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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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小小年纪,怎么能如此坏?怎么能如此坑害蔡某?蔡某今生如果不雪此仇,有何面目去见被坑死的那些弟兄?

一边发着狠,他一边用仇恨给自己鼓劲。两条腿却一刻不停,以最快速度向西行走。身上的衣服,是半个时辰前,从一个读书人身上扒下来的。怀中的金银,则来自另外一个看似富户的宅院。蔡公亮真的不敢相信,沁阳城附近都打成一锅粥了,居然还有人以为,躲在家中就能避免灾难上门。蔡公亮更不敢相信,那名富户居然会命令僮仆们乖乖地放下刀,任他搜走家中所有的金银和兵器。

临别之前,蔡公亮将自己遇到的所有人统统杀掉了。此乃乱世,敢杀人者才能生存。而不敢提刀者,只是两条腿的羔羊。有了衣服和金银,接下来的路就好走多了。留守怀州的地方兵马,前一段时间损失甚大,此刻都躲进城里不敢露头。沿途那些堡寨里的庄丁,也被他自己和周健良两人给杀了个七七八八。沿着脚下的小路继续走下去,不可能有任何官府和地方兵马,出来拦阻自己。而只要在太阳完全升起来之前,能再往西南多走二十几里。就能抵达黄河岸边,然后抢一条渔船扬帆而去,彻底逃离生天。

想到回去之后,如何鼓动李守贞兴兵报仇。蔡公亮的双腿愈发有力,踩着杂草丛生的小路,一溜小跑,“噌噌噌,噌噌噌,噌噌噌……”

早年间当斥候的底子还在,最近一段时间虽然纵情声色,却也没耽搁练武。转眼间,他就又跑出了四五里,回头看看没有任何追兵,忍不住心中一阵轻松,抬起袖子,轻轻擦抹脸上的油汗。

就在此时,忽然有数道刀光,从身侧的灌木中闪起。蔡公亮本能地跳起来躲避,却惊诧地发现,自己居然身轻如燕,一下子就跳到了半空中。而周围一草一木,瞬间都变得无比低矮。

“弟兄们,这是一头肥羊!快,扒衣服,把他身上的细软全掏出来!趁着兵荒马乱再干几票,然后咱爷们去南方找个富庶之地,吃香喝辣!”有一个意义洋洋的声音,紧跟着在地面上响起。

“大当家威武!”

“大当家威武!”

……

蔡公亮蓦然垂下目光,看见一具无头的尸骸缓缓倒地。七八个衣衫破烂的小蟊贼,扯着嗓子大呼小叫,兴奋莫名。

第七章 仕途(一)

“天福十二年十月末,有大股流寇骚扰怀州,围攻沁阳!臣怀州刺史刘福禄、衙内军都指挥使孟有方等,领阖城军民据城苦战七日,重挫其锐气,令其图谋始终无法得逞。后因贼兵势大,不得已,乃效古人之旧智,以重金诱得太行山响马呼延琮出兵,驱虎吞狼。双方里应外合,阵斩贼寇七千余,得帐篷千座,革车四十,军粮三千余石。余贼胆丧,被呼延琮协裹而去……”

“呯!”把来自怀州的告捷文书丢在帅案上,大汉皇帝刘知远手握剑柄,面沉似水。

他是马上天子,早年间曾经多次身披重甲上阵厮杀,九耳八环大刀下至少躺着上百具尸骸。最近几年虽然很少亲自带队冲锋了,每次重要战事却都坐镇一线,从没有躲在高墙静等消息的习惯。因此,震怒之时,身上自然散发出一股浓重的杀气,令周围文臣武将,个个低头看地,谁也不敢轻易吭声。

其中最为胆战心惊的,无疑为河阳节度使孟景玉。为了讨好刘知远这位大汉天子,此番出征,他几乎把领地内所有能战之兵都给带了出来,留给自家儿子和亲家公刺史刘福禄的,只有数百老弱病残和若干乡勇。二人能在流寇的进攻下,守住沁阳城不失,已经是天大的奇迹了,怎么可能还反败为胜,斩获无数?

至于重金引诱太行山贼呼延琮出马,驱虎吞狼,则更是信口胡柴。呼延琮最近一段时间被刘知远的弟弟,北京留守、河东节度使刘琮与武胜军节度使常思两个南北夹击,杀得节节败退。连老巢都快保不住了,哪还有能力去近千里外的沁阳去跟别的流寇争风吃醋?

很显然,帅案上那份来自怀州的报捷折子,是刘福禄和孟有方两个瞎编出来的。这两个家伙为了邀功,居然连大汉皇帝都敢骗。而天子刘知远偏偏有精通武事,一眼就能将折子里的所有猫腻看个洞穿。

“说啊,怎么都哑巴了?”见麾下的文武们都修炼起了闭口禅,刘知远脸上的怒意更浓。先有杜重威不服王化,后有常思阳奉阴违,如今更好,居然连两个名声不显,手中兵马亦不满千的小字辈,也敢公然编造谎言欺君邀功了。莫非,莫非自己这个大汉天子只是几天没杀人,在群臣眼睛里,就已经变成软弱可欺的老糊涂虫了么?

依旧没人愿意主动触这个霉头,于沁阳守军一道干掉了流寇的,肯定不是呼延琮。而被歼灭的流寇,也未必是流寇。

怀州不比泽州和潞州,因为渡过黄河就抵达了汴梁,所以无论哪个朝代,都不会准许京畿腹地,有这么大一股土匪存在。太行山中的绿林好汉即便在全盛之时,也只敢纵横于清浊漳水两岸,绝对没胆子主动去攻打靠近汴梁周边的城池,引火上身。如此算来,敢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对怀州动手,并且能直接杀到沁阳城外的,只可能是某家节度使的私兵。而河阳军周围的节度使就那么几家,伸出一个巴掌能数得清清楚楚。

“孟景玉!”左等右等等不来群臣的答复,刘知远眼睛里冒出一股凶光,干脆直接开始点名。

“末将,末将教子无方,死罪,死罪!”河阳节度使孟景玉立刻噗通跪倒,以头抢地,嚎啕大哭。“末将,末将是个粗鄙武夫,一心想着杀敌报国,从来没功夫教导孩子。没想到,这小畜生趁着微臣外出征战之时,居然敢,居然敢做出此等欺君之举来!末将,末将愿意明早亲自提盾攀城,以死雪耻。只请,只请陛下给末将最后一次机会,让末将死在两军阵前,以报陛下知遇提拔之大恩!”

躲,是躲不过去了,如今之际,他只能期待刘知远能看在自己此番带领倾巢之兵前来助战的份上,给自己留一条活路。否则,明年这个时候,恐怕就是他孟家满门的忌日!

“你,你居然还有脸跟朕说知遇之恩?你,你居然还想留几分身后哀荣?”刘知远被哭得心头一软,紧握在剑柄上的手松了松,破口大骂。“你做梦!朕麾下有的是忠心耿耿的猛士,朕麾下不需要你这种阴险狡猾的忘恩负义之徒!”

“陛下,末将,末将不知情,不知情啊!”孟景玉被骂得不敢抬头,只是趴在地上继续放声大哭。“末将,末将自己读书少,字也识不得几个。能坐上节度使高位,已经是祖坟上冒了青烟。陛下,末将如果想加官晋爵,直接就跟您说了。您纵使觉得末将不堪大用,至少,至少也会多赐予末将一些恩泽。末将,末将又何必,又何必弄这种手段,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啊?!”

追随于刘知远鞍前马后这么多年,他虽然不像史弘肇、郭威等人立下过赫赫之功,也未曾像常思那样为了汉王府的将来忍辱负重,但是也从未曾耍滑偷懒,该出十分力气绝不敢出九分。因此也算得上是一个相当可靠的鹰犬爪牙,与刘知远彼此之间,君臣之情颇深。

刘知远的见识、能力、心胸气度样样不缺,唯独缺乏的,是君王的绝情。见孟景玉哭得如此孬种模样,更不忍下令将其立刻推出处,斩首示众。稍稍犹豫了一下,绕过帅案,抬起大脚狠狠朝着此人肩膀上猛踹,“你不知情,不知情你就没罪了么?那刘葫芦是不是你的儿女亲家,朕封他做刺史,是不是冲着你的功劳?他和你儿子两人联手蒙骗于朕,你一句不知情,就想把所有干系摘清,就想继续做你节度大人?做梦去吧你!朕此番如果放过你,如何面对天下人?!”

“摘不清,所以末将甘愿阵前去战死!”孟景玉被踹得向后倒退数步,一屁股坐倒,抽抽搭搭补充。“只盼末将死后,能马革裹尸,而不是将头颅挂在旗杆上,丢人现眼。”

“你这孬种,上了城,也会坠了我军威风,朕才不敢用你!”刘知远又冲着他身前啐了一口,撇着嘴道。随即,将头迅速朝苏逢吉一转,沉声询问:“苏卿,给朕按律治他的罪,朕要让天下人看看,即便是肱骨之臣,犯了重罪,朕也绝不会护短徇私!”

“是!”中书侍郎,检校刑部尚书苏逢吉心领神会,上前半步,陪着笑脸回应,“启奏陛下,若是对孟将军施以军法,微臣绝不敢置喙。而若交于刑部处置此事,则需先问清楚案情的来龙去脉,收集齐了证词和证据,才好依律治罪!而仓促之间,仅凭着一份告捷折子,微臣,微臣只能先判孟将军一个教子无方,然后让他继续在阵前戴罪立功!”

“嗯?!”刘知远眉头轻皱,故作不满之状。内心深处,却早已经认可了苏逢吉的判断,并且对他如此会揣摩自己的意思赞赏有加。

“启奏陛下,刘刺史和孟都指挥使虽然有邀功欺君之嫌,然而,上月底二人能力保沁阳不陷落于贼人之手,也是事实。”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王章也看出来刘知远舍不得让孟景玉去死,笑着出列,替当事所有人铺台阶。“依照微臣浅见,陛下不妨一边让孟节度继续军前效力,一边派出人手返回沁阳,彻查整个战事经过。然后是赏是罚,再做定夺!”

“是啊,陛下!沁阳毕竟于汴梁只有一水之隔,万一沁阳有失,我军士气必然会受到影响。所以孟衙内虽然年少贪功,却也未曾辜负陛下先前的信任!”

“嗯,算得上将门虎子。就是心性差了些,需要好好淬炼!”

“反正沁阳就在汴梁边上,只要还在我军手里,就折腾不出什么风浪来。陛下不妨等收拾完了杜重威之后,再去重新追究此事!”

“凡事都有轻重缓急,陛下……”

众文武七嘴八舌,顺着王章的意思,努力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刘知远虽然肚子里有余怒未消,但听了众人的话之后,也的确觉得比起确保沁阳城不稀里糊涂丢掉的结果来,刺史刘葫芦和衙内孟有方两个谎报战功,算不上太大过失。况且这年头,哪个武将打了胜仗之后,不会往自家脸上涂脂抹粉呢,只要胜利是实实在在的,其他完全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是,刺史刘葫芦和衙内孟有方二人的过错,可以暂且不予追究。两支流寇的来历,却必须弄清楚。否则,一旦哪天有人趁自己不备,挥师直扑汴梁。自己这个大汉天子,可就又要步当年唐庄宗李存勖的后尘了!

“那朕就依诸位之见,暂且把孟景玉的脑袋,寄放在他自己的脖子上!”想到这儿,刘知远皱了下眉头,低声做出最后决断。

“谢陛下,谢陛下隆恩。末将,末将待班师之后,一定亲自审问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畜生,给您,给满朝文武一个交代!”孟景玉立刻又拜伏于地,不停地叩头。

“记住,朕是念在你昔日功劳上,才放过你一次。你太奶奶的甭想着,还有第二次!”刘知远瞪了孟景玉一眼,恶狠狠地补充。

“末将知道,末将绝不会有第二次。否则,末将就自己割了自己的脑袋!”孟景玉又用力磕了三个头,当众赌咒发誓。

在这个糙人身上,刘知远不想再浪费太多时间。用力挥了下手,沉声道:“滚下去挑选精锐吧,明日攻城,你部来打第头阵。朕不用你亲自持刀登城,但你这次,也得给朕看看你的真本事!”

“得令!”孟景玉大叫一声,连滚带爬地退了下去。望着他的背影摇摇头,刘知远再度将目光投向王章,“沁阳乃腹心之地,居然也有流寇敢来袭扰,这让朕这个大汉天子颜面何在?你身为宰相,你告诉朕,朕需要如何做,才能将这两伙流寇的真实身份挖出来?斩草除根!”

第七章 仕途(二)

“这,微臣,微臣遵命!”大汉国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王章犹豫了一下,强忍住心中的懊悔缓缓躬身。

早知道麻烦最后会落到自己头上,他绝不会去对孟景玉施什么援手。反正看皇帝刚才的样子,也不像真想杀了姓孟的,自己何必烂好心去出那个头?这回好了,孟景玉算是从漩涡里逃出来了,王某人自己却一头扎了进去。

刘知远的感觉非常敏锐,很快就发现了王章的神态不对,皱了皱眉头,沉声问道:“怎么,你是觉得贼人来得蹊跷,还是觉得此事过于简单,不值得你这个当朝宰相浪费心思?”

“微臣不敢!”王章天生就是一幅柔顺性子,当了一国宰相,也没能改变多少。听刘知远声音里头又带上了几分怒气,立刻大声回应,“微臣,微臣只是觉得,此刻朝廷当以前线战事为重。不应耗费太多精力在后方上。只要陛下解决了杜重威,领大军班师。贼人即便有什么图谋,也不敢轻举妄动。而如果大军在这里耽搁太久,后方的麻烦事儿恐怕就不止这一桩了。毕竟,毕竟不只是孟节度一人领倾镇之兵而来,眼下归德、曹州、宋洲等地,也同样兵力空虚。”

“嗯——”刘知远眉头紧锁,眼睛里头精光四射。握在剑柄上的手,也因为过于用力而青筋凸现,看上去就像一根根被风吹雨打多年的枯树枝。

王章是个不爱得罪人的和事佬,这点他心里非常清楚。同时,他心里也非常清楚,王章此刻说的,的确是老成谋国之言。沁阳靠近大汉国的京畿,乃是不折不扣的腹心之地。此刻那里出现了险情,最大的影响,就是打击前线的军队士气,令此番平叛之战无功而返。所以,从长远角度,此刻自己最应该做的事情,就是尽快攻破邺都,结束战斗班师。而不是就追究到底两支“流寇”来自何方?

换个更令人郁闷的角度来说,即便查到了流寇的真实身份,眼下朝廷也无力去深究。除了史弘肇还带着一部分生力军留守汴梁之外,大汉国所有能动用的力量,现在几乎都被拉到了前线上。没查到“流寇”的真实身份还好,朝廷和流寇的幕后主使者还能暂且相安无事。万一查明了对方身份,打草惊蛇,吓得对方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抢先一步竖起了反旗,朝廷的兵马就要进退两难了。

“有道是,水至清则无鱼。当年官渡之战后,魏武也曾经烧掉了一大筐书信!”早就猜到自己的建议提出之后,刘知远会非常不高兴。王章犹豫了片刻,继续硬着头皮劝谏。“也许两支流寇只是借了怀州的地面儿,解决一些私人恩怨罢了。只要他们没敢明目张胆地乱来,就意味着他们短时间内没有正面对抗陛下的勇气。而只要杜重威这个最大的麻烦被解决掉,其他人自然就会主动收起爪牙,偃旗息鼓!”

“私人恩怨?你可真会说话!”刘知远又是愤怒,又是无奈,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为了解决私人恩怨,他们就敢把兵马派到沁阳城下头。这次是怀州,下次,他们有了恩怨,是不是就得去汴梁?朕,朕这个大汉天子,在他们眼里到底算什么东西?又聋又瞎的糟老头子,还是胆小怕事的软骨头?”

“您当年不也这样对付石敬瑭父子的么?”王章心里偷偷嘀咕了一句,然后继续笑着开解,“陛下息怒,微臣只是提出一种假设而已。无论如何,上万兵马的恶战,不可能一个当事者都找不到。在班师之后,陛下若是想查,肯定查清楚。”

“微臣也觉得,陛下没必要在此事上过多耗费精力。此刻贼兵已散,沁阳无忧,汴梁更是一点波及都未曾受到。早查几天,晚查几天,没什么区别。”苏逢吉难得给王章帮了一下忙,走上前,笑着附和。

“嗯?!”见自己麾下的两个重要文臣都希望先将追究流寇身份的事情放一放,刘知远虽然不开心,态度也开始动摇,“真是气煞老夫也!郭枢密,你意如何?”

“启奏陛下,待班师之后,末将愿意亲自去查问此事。无论肇事者是谁在幕后主使,只要陛下有令,末将都会其擒来献于陛下马前!”郭威肃立拱手,毫不犹豫地承诺。

“嗯!”刘知远最后一点犹豫也消失殆尽,手捋胡须,缓缓转身走回了帅案之后。

两名心腹谋臣都不想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横生枝节,郭威身为武将之首,也不想分心他顾。自己即便固执己见,又能指派谁去做事?也只能顺水推舟,暂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未做皇帝之前,自己总觉得当年是石敬瑭做皇帝做得窝囊。如今换了自己,其实也是一模一样。

两伙先后出现的流寇,既然不是真正的山贼,就一定是来自不同的节度使麾下。而河阳节度使孟景玉、归德节度使高行周都带着倾镇之兵到了前线,史弘肇是奉命留守汴梁,动用任何兵马都无需偷偷摸摸;赵匡赞被自己以参谋军机之名扣在了身边,常思麾下那点人马不够南北兼顾。

剩下驻地距离沁阳近,并且手头有兵马可派的,就只有李守贞和白文珂两人。如此明显的答案,偏偏王章就没勇气直接说出来,偏偏苏逢吉还帮着王章一起打马虎眼,偏偏郭威还揣着明白装糊涂,说什么今后只要陛下有令……

想到此处,刘知远心里又是一阵浓浓的失落。本能地,就想起另外一个宰相杨邠来。与王章的老好人性格不同,杨邠向来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刚正不阿。可正是因为其说话做事不懂得迂回,才被关进了苦囚营中去面壁思过。

“陛下……”见刘知远情绪低落,苏逢吉蹑手蹑脚凑上前,低声呼唤。

“散了吧,明天还要攻城呢!”刘知远回过头,冲着大伙笑了笑,将双手都压在了帅案上,支撑住疲惫的身体,“你们说的对,凡事都讲究轻重缓急。”

“遵命,臣等告退!”众文武也觉得心里颇不是味道,纷纷躬身施礼,陆续走出中军帐外。

苏逢吉却故意落后了数步,拖拖拉拉地来到了门口。探头看看没有其他人留下,又小跑着回到刘知远面前,“陛下,此事真的急不得。”

“滚!朕怎么做事还用你来教?”刘知远正一肚子邪火没地方发,狠狠瞪了他一眼,大声命令。

“是,陛下!”苏逢吉再都躬身行礼,倒退着离开。刘知远却猛地又一拍桌案,厉声补充,“杨邠呢,你去把杨邠给朕召来!”

“杨邠?是,微臣遵命!”苏逢吉先是愣了一下神,随即满脸堆笑。“陛下英明,杨平章素来杀伐果断,让他来处置此事,最恰当不过!”

杨邠虽然被囚禁了数月,但是他空下来的同平章政事的位置,却一直没有人顶上。在苏逢吉看来,很显然,刘知远并不是真心想收拾此人,只是迫于妻子李氏和情面,先让杨邠去反省几天而已。

“既然知道,还不快去!”刘知远心情烦躁,又狠狠瞪了苏逢吉一眼,用力挥手。

“微臣遵命!陛下请稍待,微臣去去就来!”苏逢吉连胜答应着,退下去找中书令、同平章政事杨邠。

他做事向来利索,不多时,已经又蹑手蹑脚返回,冲着刘知远施了个礼,故意高声说道:“启禀陛下,罪臣杨邠带到!”

“宣!等等,朕亲自去迎他进来!”刘知远正憋得愁肠百结,先冲苏逢吉挥了下手,随即大声补充。

话音刚落,就听见门口有一个沙哑的嗓子大声喊道:“罪臣何德何能,敢劳陛下屈尊相迎?陛下在上,罪臣杨邠叩见。愿陛下早日一统四海,泽被天下万民!”

随即,就看见一个形销骨立的干枯老头子,快步入内。长跪在帅案前,缓缓俯首。

将对方放在苦囚营里一关就是好几个月,刘知远当初心里即便憋着再大的火气,也早已经消了。此刻看到杨邠居然瘦成了一根高粱杆,忍不住勃然大怒,“是谁,是谁将你折磨成这般模样?朕,让他们将你关起来,却没让任何人去折磨你!是谁,是谁这么大胆子?朕去杀了他,朕现在去杀了他替你报仇!”

说着话,双手将杨邠从地上拉起来,怒不可遏。

杨邠笑了笑,轻轻摇头,“陛下连微臣的官爵都没有夺,谁敢折磨当朝宰相。是微臣这些日子静心思过,稍有些累,所以看上去就比先前略瘦了一些。”

“你……”刘知远一时语塞。他的确既没宣布剥夺杨邠的官爵,也没有让人虐待此人。但一个当朝宰相忽然失去了所有权力,直接跟罪囚们关在一个地方反省,对精神上的打击,恐怕比身体上的打击更为强烈。更何况,杨邠还是开国第一任宰相,为大汉国的建立耗费了半生心血。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杨邠倒是颇有宰相心胸,见刘知远面露尴尬,又微笑着补充。“陛下是君,邠乃是臣。君当面顶撞陛下,理当受到重罚!”

他说得越谦卑,刘知远心里越觉得过意不去。摆摆手,大声道:“算了,算了。朕是一时糊涂,你也是个死犟种,这么长时间,也不知道跟朕服个软?不说了,待班师回朝,朕一并补偿与你。但是你不能从此记恨朕,不肯再替朕出谋划策!”

“微臣不敢!”杨邠笑着拱了下手,低声道:“微臣愿为陛下,为大汉,死而后已。”

“死什么死,咱们君臣都要活着,活着结束乱世,一统九州!”刘知远也摇头而笑,然后快速补充,“朕今天遇到的事情,他们的谋划都不对朕的脾气。所以还得劳烦于你!”

“陛下请说详情!”杨邠早就从猜到,刘知远忽然把自己放出来,定然有事。所以也不觉得奇怪,笑了笑,低声催促。

刘知远抓起丢在帅案一角的告捷文书,亲手递给杨邠。一边示意对方观阅,一边快速地,将先前群臣的看法复述了一遍。难得的是,居然毫无疏漏,将每个人的意思,都概括得八九不离十。

杨邠听了,先是闭上眼睛沉吟了片刻,然后猛然将眼皮睁开,正色道:“恐怕微臣又要让陛下失望了。微臣以为,先前王相和苏尚书所说,全是老成谋国之言!”

“朕,朕当然知道,现在不是动手解决麻烦的时候。朕,朕是,朕是无法容忍,他们居然连肇事者的名字都不想提!”刘知远老脸微红,气恼地跺脚。

“这么大的事情,手里没有切实证据,谁又敢信口雌黄?万一推断错了怎么办,岂不是让地方节镇与陛下离心?”杨邠嘴角微微上翘,笑着反问。“况且即便他们真的就猜对了是谁下的手,陛下,您现在能发兵去讨伐么?”

“这?”刘知远被问得如鲠在喉,真恨不得命人将杨邠架出去,再丢进苦囚营反省几天。然而看看对方那风吹就倒的模样,他又强压住了心中怒意,摇着头回应,“当然不能,但朕至少可以让汴梁那边做一些提防!”

“恕臣直言!”杨邠冲着他拱拱手,继续低声冷笑,“此事最蹊跷处,恰巧就在汴梁。”

“嗯?”刘知远大吃一惊,两条浓眉高高地挑起,竖立如刀。

“陛下,按奏折上说,沁阳被围攻了七天。第八天,另一伙流寇才匆忙赶到。而从开战到现在,汴梁却没跟您发一张纸片来。”杨邠顿了顿,面色冷硬如冰,“如果说汴梁根本不知道沁阳遭遇匪患的消息,总计不到四百里的距离,有人敢相信么?如果知道,史枢密为何没有派兵去救?他也是老行伍了,陛下一看就知道流贼乃是有人假冒,他怎么会从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

第七章 仕途(三)

“史弘肇要谋反!”刹那间,刘知远魂飞魄散,用手及时在帅案上扶了一下,才勉强让自己不至于一跤坐倒。

此番御驾亲征,他几乎把所有能调动的力量,全都调到了邺都附近。唯一留守汴梁兼威慑地方诸侯的,便是史弘肇麾下的两万禁军。如果史弘肇造反,前线所有兵马非但会瞬间被抄掉后路,符彦卿、李守贞、侯益、白文珂等已经宣布俯首的豪杰,恐怕也会立刻跳起来分一杯羹。

“这不可能,史元化不可能造朕的反。朕,朕一直拿他当生死兄弟!朕曾经跟他同生共死!”一阵阵晕眩的感觉,从头顶袭来,令刘知远说出口的话,都时断时续,“他,他除了领兵打仗之外,什么都不懂。他,他把满朝文武几乎得罪了个遍,他,他怎么可能反得了朕!”

“陛下,陛下勿慌。微臣,微臣不是那个意思,微臣没说过史枢密有不臣之心!微臣敢以性命担保,史枢密没有不臣之心。”见自己一句话把刘知远给吓得方寸大乱,大汉同平章政事杨邠好生尴尬,连忙上前几步,伸手搀扶了对方一把,低声解释:“史元化对陛下忠心耿耿,微臣绝不敢离间。天底下无论谁会造反,他都不可能造反。想造反必须先拉拢人心,他平素横的像头驴子般,谁肯跟他走得太近?微臣,微臣推断,应该,应该是有人故意截留了沁阳遇袭消息,或者想方设法阻挠了他出兵!”

“嗯!这还差不多!”刘知远闻听,心中的石头迅速落地。史弘肇和郭威二人是大汉国的两根擎天巨柱,无论哪一根倒了,大汉国都会在劫难逃。而只要这两个人还在,哪怕是军事上遭受了些挫折,刘知远也有信心卷土重来。

但是仅仅把眉头舒开了一个呼吸时间,他的脸色就再度变得铁青,“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个老匹,老糊涂,你给朕把话说清楚!”

这一次,杨邠没有再做更多解释,而是退开半步,正色回应,“陛下应该已经猜到了臣是什么意思。其实,恐怕今晚不止微臣一个人看出了问题所在,只是,大伙都不愿让陛下父子失和罢了!”

“你,你,你……你胡说八道!”刘知远抬起手,指着杨邠的鼻子,身体哆嗦得宛若风中荷叶。

眼下在汴梁能责主事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马步亲军都指挥使兼枢密使史弘肇,另外一个,则是刚刚才被任命为汴梁留守,左卫大将军,大内都检点的二皇子刘承佑。既然杨邠一口咬定问题没出在史弘肇身上,那到底是谁隐瞒了沁阳被围的军情?谁故意耽搁了禁军渡河去援救怀州?答案不说自明!

“微臣辅佐陛下多年,可曾攀污过任何人?”见刘知远居然拒不接受事实,杨邠的倔劲立刻又犯了,笑了笑,大声反问。“况且此事,陛下给史弘肇去一封信就能把来龙去脉弄清楚,又何必发这么大的火,这么着急斥责微臣?”

“你,来——人!”刘知远心头的怒火,腾地一下就窜过的顶门,用力一拍帅案,大声命令。“把这信口雌黄的老家伙给朕拿下,给朕关到死囚营里去,永不开释!”

“遵命!”当值的御林军答应一声,快步入内。见到自己即将擒拿的人是同平章政事杨邠,愣了愣,一个个身体都僵在了帅帐中央。

此刻可不是后世的某朝,龙颜一怒,宰相照样直接下狱抄家。此刻的同平章事,有跟皇帝坐而论道之权。正式上朝的时候,都得在御案附近专门给宰相摆一个舒服的锦墩就坐。宰相即便犯了天大的错,只要不是谋反,也必须先经由其他臣子出面弹劾,走完了庭辩、罢免、问责等一系列非常复杂的流程,才能下狱定罪。前一段时间皇帝将杨邠关入罪囚营里思过,已经惹得群臣议论纷纭。如果刚刚放出来再给抓进去,恐怕用不了半个时辰,得知消息的文武官员就要联袂叩阙了!

“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动手?”见十几个御前侍卫,居然连一个干巴巴的糟老头子都拿不下来,刘知远愈发怒不可遏。再度拍了下桌案,厉声催促。

“是!”众亲卫们又弱弱的答应了一声,双手空端在身侧,进退两难。

好在同平章事杨邠懂得体谅他们,笑了笑,冲着刘知远长揖及地,“陛下,臣今夜出言无状,理当下狱严惩。臣回死囚营去了,请陛下暂且息怒,明日一早,召集文武百官当众议臣之罪,以明律法,以正朝纲!”

说罢,将双手向身后一背,迈步朝营门口走去。

众亲卫赶紧快步跟上,逃命一般,簇拥着杨邠向外躲避。刘知远被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指着杨邠的背影,破口大骂,“乡巴佬,给你点儿颜色你就开染坊。二郎,二郎几时得罪过你,你要如此陷害他。二郎,二郎才做了汴梁留守几天,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眼前忽然又是一黑,他身体来回摇晃,叫骂声瞬间卡在了喉咙里。早躲到了帐门口处的苏逢吉见状,赶紧飞身窜上前来,双手死死抱住了他的后腰,“陛下,陛下息怒。别,别跟这个村夫一般见识。他,他是在故意卖直沽名!”

“滚,你这胆小怕事的孬种!”刘知远却猛地一低头,单臂向后横扫。将苏逢吉像丢沙袋一般,直接从身后丢到了面前,“呯”地一下,摔了个头破血流。“你,你要是有杨老儿三分忠心,朕有何必受这个气?别以为朕不知道你的小伎俩,你们这群佞臣一个比一个精明,就是拿杨邠这老糊涂蛋当刀子使!”

民间有云,自己的孩子别人的婆娘。当父亲再自谦说其子是“犬子”、“不肖儿”,也很难容忍别人当着自己的面,挑剔孩子的过失。哪怕别人挑得再有根有据,在他看来,也是鸡蛋里挑骨头,也是故意陷害栽赃!

此刻的刘知远,与民间的普通父亲,心态其实没任何分别。他能从一介大头兵走上皇位,先前又怎么可能分辨不出,杨邠说得全是大实话。可刘承佑再任性胡闹,再不知道轻重缓急,也是他的亲生儿子,唯一已经成年且身体健康的儿子。大汉国皇位的唯一继承人。

所以刘承佑昏庸糊涂也好,荒唐无状也罢,他可以骂,可以当众斥责,却容不得外人来说。哪怕这个外人,是对他忠心耿耿的大汉宰相。

正闹得骑虎难下之时,忽然中军帐门口,又传来了当值侍卫战战兢兢的声音,“报!枢密副使,检校司徒,冠军大将军郭威,有要事请求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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