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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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落下,掷地有声。将王峻、王殷等人顿时吓得脸色煞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而胆小了一辈子的冯道,却忽然上前半步,长揖及地,“臣,枢密副使冯道遵旨!臣,大周枢密副使冯道,替天下苍生,谢陛下仁德!”

“冯可道?”枢密使王峻没勇气直接去捋郭威虎须,却有足够的胆量去威胁任何同僚。立刻转过头,对着冯道怒目而视。

再一次令所有人都万万没想到的是,胆小了一辈子的长乐老儿冯道,今天却突然勇敢了一回。看都不看王峻一眼,单手举起一只琉璃杯,大声宣告。“老臣发誓,宁可粉身碎骨,也将陛下今日之言广传天下。如有违背,愿如此盏!”

说罢,奋力将琉璃盏掷落于地,顿时摔了个粉身碎骨!

“哗啦!”清脆的响声,打破了大堂内的喧闹,刹那间,将所有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今日天光甚早,老臣回去著书了。陛下,诸位同僚,来日早朝见!”平素八面玲珑,一辈子奉行“唾面自干”的长乐老儿冯道,像换了个人一般,昂首挺胸,阔步而出。

“好!好!”马上皇帝郭威,先大笑着抚掌,随即高高举起酒盏,“长乐公,朕与你相识这么多年,唯独今天,觉得你活得像个男人!来,诸君,饮盛,为可道贺!”

“饮盛,为陛下贺,为大周贺!”郑仁诲立刻大笑着举盏,与郭威遥相呼应。

“饮,饮盛!”范质,王溥互相看了一眼,也连忙将酒盏举到了头顶。

“饮盛!为陛下贺!”

“饮盛!为大周贺!”

屋子里大多数宾客都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也跟着乱哄哄起身,鲸吞虹吸。

“饮,饮盛!”始作俑者王峻无奈,只能苦笑着举盏,将酒浆倒灌入喉。

他向来就不是个轻易肯服输的人,哪怕今天郭威的话语里,已经隐隐透出了几分杀机。他不相信,性子急躁,又浑身上下充满了江湖气的柴荣,会是一个合格的储君。正如柴荣从来不相信他王峻是一个合格的当朝首辅。今日之事准备稍显粗疏,他才不小心输了一局。而岁月漫长,早晚有一天,他相信自己能令郭威放弃今天的决定,替大周朝,替所有老兄弟,重新安排未来!

“好了,朕在这儿,有人肯定会拘束。朕回去了,君贵,你替小胖子好好招呼宾客!”郭威清楚地了解王峻的性格,不想在郑子明的婚礼上节外生枝。朝所有人亮了亮酒盏底儿,笑着说道。

“起驾回宫!”太监立刻拖长声音,宣告皇帝陛下的离去。

众宾客连忙起身相送,待郭威的仪仗去远,陆续又返回大堂来,继续开怀畅饮。在场绝大多数人都没有注意到,就在刚才大伙围着新郎官劝酒的时候,大周朝经历了一场怎样的惊涛骇浪。更没有意识到,皇帝郭威今天的言语和举动,将对整个中原的局势和未来,将造成何等深远的影响!

酒席从中午开始,延续到月上西楼方才结束。送走了所有宾客,又将烂醉如泥的新郎官郑子明摆在软塌上,派仆妇抬进了洞房,柴荣和赵匡胤两个才终于松了口气,走到专门留给贵客的厢房里,喝茶歇息。

“王秀峰今日之举,相当于摆明了阵形,要跟大哥你誓死一战了。多亏了陛下圣明,当场驳回了他的请求,并趁机再度确定了你的太子之位!”掏出一粒陈抟老祖亲手配制的解酒丹,赵匡胤一口吞了下去。然后又狠狠地灌了自己几大口浓茶,喘息着道。

“范质的性子太软,王浦的从政时间太短,还没适应朝堂上的风云险恶,他们两个,只能算是被王秀峰强拉着凑数的,不足为虑!”柴荣笑了笑,也掏出一粒醒酒丹放在了嘴里,一边慢慢咀嚼,一边轻轻摇头。“至于樊爱能、何徽等辈,无非是记恨我到任后,着手清点士卒,淘汰老弱,令他们无法继续吃一大半的空饷罢了。这种人有奶便是娘,只要这一轮整军结束之后,多发些粮饷给他们作为补偿,就会立刻改换门庭。真正值得重视的,不过是王峻和王殷,而自从老三前往辽东消息被泄漏那一刻起,我与他们二人之间,就已经彻底势同水火。所以,他们想方设法离间我与陛下的父子之情,丝毫不足为怪。如果哪天他们两个突然主动向我示好了,那我才真的要提一百二十个小心!”

“这,这,的确!”赵匡胤愣了愣,然后哑然失笑。“的确他们两个忽然主动向你示好,才真正值得担心。不过常言道,三人成虎……”

“没事,我信义父,正如义父信我!”柴荣端起茶碗抿了抿,笑着打断,“除了义父的信任之外,其他,归根结底都是实力上的问题。如今有义父在,王秀峰和王殷两个,无论怎么折腾,都动不了我一根汗毛。而如果哪天义父他老人家若是突然撒手西去,咱们兄弟如果还没有力气跟老匹夫王峻相争,那恐怕就凶多吉少了!”

“绝不会如此。子明、我,还有高怀德,三人足以掌控大半个河北!只要大哥一声令下,就能挥师南向,让那群老匹夫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真正的百战精锐!”赵匡胤立刻接过话头,咬着牙道。

“还不到那种时候,义父乃行伍出身,身子骨一向硬朗!”见他说得如此斩钉截铁,柴荣又笑着连连摇头,“只要义父能继续在我背后支撑五年时间,我就可以不费一兵一卒,让王峻和王峻两个滚回家去养老。你和子明眼下首先要做的事情,不是控制河北,而是继续按照沧州军的方式打造精兵。自古以来,赢了内斗,都算不上什么本事。能却异族于国门之外,才称得上英雄。倘若当年大唐太宗不是打垮了突厥,就凭他杀兄、屠弟、逼父诸举,与桀纣比肩也不为过!”

“大哥放心!”赵匡胤被说得心怀激荡,用力拍了下桌案,沉声许诺,“待返回河北之后,我一定努力辅助子明……”

“不是要你辅助子明,而是你自己也站出来,独自打造一支新军!”柴荣摆了摆手,再度笑着打断,“子明此番献地分兵,等同于掘了某些人的祖坟,短时间内,必将成为众矢之的。所以,你这个做二哥的,就得站出来多承担一些,免得让他独自一个人木秀于林。”

“我明白!”赵匡胤笑了笑,欣然点头,“我明白,大哥尽管放心。就像今晚替他挡酒一般,只要有我在,谁也甭想……”

话说到一半儿,他忽然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劲儿。抬手朝自己口袋里掏了掏,又拿出一粒醒酒丹,在灯下晃了晃,迟疑着道:“咱们俩的醒酒丹是扶摇子所赐,扶摇子是子明的师父,子明怎么会醉得那么快?莫非扶摇子老祖给了咱们丹药,却唯独忘记了照顾他这个徒弟?”

“怎么可能!咱们上当了,这该死的郑小肥!”柴荣恍然大悟,挥舞着胳膊,哭笑不得,“亏得咱们哥俩还担心他今晚醉得入不了洞房,这厮,这厮真是……”

“这厮也就表面看着老实!”赵匡胤指着柴荣的鼻子,哈哈大笑,“算了,算咱们俩倒霉。总不能现在闯过去,质问他是不是装醉?”

“这厮,明天切莫让我见到!”柴荣无奈地摇头,撇着嘴,将目光转向窗外。

窗外,明月悬上了屋子角。流光如纱,照得天地间一片静谧。

几缕微风托着一片羽毛,缓缓飞出柴荣的视线。缓缓飞过高墙,飞过拱门,然后在花园里打个转,轻轻地落在一处亮着烛光的窗口。

窗子内,郑子明轻轻拉出常婉莹的发簪,任凭乌黑的长发,瀑布般落在奶白色的锁骨上,溅起涟漪串串。

“看什么,这么久了还没看够?”常婉莹笑着抬起头,双目流波,红唇娇艳似火。

这个时候,说什么话,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得付诸行动。郑子明会心地一笑,果断低头。眼看着四瓣红唇越凑越近,越凑越近,窗外竹林后,忽然传来一声轻笑,“郑大哥,两份盖头,你至今只揭开了一个。另外一边,莫非要等到天明么?”

“啊!”郑子明的身体一僵,所有动作都戛然而止。

“呼延云!你当初说好了两不相帮?”常婉莹的脸,顿时羞得如同着了火。一个纵身从窗口跃了出去,双掌化作两道闪电。

惊呼声乍起,随即,化作一阵低低的娇笑。令闻听者心中一荡一荡,如春潮之中泛舟。

第七章 治河(一)

“相公,你摸摸,他好像在动,他好像真的在动啊!”常婉莹穿着一袭湖蓝色的绸衫,慵懒的躺在一张竹榻上,声音腻得宛若加了糖霜的酥油。

竹榻很宽,足以并排躺下四个人。而现在,上面却只卧了她一个。她的丈夫,大周七州节度使,冠军侯郑子明,像个铁塔般站在竹榻旁,一边用扇子送来习习凉风,一边咧着嘴巴回应:“当,当然,也不看看是谁的儿子!看,这拳头,可真有力气。哎呀,别再打了,再打你娘亲就该打你屁股了!”

“臭美,你怎么知道她就不是个女儿?”常婉莹自动忽略了后半句“挑拨离间”之词,温柔地看着肚子上的小小凸起,目光里充满了母性的慈祥。

“男孩,不会有错!你夫君我的医术,如果自认第二,天下谁敢称作第一?”对于岐黄之道,郑子明向来自负得很。立刻接过话头,郑重补充。

“相公,我发现你越来越自大了啊!”

“这不叫自大,是自信!”

“咯咯,咯咯……”

低低的笑声在四下里响起,众侍女尽力转过头,捂住嘴巴,以尽可能地对宅邸的男主人保持尊敬。

胎动,怀孕期最常见不过的胎动,却给沧州城的冠军侯府内,平添了无数欢声笑语。七州节度使大人有后了,十有七八是个男婴!太子殿下已经将汴梁城内最好的稳婆打发了过来,泽潞节度使干脆直接送来了整整五十名年青力壮的仆妇。符老狼送来了蒲扇的玉璧两对儿,高白马赠了拳头大的金锁一把,外加上好的苏绸百匹。赵匡胤、高怀德和符昭序三位节度使,则各自送来了骏马十匹,牛羊百头。这孩子,在娘胎里,就注定要受到无数人的关爱,受到成千上万人的祝福。

然而,世事向来是福祸相依。冠军侯府邸,乃至整个沧州,自开春以来就好事不断。但放眼大周全国,却能看到无数缕愁云惨雾正在迅速向汴梁凝聚。

首先,今年刚刚开春,许州一带便有地龙翻身,几个弹指功夫就毁掉了民居数万,令百姓死伤枕籍。

其次,三月份的一场倒春寒,令汴梁和长安等地的麦子,尽数遭殃,地方官员虽然全力补种,夏粮欠收的局面,却在所难免。

最后,也是最可怕的,则为滂沱暴雨。自打进入了四月,关中、陇右一直到洛阳,大雨下起来就未曾间断,年久失修的黄河大堤,如今已经多处出现了险情,一旦决口,必将导致流民万里。

好在皇帝和百官,大部分都出身于底层,通晓民间疾苦,并且亲眼目睹过流民的惊人破坏力。所以早早地就命令各级官府,开仓放粮,安置受灾百姓。然而,刚刚才建立了一年多的国家,哪里来得如此多粮食物资储备?转眼间,黄河沿岸各地的府库就都见了底儿,而无家可归的百姓却越来越多,并且不断向汴梁周围的城池靠拢。

“大兄、秀峰,可道,如果朕将雄、滁、雄、泰四州,割给南唐,是否能换回足够的稻米,让大周熬过下一个冬天!”面对日渐窘迫的局势,大周皇帝郭威愁得夜不能寐,思前想后,终于做出了一个最为痛苦的决定,割地,以土地向南方的敌人换取存粮。

“陛下,请慎言。”枢密使王峻听到郭威如此说话,立刻起身规劝。“去岁慕容彦超勾结伪唐入寇,将士们舍生忘死,付出了上万条性命,才终于将贼兵击溃,并趁机将边界推到了长江之畔。如今陛下却为了区区几船白米,就把四州之地尽数送出。如此,将置当日血战而死的英魂于何地?三军将士闻听此讯,今后哪里还有士气再为大周而战?!”

“陛下,臣也以为,以地换粮的想法不妥!”郑仁诲的性子远比王峻沉稳,但话语里所表达出来的反对态度,却是同样的坚决。“眼下沿河各州县的官库虽然已经见底,但晋州、泽潞、洺州和冀州等靠北之地,却还没受到水灾波及。朝廷下令从这些地方调集些钱粮,远比向伪唐祈讨来得简单。况且那伪唐皇帝李璟虽然暗弱,却远算不上昏庸。越是这当口,越恨不得我大周饿殍遍地,绝不会因为区区四州,就放弃对我大周落井下石!”

“与其谋粮于伪唐,不如借粮于伪楚。那伪楚如今正值内外交困,若陛下肯主动向其示好,赠送其一些甲胄刀矛,换回几百船白米应该不成问题。”枢密副使冯道,向来不喜欢跟人争执。沉吟了片刻,低声说出一个替代方案。

“那倒不如直接跟伪楚结盟,然后陈兵江北。令伪唐的兵马,不再敢继续深入楚地!”王峻难得一次没直接跟冯道对着呛,而是先横了此人一眼,随即皱着眉头补充。

如今天下除了大辽、北汉和大周之外,长江以南,还盘踞着南唐、吴越、荆楚、南汉,等诸多割据势力。这些割据势力之间彼此攻伐不断,却给江北的大周留下了许多合纵连横之机。

“陈兵江北,围魏救赵,这倒是不错的办法!”郭威是个马上皇帝,立刻看出了王峻的提议确实有可行之处,腾地一下站起身,大声问道,“就是不知道,荆楚出不出得起这笔救命的费用?还有,朝中何人能替朕前往荆楚一行?”

枢密使王峻,等的就是他这一问。赶紧笑着拱了拱手,不慌不忙地回应道:“人选,倒是现成的,就看陛下舍得舍不得了!太子殿下当年替陛下督办军资,将荆楚、伪唐、南汉和吴越等地,都走了个遍。如果陛下能舍得太子亲自出使荆楚,一则足以显示我大周对结盟的诚意。二来,以太子对荆楚的熟悉程度,也容易从其内部找到帮手,促使盟约尽快达成。是以,臣,枢密使王峻,举荐太子出使荆楚,为千万灾民,早日谋取救命之粮!”

第七章 治河(二)

“啪!”话音刚落,郭威已经气得将一只茶盏掷到地上,摔了个粉身碎骨。“王秀峰,你不要欺人太甚!朕一再跟你说,朕这辈子,只会立君贵一个太子。君贵平素,也对你礼敬有加,你,你,你为何非要将他往绝路上送?”

“啊!”第一次被郭威如此对待,枢密使王峻着实被吓了一跳。然而,接连退开数步之后,他却突然把心一横,梗着脖子反呛道:“臣有罪,臣蓄意谋害太子,罪不容恕!请陛下命侍卫将臣拿下,推出午门,乱刃分尸!”

“你,你……”郭威手指王峻鼻尖儿,眼前一阵阵发黑。如果做了皇帝就可以肆意妄为,此刻他真的想命令身边的侍卫们一拥而上,将枢密使王峻剁成肉泥。然而,心中尚未被怒火焚成灰烬的那部分理智却清晰地告诉他,不能那么做,那做,结果必然是天下大乱!

王峻乃当朝首辅,王峻曾经与国有功。并且,并且王峻身后还站着王殷、樊爱能、何徽等若干宿将勋臣!

“朕不是刘承佑,你,你也做不了史弘肇!”牙齿用力咬了几次嘴唇,郭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收回手指,喘息着补充,“朕,朕不杀你。但,但今天,王秀峰,你要是拿不出切实理由。朕,朕就是拼着被全天下人耻笑,也,也必,必将你逐出汴梁!”

“臣枢密使王峻,谢陛下不杀之恩!”王峻今天也是彻底豁了出去,又向郭威做了揖,冷笑着道:“陛下刚才问臣,朝中何人能替陛下前往荆楚一行。陛下却没说,不准推荐太子。陛下更没说,千万流民的性命,抵不上太子一个!”

“你……”郭威被气得眼前又是一黑,想要批驳,话到了嘴边上,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直憋得额头上青筋乱蹦,汗珠顺着面颊淋漓而下。

他虽然出身于行伍,在登基之后,却一直努力想做一个爱护百姓的有道明君。而一个有道明君,无论如何,都不能认为自家儿子的小命,高于千万百姓。哪怕心中这么想,也不能公开宣之于口!否则,一旦传扬开去,就会立刻变成独夫,民贼,天下人都有资格起兵驱逐之。

君臣两个正僵持不下间,副枢密使冯道忽然凑上前来,冲着郭威深深施礼:“陛下,老臣以为,太子并非最好出使人选。”

“长乐老儿!”没想到素来胆小的冯道,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主动跳出来跟自己过不去,王峻登时被气得两眼冒火,“此乃涉及我大周国运和千万生灵之事,你休得胡言乱语!”

“枢密使应该知道,老夫向来不说妄言!”冯道冲着他微微一笑,将扑面而来的杀气当作和煦春风,“太子当年化名经商,所结交的都是贩夫走卒以及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市井之徒。这些人,根本没资格染指荆楚马氏的朝政。而老夫,故交却遍布江南。若蒙陛下不弃,委老夫以出使荆楚的重任。必能促成两国结盟,为大周,为千万受灾百姓,换来喘息之机!”

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有理有据。登时,就令王峻眼睛里的凶光黯淡了下去。而大周皇帝郭威,则被感动得虎目含泪。伸出蒲扇大的巴掌,一把拉住冯道的手,哽咽着道:“太师,你,你的心意,朕领了。但荆楚闷热潮湿,瘴痢横行。而你又已经年逾古稀……”

“呵呵,陛下何出此言?”冯道轻轻扫了郭威一眼,摇头而笑,“昔日蜀汉黄忠七十还能沙场争雄,战国名将廉颇七十还能一餐斗米,臣不过是去与荆楚俊杰喝喝酒,以文会友,又不用提刀子与人拼命,七十岁和五十岁能有什么区别?”

说着话,从郭威的掌心挣脱自己的手,退开两步,正色请缨,“臣,枢密副使冯道,愿为陛下出使荆楚。请陛下莫嫌臣老迈,不吝委以重任!”

“好,好!”郭威也收起脸上的愤怒与不舍,郑重点头,“朕准了,准了。可道,尽管回去准备。明日一早,朕带领百官为你送行!”

“谢陛下!”冯道再度躬身,给郭威行了礼。随即,又抬起头,看了看满脸不甘的王峻,转身阔步离去。

“老不死,老匹夫,老佞贼!”如果目光可以杀人的话,此刻的枢密使王峻,真恨不得用目光将冯道千刀万剐。但是,既然目光无法杀人,他费尽心力为柴荣所挖的陷阱,又因为冯道的介入而失去了效果,他就只能暂且压下心头的杀意,重新布置其他毒饵。

“陛下,老臣先前之言,的确有些急躁了。比起太子,可道的确是更恰当的出使人选!”将目光从冯道的背影上收回,枢密使王峻笑了笑,非常意外地主动向郭威赔礼。“但老臣也是无心之失,还请陛下宽宥则个!”

“算了,咱们君臣,不说这些客气话!”看着脸上根本没有任何悔意的王峻,大周皇帝郭威打心眼里头感觉到一阵阵乏力,挥挥手,苦笑着道。“反正你秀峰兄,也不是第一次当面顶撞朕了。朕,朕早就已经习惯了!”

“多谢陛下宽宏!”王峻立刻打蛇随棍子上,先微微一躬身,然后笑着补充,“然而,老臣却依旧以为,借米与结盟,都是治标不治本之举。若想平息水患,陛下还得从源头上想办法!”

“嗯,此言有理!”郭威愣了愣,反应速度多少有点儿跟不上王峻的思维变化节奏。“今年春夏多雨,秋天却未必。待入了秋,水位退下去一些之后,朕就立刻派人……”

“陛下,臣不是这个意思!”话才说了一半儿,王峻已经毫不客气地打断,“陛下,臣说的,不是修补河道。修补河道,只能令水患缓解。但想要风调雨顺,却需要下安黎庶,上礼苍天!”

“安民,礼天?”郭威又被说得微微一愣,皱着眉,脸色再度渐渐变冷,“秀峰,你且说说,朕登基以来,都有哪些不敬苍天之举。令老天爷除了地震就是水灾,不停地折腾朕?”

“陛下,你应该知道,微臣对你忠心耿耿。”王峻丝毫不在乎郭威的脸色,笑了笑,大声强调,“臣以为,不敬苍天的并非陛下,而是另有其人。自古以来,巨鲲从不上岸,上岸必有大灾。而如今,您看这汴梁城中,卖的是鲲油,吃的是鲲肉,玩的是鲲骨。东海鲲鹏一族,每年被捕捞上岸者不计其数。也难怪苍天震怒,暴雨滂沱!”

第七章 治河(三)

“这,秀峰,这种无稽之谈,怎能,怎能拿到朕的书房中来!你,你可是我大周文臣之首!”没想到王峻刚坑完了太子,转过头就又咬上了郑子明。大周皇帝郭威被气得身体晃了晃,反驳的话脱口而出。

鲸油那东西如今在汴梁城内很常见,皇宫内一些不太重要的地方,晚间也多用此物当作灯油来照明。虽然味道有些腥,所发出的光芒,却远比菜油灯明亮。更关键的是,鲸油价格还不到菜油的一半儿,可以为皇家节约大笔的开销。

对于鲸肉,郭威更不陌生。此物味道极差,无论如何烹制,都盖不住那种天生的腥臭气。但汴梁城内腌鲸肉的价格,却和鲸油一样便宜得吓人。豪门富户不愿意吃,对于常年连碗羊杂汤都喝不起的穷苦百姓来说,却是难得的腥荤。花几文铜钱买上一大块,就可以让全家人大快朵颐,并且连盐钱和油钱都能下不少,实在是一举三得。

只有鲸鱼骨头,郭威对其实在提不起任何兴趣。质地远不如象牙,雕出来的物件,却卖得跟象牙一样贵。眼下汴梁城内渐渐刮起的奢靡之风,有一小半儿,恐怕都与此物有关。特别是那些身经百战的老将们,家门口如果不摆几根鲸鱼肋骨做装饰,简直就觉得要低人一等。而越粗越长的鲸骨,价格也卖得越贵,超过一定长度之后,甚至到了以分论价,一分万钱的地步。与朝廷崇倡节俭的号召,完全背道而驰!

可鲸骨卖得再贵,也跟普通百姓生活无关。寻常百姓家门口没那么大,用不到鲸鱼肋骨做装潢。寻常百姓家的长辈,也不会由着子女们将来之不易的铜钱随便糟蹋,去卖那中看不中用的败家玩意儿。至于汴梁城里的高门大户,郑子明拿鲸鱼肋骨赚他们的钱,郭威才不会感觉心疼。反正那些钱即便不花在毫无用处的鲸鱼骨头上,也会被挥霍在别的地方。还不如全被郑子明赚了去,好歹能有一部分用在沧州军身上。

“陛下,这可不是什么无稽之谈。”王峻才不管郭威对鲲油、鲲肉和鲲骨这三样火遍中原的新鲜事物到底了解多少,梗着脖子,大声强调,“庄子有云: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而佛经亦有云,鹏以龙为食,双翅可分开海水,擒龙而食其肉,一日可餐龙五百。而龙主司天下之水,东海之幼鲲皆被沧州水军所杀,鹏鸟之数量必然会减少。没有鹏鸟吞吃江河之龙,龙自然会肆虐成灾。是以,今年先有地龙翻身,然后又是暴雨不断……”

“噗哧!”没等王峻将精心编造的理由说完,韩郡侯郑仁诲已经忍不住笑出了声音。

他为人忠厚,素来也不愿搀和朝堂上的权力之争。可今天王峻做的,也实在过于丢人。堂堂大周枢密使,一朝文臣之首。居然用坊间传言和佛经故事,来攻击早就主动放弃了兵马大权的镇冀节度使,真不知道此人是太自信,还是太愚蠢!

“笑什么,韩侯,莫非你可以担保,那郑子明真的甘心做一个名不副实的镇冀节度使,从此对陛下,对大周永远忠心耿耿?”王峻立刻像一头被踩了尾巴的野狗般扭过头,冲着郑仁诲大声咆哮。

“行了,秀峰,你不用冲我叫嚷,你的心思我明白!”郑仁诲是个厚道人,却不意味着他会像冯道那样信奉唾面自干,摇了摇头,冷笑着打断,“无非是担心郑子明得了大量钱财之后,暗中扩军,图谋不轨罢了。可你要收拾他,至少也拿出些像样的凭据来。把闹地震和发洪水的责任,都推到他头上,未免,未免有些过于,过于不择手段。一旦传扬开去,你王峻不怕成为天下人的笑柄,满朝文武,却不能跟着你一起遭世人戳脊梁骨!”

“胡说,你胡说!”王峻被羞得老脸发紫,挥舞着胳膊,大声辩驳,“你,你怎知水患就一定跟他肆意扑杀巨鲲无关!历朝历代,有哪个像他一般,驾驶巨舟,在沧海中肆意往来?古语云,鲲鹏死而诸侯薨,那年他刚刚开始出海扑杀幼鲲,刘承佑立刻在汴梁杀死了史弘肇、杨邠和王章……”

“那是刘承佑自己愚蠢残暴,与郑子明扑杀鲸鱼怎么能车上关系?”郑仁诲笑了笑,撇着嘴打断,“倘若鲲鹏一死,就有诸侯薨。那郑子明去冬和今春,光是卖到汴梁城里的鲸鱼骨架,就有二三十具。怎么没见到全天下拥兵自重的诸侯都相继死掉,让朝廷省去许多麻烦?至于鲲鹏猎食蛟龙之说,更是无稽之谈!若鲲鹏以龙为食,那郑子明屠杀幼鲲,恰恰是在替蛟龙报仇。天下蛟龙应该感激他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再来胡乱下雨,闹得民不聊生?”

几句话,说得声音不算高。却是实实在在的,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登时把个王峻给驳得找不出半个字来回应。一张老脸由红转紫,由紫转黑,咬着牙愣愣半晌,才艰难地补充道:“你,你简直是在胡搅蛮缠。你,你只看到了郑子明他,他交出了三州之地和三州兵马大权,却,却根本不清楚,如今沧州军强大到了何种地步!如果,如果陛下继续养虎为患,早晚,早晚必被其掉头反噬!”

“枢密使大人,说话得有凭据。总共五千水军,一万马步兵卒,你倒是跟我说说,朝廷怎么个养虎为患法?”郑仁诲原本不想跟王峻太较真儿,但实在受不了此人信口雌黄,又撇了撇嘴,冷笑着反问。

“凭据?你要凭据?好,王某就拿给你看!你可知道,两个月之前,郑子明麾下心腹潘美带着兵马巡视漳水,正遇到某支幽州军南下打草谷之事?”王峻的眼睛突然一亮,站直身体,虎视鹰盼。

“当然,送往枢密院的告捷文书上有。潘美率众迎战,大破之,追杀至漳水河对岸三十里,奏凯而归。”郑仁诲不知道王峻忽然问道此事,是什么意思,想了想,如实回应。

“告捷文书上说,生擒敌军将士几人,斩杀几人?”王峻的目光顿时变得更加犀利,就像两把有形的刀,直刺对方心窝。

郑仁诲被问得微微一愣,沉吟了片刻,低声回应“生擒,生擒七十,斩杀,斩杀三百上下吧。数量的确少了些,但追过漳水河对岸,却货真价实。”

“当然是货真价实。老夫根本不担心郑子明谎报军情,而是,而是,而是没想到潘美在敌我数量如此悬殊的情况下,还能将幽州军打得望风而逃!”

“喔?众寡悬殊?潘美当时身边带了多杀沧州军?”闻听此言,不但郑仁诲有些震惊了,郭威也扭过头来,满脸困惑地询问。

当初沧州军送来的捷报之时,大家伙儿谁都没拿此战太当回事。细作早就探明,辽国皇帝耶律阮去年秋天死于内乱,眼下辽国内部几位勋贵正为了争夺皇位,大打出手。精兵强将,死伤无数。短时间内,辽军根本无力南侵。是以,幽州军与沧州军之间的战事,只能算作边境上的小打小闹,根本不值得朝廷过度关注。

“你们可知,当日潘美身边有兵马几何?”见自己终于成功地引起了郭威的关注,王峻抖擞精神,继续大声反问。

并非自己嫉贤妒能,一心要找郑子明麻烦。而是,而是此子成长的实在太迅速了。万一让其继续做大,并且与太子内外勾结。他日郭威西去,自己和一干老弟兄,将要如何才能容身?

“兵马几何?既然秀峰嘴里吗,能说出悬殊两个字。想必知道起具体数量!”郭威接过王峻的话头,迟疑着说道。

“郑子明在捷报上,根本没说实话。陛下!”王峻忽然眼睛一红,仿佛受到极大的委屈般,哑着嗓子补充,“别人都是谎报战功,他却反其道而行之。据河北那边的传闻。当日,潘美只是率领一个百人队沿着河岸做例行巡视,恰逢三千余幽州军已经过了浮桥,正在列队整军。而那潘美当即喜不自胜,带领百人弟兄纵马直扑其帅旗。大破之,杀其武将十,斩首数百,幽州军自相践踏,落水而死者,不计其数!”

第七章 治河(四)

“啊——”郑仁诲倒吸一口冷气,心中顿时腾起惊涛骇浪。

他替郭威赞划军务多年,于几个主要对手的实力都非常了解。幽州军战斗力固然比不上契丹,三千越境打草谷的人马里头,固然没多少为战兵主力,可被一百沧州军打了个落花流水的结果,依旧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要知道,眼下大周境内,能跟同等数量幽州军在战场上一争短长的队伍,也只有那么区区三五支。而眼下沧州军却有一万马步,五千水师……

“哼,知道麻烦了吧!更麻烦的还在后头呢,据王某派人暗中查访,那潘美的本事,在郑子明麾下根本排不上前五!”见郑仁诲被惊得神不守舍,王峻终于狠出了一口恶气。撇撇嘴,继续大声补充,“王某拿龙王说事儿,你笑王某丢人,笑此举不该是当朝首辅所为。可王某忌惮沧州军的战斗力这种事,又怎么能摆在明面上?”

一句话说罢,他忽然觉得鼻子发酸,眼眶阵阵发烫。自己明明就是一心一意为了大周,为了天下百姓。而此时此刻,非但满朝文武当中很少人能理解自己的苦心孤诣,连皇帝郭威,也对自己产生了许多误解,认为自己单纯地就是嫉贤妒能!

嫉贤妒能,嫉贤妒能,王某人已经身为当朝枢密使了,犯得着嫉妒一个小小的地方节镇么?王某,王某人还不是为了避免大周境内,除了符老狼、高白马和常肥狐之外,再出现第四个尾大不掉的诸侯?王某人还不是为了避免你郭威百年之后,姓郑的趁机起兵,令江山动荡,百姓生灵涂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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