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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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婉淑则如获至宝地捧起绘本,到窗子旁与她并肩而立。姐妹两个一个红得如同盛夏牡丹,一个淡若春柳,在潋滟的夕照里,相映成趣。

信纸上,是一段专门誊抄下来的邸报。里边所描述的内容,则为半个多月前发生在边塞小城易县的一件壮举。说当日有山贼邵勇,聚众三千攻打县城。守军自认不敌,一哄而散。城中士绅百姓争相出奔,哭嚎声不绝于道。危急时刻,忽然有一名叫做郭荣的富商挺身而出,大呼“杀贼卫家”。涿郡良家子赵元朗、太原镖师郑子明慨然从之。又有县令何晨,聚集民壮差役镖师百余人,持械聚集于市,准备与城俱亡。大伙佩服郭荣义薄云天,乃推其为帅。郭荣见贼军势大,便与赵元朗、郑子明三人,策马直取贼酋。县令何晨带领众镖师、差役、民壮紧随其后。群贼气夺,纷纷走避。三人透阵而过,再带众镖师民壮转身杀回,如是者三。贼军大溃,其酋邵勇被柴荣追上当场阵斩,余者或死或降,全军尽没……

看着看着,常婉莹的眉头就蹙在了一起。但是很快,她的嘴角处,便又浮现了笑意。隐隐还带着几分自豪,几分赞赏。

常婉淑从绘本上抬起眼皮,偷偷看了看她,随即轻轻撇嘴:“那厮,从来就不是个安生的!阿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朝廷暂时忘了他。他可好,生怕别人想不起自己来,又跑去易县出了个大风头!”

“不是迫不得己么?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阖城百姓被山贼屠戮?!”常婉莹立刻睁圆了眼睛,大声辩护,“况且他报的又不是本名。郑子明,郑子明,天底下姓郑的人那么多,谁还能联系到他头上?!”

“你倒是跟他一样想得简单!”常婉淑撇了撇嘴,满脸不屑,“改个名字别人就不知道他是石小宝了,那以后江洋大盗全都改个名字算了,官差就是迎面遇见,也不上前盘问捉拿!”

“他救的是全城百姓,又不是杀人放火!”常婉莹听得大急,红着脸跺脚,“你怎么能把他与江洋大盗往一起了比?”

“汴梁城里那位小皇帝,还有符老狼,高白马,李豺狗他们,才不会在乎死多少无辜百姓呢!把全易县连同周围十里八村的所有父老乡亲都加在一起,也比不得上他石小宝一个人重要。老百姓在那些人眼里就像韭菜,割完了一茬还能再长一茬。而他,却是闯出的名头越响亮,越必须尽快除掉!”

“啊——!这,这……”常婉莹急得眼睛通红,咬了咬牙,起身就准备往楼下冲。常婉淑却一把拉住了她,笑着数落:“哟!这会儿你着急了。刚才是谁稳坐绣楼,就像女诸葛亮一般?晚啦!这是半个月前发生的事情,等你去了,黄花菜早就凉了。告诉你吧,这小子傻人有傻福……”

“姐姐——!你,你就知道欺负我!”常婉莹这才察觉自己上当,抓住常婉淑的一只胳膊,不停地来回摇晃。

“那小子,我真不知道到底哪点儿好,值得你如此待他?!”常婉淑伸出手指朝自家妹妹头上戳了一记,满脸溺爱,“你不用替他着急了,有人把这事儿给捂盖住了。那个赵元朗,是护圣都指挥使赵弘殷的儿子。祖父是涿州刺史赵敬,叔叔是吏部侍郎赵弘毅。那个富商郭荣更不得了,乃是枢密副使郭威的养子。郭、赵两家联手,将小胖子的真实身份硬是给瞒了过去。眼下朝廷只知道他是个给商队做护卫谋生的刀客,还破格赏赐了他一个易县丞的官衔,就等着接印上任呢!除了咱们和郭、赵两家的有限几个知情者外,其余的人,根本不知道此郑子明,就是当年的石延宝!”

注1:“立莫摇裙”,出自《女论语》,乃为唐代宋氏姐妹所著,宣扬女性自我奴役。其中淑女的规范是“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坐莫动膝,立莫摇裙。”后世所谓“行不动裙”,便是出于此书。

第二章 重逢(二)

“这样做的话,真的可行么?是不是让阿爷又欠了郭家和赵家好大的人情?”常婉莹对于朝堂上勾心斗角的事情,一向不是很热衷。故而也听不出什么门道来,呆立半晌,眨巴着追问。

“你这妮子!捡了便宜还想卖乖!”常婉淑又戳了她额头一记,笑着啐道:“这会儿知道不能给阿爷添麻烦了。当初是谁,宁可让阿爷跟刘皇伯翻脸,也要救他?”

“姐姐,你别打岔!我只是问,这样做稳妥么?”常婉莹再度羞得面如傅粉,躲开半步,顿着脚道。

“有什么不稳妥的?阿爷去年就跟朝廷汇报过,说石延宝已经死在乱匪手里了。即便朝廷过后追究,郭伯父和赵家,也能用一时失察的借口糊弄过去。”常婉淑笑了笑,非常肯定地剖析,“况且这件事对朝廷又没啥坏处!日后再有人拿石延宝说事儿,朝廷甚至可以一口咬定是假冒的,真的前朝二皇子早就死了好几年了!反正真真假假,还不是谁刀子硬谁说的算!”

“哦——!”常婉莹依旧是满头雾水,低声沉吟。实在无法理解,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肚子里到底转的是哪根筋。不过能确定情郎不会遭到朝廷兵马的追杀,便让她觉得心里头安宁了许多。低下头沉默了片刻,继续追问,“那,那他现在到了什么地方?姐姐你有消息吗?契丹,契丹人那边,会不会猜出他的真实身份?”

“没消息,但是契丹人肯定不会这么快就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常婉莹想了想,不屑地摇头,“他是扮作刀客出的飞狐关,每年差不多这个时候,跟着商贩一道去燕云和塞外的刀客,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契丹人根本查不过来,也没那个耐性去一个一个地核实身份。况且除了咱们这些知根知底,并且时刻留意着他的动静的,谁还能把一个刀客跟前朝皇子往一起里头联系?!即便再用心,至多能查到这个叫郑子明的刀客武艺很好,曾经在易县跟别人一道击杀山贼而已!”

“嗯!”常婉莹装出一脸轻松模样,转身走回书案旁,开始整理上面的笔墨纸砚。然而双眉之间,却终究有一抹担忧,迟迟不肯散去。

做姐姐常婉淑的看见了,免不了就有些心疼。快步追过去,双手揽住妹妹的肩膀,低声安慰道:“事情已经是这样子了,你现在担心也没用!你姐夫说得好,他这次不告而别,说不定还能多闯出一条生路来。趁着眼下新皇帝刚刚登基,四下里叛乱纷起,谁也顾不上他。真的等到李守贞、王景崇这些人的叛乱都被平定下去,他再想做些什么,恐怕就来不及了!毕竟,毕竟他是个男子汉大丈夫,不可在岳父的羽翼下躲一辈子!”

“嗯!唉——!”常婉莹再度轻轻点头,然后又低低的叹气。

一个手中无一兵一卒的前朝皇子,除了躲,还能做些什么?总之不过是挣扎求活而已!可那些手握重兵的英雄豪杰们,却偏偏就容不下他。偏偏非要亲眼看到他的尸体才会放心!

“你姐夫还说过,如果他听了亲娘老子落难的消息却无动于衷,就跟禽兽没什么两样了。这种人,绝对相交不得,也不值得任何人挂念!”常婉淑对于自家未婚夫韩重赟,却是推崇的很。也不管有用没用,只顾着将后者的分析一股脑地往外倒,“而即便他去了辽东,见到了后晋的亡国皇帝,结果也不过是求个心安而已。以对方的阅历和见识,绝对不会跟着他偷偷跑回中原来,更不会再起什么不切实际的念头!”

这几句话,特别是最后两句,对于常婉莹来说,又有些过于深奥了。令少女又眨巴了好半天眼睛,才勉强笑了笑,低声道:“姐夫果然是慧眼如炬,不枉了阿爷在他身上下了那么大的力气!不过,小宝他此去,也不仅仅只是为了求个心安!”

“那他还求什么?”常婉淑立刻吓了一大跳,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他不是真的想借兵复国吧?那他可真的是与虎谋皮了!”

“肯定不会!”常婉莹笑了笑,自豪地摇头,“他的性子,与他阿爷倒有几分相似,却一点儿也不似他的祖父大晋高祖。宁可拼个鱼死网破,也不肯认贼作父。我们俩在一起的时候,他也从没说过复国的打算。他甚至,甚至对大晋的灭亡,都不是太在乎。”

“那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你赶紧说啊!你这死妮子,别说话只说一半儿?”常婉淑急得额头冒烟儿,抓着她的手用力摇晃。

“还能怎么想?他这辈子,不能始终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吧?!”常婉莹又笑了笑,用反问的语气回应。

这次,轮到当姐姐的满头雾水了。同样是眨巴了眼睛好半晌,才狠狠甩开了对方的手,愤懑地说道:“真不懂你们两个到底想什么?亏了你姐夫还拼命地帮他!他如果不是石延宝,又能是谁?他若不是石延宝,你怎么肯如此死心塌地地维护他?”

“问题是,他自己始终不能确定啊!”常婉莹又叹了口气,幽幽地道。

“这……”常婉淑彻底无话可说了,只是再度张开双臂,将自家妹妹抱得更紧。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自己身体里的力气多借给妹妹几分,才能将妹妹的心脏里的酸涩多少赶走一些。

姐妹两个静静地站着。

摆在桌案上的铜镜子里边,照出两张雅致的面孔。一炽烈一宁静,俱是青春洋溢,却俱已经带上了几分与年龄不相称的哀愁。

丫鬟秋竹端着一壶煮好的茶汤,快步走上绣楼。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太对劲儿,吓得偷偷吐了吐舌头,蹑手蹑脚地将茶壶和茶盏放在桌案上,悄悄行了个礼,随即又蹑手蹑脚地逃之夭夭。

姐妹俩都将她的动作看在了眼里,却谁也没有心情开口挽留。许久之后,常婉莹从姐姐怀里挣脱出来,笑着摇摇头,低声问道:“阿姊,你觉得,他真的是石延宝么?”

“这还用问?”常婉淑皱了下眉,快速回应。随即,却又沉吟了片刻,用很低,很缓慢的声音补充,“老实说,最开始,我并没认出他来。但那时候你姐夫重伤在身,杨重贵和折赛花夫妻两个摆明了车马要袖手旁观,如果我说他不是石延宝,他肯定立刻就会死在郭允明手里。他刚刚救了你姐夫的命,我不能将他往绝路上推!”

“不过后来!”对着铜镜观察了一下自家妹妹的脸色,她又低低的补充,“倒是越仔细看,他越像石延宝了。并且很多小地方,也都能对得上!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个问题来了?你不会,不会至今也没确定他到底是不是石延宝吧?”

“开始第一眼看见,我的确相信他是!”常婉莹的眼神忽然一乱,低下头,用手将一张白纸反复折叠,“但后来接触多了,我反而不那么确定了。他长得的确像小时候的石延宝,如假包换。但很多时候,他。他给我的感觉,就像石延宝的皮囊里,套了另外一个人。虽然,虽然师父说过,这是因为他受到的磨难过重,得了离魂症,想把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的缘故。可,可我心里头,却总是不踏实!”

“啊?!怪不得在阿爷把他收归麾下之后,你们之间的往来反倒少了!”常婉淑恍然大悟,上下打量着自家妹妹,低声道。“我还奇怪呢,以你的性子和本事,即便被阿爷禁了足,也不可能真的有谁能看得住你。怎么居然一下子就变成了阿爷的乖女儿了?轻易连家门都不出?原来根子在这呢!”

说罢,又觉得自家妹妹好生可怜。张开双臂,第三次将对方紧紧楼在怀里,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问道:“那你可怎么办呢?万一他此番去了辽阳那边,发现自己真的跟石延宝没任何关系?”

“那我就当认了个义兄,然后去找石延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常婉莹却远比其姐姐想象得坚强,咬了咬嘴唇,笑着回应。

常婉淑听得微微一愣,另外一种假设脱口而出:“可,可他要是确定了自己是石延宝,却依旧不肯相信,依旧什么都想不起来呢?”

常婉莹温柔地笑了笑,刹那间,目光变得无比的坚定,“如果他始终不愿意想起来,那就忘了便是!说老实话,做前朝皇子没任何好处?只要他身份确定无疑,那我就用一辈子时间陪着他。让他永远忘记那些磨难,哪怕连我们当年的事情一块都忘记了,只要以后一起活得开心就好!”

第二章 重逢(三)

“就这样?”

“就这样!”

“真弄不懂你们俩!”常婉淑的胳膊紧了紧,喟然说道。

内心深处的某一个瞬间,她甚至感觉自己有一点点嫉妒。虽然她自己跟韩重赟两个婚期已近,并且称得上是郎才女貌,琴瑟和谐。然而彼此之间的感情,却从没像妹妹与石延宝之间那样炽烈,炽烈到可以完全没有理性,可以不问成败得失!

“何必非得要懂?人生境遇原本就各不相同!”常婉莹却好像忽然变成了姐姐般,拍了拍常婉淑的手,笑着说道。

“美得你!”常婉淑瞬间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像受了惊吓的猫一样后退数步,张牙舞爪,“希望他此刻的想法跟你是一样的吧!这小子,连告别的话都没过来跟你说一句就跑了,亏了你姐夫还特地告诉她,咱们两个都在太原呢!”

常婉莹淡然一笑,低声道:“有些话,心里知道就行了,又何必当面说?”

“嘴硬,将来有你哭的时候!”做姐姐的受不了她这种自我陶醉,撇着嘴啐了一句,快速将头转向了窗外。

窗外,已经是暮春时节,褪尽了颜色的杏花,纷纷扬扬宛若雪落。

落英缤纷,绿柳如织。

潞水河畔,宁子明一手拉住一匹战马的缰绳,沿着淡白色的沙滩缓缓而行。已经过了幽州,韩晶的家据说就在身背后二十里远的那座巍峨的坚城内。但是,她偏偏要追着多送大伙一程,并且迟迟不肯挥手告别。

一路上行事素来干净利索的赵匡胤,此刻也变得有些婆婆妈妈。站在官道旁的树荫里,把客套话车轱辘般说了一遍又一遍,却始终狠不下心来直接跳上马背。

柴荣是过来人,所以随便用眼睛一扫,就知道这对义兄义妹,恐怕彼此之间的早已情愫暗生,干脆给跟宁子明打了个招呼,先带着麾下的伙计们去河边给牲口喂水。而宁子明虽然阅历少,却也一点就透,默默地牵着马跟上了队伍。

不像柴荣,此刻的他,没有任何心思去管别人之间有没有情愫。他只想找到足够的借口,尽快一个人北行。

对他而言,接下来的路,一个人走,反而更好。

两位新结识的兄长都很仗义,在得知他有可能就是前朝二皇子石延宝之后,非但没有立刻跟他割席断交,反而使尽了浑身解术,帮他遮掩身份,帮他躲避可能出现的风险。

所以,将心比心,他也不想再给两位兄长增加更多的麻烦。父亲被圈禁的地点远在辽东,距离此刻身背后的幽州城,还有近千里路。万一惊动了沿途的契丹官府,兄弟三个即便浑身是铁,恐怕也很难逃出生天了。(注1)

但是,他又不知道该如何拒绝两位兄长的好意。柴荣已经在私下里很明白地告诉他,此番带领商队北行,除了赚钱替其义父补贴家用之外,另外一个目的,就是偷偷探查幽州乃至辽东的地形、道路、乃至各部契丹兵马的虚实。即便途中未曾跟他结拜,也会亲自往辽阳一行。

赵匡胤更加干脆,直接宣布,他自己是因为在汴梁城内乱管闲事儿,不小心打断了国舅爷家大公子的一条腿,才跑到外边避风头的。短时间内,跑得越远就越安全。至于韩晶,则是他于半路上又管了一次闲事儿的结果。将人救下来之后,想想自己反正也有家不能回,索性就好人做到底,决定一路将此女送回幽州。

“可我这件闲事儿,和前两件毕竟大不相同!”回头朝树荫下那双身影望了一眼,宁子明闷闷地想。

直觉告诉他,自家结义二哥说的不是假话。爱替人打抱不平,是这位赵公子最大的毛病。若非如此,兄弟三个也没有机会在易县并肩杀贼。然而打折了国舅李业家大公子的腿,以赵家的实力和人脉,多赔些金银,多花费些心思,总能将祸事慢慢摆平。从山贼手里救下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护送千里,传出去后肯定会被当作美谈,对赵二哥有百利无一害。唯独陪着自己去辽阳,纯属于惹祸上身,即便最后能平安返回中原,万一被人咬上一口,恐怕谁都没办法再护得他周全。

“你尽管放心,为兄跟元朗都是明白人。真的发觉风头不对,肯定果断抽身!”正愁得直嘬牙花子之际,耳畔却又响起柴荣浑厚的声音。

“大,大兄!”宁子明被吓了一跳,抬起头,苦着脸道,“早知道这样,我就不告诉你们我是谁了!此去辽阳,我自己都不知道能做些什么,该,该怎样……”

话才说了一半儿,柴荣迅速摆手打断,“那我们两个当哥哥的更得跟着你了,免得你这小家伙一时冲动,自不量力!至于对我们两个隐瞒身份,嘿嘿,你以为你自己不说,我们两个就永远想不到郑子明就是宁子明么?好歹我们也都是将门子弟,武胜军中这半年来忽然出现了个擅长使飞斧的小宁将军,我们就一点消息都听不见?!”

他说话的语速很慢,并且故意压低了声音,好像在谈论一件极为平常的小事儿般。然而,他眼睛里的目光,却亮得像刀锋一样,让少年人的心思根本无所遁形。

“那,那,那终究不一样!”宁子明被柴荣锐利的目光看得头皮发虚,低下头,喃喃地坚持。“我,我若是及时找,找个借口,先走一步,大哥,大哥和二哥两个……”

柴荣又看了他一眼,再度笑着打断,“胡扯!已经做过的事情了,哪有那么多若是?你回头看看,看看你二哥。再仔细看看,看看他不远千里送回幽州那个人。你以为他是个因为心里有了顾忌,就会轻易放弃的人么?那你可真的看轻了他,也看轻了我和你自己!”

“二哥他……?”宁子明听得懵懵懂懂,依言回头,再度仔细打量正在告别中的赵匡胤和韩晶。不得不承认,这两个人极为相配。男的生得肩宽背阔,魁梧伟岸。女子也生得修身细腰,高挑大方。此际面对面往树荫下一站,就像两株并生了千年的乔木。令任何人都不忍心将他们生生拆开。

“你别光顾着羡慕人家,你仔细看看那韩晶。她会真的如她自己所说,只是个幽州木器商人家的女儿么?”柴荣的话语再度传来,隐隐带着几分点拨之意。“无论行走江湖,还是立身朝堂,学会观人,是第一要务。一个人再擅长掩饰,他的话能欺骗你,眼神却很难欺骗你,更甭提,言谈举止这些长期养成的东西。除非像你这样,曾经彻底忘记了前尘的,否则是曾经大富大贵,还是贩夫走卒,只要仔细看,用不了太大力气,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宁子明听得两眼发直,远远地盯着韩晶的身影,喃喃发问,“你,你是说韩,韩姐她出身于官宦人家?那,那他岂不是敌国重臣之女?那,那……”

忽然间一阵头皮发紧,他本能地就想去找斧子。柴荣却快速上前半步,揽住了他的肩膀,“她是她,她家人是她家人。她如果对咱们有恶意,咱们几个一进入辽国境内,恐怕就被人抓起来了。根本没机会走到这里!”

“噢!”宁子明红了脸,为自己的幼稚和鲁莽好生尴尬。

在他的先前的见识里头,幽州此刻既然是敌国之土,幽州官员及其子女,无论是契丹人还是汉人,就都是自己的生死寇仇。彼此之间只要有机会,必然先杀死对方以后快。然而,他现在却知道,自家的两位结义哥哥,想法跟自己都不一样。他们两个早就猜到了韩晶的出身,他们却仿佛此事根本无关紧要一般,既不追问,也不主动提起。

“幽州有两家姓韩的甚受辽国皇帝器重,一支为韩延徽及其后人,另一个则是韩知古的子侄,俱是赫赫有名。你二哥既然连韩家的女儿都敢千里相送,又怎会在乎再多招惹你这个前朝皇子?”柴荣轻轻拍了拍他,然后松开手,笑容里带着不加掩饰的自信。“当初,是咱们中原的皇帝主动割让了燕云,而不是燕云十六州百姓背叛的中原。所以,争气一些,咱们这代人就应该领大军北伐,从契丹人手里再把燕云十六州收回来,而不是把燕云百姓统统视作异族。”(注2)

“嗯!”宁子明如醍醐灌顶,后退半步,朝着柴荣郑重施礼,“多谢大哥!小弟我受教了!”

“你不必多礼。我也是比你虚长了十几岁,所以才能看得更清楚些!”柴荣笑着侧了下身,然后轻轻摆手,“真的像你这般年纪的时候,见识还未必如你呢。好了,别再瞎想了,一个篱笆三个桩。咱们兄弟既然已经把头磕在了地上,就没有让你自己独闯虎穴的道理。赶紧收拾一下坐骑,准备走了。咦?奇怪,韩小姐怎么又跟过来了?”

后一句话,他纯粹是自言自语。宁子明闻听,惊诧地转头,果然看见,先前还跟赵匡胤依依不舍告别的韩晶,居然牵着马走向了河滩。发现自己成了众人目光的关注所在,她先是柔柔地一笑,然后大大方方地说道:“我也一起去!反正已经到了家门口了,早回几天晚回几天没多大区别!”

“嗯?”柴荣眉头轻皱,看了一眼脸色涨红的赵匡胤,再看看落落大方的韩晶,终是没有多说一个字。转过头,飞身上马。

“走啦!走啦!早回几天晚回几天没啥差别,回不回其实也没啥差别!赵公子,你们慢慢走啊。我们大伙先行一步了!”众人轰笑着跳上坐骑,抖动缰绳,从潞水河上的木桥疾驰而过。

身背后,暖暖的阳光洒满了整个河岸。

注1:幽州,位于现在的北京一带。此刻又名幽都,是辽国的陪都,军事重镇。

注2:韩延徽,辽国的开国功臣,深受耶律阿保机器重。他曾经逃回中原,却不被当时的权臣所容,最后又再度返回契丹。韩知古,辽国权臣,南枢密院的缔造人。其五个儿子,皆为辽国重臣。家族仅次与耶律与萧氏,为辽国第三豪门。

第二章 重逢(四)

潞水过后是泃水。

泃水过后是蓟州。

到了蓟州城,大部分商贩便停了下来,将手中的货物以最快速度卖给当地商家,然后再以最快速度收购齐当地的特产,掉头南归。

只有很少一部分商贩,并且以做小本生意的行脚商为主,会继续向北,翻越燕山,进入草原深处。届时,他们卖得早已经不是货物,还包括自己的身家性命。因为缺乏同行竞争,他们在草原深处,往往能赚到比蓟州这边高出三到五倍的利润。然而,他们当中每年至少都有四分之一的人,从此音讯皆无。

很多部落在能用刀子付账时,绝对不会付钱。

数不清的马贼就藏在山区与草原的交界处,像饿狼一般瞪着通红的眼睛。

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老掌柜”,柴荣当然不会拿自己的商队去喂那些填不满的狼嘴。因此抵达蓟州之后,就将商队交给了副手张顺,由此人负责脱手货物,收购当地特产,然后带着弟兄们沿原路返回。而他自己,则只带着四名最机灵的心腹死士,一边继续陪着宁子明向北,一边仔细查验沿途的地形和军情。

宁子明好歹也带着弟兄们进山征剿过土匪,知道收集情报对于战事的重要性。因此不用柴荣发出邀请,就主动贡献出了自己的一臂之力。凭着常思、宁采臣和韩重赟三人的昔日所教,以及他自己的感悟总结,每每拾遗补缺,都恰恰说在了最关键处。令柴荣喜出望外,不知不觉间,就对自己这个结拜的三弟,又高看了无数眼。

众人窥探辽国境内的军情与地形,当然不能做得太明目张胆,更不能让韩晶有所察觉。因此沿途中的每一天,都过得无比之小心。好在韩晶的一番少女心思,此刻早已完全扑在赵匡胤身上,非但一点儿都没感觉到其他人行为古怪,反而误认为大伙是故意在给自己和赵公子创造单独相处机会,言谈话语中充满了感激。

这种美丽的误会,令宁子明尴尬异常。每当与韩晶接触过之后,他都恨不能跑到没人处,立刻挖个土坑把自己给埋进去。

他现在可以毫不犹豫地用飞斧砍人的脑袋,毫不犹豫地给对手设置陷阱,毫不犹豫地把敌人往绝路上推;可利用一个少女的单纯与痴情,拉着此人一起做掉脑袋的勾当,却无法不令他感到内疚。偏偏这种内疚,他还找不到任何人去开解。柴荣这样做是为了汉军日后能北上收复燕云,理由光明正大。赵匡胤如今比任何人都尴尬,不把话挑明,好歹兄弟两个还能继续装做若无其事。一旦把话说开了,无论做什么选择都是两难。

“前面那座破破烂烂的城墙,就是卢龙塞。出了卢龙之后,此行的任务就彻底完成了!”作为所有人的老大哥,柴荣非常清晰地感觉出了两位结拜兄弟的异常,在晚上扎营的时候,凑到宁子明身边低声告诉。

“哪?”宁子明诧异地抬头,果然,在不远处的山巅上,看到了一段巍峨的长城。已经废弃了不知道多少年,大部分敌楼都已经坍塌,土石混筑的墙体,也到处都是豁口。宽阔处足以并排跑过四五辆马车,即便是狭窄的豁口,侧着身子走过一个壮汉也绰绰有余。

“这段长城是秦时蒙恬所筑,隋朝初年曾经重修过。所谓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便是指的此城!”柴荣的学识非常渊博,寥寥数语,便讲清楚了卢龙塞的全部历史沿革。

“龙城飞将,是飞将军李广么?”宁子明轻轻打了个冷战,再度凝望拿残缺不全的古长城,有股历史的沧桑感觉扑面而至。

单骑射虎,箭没石棱,解鞍退敌,引而不发,坐镇右北平数年匈奴不敢南下牧马,最后不堪忍受权力倾轧愤而解剑。一段段典故,俱是围绕着同一个人,塑造出来的将军形象几近于完美。(注1)

“正是!”面对着巍峨的长城,柴荣心中也是豪情万丈。“只可惜当时大汉刚刚经历了七国之乱,实力不济,平白老了英雄!否则,令其在壮年之时便独领一军,大汉的武功,又何止是封狼居胥?!”

“那,那是当然!”宁子明被说得心头一阵火热,手按着钢鞭站直了身体,低声附和。“李将军勇武过人,军略也不在卫霍之下。就是,就是不幸生错了时代!”

说到这儿,他心里猛地又涌起一阵茫然。生错了时代的,可不只是李广一个。比如说二哥赵匡胤,若是生在开元盛世,恐怕会是一个著名的游侠儿。而大哥柴荣,就凭他的本事和睿智,无论经商还是做官,成就都不会输给陶朱公范蠡。至于自己,无论做个逍遥王爷,还是一个迷迷糊糊的山贼,恐怕都远远好好过了现在。

正感慨地想着,耳畔却又传来柴荣那略带沙哑的声音。有点儿苦涩,但更多的是豪气,“这几天,你不好受,为兄我也一样。我从没想到利用一个女人来替自己做挡箭牌,但也不能因为她跟过来了,就错失这个查探契丹人虚实的良机。义父这辈子就俩心愿,一是结束乱世,二是收复燕云。我是他的儿子,我不能置身事外!”

“这……”宁子明迅速侧过头,看了韩晶一眼,心里依旧有些发虚。

去年从昏迷中醒来那一刻,他将前尘往事忘了个干干净净。此后很长时间里,就完全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小山贼。什么国仇家恨,什么契丹中原,他根本没有半点儿概念。直到突然某一天,有人硬生生把一个二皇子身份,安在了他头上。

因此,宁子明在内心深处,对于身外的世界,总有一种疏离感。完全不像柴荣,早已把重整河山,收复燕云,当作为他自己此生此世的职责所在。

“在此之前,我已经出过一次塞!”将宁子明的表现全部看在了眼里,柴荣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补充,“我那次也只想着多赚一些钱,所以从檀州,一直走到了上京。原本以为,可以领略领略异域的繁华,却没想到……”

他眼中里,迅速闪过一丝灰暗,随即,就变得无比坚定,“没想到,一路上居然没看见一座完整的城池。一路上,到处都是马贼,到处都是死人骨头。库莫奚、霫族、突厥、铁勒、粟末,这些传说中的部族全都不见了。原来他们安歇的地方,如今只有一堆堆的烟灰。据被我抓到的马贼招供,草原上向来有种规矩,胜者拿走一切,包括败者的性命。如果某个部落不幸战败,所有超过车轮高的男人,都会被砍掉脑袋……”

他的声音很低,语言组织得也不算太层次分明。但所描述出来的画面,却令宁子明全身上下的寒毛根根倒竖。

从黄巢之乱到契丹南侵失败这七十年里,不仅仅中原地区战火纷飞。长城外,更是浩劫连绵。回鹘、突厥、室韦、契丹、奚、靺鞨等,数十个民族,近千个部落,在广袤的土地上互相攻杀,侵吞、整合,几乎每一天的人头滚滚。

胜利者拿走一切,战败者一无所有,包括生命。凡是高于车轮的男子皆被屠戮殆尽,凡是能带走的东西,都被装上马车。凡是带不走的东西,尽数被付之一炬。

城池被焚毁,堡寨被踏平。无数前人留下来的典籍文字,被当作废柴一样丢进了火堆。

草原上的规矩,向来简单。

简单到了极致。

素来以心灵手巧而著称的奚族不见了。素来以能歌善舞著称的霫人,也彻底血脉断绝。突厥和回鹘,卷着抢来的财富迤逦西迁,曾经盛极一时的靺鞨,大部分死于刀下,少部分逃入山林,彻底蜕化成了野人……

数以十计的民族就此消失,数以百计的部落彻底变成了遗址。当契丹人终于在搏杀中占据了绝对上风,开始在耶律阿保机的带领下重新建立秩序时,檀州以北,营州往西,已经再也找不到一堵城墙。

素来以心灵手巧而著称的奚族不见了。素来以能歌善舞著称的霫人,也彻底血脉断绝。突厥和回鹘,卷着抢来的财富迤逦西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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