足以取得震撼效果,令常思掌控泽州的步伐大幅延迟。而如果连这三千新兵都拿不下的话,太行群雄也就不必再考虑什么独霸一方了。非但被惊醒后的武胜军会对他们进行疯狂报复,地方上那些与他们狼狈为奸的豪强们,也势必会主动跟他们一刀两断。

“等下一次敌军攻上来时,我再带弟兄们去冲杀一轮儿!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土匪打出士气来!”杨光义的反应速度快,第一个想清楚了事情的脉络与轻重,立刻将自己与宁子明之间的私人恩怨抛在了一边,再度主动请缨。

“第二都刚才损失太大!”韩重赟先是摇头,然后又轻轻点头,“接下来,改做预备队。就在营墙随时补漏。兵法有云,一鼓做气,再而衰,三而竭。咱们先用固守上一段时间,耗一下敌军的锐气。然后再瞅准机会,果断反击!”

虽然是第一次独挡一面儿,但是家学渊源和沉稳的性子,已经使得他举手投足间,隐隐透出了一股大将之风。即便明知到身陷绝境,也依旧表现得慢条斯理,从头到脚找不到半分惊慌。

再看宁子明,则还是先前那般略显木然的模样。既不似韩重赟般厚重,也不似杨光义般锐气十足,只是遥遥地望着营地外不远处的连绵火把,眉头轻皱,两之眼里头流露出一片迷惘。

杨光义一看到他这般模样,就恨不得报以老拳。然而心里头好歹还没忘了刚才的救命之恩,已经举起来的拳头,在半空中顿了顿,变成了一支手掌,缓缓落在了宁子明的肩膀上,“没什么好怕的,土匪都欺软怕硬。你刚才那一进一出,已经吓住了不少人。接下来只要你还照着刚才那模样,保管大多数山贼见了你之后都会躲着走。”

“不是怕,我是觉得此事依旧透着蹊跷!”宁子明迅速从远处回收目光,摇了摇头,低声道。

“你说什么?”杨光义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愣,大声抗议,“刚才不是你说的,他们跟咱们不死不休么?怎么现在又透着蹊跷了?敢情话都让你一个人说了,无论怎么样,你都有先见之明!”

宁子明继续木然摇头,“我是说常节度不该……”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一阵惊天动地的画角声,将他的话语彻底吞没。敌军的第二次进攻开始了,不仅仅是正对着营门方向。正左,正右,还有营地后侧,都有大队敌军举着火把快速向营墙贴近。成群结队,铺天盖地,繁殖期的萤火虫般,谁也数不清数量到底有多少。

韩重赟和杨光义两个再也顾不上跟宁子明多啰嗦,分头去指挥弟兄们阻击敌军。营地内的火把,一个接一个被主动熄灭。长枪兵们在伙长和百人将的指挥下,将身体藏在临时搭建的营墙后,将长矛贴着墙顶露出半尺。弓箭手们则躲在暗处,朝着越来越近的火把,发出一排又一排雕翎。

“嗖嗖嗖嗖嗖——”随着空气被撕破的呼啸声,正在跑动的敌军头顶,迅速降下数百支狼牙。血光瞬间在火光中涌起,惨叫声迅速取代低沉的号角。跑在最前面,火把举得最高的土匪们,接二连三的倒地。

敌军进攻的节奏立刻被打断,一些刚入伙没几天的小喽啰们本能地丢掉了火把,蹲在地上瑟瑟发抖。更多的积年老匪则是佝偻起了腰,将身体躲在临时赶制的盾牌下,或者距离自己最近的袍泽背后,两腿不停地挪动,却半晌都没将自己与目标之间的距离缩短分毫。

“冲上去,都冲上去,谁也不准停!他们没几个人,临阵不过三矢!”几个骑着战马,浑身上下被铁甲遮挡得严丝合缝的绿林好汉,从后方追上前,一边大喊大叫,一边用刀背四下乱抽。

挨了打的喽啰们大声惨叫,不得不重新鼓起勇气,冒着被乱箭攒身的风险,踯躅前行。有的人跑着跑着,就一头栽倒于地,血如泉水般从中箭的位置四下喷涌而出。有的人则一不小心踩上了汉军扎营时故意洒在周围的铁蒺藜,惨叫着单脚跳起,跌跌撞撞。然后被陆续涌过来的火把一卷,转眼就不知去向。

不受羽箭和铁蒺藜影响的,只有那些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头目们。来自营墙内的羽箭叮叮当当地砸在他们的铁甲上,没有任何收效。洒在泥土里的铁蒺藜对钉了铁掌的马蹄,杀伤力也微乎其微。人分三六九等,等级越高命越金贵。这一点上,绿林与官府其实并没任何差别。

在这些铁甲头目的威逼下,喽啰兵们不得不冒着箭雨继续前行,每一步,都以数十条性命为代价。刚刚被“打扫”过的战场上,转眼间就又躺满了伤号。凄厉的呼救声,痛苦的哀叫声,还有临死前绝望的呻吟声,在夜幕下此起彼伏。然而,绿林好汉和喽啰兵们,却谁也不肯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偏一下头,更无暇施以援手。

绿林道有绿林道的规矩,强者生存并拥有最多的财富,最多的女人。弱者以最快速度死掉,一茬接着一茬。如是几场恶战之后,还留下来的,就都是百战精锐。根本无须大小当家们去操持训练。既节省了粮食,又节省了精力,简直是一石数鸟!

生命在这一刻忽然变得无比卑贱,作为人类的同情心与良知统统荡然无存。喽啰们像狼一样瞪着通红的眼睛,在头狼的逼迫下,艰难地向猎物围拢。他们不指望从袍泽那里得到任何帮助和怜悯,也不会帮助和怜悯自己的袍泽。他们只顾挥舞着盾牌和兵器,向前,向前,踯躅向前,每向前一步,都留下数十具尸体。

自然界有一个残酷的定律,当整体的数量庞大到一定地步的时候,就足以抵消个体的毁灭。绿林道也是如此,尽管有成百上千的喽啰兵们倒在了半路上,他们的队伍,依旧距离营墙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二十步,十五步,十步,五步……

“啊——!”冲在最前方的百余名悍匪,嘴里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狼嚎。加快脚步,纵身扑向营墙。只要他们翻墙而过,就彻底锁定了胜局。营盘内的汉军只有三千不到,会像海浪中的沙里一样,转眼就被吞没得干干净净。

“向上,戳!”韩重赟用力挥动宝刀,果断下令。

紧贴在营墙内侧的汉军士卒齐齐将长枪上捅,鲜血飞溅如瀑。正在试图翻墙而入的悍匪们被锋利的矛锋贯胸而过,惨叫着丢下兵器,在半空中手舞足蹈。又一排绿林同伙蜂拥而上,用手压住他们尚未死透的躯壳,脚踩着他们的后背继续向内攀爬。每个人都瞪着通红的眼睛,每个的面目都异常狰狞。

“别慌,别慌,撤枪,继续戳,戳死他们!”杨光义策马沿着营墙内侧跑动,一边挥枪捅死已经跳过营墙的漏网之鱼,一边大声鼓舞士气。

“别慌,别慌,撤枪,继续戳,背后交给我们!”左一都幸存的骑兵们紧跟在杨光义身后,像梳子般沿着营墙内绕着圈子。遇到已经冲进营内的敌兵,挥手就是一刀。遇到敢不服号令,掉头逃命的自己人,同样也是挥手一刀。

一排拖着尾焰的火箭从半空中落下,将骑兵们放翻了七八个。杨光义心疼得哇哇大叫,手中骑枪舞得宛若一只车轮。又一排拖着尾焰的火箭呼啸而至,大部分都被骑枪带起的气流搅飞,在黑暗中不知去向。然而,却有几支流矢穿透了骑枪的防御圈儿,两支命中他的后背,四支射中了他胯下的坐骑。

可怜的战马向前继续努力跑了几步,悲鸣着缓缓跪倒。通人性的良驹,至死,也不肯摔伤自己的主人。下一个瞬间,杨光义背着两根雕翎箭从血泊中跳起,徒步冲向营墙。手中骑枪向前猛探,将一名刚刚跳进来的山贼头目戳了个透心儿凉。然后又拧身戳翻另外一名山贼喽啰,咆哮着将尸体甩出营外。

“冲这来,爷爷在这儿!”他挥舞骑枪,疯虎般沿着营墙左冲右突。麾下没有一合之敌。有名刚刚翻入营地内的土匪被他疯狂的模样吓得胆寒,居然转过身,试图再次翻墙而出。杨光义快步追上去,一枪将此人从背后捅死。随即右手下压,左手上举,双腿和四肢同时发力,“啊——!”

尸体被骑枪直接挑上了半空,倒飞出四五步,将另外三名正在努力靠近营墙的山贼同时砸倒。

正对着杨光义所在位置的土匪们,果断避其锋樱。周围的危险局面,得到了大幅度缓解。“上马,杨将军上马!”两名骑兵牵着一匹失去主人的坐骑,如飞而至。马身上还带着前主人的血,顺着鞍子和金镫淅淅沥沥。杨光义毫不犹豫地就跳了上去,挥舞着骑枪继续在营墙内绕圈儿。见到某处吃紧,或者发现某个漏网之鱼,就怒吼着冲上去厮杀。不管对方是头目还是喽啰,皆不死不休。

在他和周围将士的努力下,单薄的营墙,始终固若金汤。然而,没有营墙防护的正门口儿,形势却越来越危急。凭着人数上的绝对优势,土匪们如同潮水向前扑,一波接着一波。每一波人浪退去,都留下数十具鲜血淋漓的尸骸。每一波攻击结束,都能将防御方的队伍磨掉厚厚的一层。

继续这样下去,甭说营内地只有区区三千将士,就是人数再增加五倍,填不满眼前这个血肉磨坊。韩重赟迅速意识到危机,咬着牙调整战术。“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随着三声短促的号角,弓箭手朝着营门口十步之内的区域,射出一波茂密的羽箭。

敌军的新一波攻势被提前终止,头目和喽啰们不得不仓惶后退。趁着两军脱离接触的瞬间,堵在营内门口的汉军步卒们迅速从方阵正中央让出一条通道。左三都两百名骑兵在都将李京的带领下,喷涌而出。于加速跑动中组成一个锐利的枪锋,直戳敌军正中央!

“那还不是刚才跟我一样的战术?到头来还得劳姓宁的冒死相救!”杨光义的眉头迅速皱成一团,对韩重赟不肯吃一堑长一智的举动,非常困惑。然而,很快,他脸上的困惑就被惊讶所取代,拉住坐骑持枪而立,目光死死盯着营门外的战场,瞠目结舌。

不光左三都奉命主动出击,战斗力最弱,绝大多数坐骑都换成了矮小愚笨漠北马的左二都,居然也冲出了营门。后者没有追随前者加速冲击敌阵,估计也追赶不上。后者在营门口,自家步卒的队伍前,缓缓聚拢,缓缓组成了一个方阵。宁子明宽宽的背影,就像一块长满了青苔的石头,横亘子在整个队伍的最前方,巍峨挺拔,风吹不倒,雨亦无法奈何其分毫。

第四章 虎雏(九)

“这愣小子,又要干什么?”刹那间,杨光义的心脏就悬到了嗓子眼儿,质疑的话脱口而出。

虽然打第一次见面时起,他就不喜欢宁子明,但是他却没恨到了巴不得对方立即去死的地步。更何况此刻二人一道被山贼们困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旷野当中,如果宁子明和左二都拼光了,汉军的反击力量就会又下降一大截。大伙平安脱险的机会,也同时又会减少数分。

然而战场行事瞬息万变,此刻杨光义想要阻止宁子明带领左二都骑兵出击,已经根本来不及!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将堵窟窿的任务交给自己的副手,然后拨转坐骑冲向营门。以便发现宁子明遇险之后,也像先前此人发现自己遇险时一样,不顾一切舍身相救。

“不要轻举妄动!”还没等他冲到营门口儿,韩重赟坐骑,已经将去路牢牢封死。“是小肥自己要去的,他说至少有六分把握能全身而退!”

“怎么可能?”杨光义瞪圆了猩红色的眼睛,大声质疑。先前敌我双方还是相互试探阶段,他率部出击,都差一点身陷重围有去无回。此刻激战正酣,对手明显已经使出了全力,宁子明怎么可能从敌阵当中轻松杀进杀出。所谓六分把握,无非是安韩重赟的心,让身为主将的后者不至于进退两难而已。

“他坚持要出去试试!”韩重赟心里原本也没多少底气,看到杨光义的反应,愈发头皮发麻。然而,作为一军主帅,他却不能因私废公。咬了咬牙,瓮声瓮气地说道:“既然左三都和左一都已经相继出手,左二都就没有理由继续留在营内。反正早晚他都得上阵,跟李京在一起,好歹彼此还能替对方分担一些。”

这番话,完全是自己给自己吃定心丸。不仅仅杨光义听了之后,脸上的表情愈发焦急。韩重赟本人,额头上也涌出了无数虚汗。

左三都的老卒数量,远远高于左二都。左三都的大部分漠北马,也都换到了宁子明麾下。因此这两都骑兵,无论在奔行速度还是战斗力方面,都不属于同一个档次。亦不可能,分别承受一半儿的压力。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韩重赟与杨光义两个忐忑不安的时候,左三都骑兵在都头李京的率领下,已经切入了敌阵。情知到了危急时刻,新兵老卒人人拼命,一个个将战马催得快若闪电,专门捡着敌军当中的弓箭手和刀盾兵位置践踏,所过之处,惨叫声响成了一片。

仓促间,敌将根本来不及调整部署。只能就近命令长矛兵和自家骑兵上前拦截。而仓促接到命令的绿林长矛兵和骑兵们,也压根儿没时间组织阵形。只能一股股飞蛾扑火般冲过去,或者被汉军左三都骑兵直接杀死,或者被远远地甩在战马的屁股后,对着一股又浓又湿的烟尘大喊大叫。

也有一些绿林中自认的高手,主动冲上前拼命。然而,他们平素赖以成名的武艺,在高速奔行的成队骑兵面前,忽然变得粗疏了十倍。

“杀!”都头李京对着突然闯到自己面前的一位古铜脸绿林好汉,拧枪便刺,根本不管对方手中的长刀已经快抵达自己头顶。古铜脸高手不愿意跟他同归于尽,只能收刀斜挡,将雪亮的枪锋从身前推开。没等他再度挥刀还击,李京连人带马已经从他身边疾驰而过。

第二杆骑枪如飞而至,逼得古铜脸放弃追杀李京的心思,横刀阻挡。第二名骑兵一击不中,立刻随着李京的马尾远遁。随即,是第三杆骑枪,第四杆骑枪,第五杆骑枪!古铜脸连挡五次,一招未能还击,急得哇哇乱叫。然而,第六,第七,第八名骑兵,又相继从他面前跑过,每个人都只狠命一刺,然后“立刻”消失,绝不多在他身上耽搁分毫。

当第九杆骑枪刺至的时候,古铜脸已经汗流浃背,两臂发麻。第十杆骑枪却紧跟着第九杆而来,“噗”的一声,从他的肩窝刺了过去,挑断了他的锁骨。第十一杆骑枪刺中了他的小腹,第十二杆骑枪将他从马背上撞了下去,死不瞑目。

“别恋战,围着营地兜一圈即回!”李京挺枪刺死了一名挡路的土匪头目,又用马蹄将另外一名躲避不及的土匪弓箭手踩得筋断骨折。此番出击的目的是打乱敌军的进攻节奏,打击敌军的士气,所以他绝不会突入敌阵太深。在营门口捡完了便宜,立刻拨转马头,带领麾下的骑兵们向着营地左侧迅速反卷,蹄声“的的”,将营墙附近正准备翻发起第三次进攻的敌军,踩得抱头鼠窜。

分布在营地左右两侧和正后方土匪,整体数量和个体实力,都远不如他们营地正门方向的同伙。骤然遇到打击,立刻被汉军骑兵从阵地中央,切成了血淋淋的两层。前面一层,背对着李京和左三都的汉军骑兵,依旧在试图翻墙而过。后面的一层,则仓惶向远处撤去,再也无法给前面的自家袍泽提供任何支持。

“李将军!”

“李将军威武!”

……

营地内正在鏖战的汉军步卒看到自家骑兵大展神威,士气瞬间暴涨。手中长枪快速挥动,将正在翻墙的土匪们一个接一个,就像扎蛤蟆一样刺了下去。忽然发现身后动静好像不太对的悍匪们,则军心大乱,一边与营地内的汉军周旋,一边惊慌地回头。很快,攻势就再也坚持不下去,调转头,乱哄哄地逃得远远。

“传令,别追了!集中所有力量,正面凿穿营门!”又一次被弄了个灰头土脸,北方绿林道第二号人物,独眼狼孟凡润大声吩咐。

他的左眼在一次火并中被射瞎,只剩下右面一只眼睛可以视物。然而,却丝毫不损于他在太行山中的威望。特别是在最近一段时间,总瓢把子呼延琮久病在床的情况下,靠近泽、潞两州的大小山寨,几乎个个都被他拉拢在手,个个都开始唯其马首是瞻。

“凿穿,凿穿!”其他几个山大王们,气急败坏的重复。以十倍于猎物的兵力,却迟迟没有任何建树,反而被猎物硬生生从身上咬下了好几大块肉。对他们这些人的声望,绝对是个重大打击。如果再拖延下去的话,哪怕泽州守军,没胆子赶过来救援韩重赟等人。他们自己麾下的大小喽啰们,也会开始怀疑此战的价值。也会开始偷偷地保留力气,以备不时之需!

“呜——!呜——!呜——!”负责传令的喽啰兵们,奋力吹响号角。将几个山大王的共同决定,一遍遍向四下里重复。

“呜——!呜——!呜——!”四下里,各寨喽啰纷纷以号角回应,每一声,都充满了愤怒与焦躁。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黑漆漆的旷野中,低垂的苍天下,数不清的号角声来回激荡。宛若饿急了眼的狼群,在对着天空发泄心中的绝望。

“呜——————————!”猛然,一声低沉的牛角号,将先前的所有声音撕得粉身碎骨。

号声起处,汉军左二都忽然向前开始移动。不似左一都和左三都,他们移动得一点儿都不快,甚至有点儿对不住骑兵的名声。

他们的队形,也与前面两支骑兵截然不同。不是那种便于穿插冲刺的楔形,也不是常见的修长型攻击三角。而是一个方方正正的石块,带着马蹄击打地面的“轰隆”声,缓缓前推。队伍的正前方,没有任何突出点。四十杆骑枪,在马背上被端成了笔直的一道横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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