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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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又是昏迷中醒来之后的第一次。他却没有意识到丝毫不妥。仿佛原本就该告诉对方知道一般,或者潜意识里觉得对方应该知道。

陶三春回过头,静静地听着,一双丹凤眼不知不觉间瞪得滚圆。天!居然还有如此离奇的事情。天!这个男人的身世真的很可怜!天!好在他还能遇到常婉莹!好在常家父女都还有良心!好在……

当听到契丹人在山区拿过往商贩和汉家农夫当作猎物,她忍不住双拳紧握,咬牙切齿。当听到晶娘在拒马河上,被她的父亲韩匡嗣亲手射死,她又忍不住泪流满面。

屋子里依旧非常黑暗,透过窗帘照进来的萤火虫微光,却将宁子明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清晰。

不知不觉间,陶三春就发现自己对这个男人其实很熟悉,熟悉他的长相,熟悉他的声音,熟悉他的跳动着的心脏和沸腾着的血脉!就像彼此在一起曾经生活过很久,熟悉对方的每一寸身体和灵魂。

她心里忽然涌起一种冲动,走过去,将这个男人抱在自己怀里,从此于永远不放他离开。然而,少女的矜持和羞涩,却令她无法将自己的脚步挪动分毫。鼓了半天勇气,最终只是抬了下胳膊,将手掌轻轻抓在了宁子明的手腕上。

“发现官府在给契丹人帮忙之后,我们三个就不敢再走大路,绕着……”宁子明自己的往事也即将说完,忽然感觉到了手腕处的温润,身体僵了僵,快速退开。

虚握着的手瞬间落在了空处,陶三春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脸孔红涨得娇艳欲滴。宁子明却忽然又觉得自己这样做好生无礼,拱起手,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不是,不是故意的。我,我没想到,想到你,你会拉我。我,我……”

“我只是想提醒你,时候不早了!”陶三春心中好生慌乱,转过头对着窗帘,快速说道。

“时候?哎呀,时候不早了,差不多可以走了!你稍等,我去找赵二哥!”宁子明如蒙大赦,转身飞奔而去。所过之处,夜风流动,将床头粉红色的幔帐吹得震颤不停。

“是啊,不早了!”陶三春看着他的背影消失,笑了笑,抬起手,擦掉眼角的泪痕。银牙轻咬,目光如秋月般坚定。

第八章 三生(三)

再度返回来时,宁子明手里捧着一整套婢女穿的衣服,还有一双半新的靴子。“你先凑合着换上,赵二哥和我在外边等你。”

“好!”陶三春毫不犹豫地用力点头。

衣服还带着体温,很显然是刚从别人身上扒下来的。靴子表面溅着几个红点,隐隐透出一股血腥味道。但是陶三春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适应,相反,在她内心深处,此时此刻,却涌起了几分雀跃。仿佛即将面对的危险,是一次轻松惬意的春游一般。

“我和赵二哥在正房等你!”很惊异于少女的镇定,宁子明又强调了一句,倒退着走出了门外。

“嗯!”陶三春又干脆地回答了一个字,三下两下将衣服和鞋子换好。当她欣欣然推开卧室的门,一眼就看到宁子明手里握着那把明晃晃的钢鞭。钢鞭正下方,则压着一个鼻青脸肿的庄客,正是李有德的堂侄李顺儿。

“春妹子,救命——!”李顺儿看到陶三春,眼睛里立刻露出了两道期盼的光芒,双手扶着地面儿,用力磕头,“春妹子,求求你救我一救。我,我只是个打杂跑腿的,什么坏事都没干过。我,我今晚还给你喂过水喝!”

“闭嘴!”宁子明与陶三春两个异口同声地呵斥,随即迅速互相看了看,彼此的眼睛中都涌现了一丝诧异。

“哎!哎!”李顺儿不敢再大声讨饶,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呯呯”几下,就把额头处磕破,鲜血瞬间流了满脸。

陶三春性子里头虽然有几分男儿气,终究没亲手杀过人。见李顺儿的模样实在可怜,心肠立刻开始发软。走上前拉了一下宁子明的胳膊,低声祈求道:“他,他的确就是个小跑腿儿的,宁大哥,要不然……”

“我原本就没想杀他。但是如果他撒谎骗人,就不能怪我心肠狠了!”宁子明悄悄向她使了个眼色,故意装作一幅凶神恶煞模样。

“没有,小人没有执迷不悟。小人刚才说得全是实话,小人可以对天发誓!”李顺儿吓得身体打了个哆嗦,抬起头,哑着嗓子低声赌咒,“如果刚才对两位赵爷所说的话有半个字是糊弄,就要小人被天打雷劈!”

“闭嘴!”宁子明将手中钢鞭向下压了压,低声喝斥,“糊弄没糊弄,等会儿就能知晓。如果赵二哥能平安回来,我自然会给你一条生路。如果他发现你在撒谎,哼哼……”

“不敢,不敢!小人真的没有撒谎,真的没有啊!”李顺儿被钢鞭压得脊梁骨发寒,哭泣着回应。“小人刚才把知道的全都说了,我,我家大爷爷如果知道小人刚才做的事情,非扒了小人的皮不可。小人,小人已经没退路了,赵统领,求求您,就放过小人一回吧!”

“没退路了就老实等着!”宁子明低低的补充了一句,随即,将目光转向陶三春,“桌子上那把刀是给你的。你帮我看着这小子,如果他敢逃走或者呼救,你就一刀结果了他,千万不要手软。”

说罢,将钢鞭一抬,整个箭一样窜出了门外。

“你,你去哪——?”陶三春毫无准备,追问的话脱口而出。却又不敢喊得太大声,眼睁睁地看着宁子明的身影三纵两纵,就彻底融入了夜色之中。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不知道是谁家的狗儿,突然狂吠了起来。在无边无尽的黑暗里,显得格外刺耳。

“可别惊动了寨子里的庄丁!可千万别与巡夜的更夫碰上!即便碰上了,也千万不要硬拼,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如果打不过,就赶紧逃走,当即立断,千万别想着再回来救我……”少女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手中的钢刀颤颤巍巍,颤颤巍巍,随着身体的抖动上下打晃。

“春妹子,他们去粮仓放火了!您,您手抬高点儿,抬高点儿,小人,小人不跑就是!”李顺儿被脖子上不断移动的刀刃,折磨得欲仙欲死。双手扣紧地面上的砖缝,抽泣着哀求,“他们先前问的,就是粮仓、马厩和草料库的位置。这会儿肯定是去放火了。春妹子,您,您可千万把刀拿稳了,求您了!”

“放心,砍不死你!”陶三春的三魂六魄,瞬间又返回了自己的身体。冷冷地朝着刀下匍匐的李顺儿看了一眼,低声承诺。然而,手臂却不听话地又是微微一抖,刀锋在对方的后脖颈上蹭出了一道血丝。

“咯——!”李顺儿吓得魂飞天外,双眼一翻,当即晕死了过去。陶三春被他的表现给吓了一大跳,举起钢刀就要痛下杀手,刀落到一半儿,才发现对方不是在耍什么花招,赶紧又将刀刃歪了歪,“叮”地一声,紧贴着对方的肩膀位置,在地上砍出了一串凄厉的火星。

“笨死了!”她低声怒骂,不知道是骂李顺儿,还是骂自己。蹲下身,用手指在对方的人中位置狠狠掐了数下,随即,又将刀刃紧紧地压在了此人的脖子上,“醒过来没有,醒过来就别继续装死。否则,姑奶奶只能成全了你!”

“呜呜,呜呜——”李顺儿缓缓睁开眼睛,低声痛哭。

太倒霉了,今夜老天爷没长眼睛。好好睡着觉,屋子里头却忽然摸进来了赵大这个杀星。将屋子里的男性护院一刀一个,悄无声息地就给全都了了账。自己因为跟两个艳婢滚在同一张床上,侥幸成了漏网之鱼。谁料从窗子口又翻进来了赵二,先用绳子将女人们绑了个结结实实,然后又逼着自己,将庄子里的要害场所,全都吐了个干净。

可以想象,如果赵氏兄弟放火失败,陷落在庄子里,将会落到什么下场。而自己,此番恐怕也要在劫难逃。追随寨主李有德鞍前马后这么多年,李顺儿亲眼看到过自家伯父是如何对付跟他不是一条心的人。说实话,能痛快的死去,已经无比的是幸运。最可怕的是被折磨上几天几夜还没断气儿,整个人像一只被活剥了皮的水貂般,去了阎王爷那里恐怕都没鬼差愿意收!

正哭得肝肠寸断之际,背心处,又传来了一阵刺痛。却是陶三春忽然改了主意,将原本架在他脖子上的钢刀转移到了后背上,捅破衣服,贴着皮肉,低声逼迫:“闭嘴,不准哭!瞧你那熊样,当初欺负别人时怎么没见你掉过一滴眼泪?给我滚起来,带着我去找他们。快点儿,别逼着姑奶奶零碎割了你!”

“呀!”李顺儿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压抑的哭声戛然而止。“使不得啊,春妹子,春姑奶奶!他们两个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即便被发现,也有办法杀出去。您,您以前根本没干过杀人放火的勾当……”

“别啰嗦!姑奶奶干什么不用你教!”陶三春邹了皱眉,握着刀柄的右手微微加力。

“别,别,饶命!”李顺死死趴在地上,侧着脸,身体不敢挪动分毫,“姑奶奶,饶命啊!我去,我带你去还不行吗?我这就带你去!”

“那就赶紧!”

“姑奶奶,您,您还用刀尖儿顶着我的后心呢,我,我起不来啊!”

“啊?该死,你怎么不早说!”陶三春迅速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将刀提起,横在距离目标两尺左右的位置,低声命令,“起来,别耍花样!姑奶奶的身手也许不如别人,可干掉你却绰绰有余!”

“哎!哎!”李顺不敢怠慢,慌慌张张地从地上爬起身。两只贼溜溜的眼睛,却悄悄地落在了不远处的椅子腿儿上。

“只有一尺半距离,只要一扑,一拉,然后横着一扫……”他迅速判断着,谋划着,准备拿下陶三春,“将功赎罪”。谁料还没等做出具体动作,背心处却又是一痛。陶三春手中的钢刀,已经再度刺破了他的皮肤。

“别耍花样,今天我们三个如果平安脱身,你也能留下一条小命儿。如果我们三个死了任何一个,你就得陪葬!”陶三春的声音紧跟着从脑后传来,带着几分战栗,更多的却是决然。完全不像一个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农家少女。

的确,在今晚之前,她的确只是一个单纯质朴的农家少女。但在今晚之后,她却已经彻底脱胎换骨。

人到底有没有前世?她无法确定。宁子明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也解释不清楚。但是,她却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内心,也清楚地看见了宁子明身体内那个善良、诚实、坚韧而又孤独的灵魂。

她没有做节度使的父亲,也没有执掌天下道门的师父。没有人能替她做主,也没有人会将幸福打成包裹送到她手里。然而,她却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知道自己想要的东西必须努力去争。哪怕这份幸福已经阴差阳错地打上了别人的印记,不到最后一刻,她却绝不会轻易放弃。

“如果真有前世的话,你才是后来者。”

仿佛冥冥中有人看着自己般,陶三春仰起头,对着帘外的天空嘟囔了一句。手中刀柄同时微微用力,“带路,不想现在就死的话,就别耍花样!”

第八章 三生(四)

“哎!哎——!”李顺儿连声答应着,两条腿儿挪得却比出嫁的新娘子还慢。

这黑灯瞎火的哪里是出去找人?出去找死还差不多!万一跟那两位赵爷走岔了,待火头烧起来,人家趁乱跑得没了影儿,陶三春这个傻姑娘和自己这倒霉鬼就刚好拿来填坑!

然而,刀尖儿就顶在后心上,此刻他想得再多,也半个拒绝的字都不敢说。只能磨磨蹭蹭,磨磨蹭蹭,一尺一尺往外挪。跟在他背后的陶三春看了,立刻柳眉倒竖,手上的力道陡然增大,“快一些,别逼着我捅你!姑奶奶从小就杀鸡宰鹅,手上的性命不差你这一条!”

“哎!哎,姑奶奶,我,我不是不快,我,我走不动路了!”李顺儿后背吃痛,向前踉跄数步,一个跟头栽到了台阶底下,“姑奶奶,我真的走不动了啊。我,我尿裤子了啊。”

“你,你这人也忒地无耻!快滚起来,否则我现在就宰了你!”陶三春没想到对方居然如此疲懒,直气得两只眼睛一起“冒烟儿”。然而,毕竟以前没杀过人,嘴上说得虽凶,手中的钢刀却始终不忍朝对方脖子上剁。

这下,李顺儿可看穿了她的老底儿。灵机一动,立刻双手抱着脑袋,开始满地打滚儿,“姑奶奶,姑奶奶你杀了我吧,我真的走不动了。我死不打紧,我家里老婆和孩子,马上就要活活饿死喽!老天爷,你不长眼睛啊!他们娘俩平素吃斋礼佛……”

怕把陶三春逼急了当场杀人,他故意将哭声压得很低。然而,身体却在地上扭来滚去,任少女怎么催促踢打都不肯再爬起来。

正僵持不下之时,院门口忽然闪进两个身影。当先一个大高个见李顺儿居然敢耍死狗,立刻勃然大怒,“春妹子,把刀子给我。这种人,你杀了脏手!”

说着话,从陶三春手里夺过钢刀,冲着李顺儿的身体奋力下剁。

“啊——,你?”陶三春认得此人是宁子明嘴里的赵二哥,愣了愣,本能地用手去捂自己的眼睛。

预料中的惨叫声却迟迟没有传来,将手指悄悄松开一道缝隙,她看见宁子明的左胳膊,拦在了赵二哥的右手腕子下。“二哥,这人留着还有用!”

“火头已经点起来了,还留着他何用?老三,这会儿可不是心存妇人之仁的时候。”赵匡胤必杀一击被中途阻断,皱了皱眉,声音里隐隐带上了几分不耐烦。

“二哥莫非忘记了,我可是瓦岗山上下来的!”宁子明调转胳膊,推开赵匡胤持刀的手臂,同时轻笑着回应,“论别的能耐没有,杀人放火,还真是我的老本行!”

说着话,抬脚朝李顺大腿根处用力一点,“死了没有,没死就赶紧滚起来。我数三个数,一,二——”

“没,没有,赵爷饶命——!”短短几个呼吸时间内,在鬼门关前打了个来回儿,李顺儿吓得尿了一地。手提着湿漉漉的裤子爬了起来,哭泣着求饶,“赵爷饶命,小的,小的不是在耍心眼儿,小的真没耍心眼儿啊。刚刚,刚才真的是尿裤子了,尿裤子了!”

“老子不管你真尿还是假尿,速速带我们去议事堂!快点儿!”宁子明把眼睛一竖,低声断喝。

“哎,哎!”这回儿,李顺是真的不敢再耍任何花招了。抬起头朝四周瞭望了一下,快速向李家寨正中央偏北位置走去。

“走快点儿,但是别想着逃跑。老子手中的刀子,肯定比你跑得快!”赵匡胤看得满头雾水,一边用刀尖指着李顺儿后腰眼儿,一边低声向宁子明询问,“老三,这会不赶紧往外逃,去议事堂做什么?我刚才虽然故意压住了火头儿,可咱们也没太长时间耽搁!”

“灯下黑,这会儿向外逃,反而容易被人堵个正着。等大哥带人从外边杀进来时,咱们才好里应外合!”宁子明知道赵匡胤骨子里心高气傲,也压低了声音,非常仔细地解释给他听,“这些都是鸡鸣狗盗的伎俩,二哥你平时想必接触不到。而我当年在瓦岗寨白马寺时,却有七个师父手把手地教导。”

听他如此一说,赵匡胤里的心里头立刻就舒坦了许多。想了想,笑着摇头,“本事没贵贱,鸡鸣狗盗的伎俩学好了,关键时刻照样能救孟尝君的命!咱们走快点儿,早知道你不想立刻往外冲,我刚才该再多点几个火头来着!”

“已经足够了!我刚才找你的时候,顺手用油灯做了几个机关。等会东边一个火头儿,西边一个火头,肯定能让他们顾此失彼。”宁子明笑了笑,自信满满。

“那我就放心了,看不出来,你居然是个行家!”赵匡胤挑起大拇指,低声夸赞。平素总觉得宁子明做事稚嫩,今晚却忽然发现,自己这个结拜兄弟,在某一方面的天分和手段,还真不是一般的高。

“是二哥带的好头儿!”宁子明咧了下嘴,摆着手不肯居功。

兄弟两个嘴上你一句,我一句地逗着,脚下的速度却一点儿都没慢下来。由怕死鬼李顺儿带路,三绕两绕,就来到了李有德平素处理寨务兼摆谱专用的议事堂前。

议事堂大门口的台阶上,几个当值的庄丁正背靠着脊背睡得迷迷糊糊。猛然间听到有脚步声靠近,将眼睛睁开一条小缝儿,梗着脖子骂骂咧咧:“找死呀?大半夜往这里跑。没事儿不在被窝里抱着婆娘,到处乱钻个卵子!”

“瞎……”李顺把眼睛一瞪,本能地想逞一下威风。谁料刚刚开了个头儿,却被陶三春一记掌刀切在了后脖子上。

宁子明向陶三春投去赞赏的一瞥,迈开双腿,大步前冲,左手钢鞭,右手解刀,速度快逾奔马,“瞎叫唤什么?寨主说后半夜天凉,派我们前来送热汤!”

“热汤,有热汤,在哪?”庄丁们闻言大喜,揉着眼睛起身准备喝汤暖肚子。没等他们看到汤桶摆在什么地方,宁子明的身影已经冲到了近前。明晃晃的解刀左右迅速抹动,“噗!噗!”两声,红光四射。

“咯咯,咯咯,咯咯……”两名喉咙被切断的庄丁瞪着圆鼓鼓的眼睛原地打转儿,嘴里却发不出任何叫喊。其余庄丁吓得魂飞魄散,仓促之间,根本来不及敲响手中的铜锣,只能一边撒腿逃命,一边扯开嗓子,大声示警,“敌——”

“噗!噗!噗!噗……”又是数声闷响,赵匡胤提着钢刀冲致,与宁子明一道,将剩下的几名庄丁全部杀死在台阶上。

示警声刚刚响起,就戛然而止。除了引发一阵剧烈的犬吠之外,没有任何其他效果。庄子中的几处存放粮草、物资的关键所在,却猛然腾起了一团团耀眼的红。浓烟伴着烈火,转瞬就照亮了半边天空。

“别动尸体,也别开正门儿。咱们绕到侧面去,跳窗子进屋,守株待兔!”宁子明非常老练,就像从娘胎生出来就开始做强盗一般,迅速调整策略。随即将滴着血的解刀朝腰间一插,大步走向陶三春。

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死在面前,陶三春吓得脸色惨白,胳膊和大小腿儿不停地哆嗦。然而,看到宁子明走过来搀扶自己,她艰难地笑了笑,轻轻摆手,“我自己来,没事儿!”

说罢,也不管宁子明和赵匡胤二人的目光有多困惑。闭紧嘴巴,强压住已经快涌出嗓子眼儿的五腑六脏,一步一步朝屋子侧面的窗户走去。

既然心中已经做出了选择,有些坎儿,她就必须自己过。哪怕是最开始时再难受,再不适应,也要咬着牙死撑到底。

寒瓜和葫芦也长不到一处,麻雀和苍鹰飞不到一起。有些事情,书上未必写。但站在田野间,却能看得清清楚楚。

“行!”赵匡胤看着看着,就高高挑起了大拇指。随即迅速转过头,上下打量同样满脸佩服宁子明,一抹令人玩味的笑意,迅速涌上了眉梢眼角。

第八章 三生(五)

“二哥,帮我把这小子也拎进去!”宁子明被看得老脸微红,用脚踢了踢昏死过去的李顺儿,果断“祸水东引”。

“还不如一刀杀了干净,刚才差一点儿就被他坏了事儿!”赵匡胤的眉头迅速皱起,对宁子明的妇人之仁依旧难以释怀。

他先前的确答应过李顺儿,只要此人在指点寨子里的关键位置时不撒谎,就会饶其不死。但那不过是权宜之计,没有必要信守承诺。自古以来成大事者皆不拘小节,连楚汉之盟都能说推翻就推翻,更何况自己当时只是随口一说。

“咱们不可能把整个李家寨的人都给屠了!”宁子明快步绕向议事堂的侧面,头也不回,“这小子只要挺过了今晚,就是最好的寨主人选。否则,死了一个李有德,还会换个李有财、李有志上来,相当于换汤不换药。而咱们兄弟三个,又不可能一辈子都盯在这儿!”

“嗯——?此言有理!”赵匡胤眉头猛地向上一跳,看向宁子明的目光充满了诧异。虽然古人有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可自家三弟的成长速度也忒快了些!仅仅一个晚上的光景,便与先前判若两人。若不是自己这些日子几乎跟他形影不离,自己真的会怀疑他此刻被一个千年老鬼给上了身。

不过,老三能快速成长起来,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件坏事。所以赵匡胤惊诧归惊诧,心里头倒没任何抵触情绪。迅速弯下腰,像拖死狗一般单手将李顺拖起,快步追向宁子明和陶三春。转眼间来到议事堂的侧面窗子口,他微微吸了口气,胳膊和腰杆同时发力,“呯!”地一声,将李顺丢进了屋子内。

兄弟两人先目送陶三春跳进了屋子,随后也相继翻窗入内。找到木制的插销,迅速从里边将窗子全部插死。紧跟着,又借助窗口透进来的火光,检视整个议事堂的格局,为下一步行动做切实准备。

待一切都忙碌停当,外边已经被火光照得亮如白昼。粮仓、马厩、草料场、辎重库,还有几处临近草料场的铺面儿,都变成了一个又一个巨大的火把。无数人从睡梦中被惊醒,无数牲畜遭受了池鱼之殃,无数看家狗被吓得魂飞胆丧。哭喊声,悲鸣声,咆哮声,此起彼伏,将绝望和恐惧,以最快的速度四下蔓延。

即便是训练有素的军队,半夜里忽然受到刺激,也有发生“营啸”的风险,更何况是没经过任何严格训练的李家寨百姓?大多数男女被火光惊醒之后,第一反应,就是收拾家中的细软,扶老携幼准备逃命,根本没有勇气去查看粮仓、草料场和辎重库等关键位置,今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更没有勇气去考虑,此刻还存在不存在将火头扑灭的可能!

极少数寨子里的“乡贤”,倒是远比普通人镇定。然而他们在仓促之间,能组织起来的,只有各自的家仆。带着这点儿人手去救火,等同于去看热闹。十几桶好不容易才打来的冷水泼到火堆上,非但未能令火势变小,反而溅得红星乱窜。落到人衣服上,就是一个红彤彤的窟窿。落到人的手和脸上,就是一大串水泡。将救火的“勇士”们烧得焦头烂额,鬼哭狼嚎。

还有些被冷水激起的火星,则被夜风带走,落上了临近民房屋顶。有钱有势的乡贤们讲究风水,不会住在粮仓、草料场和库房附近。没钱没势的普通百姓,自然也住不起瓦房。屋顶上多年未换的茅草,早就干得通透。被飞溅而来的火星一点,立刻东一处,西一处冒起了青烟。

茅草屋的男女主人,立刻哭喊着将家中的老人和孩子赶出院子外,自己则拎着水桶试图保住仅有的栖身之所。然而,更多的火星却被夜风送了过来,在屋顶上点起更多的青烟。茅草屋的男女主人们,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家房顶上的青烟,迅速变成了一处又一处暗红色的火苗,跳跃,翻滚,转瞬不可收拾。无可奈何之下,他们嘴里发出一声绝望的悲鸣,丢掉水桶,冲进屋子里捡出最值钱的家什,仓惶逃命。

当火场周围的十几栋茅草屋,都变成了“火炬”之后。带领家仆努力控制火势的乡贤们,只能果断选择放弃。水火无情,如果再不走,他们就会被烈火困住,彻底变成一团焦炭。他们追随李有德是为了荣华富贵,可不是为了稀里糊涂地去做“壮士”!

“去议事堂,去议事堂,这场火来得太蹊跷!”乡贤当中,从来不乏头脑清醒者,放弃了无效的救火努力之后,立刻察觉到了李家寨眼前所面临的巨大危机。

“去议事堂,议事堂。请李会主立刻调兵遣将,以免被贼人所乘!”临近的巷子里,刚刚从睡梦中惊醒的几个联庄会下属庄主跌跌撞撞地跑出来,衣衫不整。

无论火头因何而起,如今最要紧的事情,是把几个庄子的庄丁都组织起来,统一调遣,以备不测。否则,大伙群龙无首,各自为战,即便人数再多也不顶用。

“李寨主有令,放弃救火,去议事堂,去议事堂!”数名精英弟子,敲着铜锣,在街巷中大声叫喊,每个人的面孔,都被火光照得分外狰狞。

他们都是李有德的心腹,彼此间生死荣辱早就牢牢链在一起。李有德如果能占据一州一郡,位列诸侯,他们也跟着一道鸡犬升天。李有德如果不幸身败名裂,他们当中每个人都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几伙人汇聚成一团,如暴风雨之前的蚂蚁般,熙熙攘攘朝议事堂跑。每个带头者,都把最后的希望,押在了联庄会的会首,李家寨寨主李有德身上。只有后者,曾经当过军队的教头,知道怎么应付眼前的危机。也只有后者,才有资格把各位乡贤、精英和庄主们召集到一起,对着他们发号施令。

被寄予了厚望的李有德,则在吩咐心腹弟子们去四下传令的同时,就赶往了议事堂。粮食被烧光了,可以再去周围的庄子里“借”。草料被烧没了,可以逼迫庄稼汉们去割。钱财被烧成灰,可以向临近那些不肯加盟的庄子去收!唯独联庄会的控制权不能丢,否则,他和他周围亲近的人,都必然会粉身碎骨。

还没等跑到议事堂的门口,借着火光,李有德重金请来的四名护卫,就发现了台阶上的尸体。“有刺客!”其中一个脑门上点着香疤的男子大声示警,迅速从腰间拔出了军中专用的横刀。另外三个带着金箍的头陀,则默契地排成一个品字型,将李有德牢牢地护在了身后。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凭借多年江湖上摸爬滚打的经验,他们及时且老练地,为李有德提供了保护。然而,令他们非常失望的是,预料中的偷袭,迟迟未至。议事堂附近的安静,与周围的混乱嘈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将此地与李家寨的其他地方格开了一般,熊熊大火,未能对这里造成任何影响。

“刺客来过这儿,但是又走了,大门上的锁还好好的,没有人动过!”借助熊熊的火光,脑门上点着香疤的假和尚迅速做出判断。

几名在议事堂门口值夜的家丁,都是被一刀夺命。报警专用的铜锣都在台阶上摆得整整齐齐,他们腰间的钢刀,也都未曾离开过刀鞘。

刺客可能不止一个,并且都是杀人的行家。并且极有可能出身于军旅,出手便是杀招,不给对方留任何反击的可能。

“从他们腰间找到钥匙,把门打开!”李有德毕竟早年曾经在银枪军中做过教头,无论是胆气,还是眼力,都不比他花重金请来的四名护卫差。抬手推开三个头陀,沉声吩咐。

“大人稍待!”假和尚答应一声,随即迈步奔向台阶。左手持刀继续戒备,右手迅速在几个尸体的腰间摸索。很快,就把一串铜钥匙翻了出来,冲着李有德高高地举起。

“最大的那个,开门!”李有德悄悄松了口气,继续大声吩咐,从头到脚,看不出任何紧张。

见到他如此镇定自若,三名头陀打扮的家将,也纷纷放松了精神,缓缓收回举刀的手臂。无论刺客是一个还是几个,杀人放火之后,也早该趁乱逃之夭夭了。断然没有留在作案现场,准备硬扛整个联庄会,数百名青壮的道理。

作为所有外来家将的领军人物,假和尚比其他三名同行又多了几分谨慎。大声答应着走向议事堂正门,先用钥匙开了锁,拔出外边的铁门闩。随即,迅速后退数步,弯腰捡起一具尸体,狠狠地砸向了门板。

“咚!”门板被砸得向内四敞大开,尸体上的余力未衰,继续向内飞了半丈远,才落在了议事堂正中央,污血到处飞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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