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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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你回来了!怎么不去河堤上搬沙包了?”高行周看都懒得看自己儿子一眼,拔腿就朝观礼台下走去,一边走,即便继续数落,“既然你那么喜欢搬沙包,就住到黄河大堤上好了。刚好,把你弟弟换回来。免得老夫空有两个儿子,却什么事情都得自己动手。病了,痛了,连个送药的人都找不到!”

“父,父王息怒。我,我只是,只是顺路去那边看看。真的,真的不是故意赖在外边不回来!”高怀德不敢还嘴,耷拉着脑袋跟在自家父亲身后,陪着笑脸解释。

“对,天黑还早着呢。你还可以搬个过瘾!”高行周今天根本就没打算跟儿子讲理,扭过头,指着对方鼻子呵斥,“你看看你,哪里像个手握重兵的节度使?平素处处唯他人马首是瞻不说,还,还低三下四跑去河堤上玩泥巴!咱们高家,咱们高家究竟是祖坟哪里风水不对了,居然生出你这个分不清高低贵贱的混账东西?”

“父王,我没有亲自动手搬沙包。”高怀德好歹也是一镇节度使,受不了父亲在如此多人面前,给自己下不来台。跺了跺脚,满脸委屈地解释。“况且,况且太子殿下都亲自……”

“太子是太子,你是你!”高行周狠狠的瞪了高怀德一眼,翻身跳上马背,扬长而去。“好好想想,你到底错在哪儿了,想不清楚,就不要回家见我!”

“啊……”从来没见父亲对自己如此冷淡过,高怀德愣了愣,满脸难以置信。

高行周却不想给自家儿子更多解释机会,快马加鞭,一路冲回了府邸。将坐骑朝亲卫手里一丢,又大步流星返回了后宅,脱头盔,去罩袍,解铠甲,将全身上下的零碎,丢得满地都是。

后宅内的仆人和姬妾不敢上前触他的霉头,赶紧去佛堂搬来了一品诰命夫人王氏。王氏也被自家丈夫突如其来的怒气,弄得满头雾水。硬着头皮走上前,低声劝解,“老爷,你今天这是怎么了?孩子长大了,有自己的一群朋友,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况且他结交的又是当朝太子和冠军侯,二人都是……”

“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个屁!”高行周一肚子邪火正无处发泄,竖起眼睛,大声呵斥。见到老妻王氏那惊愕中带着委屈的面孔,心中顿时又是一软,放缓了语气,低声补充,“你以为我真生气他跑到河滩上帮太子扛沙包呢?我,我这是,这是借题发挥,借题发挥你懂不懂?这小子,这小子的确长大了,的确该有自己的一帮子朋友,太子和冠军侯,也的确人品都不错!可,可这世道,向来是谁坏,谁狠,谁心肠歹毒谁大富大贵,好人一茬接一茬都死无葬身之地啊!孩子他娘!好人可以作为朋友,却注定做不了主公,孩子他娘,我这么说,你到底听懂听不懂?”

第八章 人心(五)

“这,这……”王氏性子原本就软,听丈夫说话声中带着喘息,愈发不敢顶撞。犹豫了好半天,才亲手给高行周倒了杯热茶,一边眼巴巴地看着他喝了下去,一边小心翼翼地提醒,“话,话虽然这么说,可,可也不能直接得罪了太子殿下啊!毕竟,毕竟皇上只有他这一个儿子了!”

“干的,不是亲的!”高行周直接把茶叶倒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大声解释,“况且也得罪不了,郭荣气度恢弘,即便猜到老夫故意想让藏用跟他疏远,也只会恨老夫一个,不会牵连他人。而老夫,老夫还能活多久了?未来咱们高家,还,还不都得靠着藏用支撑?”

“你,你这是什么话?”王氏被吓了一跳,眼泪立刻滚了满脸。“你,你今年才六十九,春天的时候,还,还被冠,冠军侯亲手把过脉。他,他说你还能,还能至少活,活十五年!他,他可是当世第一神医。你,你不能咒自己,你,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哭什么?我只是那么一说而已。别哭,我应该不会死那么快!唉,可毕竟人到七十古来稀!”高行周见惯了生死,根本不在乎什么口彩不口彩,“藏用和藏威两兔崽子如此鲁莽,真的死了,我还不放心闭眼睛呢!”

说罢,他又幽幽地叹气,牙齿上下咬动,仿佛跟嘴里的茶叶有不共戴天之仇。

虽然是炮制过的茶团,可味道依旧有些苦。很快,他的眉头就被苦得皱了起来,肚子里也觉得涩涩的,好生不是滋味。

他自己的身子他知道,情况好的话,还能撑上些时日,不好的话,也许驾鹤西去,就在今明两年了。而当下的朝局,却因为王殷将女儿嫁给了李重进,一下子变得暗流汹涌。

“你,你不能这么说!孩子不争气,你,你打他们就是。何必,何必非要,非要用,用这些话来吓唬人。我,我……”王氏不理解他心中的苦处,只管抽抽搭搭地哭着数落。

“唉!老夫谋略不及杜重威,谋略不及张彦泽、李守贞,可这么多年下来,他们都身死族灭,唯独老夫官越做越大,手中兵马越来越多,为何?”见老妻被自己吓得魂不守舍,高行周心里又是一软,叹了口气,幽幽地解释。“无他,老夫从不站队,从不跟任何一方走得太近而已。如今朝中,太子、冠军侯等人是一派,王峻,王殷、李重进是一派,胜负难分,咱们高家,还是跟两方都保持距离才好!”

“你,你做事,做事谨慎些,也是应该。”唯恐高行周情急之下,再说出什么不吉利的言语,王氏只好顺着他口风,将话头继续往下捋,无论心中同意不同意。

“太子是个有心胸的,我恶了他,他也不会恨到藏用他们哥俩头上。将来太子做了皇帝,我儿照样跑不了一辈子荣华富贵。而老夫若今天不把藏用找回来,万一将来王峻真的把李重进送上了皇位,咱们,咱们高家,可就是要大祸临头了!”高行周眯着眼,看了看大堂之外有些昏黑的天空,叹息着补充。

“噢!”听闻自家丈夫说柴荣不会记恨高怀德,王氏的心终于踏实了一些,含着泪点头。

“藏用那孩子,表面上心高气傲,谁都看不起。可实际上,却极为古道热肠。一旦跟哪个看对了眼儿,就是一辈子的朋友。”高行周今晚非常想找人倾诉一下自己心里话,根本不管老妻是不是个恰当听众,又咽了口苦涩的唾液,低声补充。“我如果劝他趋吉避凶,他即便表面上听从,背地里,也会跟我对着干。所以,还不如老夫来做这个恶人!”

说到这儿,他忽然又意识到高怀德居然还没回家来向自己“请罪”。连忙把头转向门口,大声喊道,“高福,藏用去哪了?他莫非还在校场上戳着?去,你去把他给老夫找回来!”

“是!”管家高福大声答应着,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稍微等了片刻,直到听见高行周的喘息声小了,才满脸堆笑地蹭进了屋子,“王爷,回您的话。世子,世子他……”

“怎么,小兔崽子哪去了?有话你赶紧说,别藏着掖着!”高行周立刻感觉到了几分不妙,眉头跳了跳,怒火再度从双目中喷涌而出。

“王爷,刚刚,刚刚有人来汇报。世子,世子好像,好像牵着马又从北门出城去了!”管家高福向后迅速退了几步,哑着嗓子回应。

“什么?”高行周先是愣了愣,随即勃然大怒。

北门,从北门出城,当然目的地只有一个,那就是黄河大堤。

想到自己一番心血全都落到了空处,他再也忍耐不住。挥动胳膊,将手中茶碗直接丢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旋即,也不管吓得脸色苍白的老妻,抬手从墙上摘下一口宝刀,大步冲出屋外,“来人,跟我去黄河大堤,去,去把那忤逆不孝的畜生抓回来!”

“是!”众亲卫吓得人人汗毛倒竖,答应一声,快速去牵坐骑。不多时,就组成了一个百人规模的骑兵小队,簇拥着暴跳如雷的高行周,直奔黄河大堤而去。

这两年高怀德常驻边境,为了加强麾下骑兵的战斗力,没少搜罗辽东良驹。因此高行周的卫队近水楼台先得月,早已将上上下下的坐骑换了个遍。此番紧急出行,辽东马的优势,立刻显现了出来。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黄河已经遥遥在望。

跑出了一身臭汗,高行周心中的怒火,便不像刚刚听闻儿子偷偷溜走那么旺了。本着不跟太子殿下直接起冲突的心思,他将手高高地举起,同时缓缓放慢了坐骑。

“吁——”众亲卫训练有素,立刻相继拉紧了战马缰绳。转眼间,整个队伍的前进速度都由狂奔变成了慢走,动作齐整得令行家叹为观止。

“高远,高朋,你们两个跟着老夫去找那逆子!”高行周没心思欣赏自己麾下队伍的骑术,回头先点起两名武艺最好的心腹,然后冲余下的亲卫低声吩咐,“其他人,这在这里等着。没老夫的招呼,不要暴露行踪!”

“诺!”众亲卫低声答应,旋即齐齐拉住了马头。

高行周满意地冲大伙颔了下首,翻身跳下战马,手握宝刀,徒步走向灯火通明的河堤。高远和高朋紧随其后,一边小心翼翼地护住高行周的身体两侧,一边转动脑袋,迅速朝四下观望。

黄河堤坝上,插满了沾着鲸油的火把,将整个工地,照得亮如白昼。

柴荣和郑子明在刚刚加固过的堤坝上,缓缓来回走动,仔细查看着各处施工质量。而潘美和范文长两人,则照本宣科,大声向周围的河工头目们,强调下一阶段施工的注意事项。每名河工头目听得都极为认真,唯恐漏了一个字,拖累了明天的施工进度。按冠军侯所制定的规矩,保质保量提前完工的队伍,当天报酬翻倍。而拖到天黑还在磨磨蹭蹭的队伍,当天报酬只能领到八成不说,全队上下第二天还要带上黄色的帽子,被整个大堤上的人指指点点。

距离河堤稍远处的平地上,则站着陶大春、李顺和另外几位高行周叫不出名字的沧州将领。只见他们各自带领着一支百人上下的巡河队,正在操练得热火朝天。队伍中,每一名兵丁,都是从河工里精挑细选出来的,个个生得虎背熊腰,赤裸的胳膊上,油汪汪的肌肉块儿清晰可见。

更远处,还有数个少年读书郎,对着块宽大的桃木板子,给无事可干的河工家眷们,传授基本的草药辨识技巧。冠军侯说过,越是荒芜偏僻之地,所长出来的草药成色越足,效果越好。家眷们除了替男人洗衣服做饭之外,能学会采药,无疑就又多了一份稳定进项。腰间荷包一鼓,心里头底气就足,说话的时候就有胆子抬头。甚至连晚上伺候自家男人洗脚时,都不再像以前那样小心翼翼。

这些景象,高行周在最近几多月来,已经明里暗里看过无数遍。但从没有一次,看得像今天这么认真。儿大不由爷,有时候硬拗,也未必能拗出个好结果。所以,他必须认真审视眼前这些司空见惯的场景,才能更好的做出判断,才能决定自己今晚到底采取什么样的态度,将儿子带回家中。

“谁?”几个当值的士兵,警觉地发现有人靠近,举着兵器迎上前,低声喝问。

“老夫,齐王高行周!”高行周将手里的宝刀举了举,用极低的声音回应。

当值士兵从刀鞘所镶嵌的宝石上,立刻知道来人身份不低。随即,又看到了齐王府两名亲卫所亮出的腰牌。赶紧行了礼,大声问道:“见过王爷,请问王爷稍候,我等立刻去就向太子殿下汇报!”

“不必,天热,老夫到河堤上看自家儿子,就不必惊动太子殿下了!”高行周快速摆了摆手,用更低的声音吩咐。“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老夫不是外人,论武艺,三个也顶不上冠军侯一个,更害不了你家太子!”

“是,王爷!”当值士兵被说得脸色发红,赶紧又给高行周施了个礼,讪讪退开。

他们都知道高行周是高怀亮的父亲,所以不敢公开违背老爷子的吩咐。但为了谨慎起见,还是悄悄在二十几步外,围出半个弧形,以免有什么不测之事发生。

这种明显带着防范意识的行为,当然瞒不过老行伍高行周的眼睛。但后者身为齐王,也拉不下脸来跟几个小兵较真儿。只是笑了笑,便继续沿着河堤缓缓走动,一边走,一边继续检视太子殿下的“本钱”。

河堤附近的兵不多,还是只有太子自己的一个营亲卫和郑子明所带的三千精锐。但大大小小的河工队伍,却不下二十支。每一支都单独拥有一块营盘,散落于堤坝附近。从高处看去,就像一朵朵盛开的梅花。每座营盘都收拾得极为整齐,大小帐篷横成排,纵成列,宛若一队队将士,正在挺胸拔背,接受主帅的校阅。

“便是老夫麾下的亲军,营盘也不会扎得如此严整!”看着,看着,高行周就忍不住手捋胡须,低声赞叹。

俗话说得好,外行看热闹,行家看门道。他高行周带兵数十年,目光早就被锻炼得像闪电般明亮。稍微扫了几扫,便看出了太子麾下的河工们与以往各路服徭役民壮的不同。

从来没有人,给过民壮这么好的待遇。也从来没有人,将民壮组织得如此整齐。更没有人,会终日跟民壮们滚打在一起,同吃同住,同抬一个沙包,同钉一根柱子!

这哪里是带民壮治河,这,这简直就是借机练兵啊!

昔日吴起与士卒食同甑,寝同埂,出入同列。三年后,以新兵五万、兵车五百,轻骑三千,大破秦军五十万。昔日卫青行不骑马,坐不铺席,临战亲负矢石,三年后,大军直捣虏庭,破敌十万,尽俘匈奴王妻妾儿女。如今,太子柴荣在冠军侯郑子明的辅佐下,已经与数万河工,同吃同住了两年有余……

“王爷,世子在那边!”高明悄悄地凑过来,拉了一下高行周的衣袖,努着嘴提醒。

高行周迅速扭头过去,只见自家长子高怀德一手拎着一只硕大的木桶,稳稳地走向了柴荣等人,根本没注意到自家老父就在附近。一边走,还一边兴高采烈地叫喊,“来,来,殿下,子明,赶紧叫大伙都过来尝尝。尝尝我们高家秘藏的老酒!存了十几年了,我父王平素根本舍不得喝。今天全被我连锅端了,来,尝尝,舒筋养骨,活血化瘀!”

“呸!老子什么时候藏过酒,还舍不得喝?”高行周眉头皱了皱,压低了声音自辩。然而,他却没勇气冲出去,戳破自家儿子的谎言。只是一步步,倒退着走下了河堤,唯恐躲得不够及时,破坏了河堤上那群年轻人的酒兴。

“王爷,要不然小的过去知会世子一声?”高朋不确定自家东主的想法,扶着高行周的腰,小心翼翼地失态。

“算了,儿大不由爷,随他去吧!”高行周咧下嘴,轻轻摇头。

一阵微风吹过,送来浓烈的酒香。虽然没有亲口喝到,却也令人神清气爽。

“走吧!”看了一眼默默无语的亲兵,高行周笑着转身。“该回家去睡觉了,人老了,精神头不济,就不凑热闹了!”

“唉,唉!”高远和高朋两个心头顿时一轻,赶紧跟上前,再度托住高行周的胳膊。

“不用,老夫身体结实着呢,用不到你们来搀!姓郑的小子说过,老夫再活个十五年都没问题!”高行周的脸上,写满了放心的笑容。甩开两名亲兵,大步流星走向先前隐藏战马的地方。

年青时的热血,仿佛在不知不觉间,又回到了他的躯体里,令此时此刻的他,全身上下都充满了活力。

年青,真好。

第八章 人心(六)

滚滚黄河向东流去,日夜不息。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棣州北侧白马坡,河水因为河道骤然收窄,而变得湍急异常,就像一条被激怒的黄色巨龙,不停地拍打在刚刚加固过的堤坝上,溅起一团团金色的水雾,被阳光一照,如梦似幻。

比河水拍打堤坝声的,是河工们整齐的号子声,“一二,起……一二,起……一二,起……一二,起……”

“一二,起……一二,起……一二,起……一二,起……”

“一二,起……一二,起……一二,起……一二,起……”

红旗招展,绳索随着号子声缓缓扯动,将一块两丈高矮,五尺见方的石碑,缓缓立了起来,就像一根定水神针般,威严地耸立在了河道最窄处,与一座刚刚加起来的索桥遥遥相对。

石碑的正面,龙飞凤舞雕着七个汉字,“棣州治河功德碑”,每个字都有芭斗大小,表面还专门涂了一层铜粉,被阳光和水雾一衬托,立刻瑞气缭绕。

石碑北面,则是治河有功的当地士绅名姓及事迹。每个名姓连同下面的文字,虽然都只占了窄窄的两行,总计加起来也没有三指宽,却格外吸引人的目光。

“张宝财,棣州白马人,正直良善,富而不骄。忧水患危害乡邻,于广顺二年舍家为国,购进无主荒地两千四百亩,捐赠粟米五千石……”石碑没等立稳,已经有好事者,迫不及待,将背面第一行字大声念了出来。

“多谢皇上,多谢太子,多谢诸位乡邻,草民,草民何德何能,敢,敢居此碑之上,惭愧,惭愧啊!”一名花白胡子,肥头大耳的乡绅跳起来,抱着肥硕的拳头,向四周团团行礼。一张圆脸,早已因为激动走了形。双目当中,也涌满了骄傲的泪水。

勒石记功,勒石记功啊!当初他闻听太子殿下派人下乡购买粮食,抱着破财免灾的想头,捐出的五仓陈年粟米,没想到居然换回了如此殊荣!当年,族里那群短视的家伙,还笑他笨!如今,看谁后悔得捶胸顿足?!

的确,这功德碑不御寒,不顶饥,可这,却是实实在在的名望。从从此之后,他白马张家,就是天下闻名的良善门第,忠厚缙绅。无论哪朝哪代,无论今后换了谁做皇帝,在黄河两岸,也没人再敢把手朝张家头上乱伸。否则,必将沦为千夫所指,在地方上寸步难行!

“刘二山,棣州大刘庄人,约己厚人,乐善好施。哀流民衣食无着,特购进无主荒地两千亩,捐赠粟米三千石,麻布两百匹,活羊……”好事者们没功夫接受张宝财的感激,继续扯开嗓子,大声念诵功德碑背后的文字。

一个四十多岁,满面红光的汉子立刻冲了过来,带着七八个家丁,将热气腾腾的肉包子,朝石碑附近的河工嘴里塞,“辛苦,辛苦,真正辛苦的是你们。草民,草民,草民不过是沾了太子殿下的光,殿下如此厚待,草民,草民真是愧不敢受,愧不敢受啊!”

嘴里喊着愧不敢受,他的脊背却挺的笔直,面孔左转右转,唯恐周围看热闹的官员、士绅和百姓们,记不住自己刘二山长啥模样!

“李达,棣州临河村人,朴实无伪,心怀乡里……”诵读声继续,又一个地方士绅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带着自家佃户,将熟肉,酒水,不要钱般朝维护秩序的沧州兵脚边摆。“愧煞了,愧煞了,都是军爷与河工们每日拼死拼活,我等,我等不过是受陛下和太子的感召,才捐出了些粮食物资而已,真的愧煞了!”

“钱小六,棣州……”

“许浩达……”

“李方锋……”

更多的地方士绅名字被念出,人群中,挤出更多的身影,每一个都努力将胸脯挺起,将腰杆竖得笔直。

在当初购买荒地和平价出让存粮的时候,无论他们当中有人是打算破财消灾,还是真的对乡邻和灾民们动了恻隐之心,至少,在此时此刻,他们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当年的行为,是如假包换的积德行善!

这年头,皇上换的快,朝廷换得也快,但一个家族的好名声积攒起来,却分外耗时。而随着治河工程开始收尾,各渡口和桥梁附近的功德碑开始竖立,他们和他们身后的家族,就迅速变成了真正的地方望族。

今后,无论是换了皇帝,还是换了刺史,县令,轻易不会再有人敢窥探他们的家产和土地。否则,就是欺压良善,就是荼毒百姓,就会被全天下人所嘲笑,就会失去民心,自毁根基!

“梁小大……”

“黄四……”

“周方正……”

更多的名字被念出来,随着咆哮的黄色水,传向远方,传遍黄河两岸。

站在距离黄河不远处一座临时搭建的高台上,太子柴荣转过身,以郑子明最喜欢的庆贺方式,跟他默默击掌。

三年以前,二人联手,以“发卖荒地,平价收粮并许诺勒石记功”等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手段,为朝廷募集到了巨量的资金和粮食,为治河工程提供了丰厚的物资保障。但是那时,却没有人相信,他们事后会真的兑现承诺,真的把“只是吐出了不该得的国难财”那些吝啬鬼的名字,刻在功德碑上。

而现在,功德碑真的立起来了,“吝啬鬼”们真的变成了远近闻名的良善士绅,人们回过头来再看当初,才豁然发现,太子殿下的目光当年有多长远。

那些名字被刻在功德碑上的“良善士绅”,以前真的乐善好施么?明眼人其实都知道答案!那些名字被刻在功德碑上的“良善士绅”们,在被迫平价出让原本打算用来囤积居奇的粮食之际,没在肚子里问候太子殿下的祖宗八代,没偷偷朝写着冠军侯名字的小人上扎针么?答案也是不问可知。但是,从功德碑准备竖起消息传开之时,一直到现在,甚至还会延续到今后若干年,那些名字被刻在功德碑的家伙,一定会尽力约束自己和族人,尽力去表现得像个良善士绅,绝不敢再轻易去践踏几辈子积攒都未必能积攒起来的好名声。而让每一件善行都有善报,从现在起,也将会成为黄河两岸百姓官府公认的默契,往下流传百年乃至千年。

“子明,你,真有你的!”作为当年的见证者和整个治河工程的主要领军者之一,符昭文激动得两眼发红,也凑上来,跟太子柴荣和郑子明两个陆续击掌为贺,“如此,如此一来,殿下,殿下一诺千金之名,必将流传天下。而,而这黄河两岸的民风,也,也必将为之大变!这,这都是实打实的功德,古,古之圣贤,也,也未必……”

“是殿下当初敢于决断,才有今日之结果!”郑子明笑了笑,轻轻摇头。

“孤绝不敢贪此奇功!”柴荣内心深处,也是热流奔涌。挥了下胳膊,以颤抖的声音强调。“没有子明,没有文仲,没有潘美、藏用和陶大春,孤,孤对今天想都不敢想!”

一个言出必践的好名声,一桩解决黄河水患的盖世奇功,对现在的他来说,简直就是雪中送炭。面对王峻、王殷、李重进和那些投机之辈的联合打压,他这个太子,已经连续数月不敢返回汴梁。而随着水患被解决的消息和移风易俗的壮举被传回朝堂,那些联合起来窥探太子之位的人,必将受到当头一击!

“别谦虚了,这个时候,你不能谦虚。有些事情,你不敢想也得想,谁叫你是太子呢!”郑子明抬手轻轻锤了柴荣肩膀一下,一语双关。“有些责任,也是命中注定,咱们谁都逃不掉!”

说罢,也不管柴荣如何理解自己的话。转过头,看着河畔熙熙攘攘的人群,会心而笑。

修桥补路双眼瞎,坑蒙拐骗福满门。当生活在某一个国家,某一片地域上的大多数人,失去了对“善”的追求,失去了对“善”的敬重,转而不分青红皂白,以明火执仗为勇敢,以巧取豪夺为荣耀的时候,这群人的精神,就会日益衰弱下去,甚至会走向死亡。

当生活在某一个国家,某一片地域上的大部分的人,连自己的左邻右舍都坑,怎么可能有勇气舍生取义?怎么可能在面对入侵者之时,挺身而出,众志成城?

以石敬瑭为楷模,以韩匡嗣为榜样,为出卖族人者做传,为引狼入室者立碑,将敢于站出来抵御外辱者以莫须有的罪名杀死,将与敌偕亡的反抗者以“愚昧”二字打入另册,不过是其精神衰退的一种外在表现而已。

是病,就得治,这是医者的信条。

郑子明的岐黄之术居当世之首,郑子明对当世顽疾的认识,也远超同辈和各位前辈。记忆里那些越拼凑越清晰完整的时光碎片,令他生出了一双远比普通人锐利的眼睛。可以透过疾病表象,看进患者的骨髓。甚至在某一局域,能穿透时光,看清三世三生!

采取由上到下的手段,主动去回报那些善行,无论当初行善者是被迫无奈还是有心,只是他给眼前世界开出药方的中的一副。在他的背囊中,还有更多的药方,更多的针石,随时可以拿出,只待外界有足够的空间,只待能找到恰当的时机。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黄河奔流,日夜不息。

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第八章 人心(七)

一直到太阳落山,黄河棣州段的功德碑落成庆典方才结束。

柴荣和郑子明两个各自骑着一匹辽东骏马,在五百余名亲兵的保护下,匆匆离开了河滩,朝着棣州城疾驰而去。

城内,座落着柴荣的岳父,魏王符彦卿的一处宅邸。老将军心疼女儿,自打符赢年初为柴荣生下了儿子宗训之后,就派人将她连同外孙一道接回了娘家,每日锦衣玉食,关照不断,唯恐让母子俩受到半点委屈。

连日的奔波操劳,让这群铁打般的汉子,脸上都难掩倦色。但走在队伍最核心位置的柴荣,却丝毫不敢松懈,一边抬头不停地打量着四周的地形地貌,一边低声跟身边的郑子明商量:“三弟,魏王虽然与我名为翁婿,待宗训也一直不错。但是,他和高行周一样,身上还扛着一个偌大的家族。所以,哪怕他今天有些话说得不对,或者有些行为出格了些。念在你嫂子和你侄儿的份上,还请你容让一二!”

“哪里的话,大哥?”郑子明抬起头,嘴里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你放心好了,兄弟我是那种不懂得尊老敬贤的人么?脑袋被石头砸了,才会跟大哥你的岳父去较真儿?放心,今晚无论他说什么,我权当是耳旁风!”

“那就好,那就好。今晚符昭序应该也在,他能有今天成就,多亏了你当年的提携。所以,想必我那岳父也不会太过于为难于咱们!”柴荣心里一百二十个不放心,表面上,却尽量装作一幅高兴的模样,大声补充。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符老狼是他的岳父不假,可这位岳父大人,在差不多将近三年的治河时间里,却根本没给他和郑子明半点儿帮助。甚至在施工队伍进入符家所控制地盘时,暗中指使爪牙,给大伙制造了许多障碍。虽然这些障碍,最终都被郑子明一一跨了过去,可双方之间的矛盾,却也清晰地浮现在了水面上。

是以,在队伍正是进入棣州城之前,柴荣无论如何,都得跟郑子明提前打好招呼。免得自家三弟遇到刁难后,当场给符彦卿下不了台。那样的话,他倒是好办,反正以河工事务紧急为由,随时可以一走了之。妻子符赢就为难了,一边是丈夫,另外一边是父亲,无论帮谁说话,都难免心如刀割。

“其实,你不说,我也不会招惹符彦卿。他老人家,更不会在酒宴上让你这个女婿难做!”敏锐地发现柴荣有些言不由衷,郑子明笑了笑,低声补充,“那以前做的那些事情,十有八九,是做给外边人看的。否则,咱们没那么容易就将麻烦一一摆平。毕竟,这里是他的经营了多年的老巢,天时、地利、人和都占全了。无论想什么事情,都可以随心所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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