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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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却已经越来越不喜欢在人多的场合开口说话。哪怕是宾客盈门的时候,也只是让几个儿子出面与客人们谈古论今,自己则在大多数情况下,都眯缝着眼睛于主人位置上瞌睡。

至于瞌睡的原因,却并非为年老体衰,精神不济。而是看得太清楚了,所以失去了说话的欲望。反正前后辅佐过七、八位皇帝,经唐、晋、辽、汉四朝而不倒的履历,已经足以见证他的才华和本事。这年头再多说几句,少说几句,影响已经不大。

只有关起门,对着自家几个儿子的时候,他的眼睛,才会努力睁开。瞳孔之中,也会重新迸射出智慧的光芒。

儿子们都很有出息,除了已经早夭的老四之外,其他五个皆官居显职。但是儿子们将来,能不能保证冯家继续富贵绵延?他却不敢太放心。

所以在趁着还没听见佛祖召唤之前,冯道能多教导儿子们一点,就多教导一点。哪怕让五个儿子每人掌握自己本事的两成,兄弟只要齐心,将冯氏一门的荣华富贵,再继续向下绵延五十年便不会成为问题。

“也不知道二,也不知道郑子明能不能撑过这一轮。”见老父今晚谈性颇浓,长子冯平凑上前,一边动手将父亲面前盘子中的鸡胸脯切成肉糜,一边笑呵呵地感慨。

“应该能撑得过去吧!他的身手相当不错,军略方面,又得到过常思的言传身教。况且那郭、常两家,在汴梁城内也不是没有自己的耳目。郭允明做得如此明目张胆,他们岂能收不到半点儿风声?”次子冯吉有过跟郑子明近距离接触的经验,对少年人的前途颇为看好,想了想,笑着替父亲回答。

“收到了又怎么样,恐怕也是鞭长莫及!”老三殿中丞冯可,跟李业、后赞等新晋之臣平素多有来往,看问题时,难免就有所倾向,“况且跟他有交情的只是郭荣和常家二小姐,子女和父辈,终究还是隔了一层!”

“如果是那样的话,他可就玄了!”听了自家三弟的话,冯平缓缓放下割肉刀,眉头轻皱,“已经证实的队伍有两支,另外两支虽然属于推测,可只要其中一支肯出手,就足以再给李家寨最后一击。毕竟郑子明手里只有那一支民壮,抗得住第一、第二轮打击已经非常不易,怎么可能会想到后面还有第三轮等着?”

“人终究要先自强,他人才可能助之。”老三冯可笑了笑,丝毫不觉得谈论对象的结果有什么遗憾。

“此话固然不差,但常思的眼光也向来不差!”老二冯吉不喜欢自家三弟的态度,用手指敲了敲桌案,低声提醒,“如果他连这一关都过不了,常思和郭荣两个,当初怎么可能看上他?”

“也许看走眼一回呢?”冯可的脸色立刻开始发红,梗着脖子大声强辩。

他的声音虽然高,底气却多少有些不足。常思能在刘知远未发迹前与他结拜,又先后资助过郭威和史弘肇,相人目光,可谓天下无双。即便是他的老父亲冯道,在此方面,也要甘拜下风。

而郭威的义子郭荣,虽然年青了些,识人方面也没听说什么特殊。但此子自十四、五岁时便奉郭威之命出门历练,这些年来走遍大江南北,长城内外。所行的路,何止万里?所接触过的出类拔萃人物,又何止千计?他能跟郑子明一见如故,并且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陪同此人前往辽东。郑子明其人,又怎么可能寻常平庸?

有理,向来不在嗓门上。在外边如此,在家中亦是如此。听自家弟弟声音中已经带上了火头,老二冯吉只是淡然笑了笑,没有直接反驳。但无声之笑,却比大声嚷嚷更有力度。登时将老三冯可给打击得气焰全消,低下去,对着面前的小半只羊背开始痛下杀手。

太师冯道见此,心里头对三个年纪稍长的儿子,便分出了才能高下。于是也跟着笑了笑,随即将目光转向埋头吃菜的老五和老六,“你们俩呢,是不是也说上几句?”

“没看法,我听大哥的!”老五冯义,喜欢做万人敌,却不太喜欢权谋之道,抬头看了自家老父一眼,瓮声瓮气地回应。

“孩儿觉得,此战胜负,根本不在李家寨!”老六冯正抬手抹了下嘴巴,语出惊人。“只是,此战郭允明若是赢了也罢,已死之人,郭威犯不着替他出头。若是郭允明输了,依孩儿预测,此结果恐非国家之福!”

“哦?”冯道的眉毛猛地一跳,夜光杯中的葡萄酒瞬间也溅出了些许,将他的白胡子染成了通红一片。

其他几个兄长,也纷纷将头转向了年纪最小的老六,满脸狐疑。

少年人个性张扬不算错,但老是追求“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效果,就有些过于孟浪了。特别是在冯家这种事事讲究谋划长远的门第,过分的张扬,等同于违背了祖训家规!

“郭允明是陛下的宠臣,李业、聂文进、后赞等一干新晋,也唯其马首是瞻。他们这伙人的快速崛起,早就引发了许多老臣的不满。所以此战表面上,是郭允明在报私仇,或者陛下出尔反尔,想彻底将前朝血脉彻底斩草除根,实际上,却已经牵扯到了新老两方势力的较量。所以,孩儿以为,史、郭、常等人,绝不会对郭允明的举动不闻不问。”仿佛没看到兄长们的脸色,老六冯义笑了笑,继续侃侃而谈。

“呼——”冯道将酒盏放下,手捋胡须,长长吐气。

家族后继有人了,凭几天这几句话,老六冯义,绝对能保证冯家这条大船,在自己死后避过所有激流险滩。这,令冯道感觉自己的肩头顿时就是一松。然而,内心深处,他却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相反,却有一种冷冰冰的滋味,盖过了酒水带来的暖意,从心脏里溢出,缓缓流遍了他的全身。

快了,又要到做抉择的时候了。这次,也许依旧等不到他驾鹤西去。是第九位,还是第十位天子来着?冯道真的没力气再算。

第四章 饕餮(八)

“不要急,再等等!”

定州,李家寨前山,宁子明轻轻摆了下手,低声向周围吩咐。

周围没有人回应,早已不是第一次面对恶战的乡勇们,嘴里含着衔枚,手中握着刚刚下发没几天的标准军中制式角弓,一个接一个波浪般点头。

夜色很浓,山风也有些料峭。然而他们却能感觉到自己身体内的血液,热得厉害,呼吸也像着了火一般,滚烫滚烫。

脚下的山谷里,有一哨人马正在缓缓穿行。数量绝对在七、八百之上,也许高达一千!身上的甲叶互相碰撞,不停地发出嘈杂的“叮叮当当”。手中的长枪横刀倒映着天空中的星光,一串串冷得扎眼。

那是他们今夜要伏击的敌人。自从离开定县城之后,这伙敌军就打起了太行山葫芦寨的旗号,沿途还洗劫了好几个村子,把土匪的常见举动,模仿得惟妙惟肖。然而,这伙人此刻南腔北调的交谈声,却暴露了他们不可能来自太行山这一事实。

太行山的各家寨主和大头目们,可能来自五湖四海。但山寨中的喽啰兵,却多数来自河北与河东这两个地方。河北人说话声音粗,河东人说话嗓子尖,在太行山附近生活久了的百姓,稍微听一耳朵就能辨识出他们彼此之间的不同。而此刻山谷中行军者的队伍里头,大多数人的说话声,却与这两种特点格格不入。

“郭信,郭信那边,能不能将口袋扎死?要,要不要我过去跟他一起盯着?大春,大春哥那边呢,到底顶住顶不住?”潘美猫着腰,绕开山坡背面的岩石跑到山顶,低声跟宁子明请示。

今夜的作战方略,大部分都出自他的手。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比在场的任何人都要紧张。白净秀气的面孔上,丝毫看不到他自己平素所幻想过的那种镇定自若……

这是他第一次展示自身所学,万一出了纰漏,对不起谋主宁子明的信任不说,在表姐陶三春面前,也无法交代。况且在布局之前,敌军的所有情报,甚至连伙长一级小头目的姓名和履历,都已经摆在了他的案头上。

知己知彼到了如此程度,潘美若是还让对手拼了个鱼死网破,那他以后还是别再出来丢人了。老老实实蹲在家里温书,找机会去县衙里头谋个书吏差事才是正经!

“放轻松些,大春哥远比你想得厉害。至于郭信,这点儿小事儿若是他都干不了,也不会被郭家派到咱们这边来!”看出潘美的患得患失,宁子明抬起手在此人的肩膀上按了按,笑着开导。

潘美的身体僵了僵,脸上瞬间腾起一团猩红色的烟雾。“我不是不相信他们!”挺直腰杆,脚步悄悄向上挪动,他尽量占据相对高的位置,以免总要仰着头,像个孩子般跟宁子明说话,“我,我是觉得,此战如果放跑了一个敌人。就,就,就白费了我和你的一番心血!”

“跑不了,他们插翅难飞!”宁子明笑了笑,也悄悄挪动脚步,顺着山坡下移,让自己别显得比潘美高出太多。

一个成年人,没必要跟小孩子争谁高谁低。虽然真实年龄只比潘美大了些许,潜意识里,宁子明却把自己归入了成年人行列,而把潘美依旧当作一个少年。

少年人可以稚嫩,可以轻狂,可以按照他自己的本性做事,冲动起来可以不管不顾,而成年人,却要知道权衡轻重。却要知道照顾周围其他人的想法,知道克制自己的情绪,知道寸有所长尺有所短。

知道自己现在正在做些什么?将来要去做什么?而不是每天浑浑噩噩,随波逐流。

他花了将近一整年的时间,才让自己成长起来,才参透了人生中的几个关键,所承受的压力和痛苦,现在每每午夜梦回,还头皮发木,还浑身上下全是冷汗。

他不认为潘美会成长得比自己还快,经历的磨难比自己还多。那根本没必要,也没丝毫快乐可言!只是,只是他一直没有选择。

“你,你倒是自信得很!”潘美显然没有发现宁子明的脚下动作,也不会领对方的情。见宁子明说得轻松,忍不住撇撇嘴,低声打击。“我建议还是小心为上,以前虽然你也赢过几仗,但对手都是乌合之众。而这回,来得却是一伙货真价实的精锐!”

“没必要!”宁子明只用了三个字来呼应,随即,不再理会满脸不服气的潘美,低下头,将目光再度投向了山谷。

山谷里,敌军继续迤逦向前推进,一边走,一边高谈阔论,浑然没有发觉,他们已经正在走向一个死亡陷阱。

他们当中,所有人的日子最近都过得太顺了,顺得令他们已经失去了对危险的本能感应。而如果换了自己与他们易位而处,宁子明相信,自己即便看不出来山谷里的那些乱石和枯树,是别人有意安置,也会本能地意识到,危险正在悄然临近。

那是长时间在生死边缘打滚儿的人,才会养成的直觉。安逸日子过久了,便会一点点失去。在过去的一年多时间里,宁子明不知道踩过了多少陷阱,避开了多少杀招。很多时候,它就像一只刚刚破土而出的知了,拍打着稚嫩的翅膀,躲开鸟雀的目光,顽童的追逐,螳螂的伏击,还有树林中那密密麻麻,无穷无尽的蜘蛛网。直为了最后有一天,能堂堂正正地在烈日下,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

他在阴谋与背叛中快速长大,清楚地知道猎物在落入陷阱之后那一瞬间的恐惧,也清楚地知道发现自己遭受背叛的那一瞬间,人的内心会何等绝望。

那种恐惧和绝望交织在一起,能将彼此的效果都成倍放大,纵使强壮如呼延琮,瞬间也会失去求生的勇气。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待。

等待最佳出手时机,令对手心中的恐惧和绝望,在刚刚出现的那个瞬间,便达到峰顶。

他曾经亲身经历过,所以才明白其威力。

幸运的是,今晚,猎物终于换成了别人。而他,只管猎杀!

“快,快到了。他们快到那块白色的石头了!”经历了看似漫长,实际上非常短暂的沉默之后,潘美又追到宁子明身边,用颤抖的声音提醒。

宁子明笑了笑,没有吭声。

敌军的前锋,马上就要到达预设的攻击发动点了。那是一块从其他山谷里挪来的纯白色石头。为了让它更容易被庄丁们识别,此前连续数日,宁子明都特地命人用耕牛拖着此物,到谷外接受阳光暴晒。

虽然冬天的阳光根本没什么温度,但作用在石头上,效果却依旧很明显。此刻狭长的山谷里,其他石块、树木和荆棘等物,都是漆黑一团。这块被太阳反复晒过的石头,却朦朦胧胧,散发出了宝玉一般的光泽。

半夜行军,忽然在一片墨汁般的黑暗里,出现了一块隐隐发光的宝物。没有人,会选择视而不见。

“啊——!”“什么东西?”“好大!”“宝贝,宝贝!这回赚到了!”“赚……”

山谷里传出来一阵嘈杂的惊呼,整个行军队伍立刻崩溃。手持着刀枪的前锋兵卒,迅速围拢过去,将巨石围了个水泄不通。

随后跟进的队伍里,也快速点起了数支火把。几名头目打扮的家伙大呼小叫地上前,整顿前锋兵卒的秩序,以防有人过于贪心,起了将“宝物”碎而分之的念头。

“他,他们,他们围上去了!他们,他们果然举起了火把!”潘美双手握拳,脸色发紫,哑着嗓子陈述所有人都能看到的事实。

“下令啊,下令啊,还要等到多久!”内心深处,他大声呐喊。如果不是还忌惮着军律,他甚至恨不能把令旗从宁子明亲兵的怀里抢过来,亲手上下摇动。

这个念头,根本没来得及付诸实施,就被干净利落的掐灭。

宁子明忽然笑了笑,张开一只胳膊,将他揽在了自己的腋下。

这次,潘美没有再故意装大人,也没有过多抗拒。只是稍微挣扎了一下,就偃旗息鼓。

他知道对方是为自己好,否则,再拖延几个呼吸时间,自己即便能控制住越俎代庖的念头,心脏也无法再承受这最后时刻的紧张。

而现在,几乎狂跳出嗓子眼的心脏,艰难地重新落回了肚子内。让他终于可以稍稍冷静一些,可以冷眼旁观猎物自己跳进陷阱的最后历程。

宁子明的胳膊很强壮,腋窝很暖和,像一棵大树伸展的树枝,可以为人遮挡出一片安宁的天空。

“怪不得小春姐一眼就看上了他!”忽然间,潘美的鼻子里有些发酸,重新落回胸腔内的心脏,也沉甸甸的,隐隐作痛。

然而,下一个瞬间,所有酸涩和痛楚,就迅速从他身体内溜了个精光!

他再度瞪圆了眼睛,双手握紧,一动不动。

他看到,有个全身包裹得铁甲的壮汉,在数名侍卫的簇拥下,来到了白色巨石前。借着灯笼和火把的光亮,开始辨认上面的文字。

“衮州李泉,韩家庄二十二冤魂,在此恭候你多时!”一字一顿,潘美自己用极小,极小的声音,将石块上的文字替壮汉念了出来。

“啊——!”话音刚落,山谷里,狂叫声猛然响起。领军前来偷袭李家寨的主将郭全,像疯子般,抽出腰间横刀,四下乱砍。

周围的爪牙们毫无防备,转眼被砍倒了四五个。余者“轰”地一声,四散奔逃。

“攻击!”宁子明的声音终于响起,不带丝毫的情绪。

令旗快速举起,快速挥落!

“攻击!”“攻击!”“攻击!”“攻击!”……

百人将、都头、伙长们按照平素的训练标准,快速地重复,将总攻的命令,转眼传入每一名“猎人”的耳朵。

埋伏在山谷两侧制高点处的庄丁们,悄无声息地站起身,举起角弓,瞄准谷底偷袭者,箭如雨下。

山谷里,前一刻还踌躇满志的偷袭者们,此刻则变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东一团,西一簇,举着横刀、长矛、盾牌、扎枪,在箭雨中往来奔逃,根本不知道该怎样做,才有希望逃出生天。

没有人主动站出来,组织他们后撤。

也没有人主动站出来,带领他们向前突围。

几个核心人物,全都被恐惧和绝望给击垮了,短时间内,根本想不起来其他。

其中最为绝望的,无疑就是主将郭全。

只见他,如同被恶鬼俯身了一般,挥着一把横刀,见谁砍谁。身上接连挨了四、五箭,却丝毫感觉不到疼,也丝毫没有兴趣停下来先砍断箭杆。只是不停地挥刀,挥刀,挥刀,仿佛全天下的人,都跟他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几名倒霉的兵卒被郭全从身后追上,一一砍到。

几名将佐被逼无奈,转身迎战,却技不如人,被郭全挨个杀死。

一阵箭雨落下,将郭全射成了刺猬。

箭雨稍歇,郭全顶着“长满”箭杆荷叶甲,站起来,继续满山谷追着人乱砍。鲜血顺着甲叶,淅淅沥沥流得到处都是。

“这厮,也不过如此!”潘美推开宁子明的胳膊,缓步走下山坡。

他现在,心中已经没有了半点儿紧张,半点儿兴奋,半点儿骄傲。相反,却有些索然无味,有些冷静得出奇。

所有结局早已经写好。

不是在今晚,而是在小半月之前。

潘美终于明白,此战有没有他后来的出谋划策,结果都是一样。

“郭全,原名李泉,本为衮州县尉。贪图韩家女美色求娶不得,恼羞成怒,趁夜带爪牙潜入韩府,杀韩氏满门,掠韩家女而走。韩家女愤而投河,衮州士绅物伤其类,鼓噪入县衙鸣冤。李泉自知众怒难犯,弃官潜逃,不知所踪……”

数日前,郭全刚出汴梁,他的名字和履历,就已经被送到了李家寨中。

“点烽烟,通知山那边,可以收网了!”宁子明的声音再度从山坡顶传来,依旧不待任何情绪波动。

“腾!”临时用石块堆就的烽火台上,有团烈焰腾空而起。

“腾!”“腾!”“腾!”“腾!”……

周围的数座山顶,一团团烈焰陆续跳起来,与宁子明身边的烈焰遥相呼应。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在距离李家寨不远的西南方某处的无名山坡,猛然响起了一阵低沉的画角。

夜风中,宛若虎啸龙吟。

“杀!”呼延赞长枪前指,双腿快速加紧马腹。

“杀!”蓄势以待的骑兵们从山坡冲下,冲入野鸡岭赵家军中,如沸汤泼雪。

“杀!”“杀!”“杀!”千里之外的汴梁,三司副使郭允明带着几分酒意,在纸上挥毫泼墨,每一个杀字,都写得面目狰狞。

“杀?这世道,除了杀人,就是被杀,何时是个尽头?”汴梁城,老太师冯道仰起头,大口狂饮。血一般的酒浆顺着白色的胡须,沥沥而下。

第五章 草谷(一)

雪,纷纷扬扬,从天而降。

黑色的石头,黄色的枯草,褐色的泥土,红色的血痕,一转眼,就全都被盖成了纯粹的白,干净、整齐,一望无际。

从涞水到蔡水,从易州到汴梁,纯净的白色,将所有阴谋与罪恶都掩盖得无影无踪。没人再记起,大半个多月前,曾经有一支估摸不小的队伍渡过黄河北去。没人再记起,三、五天前,曾经有十几波信使沿着年久失修的官道行色匆匆。更没有人会记起,在某个寒冷的长夜,曾经有数千兵马在定州境内的某两个偏僻的无名之地白刃相向,血流成河!

此乃乱世,无一年不战,无一月消停,反正战斗不是发生在东边就是西边,不是发生在北国就是在江南,稀里糊涂地死上千把个人,再“正常”不过。

史家无暇去记载,官府顾不上去追究,至于当事双方的幕后主使者,都巴不得外界对此视而不见,更不会主动将其摆在台面上。

打闷棍,下绊子,兑子,打劫,胜负手,一切都在台子下进行。政治争斗向来如此,从古至今,几乎没有任何例外。真的把一切摆在了台面儿上,往往就意味着已经到了最后分胜负的时刻。输者满盘皆输,赢着盆满钵溢,除此,几乎没有第二种可能。

眼下大汉国新、旧两大阵营之间,显然还没到了最后定输赢的时刻。所以数日之前发生在李寨主外的恶战,就被“交手”双方,默契地选择了忽略。反正对其中一方来说,这场胜利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对于其中的另外一方,虽然伤了些筋骨,从现在开始很长时间内说话时底气都不足,却也不至于彻底一蹶不振。只要发了狠去卧薪尝胆,卷土重来亦可预期。

只可怜了那伙假扮山贼的私兵,还有另外一伙被重金和官位迷昏了理智的真正山贼,连个响动都没弄出来,就彻底消失不见。

就像那太行山中的寒鸦,一场大雪下来冻死无数。除了它们自己,这世界上没有任何生物记得它们曾经存在过,更不会在乎他们曾经发出的嘈杂声音。

雪,纷纷扬扬,落遍太行山两侧。

对于想要平庸度日的老百姓来说,每年冬天的大雪,既带来了寒冷与死亡,也带来了希望和生命。

一场风雪下来,大部分以啃咬庄稼为生的虫子都会被活活冻死。树梢上的寒鸦,草地里的部分野兔、狐狸和老鼠,甚至相对赢弱的牛羊,也都无法熬过残酷的严冬。而雪每多下一层,则意味着明年麦子的产量将增长一成,庄稼遭受虫害的可能降低一半儿。若是连续三场大雪都下得高过了人的小腿儿肚子,则明年一定是个丰收的好年景。庄户人家只要勤劳一些,就给儿子娶得上新妇,给女儿扯得起新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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