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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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我从小就知道!”常婉莹笑了笑,温柔地回应。随即,闭上眼睛,微微喘息了几下,又努力将眼睛睁开,带着几分调皮问道:“师兄,你真的是石延宝么?告诉我,你到底是石延宝,还是别人夺舍而来,占据了他的躯壳?这句话,我,我一直想问,但,但我一直不敢。”

“我,我是石延宝,真的是,如假包换!”郑子明被问得身体一颤,硬着头皮叫嚷,“真的,师妹,你别多想,我这就救你,我一定要救你!”

“师兄,不急!”常婉莹虚弱地笑了笑,声音渐渐变低,“那你跟我说一件,咱们小时候的事情。慢慢说,我闭着眼睛听。”

“师妹,我是石延宝,真的是石延宝!师妹,你醒来,你不要睡,我不准你睡!”郑子明轻轻摇晃左臂,试图将常婉莹唤醒,却又不但动得太剧烈,以免扯到对方肩膀上的伤口,流出更多的血。

他到底是谁,他自己真的也不清楚。原本觉得,这辈子就稀里糊涂过去便是,却没想到,平素从未追究过此事的师妹,一直想要一个确切答案。

“咱们小时候,咱们小时候……”他急得咬牙切齿,汗流浃背。眼睁睁地看着,常婉莹的皮肤变得越来越白,眼睛越闭越紧。忽然间,心脏猛地一抽,痛得浑身战栗。随即,一道亮光劈入脑海,无数记忆的碎片喷涌而现,在半空中,拼凑成了一幅完整的图案。

“我想起来了,我真的想起来了!我是石延宝,我就是石延宝!”他扯开嗓子,大喊大叫,唯恐声音低了,令常婉莹昏睡过去,永远无法听见。“我,我曾经捉了毛毛虫,逼着你用刀子割开它的身体,看它有没有五腑六脏!”

“我曾经用草药煮了给你喝,说喝了就会长得跟我一样高!”

“我曾经掀过你的裙子,羞得你哇哇大哭!”

“我曾经跟你说,我来自另外一个世界,那里的人坐着个盒子飞来飞去,大车从来不需要马和牛拉,按一下机关自己就走。”

“我曾经跟你说,有一种办法,可以把你的画像和声音刻在石头上,万古不灭!”

“我曾经拿姜粉抹在胳膊上,给你演示如何……”

“我曾经……”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他小时候,跟常婉莹在一起时,干过的捣蛋事情。每一件,都在记忆里鲜活如初。

而常婉莹的头,却越来越来越沉,越来越沉,如泰山般,压得他左臂微微颤抖。

“小师妹,你醒醒。我真的是石延宝,我真的想起来了。我曾经,我曾经许诺过,建一座三层高的屋子,做我们俩的新房。娶你的时候,让汴梁城内的绿树,十里红妆!”他大叫着,说出儿时最美丽的诺言。

也许,当初只是童言无忌。

他现在却知道,此诺既然许下,就永生不变!

第六章 红妆(一)

汴京,繁华依旧。

四通八达的街道上,喧闹声、叫卖声,此起彼伏,几名童子手持细柳,嬉闹着相互追赶。

人声鼎沸的集市上,也丝毫不见半年前的压抑和灰暗,人们习惯于忘却,习惯于在乱世中享受着片刻的安宁。

数个月的金风银雨,足以将任何血色洗褪。持续七十余年的乱世,也令人们早已习惯了城头上的王旗变幻。无论是朱家变成了李家,还是刘家变成了郭家,都不会引起太多的震动,更没有几个人感觉惋惜。

日子么,总是要过下去的,地面上的柴米油盐尚不能保证,谁有多余的功夫去品味什么天空中的风云激荡?对凡夫俗子而言,哪个皇帝不收税,那个朝廷的劳役能逃得开?谁他娘的做了皇帝,谁篡了谁的位,又跟老子何干?

“快点,快点,这个来十筐,那个,那个,还有那个,问掌柜的手头还有多少,全送到府上去!”往来的人群中,有一队人格外显眼,领头的管家不断的指点着周边的货物,几名身材魁梧的壮汉,则不断将货物朝马车上搬,完全不像是寻常过日子采买,而是军队出征之前的大规模物资囤积。

“这又是要去打谁了?”有人偷偷扫了一眼壮汉们挺拔的脊背,弯下腰,跟身边的同伴小声嘀咕。

大周立国虽然还不到一年,可这七八个月里头,仗却没少打。儿郎们拿着刀枪成群结队开拔,在汴梁城里根本不算风景。庆幸的是,这些仗都打赢了。契丹人暂时放弃了南下的野心,南唐、西蜀的兵马,也被赶回了老家。至于以慕容彦超为首的几大叛乱势力,更是灭的灭,败得败,再也对朝廷构不成任何威胁。

“不是要打仗吧,你看他们买的货,这分明是谁家要办喜事的模样!”一名前来汴梁帮人采买货物的牙行老夫子,袖着手,满脸羡慕地回应。“可惜这家门槛高,根本不肯用咱们这些下九流。否则,谁要是能蹭上去帮个忙,接下来两三年都不用愁了!”

“是啊,是啊!”路边的茶摊上,几名行商打扮的人,手持着茶碗,频频点头。

“嗯,的确!也不知是哪个贵人,出手可真是阔绰!这群人从早晨起,都来来回回多少趟了?看这架势,像是不把集市上的东西给搬完不肯罢休一般!”一名刚坐下来的汉子,满满的喝上一口粗茶,咬着硬硬的茶叶梗子,不停地摇头。

“几位客官是刚到汴梁吧?”茶摊的小二,明显是个藏不住话的人。一边提着茶壶给客人们填不要钱的白开水,一边笑呵呵询问。

这种开场白,向来不需要对方回应。果然,没等众人承认或者摇头,他就再次开口说道,“他们可是镇冀节度使府邸上的人,给冠军侯准备大婚的用事呢。”

“镇冀节度使?”

“冠军侯?”

“哪个镇冀节度使?这官衔儿,我们怎么从没听说过?”

“这不是把整个河北都封给了他么?好大的官儿……”

众茶客立即被钓起了胃口,七嘴八舌地询问。

然而,小二却忽然又变得谨言慎行了起来,只是笑吟吟地向大家碗里继续填不要钱的白开水,却不肯再多吐露半个字。

这下,众茶客可就心痒难搔了,一个个端着早就喝没了味道的残茶,脸上的表情比闻到鱼腥却吃不到嘴的猫儿还难受。

“再来一壶龙团吧!算我的帐,跟几位兄弟也算有缘!”还是牙行老夫子反应最快,忽然灵机一动,从口袋里掏出了五枚白皮钱,轻轻地摆在了桌案上。

白皮钱是前朝所铸,虽然成色很差,但好歹也是硬通货。顿时,小二的嘴巴上的“封条”就不翼而飞。先高高地叫了一声,“好勒!”,紧跟着,以令人眼花缭乱地动作收钱,沏茶,倒水,须臾之间,就给本桌的所有客人都换好了新茶,然后连气都不喘,迅速补充道:“当然是新封的镇冀节度使,冠军侯,郑子明郑大将军!几位客官是来得不巧了。若是再早来汴梁半个月,啧啧……当初太子爷和郑大将军班师回朝那场景,啧啧……整个汴梁城都开了眼了!”

“哦!”众茶客半张着嘴巴,频频点头。

在这乱世当中走南闯北,不了解一些时事,肯定要吃大亏。所以,对于茶小二的“卖嘴”行为,他们并觉得厌恶。相反,他们愿意花一些小钱,来迅速弥补自己在“消息灵通”方面的不足。

于是乎,便又有人拿出钱来,买了煮黄豆、渍荠菜等价格亲民,且在市井中颇受欢迎的小吃,请同桌的茶客们分享。那茶小二收了钱,谈兴愈发高涨,用手巾轻轻在掌心地抽了一下,继续大声补充,“且说咱们这位郑侯爷,可是陈抟老祖的关门弟子。一身武艺万夫莫敌不说,还有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可以生死人,肉白骨……”

“哦,我想起来了。你说的是那位石,那位以一千乡勇挡住了十万幽州大军,袭杀契丹萧天赐的少年英豪郑子明?”有茶客恍然大悟,用力拍了下桌案,将桌子上茶盏震得上跳数寸,水花飞溅。

“对,对,对,我也想起来了!”

“肯定是他,肯定是他!”

“怪不得,除了他,谁配得起冠军侯这个称呼。上次……”

众茶客非但不恼怒,反倒抚掌地抚掌,拍案地拍案,个个兴奋莫名。

别人家升官发财,都不干大伙的事情。可太子爷郭荣和这位郑子明郑三爷,却曾经做过大伙的同行,提起来就令人觉得亲近。况且这位郑三爷出道以来,杀的不是山贼流寇,就是契丹强梁,刀刃儿从来没指向过自己人,所以即便官当得再大,也都理所应当。

“几位说得都是老皇历了,咱们这位郑三爷,最近可是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否则,怎么可能刚刚封了横海军节度使,转眼就又高升为镇冀节度使!”小二不甘心被茶客们抢了风头,又用力拿手巾敲了下自己的掌心,满脸神秘地补充。

“什么事情?”众茶客再度被勾得心痒难搔,打住话头,低声请教。

“当然是潜入辽东,将契丹国搅了个天翻地覆喽!你们没听人说么,契丹皇帝都吓出病来了,天天派人四处寻找郎中!”茶小二扬起头,双手叉腰,仿佛自己曾经追随于郑子明的鞍前马后一般,“数月前,太子爷命人打起郑三爷旗号,在前面吸引契丹人目光。背地里,却命令郑三爷带着十几位英雄豪杰,潜入了契丹人的老窝。然后一路杀人放火,将契丹国杀得血流成河。契丹狗皇帝给吓得连觉都睡不安稳了,只好把原本已经派往南边来争天下的大军,又调回去护驾。你们猜,结果怎么着?”

“怎么着?你快说啊!”

“再加一碟黄豆!”

“一碟子醋芹!”

“莲藕,莲藕,还有什么其他的,你只管看着加!”

……

茶客们急得火烧火燎,将口袋里的零花钱接二连三拍上了桌面。

茶小二的眼睛迅速扫了扫,觉得数量差不多了。笑着弯下腰,用极低的声音道:“郑三爷带着十几个英雄好汉,先在草原上绕了九天九夜,把契丹人的十万大军拖得筋疲力尽。然后拍拍屁股上了船,沿着大河直奔大海。十几万契丹狗贼,却只能眼巴巴站在岸上看着,谁都拿他们无可奈何!”

“这……”答案实在匪夷所思,众茶客眨巴了半天眼睛,才拍打着各自的胸口慨然长叹,“呼!原来郑三爷还藏着这招。我就说么?他的沧州水师不可能只为了打打鲸鱼!”

“打鲸鱼,当初估计也是为了练兵吧。咱们这位郑三爷,真是额头上比别人多生了一只眼睛!”

“嘿,这招好。从海上去打契丹人的草谷。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嗯,嗯,这回好了,以后契丹人再南下打草谷,咱们郑三爷这边立刻扬帆出海,直奔契丹人的老窝……”

“饮盛!”

“饮盛!”“饮盛!”“饮盛!”

众茶客一边在脑海了补充着英雄杀敌的英姿,一边以茶代酒,开怀畅饮。

“也不知哪家闺女得老天眷顾,能嫁给如此少年英雄?”一轮热茶落肚,有人扭头看了看正在搬货的马车,满脸羡慕地感慨。

“当然是常节度的女儿?你们没听说过吗?他们俩原本就是师兄妹,从小一起学艺长大的,两小无猜!”

“应该是陶家的三女吧?不是说,打契丹人那几回,陶家三女曾经亲自提着盾牌,替他遮挡箭矢么?”

“也许是呼延家的那个呢,娶了呼延家的女儿,然后再带着兵马找岳父要嫁妆,哈哈,看那呼延老匹夫……”

议论声再起,茶客和周围的小商小贩们,个个脸上带着善意地微笑,替心中的英雄勾画出一幅郎才女貌的新婚吉图。

第六章 红妆(二)

“陛下,老臣以为,我大周初立,百废待兴。任何人不应过份奢靡靡!”有人替郑子明开心,自然就有人看他不顺眼。大周皇宫含凉殿内,枢密使王峻怒气冲冲地走上前,将一份弹劾奏折,重重地拍在了郭威的桌面上。

“哦?有人挥霍国孥了?谁这么大胆子?”郭威正捧着一卷史书痛下苦功,被桌案上发出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抬起头,皱着眉头询问。

“不,不是!”王峻顿时被问得一阵气结,皱着眉头咬牙切齿,好一会儿,才又换了相对缓和些的语气补充道:“哪怕是花自己的钱,也不该如此炫富。我大周不是东晋,也容不得王恺与石崇!”(注1)

“哦?花自己的钱?”郭威又愣了愣,站起身,亲手给王峻倒了一盏冷茶,“大热天,秀峰兄先喝口茶消消暑。虽然朕也不喜欢有人故意炫富,但人家花自己的钱,只要未曾逾制,朕也不好干涉太多!”

此时天气早就入了秋,三面环水的含凉殿内,哪里有半分暑气?王峻的老脸顿时有些发黑,却又不能不接郭威亲手递过来的茶水。捧着茶盏愣愣半晌,又向后退了两步,摇着头道:“陛下,你又何必跟老臣装糊涂。那郑子明成亲,光是上好的红绸子就买了十几车。据说成亲当日,要将家门两侧的树木十里红妆……”

“你指得是这件事儿啊,常克功已经跟朕知会过了。此乃郑子明幼年时与常家小女儿的约定,不能说了不算。”郭威自己给自己也倒了碗茶,故意不看王峻七窍生烟模样。一边站起身沿着窗口轻轻踱步,一边平心静气的补充。“反正他们翁婿两个,都是一等一的大富翁。朕以为,就有着他们性子折腾一回好了,朝廷没必要干涉太多。”

“你……”没想到郭威早就站在了被弹劾对象的那一边,王峻气得手一哆嗦,半盏茶水全泼在了自家大襟上。

“秀峰兄,常思坐镇泽潞两州,前些日子战功颇巨。朕跟他也算是老相识,真的不希望他跟你一武一文,弄得水火不容。否则,朕有时候,真的不知道该替谁撑腰才好!唉——”郭威听到了身后的水响,却不肯回头,眼睛望着含凉殿前满池莲蓬,叹息着道。

叹息声不长,却如同两个大耳光般,抽得王峻满脸血红。

不知道该为谁撑腰?分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借常思之手给自己难看才对!否则,无论是为了维护律法的威严,还是为了维护朝廷的脸面,当朝向枢密使头吐口水的行为,都该被抄家灭族!

然而,王峻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想法不现实。首先,常思手握重兵且替治地紧邻北汉。真的若是把此人逼急了,令其带着麾下兵马倒向太原,则大周的门口洞开,刚刚恢复安宁没几天中原,肯定会干戈再起。

其次,常肥狐有大功与国,且与符老狼、高白马等人私交甚厚。如果朝廷轻易处置了常思,势必引起其他地方诸侯的反应,绝对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再次,就是满朝文武对此事的态度了。那些嫉贤妒能之辈,正巴不得看自己的笑话!常思只是干了他们一直想干没有干的事情而已,如果得不到郭威的支持,自己想让常思赔礼道歉都不可能,更甭说让满朝文武通过一条廷议,出兵讨伐泽潞二州!

想到常思朝自己脸上吐口水之时,满朝文武那幸灾乐祸的目光。王峻心内就无比幽怨!自己做错什么了?自己所作所为,那一项不是为了这个朝廷,这个国家!那群鼠目寸光的朝臣们,只看到了郑子明舍身救父的壮举,却不想想,假如此人平安回来,出任镇冀节度使,然后再跟其岳父常思遥相呼应,朝廷就会彻底失去对河东河北的控制权!大周的疆土无形中就少了三分之一!连自己内部都无法稳定控制,大周日后又怎么可能北拒契丹,南扫荆楚,将分崩离析的九州重整为一?

“秀峰兄,朕这几天看史书,发现一件事!”正委屈得难以名状之际,王峻的耳畔,却又传来了郭威的声音,不算高,却字字如针,“无论是重塑大汉江山的光武帝刘秀,还是削平群雄,奠定大唐根基的高祖李渊,气度都极为恢弘,从不担心手下人本事比自己还强。而那些看到手下人立了些功劳,就开始防微杜渐之辈,通常江山很难长久。能二世而斩,已经是运气极好了。差不多十个里头有八个,没等死,就已经……”

“我没有对郑子明防微杜渐!他去辽东的消息,也不是我故意泄漏给契丹人的!”没等郭威把话说完,王峻就像被人踩了尾巴般跳起来,挥舞着胳膊辩解。

然而,话音落下,他却忽然发现,自己的举动,略有欲盖弥彰之嫌。顿时,又恼了个满脸通红,跺了跺脚,喘息着道:“陛下若是怀疑老臣跟契丹人暗中勾结,尽管将老臣收监好了。只要证据确凿,老臣即便身死族灭,也绝不喊半声冤枉!”

“秀峰兄这是什么话,朕说过怀疑你么?朕又不是刘承佑,怎么可能无罪诛杀枢密使全族?!”郭威被王峻突然爆发的火气吓了一跳,回头横了对方一眼,语调里立刻带出了几分不满。

“那陛下刚才说,不能看到手下人立了些功劳就防微杜渐!除了老臣,还有谁针对过郑子明?”王峻一梗脖子,七个不服八个不忿。

他可以对天发誓,将郑子明潜入辽东消息泄漏给契丹细作的,肯定不是自己。自己,自己只是没有吩咐枢密院严格保密,仅此而已!如果真的是自己出手,郑子明父子两个根本没机会活着回到沧州!

“你以前的确是针对过郑子明!但是,朕相信你王秀峰,还不至于如此下作!下作到借契丹人之手,去害自家同袍!”郭威的声音再度传来,继续如针般,狠戳王秀峰的心脏。“可,可秀峰兄,消息泄漏,也是事实。”

“不是老臣,老臣愿意任凭朝廷调查!”王峻的脸,红得几乎滴出血来。两只拳头紧握,在自己身前乱挥,“老臣这些日子,也在严查泄密之事。但,但陛下总得给老臣留一些时间。”

消息泄漏,乃是事实。郑子明潜入辽东的消息,的确是被人故意泄漏到了辽国。并且消息的准确程度令人震惊,甚至连姓郑的是取水路逆流而上的细节,都以令人意想不到的速度送了出去。

能将细节掌握到如此程度的,从前线到朝堂,总人数凑不足二十人。而这二十个人里头,唯独自己跟郑子明关系最差,并且一直在努力打压此子,限制此子的发展空间。所以,才发生了常思在班师献俘之日,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向自己头上吐口水这一愚蠢且鲁莽的举动,所以,几乎满朝文武都偷偷向常思挑起了大拇指,而不是站出来指责其咆哮朝堂!

“你不用查了,朕也不会再查了!”郭威的话继续从耳畔传来,带着几分妥协味道,却令王峻觉得心里一片冰凉。“朕也不打算在深究此事,郑子明已经回来了,此事再追查下去,除了文武百官搅得人人自危之外,没任何意义。朕只是,朕只是感慨,为何我大周才刚刚建立不到一年时间,就出现了如此龌龊之事。借契丹人的刀杀自家大将,还杀得如此心安理得,如此上下协力!朕的大周,朕的大周,即便是条河鱼,出水后也不该烂得这快才对!”

话说道后来,隐隐已经带上了几分悲愤。令王峻已经组织到嗓子眼里的许多言辞,瞬间都失去了意义和作用。咬着牙,苦着脸,沉思了好半晌。才强忍下一口恶气,叹息着开解道:“陛下能有如此气度和胸襟,实乃百官之福。臣可以对天发誓,臣绝对没有故意泄漏郑子明的行踪。老臣承认,当初对此事太粗心了些,未曾严格限制知晓此事的人数。枢密院里,也留用了太多前朝旧人。若是有人原本就跟郑子明有仇,或者以为,替朝廷除掉郑子明,才更利于大周的江山,那……”

“朕担心的,就是后一种!”郭威抬起拳头,重重地捶在窗框上,震得房檐簌簌土落。“明明是嫉贤妒能,却觉得自己是一心为国。一旦这种想法流传开来,我大周甭说今后光复燕云,能不能保证自己别步了石重贵的后尘,都很难说!”

“这……”王峻心脏一抽,悄悄向后退了两步,双颊再度泛起了两团殷红。“陛下,陛下说得极是,此风且不可长!”

“所以,你说朕是纵容也好,是补偿也罢。无论郑子明这回想把婚礼操办得如何隆重,朕都不会干涉。唉,朕欠了他,朕和你其实都欠了他!”

“这……”王峻顿时双眉又蹙到了一处,满脸纠结,“陛下,这两件事情岂能混为一谈。那郑子明虽然于国有大功,但其救回了其父亲之后,又将其藏了起来,对外宣称父子两个半途中走散的行为,却是货真价实的欺君。陛下念在起功劳甚大的份上,对其行为睁一眼,闭一眼,已经足够了。且不可再让他……”

“唉!秀峰兄,你说如果郑子明跟朕如实交待,他把石重贵救回来了,眼下就安置于一个谁也找不到的海岛上,朕该如何应对?”郭威幽幽地叹了口气,低声打断。

“当然,当然是……”王峻双手握拳,在胸前挥舞。然而,话说到了一半儿,忽然想起了常思和郑子明两人麾下所掌握的大军,顿时又把话憋回了肚子里,摇着头叹气。

“唉——”郭威叹了口气,目光对着水面,幽幽地补充,“如果朕明知道石重贵回来了,却选择不闻不问,肯定有人会笑话朕胆小,气量小,连个手中没有一兵一卒的老头子都容不下。可朕若是把石重贵安置在汴梁,哪怕是高官厚禄养着,万一有人又像先前对付郑子明那样,打着为朕分忧的旗号,偷偷下手把他害了,那会是个什么结果?秀峰兄,你不用仔细想,应该也能推算得到!所以,还不如双方对着装糊涂呢!郑子明怎么说,朕就怎么听。今后石重贵是死是活,都是民间一个老叟的事情,与国家彻底无关!”

“也是!”王峻终于心服口服,苦笑着点头。

冠军大将军,镇冀节度使,陈抟的弟子,常思的女婿,再加上多次击败契丹大军的奇功,带三十几人转战辽东千里光辉事迹,不知不觉间,当初那个自己随手就能捏死的小家伙,已经变成了一个庞然大物。任何涉及到其身边人安危的事情,都得小心处置。否则,大周朝……

正闷闷地想着,耳畔却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蓦然回头,只见今日本应在枢密院当值的枢密副使冯道,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常乐公,你怎么来了?发生了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王峻对此人颇为忌惮,连忙叫着大伙给对方取的绰号,低声发问。

“大喜,大喜,臣为陛下贺,为大周贺,为天下百姓贺!”大周枢密副使,多朝元老,伺候过已故契丹皇帝的中原重臣,无数读书人的梦中楷模,常乐老儿冯道躬下身,脸上的皱纹儿都开始放光。

“何喜之有?瀛国公,您老可切莫光顾着哄朕开心!”与王峻一样,郭威内心深处,对冯道也有几分瞧不起。只是耐着此人的资历与能力,不得不留一个高位给他。却根本没打算真的对其委以重任,并推心置腹。

“老臣,老臣刚刚接到镇冀节度使的表章,他举荐赵匡胤、符昭序、高怀德三人,出任深州、赵州和冀州节度使!兄弟四人,愿携手并肩,共同为国家看管北方门户!”冯道兴奋得无法自已,又做了个揖,哑着嗓子大声补充。

注1:王恺,石宠,二人都是古代著名富豪,多次互相斗富,令世人不耻。

第六章 红妆(三)

“你说什么,他真的保举了赵匡胤、高怀德和符昭序?奏折在哪?拿给朕看,快拿给朕看!”郭威猛地向前走了一步,劈手从冯道手里抢过了奏折。

此举极度失礼,然而冯道却根本不在乎。笑呵呵地凑上前,头歪在郭威肩膀上,手指在奏折上点来点去,“当然,陛下请看。人名,人名和所保举的官位在这里,前面的都是废话和套话。他如此做,等同于将手中权柄一分为四!今后,王枢密再也不用一提河北,就愁得无法安枕了!”

“朕知道,朕知道,朕知道他不会辜负朕的信任。朕知道付出必有回报!”郭威直接忽视了冯道话语里的刺儿,搓着手,目光追逐着对方所指的位置,反复逡巡,唯恐自己看错了一个字,弄错了郑子明所上奏折的意思。

“赠人芝兰,手有余香!”冯道顿了顿,迅速顺着郭威话头,引用了一句和尚们常用的谚语。

“嗯,嗯!”郭威搓着手,来回踱步。“君贵说得对,郑子明是个知道感恩的人。朕给他一尺,他会还朕一丈。嗯,嗯,朕不能让他白白把地盘和兵权交出,朕,朕得想法补偿他,补偿他!”

唯独不觉得如何兴奋的,只有王峻。郑子明把兵权和对地方的控制权一分为四了,三份给了别人,只留下了原本的横海军。虽然名义上,赵匡胤、高怀德、符昭序三个,都依旧归镇冀节度使指挥。但凡是长着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镇冀节度使的含金量,已经只剩下了原来的两成!对朝廷再也构不成任何威胁,朝廷也不用再担心郑子明成为安禄山第二!

此举,有利于民,有利于国,也令王峻心中所悬的千斤重锤,悄然落地。然而,此时此刻,王峻却没感觉到多少轻松,相反,却觉得身边空荡荡的,好生冷清。就像伯牙忽然发现世上已经没有了子期,孙膑终于杀死了庞涓,猎狗终于追丢了狡兔,干将终于失去了莫邪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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