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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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萍末(五)

“刷!”刹那间,屋子内所有目光都被耶律赤犬给吸引了过去,众将佐和幕僚们像看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一样看着这个平素又蠢又自大的家伙,心中五味杂陈。

在此刻之前,打心眼里,他们瞧不起这个没任何本事,说话又粗鄙无文二世祖,甚至私底下没少抱怨过,是此人和韩德馨两个拖累了大伙,害得大伙儿顶风冒雪与敌军作战并深陷绝境。而现在,大家伙却忽然发现,耶律赤犬这个二世祖敢作敢当,义薄云天!

“韩指挥,你意下如何?”马延煦原本就想逼着耶律赤犬和韩德馨哥俩“以死谢罪”,却没想到对方会主动站出来。震惊之余,扫了一眼沉默不语的韩德馨,低声询问。

我和家兄要是敢说个“不”字,今天有可能活着走出中军么?韩德馨心中冷笑,脸上却装出一幅凛然的表情,向前走了两步,肃立拱手,“请将主尽管带领弟兄们离开,后路交给我们兄弟两个便是!”

“好!”马延煦心中的怨恨总算减轻了一些,坐直身体,大声断喝。“后路,马某就交给二位将军了。白马营将主已经被马某依照军律诛杀,这个营的兵马,还有那些病重无力行军的弟兄,也全交给你们两个指挥。务必拖住郑子明,让其不敢骚扰我军班师!”

“遵命!”耶律赤犬和韩德馨两个齐齐躬身,随即大步上前接过将令。

“二位——”记室参军韩倬犹豫了一下,强笑着叮嘱,“二位将军不妨见机行事,只要多置旌旗,保持号角战鼓声不断,那郑子明没打过几次仗,未必能识得疑兵之计!一天,大军今晚趁着黑夜离开,你们兄弟俩只需在此坚守一天。只要把对面那伙乡勇拖上一夜一天,明晚,便可以自行离去。不必,不必非要死守到底!”

内心深处,他一点儿都不认同马延煦的安排,但此时此刻,他却必须维护马延煦的主将权威。否则,恐怕不等郑子明挥师来攻,幽州苍狼军自己就得分崩离析。

“谢军师面授机宜!”耶律赤犬和韩德馨哥俩,再度躬身。随即,挥手跟诸位同僚做别。从始至终,脸上没露出半分怨恨之色。

众将佐见此,心中愈发感动。偷偷看向马延煦的目光中,也增添了更多的鄙夷。同样是吃了败仗,韩家哥俩好歹能自己承担责任。而姓马的嘴巴上说得响亮,到最后,却要逼着别人替他去死。两厢比较,人品高下立判。

以马延煦的敏锐,当然能察觉大伙对自己的态度变化。然而,身为一军主帅,他有怎么可能为了一时“义气”把自己置于险地?那是对全军将士的不负责,也是对大辽国的未来不负责。所以尴尬归尴尬,他却始终没有调整部署。

接下来一整天,众将佐都忙着整顿队伍,屠宰牲畜,制造干粮,为夜间的长途行军做准备。耶律赤犬和韩家哥俩儿,则将白马营的残兵和卧床不起的病号收拢到一块,着手实施“疑兵之计”。

待夜幕降临之际,一切已经准备停当。马延煦挥动令旗,众将士把衔枚含在口中,搬开西侧村口的封堵,悄无声息地向北匆匆撤离。一边走,大家伙儿一边忐忑不安地回头张望,恐怕韩家哥俩突然反悔,带着一堆伤残也逃出营地,进而惊动了对手,让所有人都死在又冷又偏僻的异国他乡中。

好在那耶律赤犬和韩德馨两个,虽然本事不济,人品却异常地坚挺。居然始终保持着营地内灯火不乱。直到众人走得越来越远,视线已经被完全被夜幕遮断。耳畔依旧隐隐能听见呜咽的画角之声,与大军前几天所奏毫厘不差。

“终究是蓟州韩氏子弟,虽然不太会打仗,担当却比某些人强出太多!”眼看着就要脱离险地,众将佐心里头一松,立刻开始交头接耳。

“可不是么,一开始,大伙就不该过来!”

“开始某些人不以为可以捞一份功劳,快速扬名立万么?”

“捞个屁,捞了一身冻疮!咳咳,咳咳咳……”

“奶奶的,窝囊死了。老子这辈子,就没打过这么窝囊的仗!”

“可,可不是么?差一点儿就,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这一仗,起因牵强,过程别扭,结果尴尬,从头到尾,没有任何可以称道之处。回去之后,马延煦和韩倬两个凭着各自父辈的保护,未必会受到什么惩处。而大家伙儿,却将在今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摆脱不了此战失利的影响。至于麾下士卒,受到的打击更为沉重。恐怕只要想起此战来,士气就会骤然降低一大截,这辈子,都不愿意再重复同样的过程。

纷乱的议论声,转眼就传进了马延煦的耳朵里,令后者脸色迅速开始发青,眼睛隐隐发红。是老天爷不作美,人力又能如何?马某做错了什么?从头到尾,马某的指挥,都中规中矩,几曾出过任何疏漏?至于当初主动请缨,还不是为了全大辽的汉人着想?马某人所看之远,所谋之深,又岂是身边这些鼠目寸光之辈所能理解?马某,马某还是太心软了,居然被他们逼着下了撤军命令。若是早晨时发狠杀掉几个……

“都把衔枚含上!大军尚未脱离险地,不得高声喧哗!”眼看着马延煦脸色越来越难看,手掌不停地在刀柄处摩挲,记室参军韩倬怕他控制不住怒火,紧跑了几步,冲着正在议论纷纷的将士们低声呵斥。

“韩参军,好大的官威!”众人心里头对副都指挥使马延煦早已失去了敬意,见他一个私聘的幕僚居然也敢出来狐假虎威,顿时撇着嘴大声奚落。

“叫我等不要喧哗,韩参军声音好像比我等高出甚多!”

“呵呵,参军还是想想回去后如何跟上头交代吧!我等人微言轻,可以随意摆布!可人家耶律将军和小韩将军的家人,却未必容易像我等这般好揉捏!!”

最后这句话,可是说道了关键处,顿时,令韩倬的头皮发紧,眼前发黑,双腿瞬间发软,差点儿一头栽进路边的雪坑里头。

今天早晨,他之所以未曾阻止马延煦逼迫耶律赤犬和韩德馨两个留下断后,一方面是考虑到马延煦当时的心情,另外一方面,则是因为耶律赤犬和韩德馨哥俩手中没有任何嫡系兵卒,即便对军主的安排不满,也掀不起任何风浪。

而现在,经众将佐提醒,他却忽然想起来,耶律赤犬和韩德馨两个,背后还站着南院枢密使韩匡嗣!有道是,打狗也得看主人。即便这哥俩于蓟州韩氏家族中,再不受重视,至少他们也是韩匡嗣的亲侄儿。今早军议的过程若是被传扬出去,那以韩匡嗣为首的蓟州韩家,又怎么可能跟马延煦善罢甘休?

“那又怎样,马某问心无愧!”身背后忽然传来一股大力,扶住了他,同时,马延煦的声音也传进了他的耳朵,“耶律将军和韩指挥使主动舍身断后的壮举,马某会向上头如实汇报。以陛下的圣明,必然会赐他二人身后哀荣!”

“而你们……”顿了顿,目光从一众将佐的脸上扫过,马延煦带着几分报复的快意,继续补充,“此番不待援军抵达,就擅自撤兵的缘由,马某也会如实汇报,绝不会做丝毫隐瞒!”

“你……”众将佐齐齐打了个哆嗦,怒火从眼睛里迸射而出。

见过狼心狗肺的,没见过如此狼心狗肺的!害得大伙吃败仗不算,居然还要把提前退兵的责任,也朝大伙脑袋上推!这种人,有什么资格给大伙儿当主帅?这种人,给舍命断后的韩家哥俩提鞋都不配?

“怎么,继续嚷嚷啊!你们不是喜欢嚷嚷么,怎么不继续嚷嚷了?”马延煦也是被众人刚才的议论声给气晕了头,手按刀柄,环视四周,冷笑连连,“早晨时逼着马某撤兵时,不是一个个挺有勇气的么?怎地,敢做不敢当是不是?如果尔等真的能拿出几份现在的勇气来,那李家寨不过才七八百民壮,即便倾巢而出又能怎么样?马某就不信……”

“呜呜——呜呜——呜呜——”一声高亢急促的号角,将他的话憋在了嗓子里。

“着火了,着火了,那边,快看那边……”正在手握刀柄考虑是不是火并掉马延煦的众将佐们,指着远处山头上的红光,大声惊呼。

“是,是营地,是咱们的营地。”

“是韩家哥俩,韩家哥俩在给用号角声给大伙示警。”

“快走,快走,姓郑发现咱们的行动了。韩家哥俩根本不可能挡得了太久!”

“走啊,快走啊,还愣着做什么……?”

惊叫声瞬间响成了一片,众正副指挥使,都头们,跳着脚,挥舞着兵器,带领各自的嫡系亲信,率先逃命。谁也不向马延煦这个都指挥使请示一声,就当此人根本不曾存在。

“别跑,别跑,黑灯瞎火的,敌军不可能追得这么快!”马延煦身手拉住一名指挥使的貂裘束带,大声喝令,“康克俭,你给我站住。带着你麾下弟兄,咱们且战且退。不能这么跑,这么跑,谁也逃不出生天!”

康姓指挥使冷冷看了他一眼,挥刀将束带一切两段。

“你——”一股被羞辱的感觉,直冲马延煦脑门。丢下毛茸茸的束带,他反手抽出兵器,准备杀人立威。

“当啷!”康姓指挥使又一刀磕飞了他的兵器,转过头,扬长而去。

“反了,反了,来人,给我把他拿下,拿下,就地正法!”马延煦被吓得跳开半丈远,随即大声招呼亲兵们上前捉拿“逃犯”。话音刚落,耳畔忽然又传来了一阵低低的号角声,“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宛若半夜时的北风,一直吹进人的心底。

“嗖嗖嗖——”数百支火矢从天而降,在夜空中,留下一道道亮丽的焰尾。

第九章 萍末(六)

是乡勇们习惯在黑夜里使用的火箭,连续两个晚上,曾经给幽州将士造成了巨大的恐慌。如今,又在他们士气最低落时,从天而降。

夜空中被骤然照亮,紧跟着,是山坡上的白雪。一块块山岩和落光了叶子的枯树,被火焰照出参差不齐的影子,忽长忽短,忽明忽暗。紧跟着,更远处的群山也猛地现出了身形,跳跃着,晃动着,仿佛变成了一只只猛兽。

冰块是他们的獠牙,夜风是他们的呼吸,树木是他们背上坚硬的鬃毛……

“火箭,是火箭!”

“乡巴佬又来了!快跑!”

“快跑,乡巴佬要烧死咱们!”

“娘咧——”

号称除了皮室军之外无人能敌的幽州军将士,惨叫着,哀嚎着,狼奔豕突。手中的兵器,根本不知道该朝哪挥舞。马车上的铠甲和盾牌,也顾不上去拿下来武装自己。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更多的火矢夹杂着雕翎羽箭从半空中降落,放翻了七、八名倒霉蛋,将卡在两座丘陵之间的山路,照得一片光明。

箭杆前端绑了硫磺棉絮等易燃物的火矢,不具备任何破甲能力。雕翎羽箭被厚厚羊皮袄上阻挡,也造不成致命伤。但是,幽州将士们的勇气,却被突然出现的火矢和雕翎,瞬间砸了个精光。

没有将领肯停下来,整理队伍,迎战敌军。也没有兵卒肯服从将领们的命令。指挥使和都头们,在嫡系亲兵的簇拥下,推开任何敢于挡在自己前路上的人,撒腿狂奔。失去主心骨的普通士卒,则各不相顾,用双手抱住脑袋顺着山路猛跑。冷不防有人脚下打滑摔倒在地,立刻就有数十双大脚从此人身上踩过去。转眼间,倒地者就被踩得昏迷不醒,临近箭杆上火焰跳动,照亮他布满脚印的身体,还有写满了绝望的面孔。

“别跑,别跑,停下来迎战!他们人不多,他们没几个人!”马延煦空着两手,像一只大马猴般跳来跳去。两波火箭加在一起,也凑不够五百之数。给幽州军造成的伤亡,更是微乎其微。他看见了,他把一切都看得非常清楚。然而,他却无法让正向逃命的将士们,再相信一次自己。

威望,根本就不是靠屠杀自己人所能建立起来的。折子戏里“斩将立威”,“杀姬明纪”,不过是无聊文人胡编乱造的传说。千百年来,只有零星几名傻瓜,才会认为这是建立主将威信的不二法门。而马延煦,恰巧就是其中一个。

在他第一天与敌军试探接触失败,挥剑刺死白马营指挥使卢永照时,他的威信,于苍狼军中已经打两个对折。当他今天早晨逼着耶律赤犬和韩德馨二人舍命断后,并且将伤兵全都抛弃于营地当中时,他的威信就又降低了一半儿。而在他忽然暴怒,宣称要跟麾下将佐们秋后算账那一刻,他的威信,已经彻底清零。

停下来,停迎战,好让你先逃走!然后回去之后再反咬大伙一口?想得美!谁都不是傻子,有卢永照、耶律赤犬和韩德馨三个人的例子摆在前头,谁再肯拿姓马的做上司,就是犯贱!

没有人,肯再把性命,交给一个薄情寡义,出尔反尔,毫无担当的家伙。哪怕他血脉再高贵,行事再杀伐果断也不行。刺史之子的性命是一条命,农夫之子的性命,同样是一条命。当死亡面前,谁的命也不比别人高贵多少。

“整队,整队才能冲出去,这么跑,大伙谁都逃不了,谁都逃不了啊!”马延煦的身影,在人流中跌跌撞撞,两条胳膊左右划拉,就像溺水的人在寻找救命稻草。

除了他的家将和亲兵,没有其他人响应。而区区七八名家将和十来名亲兵,在战场上起不到任何作用。

“停下来,迎战。迎战!”马延煦像疯子般,继续去拉人“入伙”,左手拉住这个,右手边跑了那个。右手拉住那个,左手忽然一松,刚刚停住脚步的兵卒再度逃之夭夭。几番来回奔走,都不能组织起足够的人手迎战。他忽然扬起头,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嚎。“啊——啊啊啊——啊——”

正从他身边经过的士兵们愣了愣,脸上露出几分同情,然后侧着身子继续绕路逃命。都指挥使大人疯了,被郑子明给气疯了。跟着疯子肯定落不到好结果,所以,大伙还是赶紧跑吧,千万不能犹豫,更不能回头!

“啊——啊啊啊——啊——”马延煦不再试图收拢队伍,从距离自己最近的大车上,抽出一面木盾,一把钢刀,用钢刀敲打着盾牌,继续嚎叫不止。“来啊,朝我射,我是都指挥使马延煦。来啊,谁来跟我一战!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排火箭落下,插在他身前身后的雪地里,照亮他孤独的身影。家将和亲兵们舍命扑上,用盾牌护住马延煦身前和身侧。马延煦自己也本能地举盾挡箭,停止呼喊。随即,又从盾牌后探出头,朝着羽箭飞来的位置,咆哮挑衅,“来啊,躲在暗处射冷箭算什么本事,来,来跟我一战。苍狼军都指挥使马延煦在此,谁来跟我一战!”

他想用这种方式,打乱敌军的进攻节奏。把那个阴险歹毒的郑子明给骗出来,然后用此人的鲜血,洗刷自己身上的耻辱。然而,无论他如何叫嚷,咒骂,咆哮,临近的山坡上,却没有任何人出来回应。只有一排又一排的羽箭,朝着慌不择路的溃兵头顶落下。不仅仅是为了制造伤亡,同时还为了让他们更加慌乱,让他们永远没勇气停下来思考,停下来整理队伍。

“来啊,乡巴佬!来啊,乡巴佬郑子明!我知道你在!我知道你来了。有种就出来给你我一决生死!”马延煦继续前窜后跳,片刻也不停歇。

他知道对手的主将是谁,他知道对手的名字,他甚至能猜到对手目前大致藏身方位。然而,除了漫山遍野的火箭,他却始终找不到对方的面孔。只能影影绰绰,看到有很多人站在不远处的山坡上,肩膀挨着肩膀,手臂挨着手臂,就像一堵巍峨的长城。

很久很久以前,在蓟州北面的燕山上,他似乎也曾经看到过同样的一堵。早已残破不堪,到处都是豁口。但是,过往旅人,却谁也无法忽略它,忽略它往昔曾经的威严。

“军主,军主,走吧,再不走,就会被人给生擒了!”有一名司仓参军打扮的文职,心里好生不忍。冒着被火箭射中的危险冲到马延煦身边,试图拉着他一起逃命。

马延煦却毫不领情,用肩膀狠狠将此人撞了个趔趄。然后一手持刀,一手提盾,两眼死死盯着不远处的山坡,再度大声邀战,“来,杀我,杀我!我是都指挥使马延煦,我是大辽参政知事马胤卿之子,幽州苍狼军都指挥使马延煦。来,杀我。杀了我,尔等今日不杀我,马某日后定然卷土重来,将尔等犁庭扫穴!”

“完了,都指挥使大人彻底疯了!”几名文职幕僚,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过,搀扶起好心肠的司仓参军,快速追赶逃命队伍。

“马兄,赶紧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记室参军韩倬逆着人流跑上前,从背后抱住马延煦的腰杆。“走,别意气用事,他们不会现在就杀你。他们要的就是你方寸大乱。他们人少,不愿意跟咱们拼命,只想着兵不血刃!”

“放开我,放开我,我今天就要战死在这里!大丈夫死则死尔!”马延煦用屁股撞,用胳膊肘顶,摇晃肩膀,扭动腰肢,试图摆脱韩倬的羁绊。“我不能回去,必须有人为大辽国而死。我来做第一个,我以我血见证咱们对大辽的忠诚!”

“打晕他,抬着走!”韩倬扭过头,冲着身边的人大声吩咐。他不是自己赶过来的,他利用自家父辈的余荫和贴身行李中的银锭,招募到了足够的“勇士”。

一名勇士举起刀,用刀柄狠狠给马延煦来了一记。另外一名“勇士”弯腰将马延煦背起,撒腿就跑。

马延煦的家将和亲兵们如蒙大赦。也举盾护住各自的头顶,跟在韩倬身后仓惶逃命。可以不死的话,还是不要死的好。虽然在别人眼里,家将和亲兵,早就把性命卖给的东主,向来无惧于死亡!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新的一排火箭夹杂着雕翎落下,追着亲兵和家将屁股,就像追逐着一群丧家之犬。

两名亲兵腿肚子中箭,嘴里发出绝望的惨叫。然而,这点儿轻微的伤势却不足以令他们摔倒。他们很快,就从惊慌中恢复了神智,徒手将火箭从小腿肚子上拔起,抛弃,然后,一瘸一拐地去追赶队伍。

“歪了,歪了,歪了!让你们射姓马的,你们射他的亲兵做什么?”铺满积雪的山坡上,忽然跳出来一个瘦瘦的身影,挥舞着角旗,满脸兴奋。“这么半天,居然连一箭都没射到他身上,你们真是一群废物点心!”

“巡检大人吩咐过,不要靠得太近,免得对方情急拼命!”

“巡检大人吩咐,莫逼疯狗入穷巷!咱们这些弓箭手,今晚以打掉敌军士气为目标,不必考虑杀伤多少!”

“他身边的亲兵太多!”

“射中了也没用,火箭破不了他的甲!”

黑暗中,有人七嘴八舌回应,声音同样兴奋莫名。

从开始对敌军发起打击直到现在,大伙没有一兵一卒伤亡。而对手,却已经全军崩溃。这样轻松痛快战斗,大伙以前从来没听说过,甚至做梦都不敢想象。

你只要对准敌军最多的地方,把火箭射出去就行了,甭管能否命中,也不用担心火箭是不是能刺破铠甲。而对手,则像一群羔羊般,奔跑,悲鸣,躺在雪地里装死,就是不敢发起任何反击。

“顺子,顺子,巡检大人有令。你部绕到前面去,用破甲锥射杀敌军!”一名传令兵,摸着黑跑过来,顺手递过一支令箭。

“叫我李都头!”瘦子一边夺过令箭,快速辩明真伪,同时大声抗议。“这是战场,不是在家!”

“是!李都头,巡检有令,你部绕路去前面射杀敌军。换破甲锥!”传令兵撇了撇嘴,站直身体,将命令再度重复。

“走啊,跟着我去杀贼!”李顺儿一个箭步跳上面前的石头,挥舞令旗,威风八面,宛若关公附体,李存勖重生。

“杀贼,杀贼!”九十余名儿郎齐声回应,声音不够宏大,却气冲霄汉!

“杀贼,杀贼!”

“杀贼,杀贼!”

“杀贼,杀贼!”

陶大春、潘勇,还有刚刚从河中赶回来的郭信,各自带着一个都的弟兄,从不同方位,轮番朝幽州军头顶倾泻箭雨。

敌军数量是自家的两倍,作战经验也远比乡勇们丰富,所以,他们并不急于短兵相接。而是凭借对地形的熟悉,从侧面交替穿插,抢占有利地形,不停地用羽箭给对方制造伤亡。

这样做的好处是,能最大程度地减少自己一方的损失。从开战到现在,乡勇们的伤亡数字依旧维持在个位数上。但坏处也同样明显,敌军虽然被吓得魂飞胆丧,人员减少速度却非常迟缓。一些经验丰富的老兵,已经从慌乱中慢慢回过神儿。几个指挥使和都头的身边,也不再只剩下他们的嫡系亲信,许多溃兵在逃命途中本能地向他们靠拢,准备像冬天里的沙鸡一样抱成团取暖。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乡勇们朝山路拐弯处的敌军射出一排重箭。

四、五名幽州兵被射中,倒在血泊中,惨叫连连。其他大部分兵卒,快速弯下腰,以临近的山岩做遮蔽,强行通过。而溃军中的一名身穿黑色貂裘的将佐,则与他的嫡系亲信组成一个个小的团伙,一边用盾牌遮挡羽箭,一边尝试用弯弓进行还击。

“不要分开射,集中弓箭先对付衣着华丽的!”郑子明皱了皱眉头,大声向身边吩咐。敌军主将是个纸上谈兵的马谡,但这些幽州基层军官,素质却相当的不错。若非其麾下的兵卒士气已经完全崩溃,其本人对主将马延煦也失去的信任,自己还真未必能赢得如此轻松。

“巡检大人有令,集中射杀衣着华丽的,集中射杀衣着华丽的!”几个亲兵分头跑开,将最新将令以最快速度,传遍每个乡勇的耳朵。

“知道了!”

“明白!”

“擒贼先擒王!”

众乡勇们七嘴八舌地答应,迅速转动弓臂,重新寻找目标。过去的经验证明,自家巡检大人,打仗的本事绝对一等一。所以,大伙已经习惯了在他的指挥下去追求胜利,绝不敢对命令打丝毫的折扣。

很快,数十支破甲锥,就集中指向了山路拐弯处那名身穿貂裘的将领。

“吱——”带兵的都头,将铜哨塞进嘴里,奋力吹响。

身穿貂裘的家伙身上瞬间插上了四五支雕翎,惨叫一声,仰面栽倒。

第九章 萍末(七)

“康将军,康将军……”山路上,响起一阵悲怆的哭嚎。十几名亲兵打扮的家伙停止了逃命,放平貂裘将领的尸体,转身爬上山坡。

按照辽国军律,将领战死,亲兵即便能带着他的尸体逃回,也会被执行军法,除非他们能够砍下一名级别相当的敌将头颅,功罪相抵。所以,此刻除了拼死一搏之外,他们已经别无选择。

迎面飞来一排破甲锥,将这伙康氏亲兵瞬间放倒了三分之一。有主帅郑子明在身边坐镇,乡勇们个个都精神抖擞,射出的羽箭又快又准。然而,对于已经存了必死之志的康氏亲兵来说,三分之一的伤亡却远远不够。剩下的七八个人嘴里发出一声咆哮,彼此分开,像疯狗一样,继续逆着山势向上猛扑。

“嗖嗖嗖——”乡勇们射出第三排破甲锥,将前来拼命的家伙又放翻一小半儿。剩下的四、五名康氏亲兵则灵活地在雪地上翻滚,借助山石的掩护,以更快速度朝乡勇们迫近。眼看着双方之间的距离只剩下了不足十步,乡勇们射出羽箭后便会无力自保。郑子明果断低头从地上抄起钢鞭,“近卫队,跟我上,堵住他们!”

“近卫队,保护大人!”十名身披柳叶甲的近卫咆哮着冲出人群,在郑子明的左右两侧组成两堵高墙,将前来拼命的康氏亲兵堵了个正着。

双方在满是积雪的山坡上近距离肉搏,谁也不肯退让分毫。转眼间,就有一名康氏亲兵和两名乡勇战死,剩下的敌我双方聚集成一个疙瘩,挥舞着兵器朝彼此身上招呼,鲜血不停地飞溅,却谁也分不清哪一滴来自敌人,那一滴来自自己。

“死!”郑子明挥鞭砸向面前的对手,将此人的头盔连同脑袋一道砸扁。有把弯刀贴着他的肩膀劈落,被身边的亲卫们用盾牌挡了个正着。“咚!”蒙着牛皮的盾牌被剁出了战鼓一样的声响,震得他五腑六脏一阵翻滚。张嘴发出一声怒吼,“杀——”,他拧身,挥臂横扫,同右腿向上果断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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