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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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有食货志,今有财政史。我半路出家,孤陋寡闻,看过的史、志似乎都把重点放在地表径流上,罗列各州县的钱粮徭役,国家的盐铁茶马,酒榷商税,着重描述并解释种种明面上的开支收入及其变迁。但是我们已经发现,地下潜流在资源的总流量中占有相当大的比例,不描写“刘瑾潜流”的财政史只能叫“财政阳史”,如欲完整,还应该补上“财政阴史”。

“财政阴史”很难写,那些阴账暗账恐怕早在阴沟里烂没了,找不着了。这么说并不是打比方。清朝乾隆年间的著名师爷汪辉祖写过一本《学治说赘》,其中就扎扎实实地谈到账本问题,他要求建立四个账:正入簿、正出簿、杂入簿、杂出簿。正入簿“记银谷应征之数,及税契、杂税、耗羡等项”;正出簿“记银谷之应解、应支、应放、应垫之数,及廉奉幕修等项”;这两项都是明账。杂入簿“记银之平余,谷之斛面,及某岁额有之陋规等项。应入己者可质鬼神,人所共知,不必讳也。若额外婪索,是为赃私,不可以入簿者。”杂出簿“记应捐、应赠之断不可省者,及日用应费各项。”这后两项显然是小金库的账。

汪辉祖要求官员们经常算账结账。正入簿亏了,可以先用杂入账上的钱补。由此可见,清朝的小金库很重要,“断不可省”,官吏们管理小金库的账目也很有一套,来源和去向都很明白。主要来源当然是陋规收入,或是下级的孝敬,或是从老百姓手里搜刮的常例。主要去向则是不能不送的礼物等,也就是对上级的孝敬。同时还包括一些“正出”项目中没有的日常费用。

假如我们掌握了许多这样的账本,“财政阴史”就会好写一些,不过仍缺少“额外婪索,是为赃私,不可以入簿者”——对这个巨大缺口,恐怕只能拿抄家清单填补一二了。

我下边要做的,就是在刘瑾周围搜集一些历史碎片,尽量拼凑出“刘瑾潜流”在(明)正德初年的历史横断面。实在凑不上,就用其他年代的碎片代替,聊胜于无而已。

三、 抽水机规则正德初年,刘瑾当政期间,兵科给事中周钥奉命去淮安查勘,在返京的船上自刎身亡。那一刀下手很重,身边人抢救时,周先生已不能言。从者拿来纸笔,周钥写下“赵知府误我”几个字后便死了。

按照级别,给事中不过“从七品”,还不如七品知县的官大。按照实际的地位和权力,六科给事中在皇帝身边负责监察中央六部和天下诸司,各部各地的大员们也不敢不敬畏三分。即使碰到皇帝本人的错误指示,只要不合圣人之教、祖宗之法,给事中在名义上也有权“封驳”,顶回去不准下发。科道之官是官场上的鹰,是最高层级的食肉动物,是以各级官员的身家性命为食的动物。在科道任职,成为六科给事中或十三道御史的一员,乃是明朝读书人的仕宦美梦,一个美梦成真的人何必自杀?

《明史》卷188上说,那时刘瑾当权,甚为骄横,奉使出差的人回来,刘瑾都要重重地索取一笔贿赂。周钥到淮安办事,与知府赵俊的关系不错,赵知府答应贷给周钥“千金”,以应付刘瑾,临走时又变卦了。周钥“计无所出”,船走到桃源时自杀。

读完这段介绍,我仍然不懂周钥何必自杀。一千两银子的购买力大约相当于如今的40万人民币,诚然是一笔大数。但这笔贿赂即使像债务一样硬,确实还不起又能怎么样?竟值得自杀么?我猜,他大概太在乎那个给事中的地位了。好不容易登上荣誉的高峰,成了亲友和众乡亲的骄傲,忽然有可能丢官,荣耀将变为耻辱,半生的努力和未来的前程也一并付诸东流,这些东西加起来,不值得自杀么?——对我来说依然勉强。

最后,时人陈洪谟的一段记载帮助我理解了周钥的选择。据《继世纪闻》卷二说,给事中安奎、御史张出京查盘钱粮,返京后刘瑾索贿,嫌那二位给得少,就说他们参劾官员失当,大发雷霆,用一百五十斤重的枷,将这二位枷于公生门。当时正是夏季,大雨昼夜不停,这二位就在雨中淋着。

原来是著名的一百五十斤枷。据《明史》卷95介绍,刘瑾通过亲信控制了东厂和西厂这两个特务组织,让两厂竞争,调动了特务们的积极性,并且有许多发明创造,用150斤重的枷套在脖子上,就是他们的发明之一。戴了这种枷,“不数日辄死”,《明史》卷192也说,“枷死者无数”,可见摆在周钥面前的前景多么可怕。既然很可能被活活枷死,周钥的自杀便有了选择安乐死的意思,这就比较容易理解了。

看了这个故事,不知诸位是否发现了点什么。我初读时感觉有点古怪,但并没有意识到什么古怪,更没有发现什么。后来又读了六七项记载,都是关于刘瑾如何索贿,不如愿就变着法收拾人家的故事,读着读着,忽然就明白了,原来刘瑾向我们展示了一条级别很高的潜规则。与潜流的比喻对应,我为这条潜规则想了个名字,叫“抽水机规则”。换一个比喻也可以叫“捕鱼规则”。

我读到的官场徇私舞弊故事,给我留下一个总印象:面对百姓,贪官污吏通常很生猛,取主动进攻态势;面对官场同僚,一般则采取“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温和策略。按说,只要手里有乌纱帽之类的钓饵,不愁鱼不上钩。乌纱帽意味着合法伤害下级和百姓的权力,拿到这个权力便可以榨取更大的利益,这是很合算的买卖。换个比方说,人往高出走,水往低出流,只要有利益吸引着,官吏自然会流过去完成权钱交易。但是刘瑾不然。他根本就不用钓饵,根本就不拿利益吸引你流过去,他径直把钓竿换做鱼网,将进京的官员一网打尽,直接往官场里插一根抽水机管子,开足了马力硬往上抽。刘瑾的管子长度有限,口径也太大,通常够不着下层百姓。按照渠道系统的分类方式,最高级别的渠道为干渠,次为支渠,再次为斗渠,下为农渠,最下为毛渠。刘瑾看不上农渠毛渠,主要往干渠支渠里插管子。

周钥、安奎之类的中央监察官员,被刘瑾像堵住笼子抓鸡一般地随意收拾,其实他们出了北京就是官场上的鹰。在他们监视之下的地方官员很愿意向给事中和监察御史纳贿,明末也流传着给事中是受贿之王的说法。如今这些大王必须统一向刘瑾纳贿了。上述官场之鹰的总数,六科给事中有58人,十三道御史有110人。监察系统还有一批官员,大约20多人,他们挂着左右副都御史(近似监察部副部长)之类的头衔巡抚四方,常年在外,这些鹰也要统一向刘瑾纳贿。

《明史·宦官列传》说,当时内阁的焦芳、刘宇(近似国务委员),吏部尚书张綵(近似人事部部长),锦衣卫指挥杨玉、石文义(近似╳的中统局长兼中央警卫局局长),都是刘瑾的心腹。他们变更原来的制度,令各地巡抚入京接受皇帝的敕命,同时向刘瑾纳贿。延绥巡抚刘宇不来,被逮捕下狱。宣府巡抚陆完来晚了,几乎被判罪,贿赂了之后才让他“试职”。《明史》卷186还提到一个叫冒政的清官,挂着右副都御史的头衔巡抚宁夏。冒政为官廉洁,刘瑾索贿不得,就找了一个岔子将他逮捕,又罚米三千石。刘瑾死后,冒政才恢复原官职退休。

比监察大员低一个级别的渠道,当属各省的行政长官。

《继世纪闻》卷二说,正德三年(1508年),天下诸司赴京朝觐。刘瑾下令每个布政司(近似省政府)送银二万两,交了钱才放人回去。银子则由刘瑾等人分用。各地官员无奈,纷纷向京师巨室借贷,回任后,为了还贷再加倍搜刮民财。这个过程假如反映到账目上,大概就是各地的“正簿”入了宦官的“杂簿”,各省长官回去后搜刮“杂入”,填补正簿中的“杂出”。而刘瑾等又从宦官的杂簿中领走了自己的一份。

《继世纪闻》记载的这次大规模索贿已经是第二次了。按照明朝规定,各地官员每三年入京朝觐一次。三年前是正德元年,刘瑾刚刚得势,便向天下三司官员索贿,一个人一千两银子,多的要到五千两。不给的则贬斥,给得多了则升迁。所谓“天下三司”,指的是当时全国十三个省的都指挥使司、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分管各省的兵马、钱粮和刑名,号称封疆大吏。其中最大的官是都指挥使,正二品,每年的官俸为732石米,按市价折成银子不过366两。布政使(近似省长,从二品)的俸禄是每年576石米,折银不过288两,三年不吃不喝全孝敬了刘瑾也不够。这批人的总数,以每个职位至少设左右或正副二职计,大约有七八十人。搜刮一次便有十万雪花银的进项。

刘瑾的抽水管子也插向漕运、盐政、屯田和科举这些领域。这些领域的正式制度,譬如盐引制度之类,解释清楚已不容易,再讲明白其中的猫腻更费笔墨。我在这里只选一个科举方面的简单故事作为示意。

《明史》卷174说到一个叫安国的人,接父亲的班当了军官。正德三年,安国考中了武状元,分配到陕西三边当代理师长(进署指挥使)。这时候刘瑾索贿来了。安国和同时中武会举的六十人都拿不出钱来,刘瑾便发配他们下连当兵(编之行伍),随时听候调遣,禁止擅自归家。这六十人全部陷入困境,和戍卒生活在一起,几乎难以维持生存。而边疆的守臣害怕刘瑾,谁也不敢收用他们。直到刘瑾死后,安国才回到考试前的起点——接父亲的班当军官。

刘瑾也干过许多卖官鬻爵或徇私枉法的勾当,这属于权钱交易,不是抽水机运转。除了数额特别巨大,交易对象身份特殊,出卖公众利益时特别肆无忌惮之外,这些行为并无创立新规则的特殊意义,这里暂且从略。

总之,刘瑾具有出类拔萃的进攻性。我们可以在上述故事中发现一个共同点:那些官员们付出的贿赂并不是升官发财的投资,而是避祸消灾的保险费,更准确地说,是对黑手党欠下的债务。汉语好像还没有对此作出区别,将这两种性质的钱财潜流统称之为贿赂。祖国语言显然还有进化余地。

四、 抽水机是怎样制造的监察御史蒋钦向皇帝揭发说:昨天,刘瑾向天下三司官员索贿,每人一千两银子,甚至有要到五千两的。不给则贬斥,给了则提拔。全国都感到寒心,惟独陛下把他放在身边使用。这是不知道左右有贼,把贼当成心腹了请立刻杀刘瑾以谢天下,然后杀臣以谢刘瑾这是我读到的有关刘瑾牌抽水机运行的初次记录。蒋钦写到的“昨天”,即正德二年闰正月初八(公元1507年2月19日),初六那天他刚刚挨过廷杖的打,三天后便再次冒死上疏。(注4)可见刘瑾抽水也不容易,真有人不要命地跳出来破坏捣乱。

为了理解当事双方的勇气,刘瑾抽水的勇气和蒋钦跳出来砸抽水机的勇气,我们要追溯发生在数月之前的一场殊死搏斗。

刘瑾很会哄孩子。正德皇帝登极时不过十五岁,喜欢玩打仗,刘瑾是个粗人,颇能理解顽童的趣味,便和另外七位太监一起与皇上“击毬”,“日进鹰犬、歌舞、角觝之戏”,还带着皇帝微服出行。小皇帝玩得“大欢乐”,对刘瑾便日渐信用。

文官们听说以刘瑾为首的八位太监引诱皇帝“游宴”,不学好,便纷纷上疏论谏,大学士(近似政治局常委)刘健、谢迁、李东阳带头,一堆尚书(近似部长)、给事中和御史呼应,形成了外廷文官对内廷宦官的攻击之势。小皇帝烦透了那些文官讲大道理,却被五官监候(正九品,近似天文局历法科科长)杨源拿星相变化说事的一篇上疏说害怕了。见小皇帝有点怕,刘健等人发起一轮更凶猛的攻势,要求皇帝诛杀刘瑾,以户部尚书韩文为首的众大臣摇旗呐喊,声势大振。小皇帝心虚了,有让步的意思,就召来宦官中地位最高的司礼监太监王岳等人,让他们阁臣们商量,把刘瑾等人发到南京闲住。正德元年十月十二日(公元1506年10月27日)这一天,王岳等人代表小皇帝往返三次,与大臣们讨价还价,皇帝希望缓和处理,大臣非要杀人不可。大臣中有人劝刘健也让一步,以免过激生变,但刘健寸步不让。

据说太监王岳比较正直,又有些嫉妒刘瑾。刘瑾是皇帝的亲信,而他这位地位更高的太监却常常被晾在一边。在传话的过程中,王岳就加上了自己的评论,对小皇帝说,阁臣们的意见对。于是刘健胆气更壮,与众大臣约定次日早朝“伏阕面争”,诛杀刘瑾,王岳为内应。

当天晚上,吏部尚书焦芳派人向刘瑾报警。刘瑾大惧,连夜和他那几个太监哥们伏在小皇帝周围磕头痛哭。哭到小皇帝动了心,刘瑾说,王岳想害奴等。他勾结阁臣,目的是管制皇上的进出行动,我们不让他管制皇上,他就要锄掉我们这些障碍。再说了,玩鹰玩狗有什么大不了的,有点损失也不过万分之几。如果司礼监太监用对了人,那些文官岂敢这么闹?

小皇帝一下想通了,这些人内外勾结是要管住他,不让他玩,顿时大怒,立命刘瑾出掌司礼监,另外两个趴在地上哭的太监出掌东厂和西厂这两个特务组织,并逮捕王岳等三位帮助文官的太监,连夜发配南京充军。

次日早朝,众大臣正要伏阕面争,发现形势已经大变。其实,在与皇帝讨价还价时,除了说两句“皇上,这样对陛下不好,那样对陛下更好”之外,大臣手里并无王牌,皇上决心一下,他们除了干瞪眼,只剩下辞职一途。刘健等三位阁臣立即辞职求去。按照常规,辞职报告连上三次皇帝再予批准才算不失礼貌,但刘健等的报告刚送上去就批下来了,除了李东阳谁也不挽留。在官场的语言中,这就等于让刘健等人滚蛋。同时,任命焦芳入阁为大学士。刘瑾初战告捷。

刘瑾立刻开始镇压反对派,杀人立威,扩大战果。首先派人追杀充军的王岳等人;其次“杖责”上疏请留刘健的六位给事中和十三位御史;再次把上疏为给事中挨打鸣不平的王阳明等四人打了一顿板子,撤职贬谪;然后又杖死杨源——那位拿星相说事,险些要了刘瑾性命的天文局小科长。直打得朝廷上下鸦雀无声,刘瑾大获全胜。

《明史》说,刘瑾用事后,每当向皇帝请示汇报时,必定先侦察一番,专挑小皇帝玩得上瘾的时候。皇帝烦他打扰,火急火燎地挥手赶他走,说:我用你是干什么的?一件一件的老来麻烦我!从此,刘瑾便独断专决,不用向皇上汇报了。(注5)

刘瑾牌抽水机就是在这种形势下出厂的。

遥想刘瑾当年,手握重权,口含天宪,连战连捷,心气难免大壮。实际上,明眼人早把这种变化看在眼里,主动向权力靠拢的聚集运动已像百川归海一般滥觞了。

大约在正德元年岁末,右都御史刘宇(近似监察部常务副部长)通过大学士焦芳的介绍拜见了刘瑾,刘宇的见面礼是上万两银子(约400万人民币)。据《明史·阉党列传》记载,这是刘瑾收的第一笔上万两银子的贿赂。《明史》说,当时刘瑾“初通贿”,对贿赂的期望值不过几百两银子,见了万两银子不禁大喜,说:“刘先生何厚我。”刘宇的投资迅速获得回报,正德二年正月,刘宇升为左都御史(近似监察部部长)。

刘宇知恩图报,成为“阉党”的核心成员之一。他发现刘瑾特别恨御史仗着谏官的职权说三道四,便请来一道圣旨,发布了管制御史的新政策,有点小过失就打他们一顿屁股。刘瑾见刘宇能封住部下的嘴巴,有真本事,便给了这位御史首领新的奖赏,让他当上了兵部尚书(近似国防部部长),加太子太傅——仅次于太子太师的至尊头衔。刘宇在兵部尚书的位置上“贿赂狼藉”,获得了丰厚的利润,以至当他再次高升,当上中央六部中地位最高的吏部尚书后,发现文职官员的贿赂不如武官出手大方,竟挹挹叹曰:兵部自佳,何必吏部。”

刘瑾的势力壮大了,政策选择空间也大了,便把“等水政策”改为“抽水政策”。“抽水”并不排斥“等水”,主动流过来的照旧接纳就是,但遇到缺乏自觉性的干部,刘瑾可以直接过去抽,这就主动多了。显然这是一项对刘瑾更有利的政策。政策颁布试行后,总的反应也是好的,只有蒋钦等个别人跳出来反对。

蒋钦已经随着众多御史跳出来一次,要求皇帝挽留刘健,结果全体挨打,各自三十廷杖,其中一位被打死了。挨廷杖的打是有生命危险的。按照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廷杖时可以穿棉裹毡,刘瑾改了规矩,廷杖要扒下裤子打。据说刘瑾训练打手很有一套,做个皮人,里边塞入砖头。练狠的,就要平平常常地打下去,打完后看那皮子依然完好,里边的砖头却要粉碎。练轻的,就在皮人外边裹上一层纸,重重地打下去,打完后连纸都不许破。行刑时,只要监刑太监的脚站成外八字,就轻打。如果站成内八字,就往死里打——当然,这些都是难以得到确证的传说,不过,设身处地替蒋钦等人想一想,谁有胆量去试试真假?蒋钦第二次跳出来后,又被打了三十廷杖,打完后关入监狱。第二天,蒋钦又在狱中动笔写上疏,大意如下: 昨天臣因为上疏受杖,血肉淋漓,伏在狱中的枕头上,终于还是难以沉默不语。请陛下将臣与刘瑾比较一下,是臣忠呢,还是刘瑾忠呢?忠不忠,天下人都看得明白,陛下也很清楚,为什么如此仇恨臣,而信任那个逆贼呢?臣的骨肉都打烂了,涕泗交流,七十二岁的老父亲也顾不上赡养了。但我死了并不足惜,陛下随时可能遭到亡国丧家之祸,那才是最大的可惜!希望陛下杀掉刘瑾,悬首于午门,使天下都知道臣蒋钦直言敢谏,知道陛下英明诛贼。如果陛下不杀此贼,就请先杀了臣,使臣能够与龙逢、比干同游于地下。臣不愿与此贼同时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据《明史》和《明通鉴》共同记载,蒋钦在狱中起草上疏时,灯下微闻鬼声。蒋钦猜测这是祖先之灵在警告自己,怕他上疏之后遭遇奇祸,于是整顿衣冠道:如果是我的先人,何不大声告诉我。果然,墙壁中传出更加凄怆的声音。蒋钦叹道:我已经献身国家了,按照忠义的要求不得再顾私利。如果从此沉默不语,对不起国家,那才是对先人的羞辱,是更大的不孝!说完继续奋笔上疏,说,死就死,这份稿子不可更改!于是鬼声停息。

上疏递了进去,又换来三十廷杖。三天后蒋钦死于狱中,终年四十九岁。(注6)实践检验证明:抽水政策是行得通的,反不掉的。于是,这条低成本高效率的潜规则就在各种备用潜规则中脱颖而出,成为刘瑾的标志性特征。

其实我们也不好过分责备刘瑾。抽水机规则行得通行不通,并不是刘瑾这位太监所能决定的,刘瑾不过是在皇权不受制约的环境中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而已。他甚至不得不追求更大的权力,因为有人想要他的命。而权力一旦到手,那些巨大诱人的物质利益就显得唾手可得,伸手即得,叫世间凡人如何按捺伸手之心呢?

换句话说,只要帝国的权力格局不改,抽水机总是难免出现的。只要存在个别思想没有改造好的凡夫俗子,只要他们将几颗管用的官印混到手,刘瑾的徒子徒孙便难免繁衍开来。这种繁衍与性能力无关。生态学上有一个生态位的概念,譬如大地上的粪便资源未曾利用,就会进化出利用这种资源的屎壳郎之类的新物种。如果将屎壳郎赶尽杀绝了,就相当于空出一个生态位,那么,用不了多久,还会进化出别的什么壳郎,或者进化出喜欢吃屎的狗,以屎为家的蛆,等等。总要充分利用资源,填上这个生态位才肯罢休。刘瑾刘壳郎又不是什么新物种,不过个头大点罢了。

五、 潜流的网络和源头周钥自杀事件发生后,那位惜贷的赵知府被逮捕问罪,讨债一般逼人致死的刘瑾却什么事也没有。此事传得沸沸扬扬,影响自然很不好。于是,阉党骨干张綵找刘瑾谈了一次话。张綵说,如今天下送给您刘公的财富,并不都是私财,往往先借贷京师,回去后动用官库中的银子偿还。刘公您何必搜敛怨恨、遗留祸患呢?

刘瑾深以为然。他早已不缺银子了,安全的价值却越来越高,抽水机继续狂转下去已经得不偿失。这时候,御史欧阳云等十余人恰好按照老规矩纳贿来了,刘瑾揭发检举了他们的行贿行为,将他们全部治罪,给自己换来了拒贿一次的名声。随后,刘瑾派遣十四位给事中和御史下去,严格盘查各地官库。官库的银子早被刘瑾等人抽亏空了,如何经得住那些鹰犬的严查?于是,各地政府争相厚敛百姓,弥补亏空,众多小抽水机响成一片。(注7)

现在我们进入了潜流网络的下几个层级,斗渠农渠毛渠系统。我们应该考察那些向刘瑾输送钱财的人如何抽取钱财,他们抽取的钱财又来自何方,如此一层层地追根寻源,把下层网络的所有源流、节点和流量描绘清楚,然后再把其中的利害关系与演进历史讲清楚。不过这项工作太吓人了。

实际上,每个官、吏、役的职位,包括临时性的职位,都是潜流网络中的一个节点。不同节点所连接的潜流数目不同,流量也不同,因而有了肥缺与苦差之别。这是一幅复杂得可怕的庞大图景,即使我们生活在明朝正德年间,并且获得调查采访的自由,这些隐秘知识也只能先切成条条块块,分开掰碎了向各处的内行人请教,再逐步拼凑成一幅接近完整的画面。我了解的情况既不完整也不深入,但细写起来仍将篇幅浩大。这里暂且以概述与示例相结合的方式,把手中的碎片拼凑一二,粗浅地勾勒一个轮廓。

我们先说“官、吏、役”中的官。全国上下文武官员之“缺”数以十万计,每个位置都有或多或少的陋规和常例的滋养。这种断言涉及十余万职位,很难证实,但我们可以试着证伪:看看最清苦最没人爱干的官能不能得到陋规和常例的滋养。据说,明朝最清苦的官是州县级儒学教官。《二刻拍案惊奇》卷二十六开篇道:“天下的官随你至卑极小的,如仓大使、巡简司,也还有些外来钱。惟有这教官,管的是那几个酸子。有体面的,还来送你几分节仪;没体面的,终年也不来见你,有甚往来交际?所以这官极苦。”

话虽如此说,作者接下去却讲了一个学生当了御史,老师去看望,众人为了巴结御史纷纷巴结御史的老师,那清苦教官竟然得了二千两银子的故事。这套陋规也是有名头的,属于“打秋风”名下的“撞太岁”。这就是说,教官的座位下即使没有固定潜流的滋润,未必没有间歇泉或季节河的接济,而季节河的来源最终也是众贪官污吏搜刮的民脂民膏。再说,《二刻拍案惊奇》说得也不全对。教官与学生的关系能够影响助学金的发放,这就生出了私下的利益交换。更何况那“几分节仪”也不能不算常例,不过尺寸小了点而已。在这些私人性的交易中,教官出售的实际是国家财政的教育拨款,还有升官发财的才能——最终仍要由百姓付钱。

我们再说说“官吏役”中的吏。吏员之“缺”的数目,在名义上要比文官多一倍以上,实际数目却可能多出三倍五倍甚至十倍。这些严重超编的吏员靠什么生活呢?中央财政的地方存留中没有他们的位置,少数在中央财政安排中有位置的吏员,名义收入也少得可怜。但他们的生活却很不错,并不比如今县委县政府的中层干部的自我感觉差。他们是各项工作的具体执行者,收取陋规和常例的机会也多得多。

我在《清代四川财政史料》(上册)读到过《巴档抄件》中的一封揭发信,清朝一位户房书吏因内讧而把这个位置上每年的陋规常例条分缕析地开列出来,结果,总数大得吓人:巴县户吏彭泽膏每年可以吞蚀银子一万六七千两。其中最主要的源头是巴县每年的田土房屋牲畜等交易的契约,总价值约一百数十万两。按照惯例,每百两收三钱契税,税率是千分之三。这就有四千两之数。这笔钱用来支付众吏役的伙食费已经绰绰有余。而这位户吏每张契约又另收银子一两二钱。巴县每年一般能有三四千张契约,仅此一项,一年又能多收三四千两银子。

最后要多说几句官吏役中的役。差役之缺(正役)的名义数量已经多于吏员,实际数量还要多出数倍以至数十倍。(明)佚名《虞谐志》中说到了苏州府常熟县的衙役数量:“计常熟皂隶、快手、健步、民壮、马快,共二百名。每名四人朋充,号曰‘正身’,每正一二副,号曰‘帮手’。每帮手二名,置白役六七名,曰‘伙计’。合之得万余人。是常熟有万余虎狼,横行百里之中,弱肉强食无已时也。凡乡愚良善,亡家亡命,皆由于此。”(注8)名义上不过二百个编制,实际上竟然有万人,相差五十倍,读起来未免骇人听闻,难以置信。但我在清代道光年间人刘衡的记录中看到过类似的佐证。刘衡说,他当四川巴县的知县时,衙门里有七千多名衙役。我们可以怀疑无名氏的记录,却不好不信县太爷关于本县衙役数量的说法。

这批数目惊人的差役几乎没有正式收入。正役的名义收入也微薄到了难以维持生活的程度,所以他们主要依靠陋规和常例生活——如今,许多大盖帽也是如此谋生的,政府只给政策不给钱,我们不应该感到新奇。

说到大盖帽,我们便进入了官场的最底层,也是潜流网络的最底层,直接与老百姓血肉相连的毛渠系统。实际上,最基层的毛渠系统恰恰是最稳定的,就好像基本建筑材料一样,不管建筑样式或表面装修如何随着权力分布的变化而花样翻新,基本构成永远是灰色的砖头瓦片,永远是衙役们面对百姓时的那副抽水机嘴脸。所以,我们不妨忽略时间间隔,动用相距数百年的积木拼凑同一个横断面。

1999年10月29日出版的《南方周末》“百姓记事”栏目里,刊登了河北石家庄发生的一个故事,题目叫“春天有老鼠”。

故事说,每到春天,总有一群穿制服的人,走进沿街的店铺,检查卫生,分发鼠药。鼠药的价钱由他们信口说,不容商量。

有一天,这群制服到隔壁的眼镜店卖鼠药。老板说老鼠眼睛好,不偷眼镜,也不吃眼镜,硬是不肯买鼠药。制服说不服他,就招呼了一声,一群制服揪住那位老板往面包车上推,要他去参加爱国卫生培训班。一边推还一边说:瞧瞧你,一点现代意识也没有,不配活在九十年代。这下老板老实了,赶紧掏钱买鼠药。

然后又搭配卖鼠药盒,价钱也由他们说了算。有人问:不买行吗?回答说行。但过几天要检查,若发现谁没有,就罚款。到时候别后悔。放鼠药一定要按照规矩放,不合规定的也要罚款过了几天,他们真来了。先到了一家礼品店,老板从柜台下掏出鼠药盒,他们说不行,要罚款。“瞧你这盒子上这层尘土,一点都不卫生,老鼠能来吃么?”过了一会,这些人到了作者开的小店。他慌忙掏出了那个鼠药盒。他们看了看,同样说罚款。他问为什么,他们随手一指,你的鼠药盒,应该放在那儿,可你竟放在这儿了。

(清)李榕《十三峰书屋书札》卷三也讲了一个亲身见闻的故事。

故事说,四川剑州有一种“查牌”差役,有时四五人,有时七八人,四散于乡,既不知道这份差使起于何时,也不知道他们究竟负责查什么,乡下人只管他们叫“查牌”。查牌差役所到之处,市镇街坊上的生意人,有的为他们安排酒食,有的送他们一些盘费。这些差役到了路边小店或偏僻零星人家,也必定吃人家一顿,还不断抱怨自己干的是苦差。从来也没有人敢和他们对抗。一旦遇到有酗酒的、赌博的、偷窃瓜果鸡狗的,这些人立刻窜入其中,上纲上线,动不动就要将人拘拿捆走,再根据其贫富程度讹一笔钱,至今也没有真把什么人抓到官府去。

李榕说,近年来有一些小贩,从广元贩运硫磺去中坝的花炮厂,路过他们那一带,多次被查牌差役敲诈勒索,本地的无赖子弟也和他们串通起来敲诈分肥。这些小贩多次跑到我家哭诉,我只能劝他们改业,安慰一番后劝走他们。因为无人向查牌差役讨个说法,这些差役的胆子也就越来越大。

李榕写道,昨天听说街坊的一个酒馆,查牌差役径直闯了进去,把酒壶收走,还用酒壶敲打着酒馆老板说:县长大人下令禁酒,天旱缺粮,不许用粮食煮酒熬糖。说完转身就走。今日我们这里所有与酒业有关的老板都来到我家,向我打听煮酒到底犯的是什么法,说这关系到我辈的家业资本,怎么能说禁就禁?我还听他们说,查牌差役已经在乡下敲诈了某酒馆很多钱了。

后边还有很多话,最后一句话是:天下衙门如此,又怎么能怨恨洪秀全呢!(注9)细品上述两个故事,毛渠系统中体现出来的实力格局,属于加害能力相差悬殊的捕鱼格局或抽水格局,而不是利益交换格局。这与刘瑾是一样的。我不能给你什么甜头,但我可以让你尝尝苦头。我成事不足,但我败事有余。你不想被害得倾家荡产,就要掏钱。差役和刘瑾一样想害谁就害谁,被害一方完全是任人宰割的鱼肉,只能找乡绅哭诉一番。按照李榕的说法,由于被害者不敢和差役们对抗,差役的胆子便越来越大。但是替那些小商贩和小老板想一想,究竟是对抗合算还是屈从合算呢?只要不封商店,只要差役的敲诈策略是分步骤进行的——先卖鼠药,再卖盒子,再收罚款,一笔钱分成三次敲,每一次敲诈的数目都让对方不值得翻脸拼命,那么,个体小商贩还是屈从合算。如果小商贩胆敢拼命,“妨碍公务”,差役们更有机会敲诈一笔,小商贩更不合算。

不过也可能有另外一种计算方式。假如李榕这位乡绅答应小商贩和小老板们的请求,专门替他们打抱不平,成立一个商会之类的自我保护组织,按期收一笔会员费,乡绅本人在必要时可以直接找县太爷告状,县太爷处理不利时便联合别的协会提出罢免案,那么,基层的利害计算就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小商贩单兵作战的时候,每个人都不值得为了一笔小钱与官家冲突。如果有了商会,为了众人的一点点小钱便值得冲突甚至上访。从李榕的角度考虑,越显得自己有用,越有理由多收会员费。从会员的角度考虑,养活李榕一人比养活一堆差役便宜多了,而且交过会员费后,只要找李榕一说,李榕就去找县太爷,差役的顶头上司就心慌了,就要处分人了,这该有多么省事,多么牛气?据说民主不能当饭吃,据此判断则不然。商会之类的聚集民间实力的制度,可以保护小商贩安心干活挣钱吃饭,让那些搞米面加工的小老板有动力去生产更多的大米白面,让那些在酒馆打工的人保住饭碗,不至于失业。在这个意义上,民主权利是可以换算成大米白面的,而且价值不菲。

当然,扯这么远已经属于畅想了。李榕的时代是官员们替民做主的时代,民众要自己做主,官吏们当然要坚守阵地;民众想加大压力逼官吏退让,官吏们岂能向压力低头。如此一来二去,难免就有点“聚众闹事”的味道,更准确地说,是“聚众抗粮”,“聚众罢市”。《大清律》规定:“抗粮聚众,或罢考、罢市至四五十人,为首者斩立决,从者绞监候,被胁同行者各杖一百。”假如不罢市,不抗粮,单找县太爷讨个说法呢?那也很危险:“如哄堂塞署,逞凶殴官,为首斩枭示,同谋斩立决,从犯绞监候。”(注10)

总之,在潜流的发源之处,官吏衙役们拥有重重保护之下的合法伤害老百姓的权力,至少是低成本、低风险伤害老百姓的权力,平民百姓几乎没有任何合算的反制手段。说到现在,我仍没有直接回答刘瑾时代的小抽水机们是如何补充各级官库的亏空的,因为我没有找到那两年的资料。我手头倒有一份明朝洪武年间官员如何填补亏空的资料,洪武年间的官场是整个明朝最谨慎廉洁的,用这块比较干净的积木填补这处空白,可以避免夸大阴暗面之嫌。

洪武十八年(1385年),朱元璋发现户部侍郎(近似财政部副部长)郭桓与各地官员串通贪污作弊。譬如某地应当上缴中央400万石粮食,只要贿赂郭桓50万两银子,就可以少缴一半,地方官员私下分赃。朱元璋顺藤摸瓜,追根寻源,杀人成千上万。据朱元璋计算,郭桓案造成的损失,价值2400万石精粮,应当追讨的数目为700万石。(注11)于是朱元璋派人去各地追赃。此时此刻,各地官员的处境与刘瑾派人下去严查官库时的处境是一样的,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他们必须填补仓库的亏空。

朱元璋描述了当时各地官员的对策。例如大名府开州州判刘汝霖,明明知道本州官吏罗从礼手中寄存有一万七千贯赃款,却发了一个通知,向乡下农民收费。他发的通知说,如果百姓不以朝廷的追赃工作为重,抗拒交纳,就要关押起来严肃处理。朱元璋说,许多地方官员借此机会在全县范围内科敛百姓,等于加征了一道税。收税的总额之中,大约上缴百分之一就足以补偿赃款,其余部分便落入自己的腰包。原来收藏的赃款自然还是自己的。(注12)

朱元璋说的是巧立名目乱收费的情况,是抽水机加速运转时的情况。借用朱元璋的描述,我们再看一眼潜流最稳定的主要源泉是如何涌流的。这是没有额外抽水时的状态,是每年交皇粮时的模样。刘瑾死了也好,活着也好,对这种状态都没有多少影响,在两千年的帝国历史上,我们随时可以找到相似的描述。

朱元璋写道:在浙江西部,府、州、县的官吏们像“虎狼”一样科敛老百姓。譬如折收秋粮,府州县官不收粮食,要百姓折钞票交纳,每石米折钞二贯(引者注:即二千文,而市场价格不过五百文),他们巧立名色,另外索取“水脚钱”一百文,“车脚钱”三百文,“口食钱”一百文。管仓库的衙役又要“辨验钱”一百文,“蒲篓钱”一百文,“竹篓钱”一百文,沿江“神佛钱”一百文。(注13)根据朱元璋提供的数字,我们可以算出,正额二千文,竟有额外索取九百文,多收了45%。如果从根本上算起,每石米的价值不过五百文,官吏们竟然收二千九百文,多收了倍。

“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刘瑾潜流的水量如此充沛,如此源远流长,秘密就在于:虎狼与牛羊的伤害能力相差悬殊。牛羊们在虎狼的包围中出血流膏,势在必然,一味责备虎狼的道德修养不好,未免强“人”所难。

六、 潜流的潜作用巨量的资源通过潜流网络流向刘瑾集团了,这又有什么不好呢?

许多太监自称洒家,尊奉佛教,喜欢投巨资建立庙宇,因而给我们留下了许多旅游景点,这不挺好吗?即使不建庙宇,我在刘瑾家产的清单上见过“宝石二斗、金钟二千、金钩三千、玉带四千一百六十二束”等成堆的宝物(注14),这不也创造出了珍贵文物吗?谁都知道慈禧太后挪用海军军费修建颐和园,不合帝国的财政规范,那么颐和园便是潜流的辉煌结晶了。我们一边赞赏结晶,一边骂潜流,是不是应该打个磕巴? 再进一步说,修建颐和园花费的巨额银两,转个身就变成了手工艺品制造者、木匠、油漆匠、泥瓦匠、土木小工等平民的工钱,从他们手里再转个身,又变成了粮农菜农小商小贩的收入。如此追究下去,“刘瑾潜流”究竟有什么不好?对中国历史的走向又有什么影响?这个问题似乎还可以提升为更大的长期性问题:腐败且不断膨胀的官吏集团,对中国历史的走向究竟有什么样的影响?——后边这个问题泛了些,不容易说清楚,这里还是收敛一些,揪住刘瑾不放。

我们可以拿刘瑾与其他千年世界级巨富做个对比,从来源和去向这两个方面讨论刘瑾潜流的影响。

在排行榜上,中国人比较熟悉的名字有软件大王比尔·盖茨、石油大王洛克菲勒、钢铁大王卡内基。这些人财富的来源与刘瑾截然不同。人们主动购买他们提供的产品,因为他们的产品质量比较高,价格比较低,物有所值,买了之后可以获得福利而不是损失。

这些人手中财富的去向也与刘瑾截然不同。巨量的财富集中到他们手中之后,小部分被个人消费掉,这相当于刘瑾的金钩玉带。大部分却不像刘瑾那样藏在家里,而是继续投资。无论这些资本家如何追求垄断地位,如何大鱼吃小鱼,从总体上看,他们的投资还是变成了更新、更好、更便宜的产品,变成了更大的厂房,更多的就业机会和工资。而工资等等转个身又拉动了衣食住行的消费和生产,这些消费和生产再转个身又推动了软件、钢铁和汽油之类的产品的消费和生产,如此循环往复,经济逐渐发展起来,社会也进步了。

等到这些世界级富翁走近生命的终点时,洛克菲勒用自己的财富建立了基金会,资助教育等社会福利事业,卡内基用自己的财富修建了2811座图书馆,盖茨也表示将来要做类似的事情。这就是说,在我们所能追踪到的个人财富源流的尽头处,这笔巨量财富又开始为人类知识的积累和传播服务。

在华尔街的千年世界五十最富排行榜上,我辨认出了七类身份,其中以暴力为后盾的统治者最多,占22位;贸易商或金融商,与生产商(盖茨、洛克菲勒等)并列第二,各有9位;官场上的贪污受贿者第三,共有4位,中国和法国各占2位;并列第四的有三种身份:殖民者2位,教皇2位,官商2位。两位官商都是中国人。

与盖茨等生产商比起来,刘瑾自然很不是东西。与贸易商和金融商比起来,刘瑾照样不是东西。皮茹兹(Peruzzi,死于1303年)在整个欧洲的范围内做批发生意,放贷,开酒店,搞运输,他的财富来源于他为欧洲提供的金融和商业服务,他降低了交易成本,让人们可以更加容易地买到自己需要的东西。他的财富增加后,又转身投向了同样的事业。而刘瑾潜流的来源恰好相反。那些差役们敲诈酒店老板,封掉酒店,设立关卡,刁难商贩,他们的财富恰恰来源于提高交易成本,使人们更不容易买到自己需要的东西,使产品交换所支撑的社会分工及其扩展变得困难重重,社会分工导致的知识积累、技术进步和社会经济组织的发育也被迫停滞。皮茹兹最后与刘瑾殊途同归,他的财富也在国王们的没收、赖账和处罚之下消失了,这就是欧洲资产阶级后来闹革命的道理。

我们再拿刘瑾与皇帝国王之类的统治者比较一番。

统治者的财富主要来源于税收和掠夺。从掠夺的角度说,刘瑾比成吉思汗、忽必烈之流温和多了,从税收的角度说,刘瑾却不如他们。忽必烈打下中国当了皇帝,掠夺收益便逐渐减少,税收最终成了大头,而税收是有最佳比例的。儒家圣贤总结历史经验,发现最有利于社会安定,统治者也不至于感觉匮乏的比例是10%。在两千多年的帝国历史上,这个数字在理论上便成为纳税集团与食税集团和平共处的疆界。统治者当然愿意多收,但是秦帝国横征暴敛、二世而亡的教训太惨痛了,他们不大敢放纵。

刘瑾则不然。天下乃皇帝之天下,并不是刘瑾的天下,亡了国也是亡他朱家子孙的国,刘瑾没儿没女,死后不怕洪水滔天,凭什么不能放纵?刘瑾不忌讳杀鸡取蛋,反正那是别人的鸡。因此,在鸡的眼睛里,刘瑾肯定是比皇帝坏得多的东西。他的腐败收入是强加于百姓的额外税收,他侵入了纳税集团的疆域,因而破坏了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刘瑾之流的行为可以导致秦帝国的命运在中国历史上反复出现,我们也确实看到这场戏重演了一遍又一遍。在刘瑾活着的时候,这场戏已经在大同一带开演了,起因正是刘瑾派下的御史搜刮过度,把军队农场刮得心理老大不平衡,于是随着一位亲王造反,还打出了清君侧的古老旗号。这正是刘瑾之流严重破坏儒家均衡后的标准结果。顺便说一句,这次造反使刘瑾很不安,给了争宠者说刘瑾坏话的机会,最后导致刘瑾被皇帝处死。

在来源方面,刘瑾潜流对百姓造成的伤害已经超过帝国税收,在去向方面,给社会带来的福利却不如帝国开支。秦始皇和忽必烈之流掠取的财富,除了个人消费外,大量投向了开疆辟土的战争和帝国扩张,而在历史学家的评论里,譬如在司马迁的评价中,秦帝国一统天下是一件大好事。(注15)司马迁说,秦帝国为天下提供了秩序,制止了战争,元元之民得以安定生活,获得了当时天下的拥护。忽必烈也有同样的功能。他打通了亚欧大陆的贸易通道,维护了秩序,平息了战争。秦帝国和元帝国都曾逼反百姓,但那是在修建长城的时候,在治理黄河的时候。长城和黄河毕竟关系到公共福利,而刘瑾的钱根本不会往公共福利上投。据我所见,刘瑾的开支至少有一部分变成了家奴的收入,庞大的家奴队伍又狐假虎威,到处敲诈勒索,也就是说,刘瑾的开支制造出来更多的小刘瑾,更多的掠夺者,而不是阻止掠夺的设施。

我好像把刘瑾说得一无是处了。这有点不公平。从爱国主义的角度看,刘瑾并没有把家产转移到国外,他甚至从日本使臣那里敲了一万两银子的贿赂,如此说来,刘太监也可以算爱国人士。不过,他对边防和国力的破坏又远远不止几万两银子。另外,从当时人的角度看,毕竟刘瑾为手工艺匠人提供了一些就业机会,也创造了更多的家丁和狗腿子的就业岗位,不过,他剥夺的就业机会却多得多。从后代的角度看,某些精美文物的制造和保留也要托刘瑾之流的福,不过,没有刘瑾,我们的祖先可能要少经历许多战争,少被人家掠夺多次,有机会创造并保留更多的文物。刘瑾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小成绩还是有的,整体上却得不偿失。

但刘瑾还是留下了一项确定无疑的功绩,思想建设方面的功绩,这是几乎与刘瑾同时的教皇亚历山大六世(AlexanderVI,1431-1503)启发我想到的。这位教皇排在千年最富的第16位,据说是历史上最腐败的教皇。他的腐败和放荡激起了宗教改革运动——再虔诚的信徒也无法继续相信这家伙可以代表上帝,于是就转向自己的内心寻找上帝。刘瑾也逼出了儒家最后一个高峰,逼出了心学大师王阳明的成就。在刘瑾“杖责”为大学士刘健说情的众御史的时候,王阳明是国防部的一个处长(兵部主事)。王阳明跳出来为众御史说情,说杖责御史将导致信息闭塞,不利于皇帝全面了解情况,不合圣贤的教导和祖先的规定等等,说得堂堂正正,无法辩驳。刘瑾根本就不辩驳,下令打了王阳明四十廷杖,又在监狱里关了数月,然后撤消干部身份,贬为贵州龙场驿丞,当了偏远地区的小邮局兼招待所的职工头头。

王阳明在逆境之中反思自己的作为,追问自己到底要什么,寻找支撑正义行为的精神力量。最后他发现那力量无须依赖外人的奖罚,因为它不在身外,而在自己的心灵深处,名曰“良知”。“良知”被后世的哲学家们骂作主观唯心主义。我读不明白这些唯心唯物的宏论,只见那些认识的字句在眼前飘过,却一句也不能落入心里。但我却可以从心底理解王阳明。他在恶人得势、好人倒霉的处境中苦思苦想,以决定未来如何生活,要不要继续自找倒霉。换了我也会苦想,却未必能想出他那些简洁有力、合乎圣贤之道的观点。我不能完全接受他的观点,但我替王阳明高兴,他找到了一种善行的基础,找到了对抗“钦定真理代表”的力量,因而获得了许多精神上的自由和解放。

总之,上述比较表明,刘瑾潜流的潜作用几乎是各种历史选择中最糟糕的一种,破坏性大于建设性,简直就是死路一条。我们祖先创造出来的大笔财富居然流往这个方向,我们的悠久文明居然如此恶果累累,身为后代,不能不叹息再三。

好在还有希望。法国和中国一样也出产刘瑾式的人物,但是法国在英国邻居的挑战下洗心革面,继而脱胎换骨,八九十年后初得正果。法国走得通,中国更大更集权走得自然要慢一些,最终却也应该能走通。从戊戌变法开始洗心革面,中国一路血雨腥风地走到现在,已经一百多年了。

注:1 2001年5月13日1 文章的作者是Rachel Emma Silverman, 文章的标题是“过去一千年中最富的50人”,发表时间是1999年1月11日。

2 明朝的一石白米为公斤,如今的零售价至少是两元人民币/公斤,按此折算,一两银子价值人民币元。

3 转引自孙翊刚编《中国财政史》4 日期考证见明通鉴卷四十二,纪四十二,正德二年。《明史·蒋钦列传》中记录时间不详。

5 整个故事见《明史·宦官列传》6 《明史·蒋钦列传》7 《明史·宦官列传》卷3048 转引自谢国桢《明代社会经济史料选编》下,P3709 转引自《清代四川财政史料》上,P57410 转引自张晋藩:《中国法制史》,第457页,群众出版社,1995年。

11 朱元璋:《大诰》第二十三,第四十九12 《大诰续编,追赃科敛第三十六》,全明文P64313 《大诰·折粮科敛第四十一》14 《继世纪闻》卷三15司马迁在《史记·秦始皇本纪》说:“秦并海内,兼诸侯,南面称帝,以养四海,天下之士斐然乡风,若是者何也?曰:近古之无王者久矣。周室卑微,五霸既殁,令不行于天下,是以诸侯力政,强侵弱,众暴寡,兵革不休,士民罢敝。今秦南面而王天下,是上有天子也。既元元之民冀得安其性命,莫不虚心而仰上。”以养四海,天下之士斐

一个爱的故事

《明》的第一部今天卷终。因为酒徒上大学时,中午的起床曲为扬帆,所以,给这卷取名叫扬帆。记得先前有个盗版商,给酒徒的小说取名叫《寻找明朝》,酒徒感谢他的关注,如果想继续盗版或出版,请用《明第一卷 扬帆》这个名字。

写这二十几万字用了8个月,酒徒自己也没想到能写这么多。本来,这部小说最早发表在明杨上,当时酒徒的女友正要回国,酒徒希望喜欢自己小说的读者能给酒徒的爱情以祝福。

结果在那天,酒徒收到的祝福数以百计,酒徒非常的感谢大家的鼓励,酒徒那天也赢得了爱。一段凡夫俗子的爱,但这是酒徒最珍贵的收获。所以忍不住今天拿出来炫耀。^_^后来的故事很简单,酒徒结婚了,成了一个丈夫,虽然婚后依然要面临一个国内,一个国外的两地分居问题,但酒徒心中,对未来充满希望。 ^_^酒徒现在每天为了生计而奔波,的确可以支配的时间很少,所以越写越慢,请大家谅解。如果哪位能有时间把第一卷给修饰一下,酒徒将不胜感激。酒徒无偿出让《明》第一部得修改权力(我自己又懒又笨,所以装得清高点儿)。

接下来,《明》的第二卷可能没那么有意思,可能有太多血腥和肮脏的东西,酒徒有时也犹豫是否这样写,但又觉得故事的发展必将如此,无法回避。

如果你喜欢这个故事,或对接下来的发展有什么建议,请给酒徒发信tigermeng12@,(垃圾邮件和广告就不必了,酒徒现在每天收到得太多)。

祝大家周末愉快!

推荐好书及第二卷问题

酒徒费了半个月,终于想出了第二卷的开头,期间消耗啤酒n瓶。

第二卷关于战争的场面会很多,酒徒不太会写,因为有夜摩先生的小说再前头,酒徒几乎想把所有战争场面省略掉,以免自惭形秽。所以请加入了本书的读者多多帮忙出主意,给酒徒点儿好点子。

写到现在,酒徒很迷惑,有些情节不知如何处理。

首先迷茫的是如何对待其他民族的问题,如果来个种族清洗,就等于认同掌握了先进技术的民族对落后民族的屠杀是应该的,也等于认同了日本入侵中国的合理。

第二迷茫的是内部的纷争,胡维庸案,蓝玉案还有纷繁复杂的政治。明朝是刑罚非常残忍的时代,对于异己,武安国如何去处理。当然杀了痛快,但是这等于又塑造了一个恐怖政治,这种政治没有什么价值。大家对此的见解可以给酒徒留言,或直接发信给酒徒。

在此推荐两本酒徒特别喜欢的书,一本就是风尘不息先生的《明月》,此间风景,只能用壮美形容。

另一本是《曲线救国》,酒徒前两天看了一遍,觉得太有趣了,笑得肚皮都疼,真得好得不得了。

明初辽东问题

有读者问及明初辽东问题,认为高丽人早就称臣,为什么《明》中还有辽东战争。虽然本书为架空,但当时明朝和高丽关系,却非酒徒杜撰。网上有一篇文章讲得比较清楚,现转载如下。

恭愍王后期明、高丽关系与明、蒙战局李新峰武元年(公元1368年)八月明军攻克大都,明与高丽即分别主动遣使聘问。 高丽恭愍王十八年(洪武二年即1369年)五月,高丽对明称臣, 十九年(洪武三年即1370年)始行洪武年号, 从此“遣使朝贺,岁以为常”。 明朝“于海东之使,礼遇尤厚……高丽乃箕子胥余之邦,上有常尊,下有等衰,实存先生之遗风焉。正当以中夏视之,未可以外国例言之也。”。 但洪武六年(1373年)十月明朝方面却以高丽使臣以私马充贡为由拒绝受贡, 从此开始对高丽百般苛责,或因进贡路线不合要求,或因表文规制有误,或因贡品数量不足,或因高丽国内政变后王位未得明承认等等,拒绝高丽正常朝贡,直到洪武后期李朝建立后两国关系才渐趋正常,其与以后二百年间友好互助恰成对照。高丽为东方大国,两国关系之重要性尽人皆知,当时明与琉球、暹罗、安南等均通好唯恐不及,何独对最重要的藩邦却吹毛求疵?其托辞种种,均不能尽释人怀。本文拟从明蒙战争形势演变对明高丽关系的影响入手,辨析高丽恭愍王在位后期(恭愍王十七年至二十三年,即洪武元年至七年,1368至1374年)明高丽关系由密切到疏远至恶化这一过程。

洪武五年明军铩羽漠北,从此由一味进攻转向尺进寸取,是为明蒙战争转折点。《高丽史》卷四四载,恭愍王二十二年(洪武六年即1373年)二月“乙亥,北元遣使波都帖木尔及于山不花来诏曰:‘顷因兵乱,播迁于北。今以廓扩帖木尔为相,几于中兴。王亦世祖之孙也,宜助力,复正天下。’初,二人入境,王欲遣人杀之,群臣皆执不可。于是访以拘留、放还、执送京师三策,群臣皆曰放还便。……戊寅,王夜见元使曰:‘予眼疾,见日则大剧,故以夜待之。’盖畏朝廷知也。……乙酉,元使还,以苎布附献。”元使此来所谓中兴,当指洪武五年(1372年)春夏漠北之战后北元之大好形势,而这给高丽君臣以极大震动。经反复争论,高丽终于决定结好北元,执藩邦礼。 其事虽尽量秘密,但元使公开出入境,明朝方面岂能不知?洪武六年(1373年)四月,明犹以常礼接待高丽使者, 至十月态度忽变恶劣,应与此事有关。

然洪武五年明军虽败,尚能固守长城一线,且国力仍远胜北元,高丽何以出此下策?观元末情势,高丽本为元之忠实属国,其国王如上引“亦世祖之孙也”,元顺帝皇后、太子爱猷识理达腊之母奇氏乃高丽人。 高丽军曾助脱脱围攻高邮, 与辽阳行省军阀合击红军, 与降元的张士诚、方国珍频繁互使, 而与朱元璋势力则直至洪武元年末才开始接触。这种亲元疏明背景使高丽在明兵临大都城下时尚以加强西北边防为务, 款明后与元仍有来往,至正二十九年(洪武二年即1369年)正月遣使至上都。 《高丽史》卷四一载,恭愍王十八年(洪武二年即1369年)三月“癸卯,元遣使进王为右丞相。甲寅,遣同知密直司事王重贵如元贺圣节。”卷四二载,十九年(洪武三年即1370年)九月“乙巳,元丞相扩廓帖木尔遣使来。”洪武二年初元顺帝据开平,明蒙双方尚未决战,高丽尚未得到明方回音,明使亦未达王京,其贺元圣节自可理解。洪武三年沈儿峪、应昌战后,大局已定,而扩廓遣使来,高丽方面就不再那么积极,此后遂不见来往。但这并不能说明高丽国内亲元势力已销声匿迹,其仅慑于明之兵威而暂隐忍而已,明军一旦遭遇大败,其“群臣”即可如上引文述操纵外交政策转向。而高丽南有为元牧马之野的耽罗,海上倭寇猖獗,北与纳哈出等隔江相望,其四临强部,在明军不利时结元自固,亦在情理之中。

以上虽粗视可通,但观明、高丽间龃龉并非始于洪武六年。《高丽史》卷四三载,恭愍王二十一年(洪武五年即1372年)五月“癸亥,帝遣宦者前元院使延达麻失里及孙内侍来锡王彩缎纱罗四十八匹。癸酉,孙内侍自缢于佛恩寺松树。”明使本为遣送朱元璋视为隐患的陈理、明升等而来,竟自缢于高丽,事属极不正常。朱元璋于年底揭露:“说病死了,自吊死了。说的差呵。我问的明白了也,恁那国王着带刀的人每窗下门外看守,行里步里关防的紧呵。那火者说道:‘我是本国的人,怎的这般关防我?’说呵,姓朴的宰相不容说,打了一顿,又与了毒药,药死,……尸首吊在树下。”后高丽方面辩解说:“两内侍既联床而共眠,何以鸠杀?老院使与同舟而相恶,卒致祸延。”然即便明使内讧,何至于自缢?殊不足信服。朱元璋接着说:“又驾船的军人每跟的也交许多人关防。……一条船去呵,许多军马接待。”朱在此前约八月份已有“又听得恁国家疑惑大么道”之语,朱国祯记洪武三年明朝遣使祭高丽山川时,“绘地图以还。……朝鲜见绘地图,疑中国用兵,内惧,密为备。”高丽之“疑惑”应即此事。19 但这种忧虑绝不会导致鸠杀明使。当时,洪武五年五月明军漠北败报尚不可能传到高丽, 则高丽对明朝态度转变显然在北元遣使乃至明军战败之前就发生了。那为何高丽在明兵威趋于极盛时突然放弃友好关系呢?

自洪武四年初至洪武五年夏,辽东形势发生重大变化。洪武四年(1371年)二月,故元辽阳行省平章刘益降明,七月明派马云、叶旺由登莱北渡辽东。 明军四年底驻辽东半岛南部,五年初开始大举北攻,占领辽阳指日可待,辽东成为北元纳哈出部、登陆明军与故元降众、高丽三方鼎足之势。 元时高丽人散布辽东,有安抚高丽总管府、沈州高丽总管府之设, 而元末明初割据辽阳以东的高家奴就是高丽人。 洪武三年底高丽攻克辽阳后宣称:“辽沈元系本国旧界,……辽阳元是旧界。”《高丽史》卷四三更说,恭愍王二十年(洪武四年即1371年)三月“己未,北元辽阳省平章刘益、王右丞等欲归附大明,虑迁居民。以辽阳本我地,若我国请命,可免迁徙,遣使来告。”明军到来无疑破坏了高丽与北元在辽东平分秋色之格局,对高丽本土构成潜在威胁。

高丽与明通款后,虽渐与北元朝廷断交,但与纳哈出的关系日见密切。恭愍王十八年(洪武二年即1369年)“正月辛丑,辽阳省纳哈出及平章洪宝宝遣使来聘。”此为元亡后纳哈出通好高丽之始。年底与次年初、次年底纳哈出又三次来使, 但恭愍王二十年(洪武四年即1371年)全年未见《高丽史》纳哈出来使之记载,而《高丽史》卷四三载恭愍王二十一年(洪武五年即1372年)“正月甲戌,于山不花、纳哈出、高家奴、古提豆、王曹丞等来侵泥城、江界等处。”于山不花排名在纳哈出前,应即著名的也先不花,诸人分据开元、金山、老鸦山寨等处, 至此合兵攻高丽,似乎是洪武四年双方关系破裂,乃有东北军阀联兵入侵之事。但洪武四年底明军在辽东半岛南部驻扎,即将北攻,纳哈出等岂敢大敌当前之时犹横挑强邻?且高丽方面本一直对其礼遇有加,纳哈出只会更积极地拉拢高丽,断不敢绝交。

高丽自洪武二年起即向鸭绿江右岸地区进攻,但所攻掠者皆“东宁余党”之类,并未与纳哈出等有直接冲突。再看高丽向明朝通报的恭愍王二十一年战况:“正月,有东宁府余党胡拔都等,潜入波儿口子,杀守御官金天奇等,虏掠人口以去。至二月又突入山羊会口子,守御官张元吕等击逐之。又于本月有佥院曹家儿、万户高铁头等引军潜入阴童口子,守御官金光富等又击逐之。”则知战斗规模甚小,上述诸大军阀均未出现。元后期东宁府辖以今平壤为中心的大片地区, 由上述战报同条述“窃详东宁、辽阳未曾归附朝廷,既是梗化之人”及洪武三年高丽大张旗鼓攻辽阳称攻东宁可知,此时高丽所指,乃是鸭绿江西北、辽河以东地区即东宁府旧界,东宁府余党当指元亡后占据鸭绿江对岸者。关于高铁头,《辽东志》载:“(洪武)八年,都指挥叶旺、马云破纳哈出于盖州城南,(陈)玉之功甚多,仍追其至猪儿峪,败之,又克达军高铁头山寨。” 在洪武八年末盖州之战中,纳哈出部由盖州向东败退,明军直追至鸭绿江,顺便扫清了沿途蒙古军据点。 由此可知高铁头确为千山山脉中即东宁府旧界处蒙军偏部,其与胡拔都等皆应类此。此次战斗或为千山中故元残部慑于明军逼人之势而东移,假也先不花、纳哈出之威名骚扰高丽。但高丽虽称诸大军阀来侵,却无相应增兵备御之举,则高丽显知真相。其刻意造成高丽与东北故元主力发生正面冲突之印象,欲示明军以诚而已。高丽不怕由此激怒东北诸部,得无与纳哈出等有默契甚至合作在内?总之,纳哈出与高丽不可能在洪武四年突然断交,其往来可能因明军出现在辽东而转入秘密,而关系应更加密切。

明军登陆辽东后确实引起高丽的疑惧。恭愍王二十年(洪武四年即1371年)十一月,高丽即“咨中书省曰:‘于本年八月遣同知密直司事郑思道驾海船赴京贺明年正,到乔桐岛,船着浅穿漏,不得前去。又于本年九月更遣密直副使韩邦彦贺正,开船忽被风暴淹没。小邦去京师隔海甚远,天寒冰合,难以发船,恐违进贺之期。金、复等州涉海稍近,驿路可通,经由辽东,庶望及期。今遣韩邦彦前往辽东都司,赴京进贺,请闻奏施行。’”明军登陆辽东前,两国往来使臣从未遇海难,而今金、复等地甫入明疆,高丽船便两次失事,由此欲借路辽东入贡,岂非太过巧合?由王京入长江口所经南黄海海区冬季并不结冰,即便明初气温较现代偏低,或高丽入贡船乃沿岸航行,需经过更寒冷的北黄海,则如上引恭愍王十七年十一月高丽首次遣使赴明,当时辽东为元军所据,其必由海路,哪有“天寒冰合”之障碍?时已十一月,“经由辽东”,则需先航行至“涉海稍近”的金、复等地(此又不怕天寒冰合),再涉渤海或远行陆路,南行千余里方达京师,真迂远之极,何可“庶望及期”?何况所提及八、九月两次遣使事均不见于《高丽史》当时记载。如此则高丽托辞以观辽东明军虚实之图,百辩难掩矣。总之,从高丽自明军登陆辽东后加强于纳哈出的合作,虚张战况以塞明听,又借故以观明军军情等事看,明军在辽东出现,促使高丽对明朝严加防范。洪武五年高丽态度突变,正当辽东明军大举北攻之始,此两者实应有直接关系。

反观明朝方面,洪武五年(1372年)八月,朱元璋犹以隋炀帝自警,讨好高丽。 盖北方新败,不欲再树强敌。但年底朱元璋突然对高丽使臣大发雷霆,历数高丽过失,除杀孙内侍、防范使团、疏于防倭、扣留明朝流民等外,反复痛责的是高丽来使多借通商之名以探听军情为务:“恁每使人辽东等处吴王相抬茶饭,……正意打细。恁将着千余匹马来贩卖,又夹带着纳哈出的伴当,来看我军营里事。恁透与他消息,抢了我牛家庄马头十万石粮,更折了三千军马。……又与徐总兵抬茶饭,不是真意,故意打听北平府军官事迹。……济州马匹,今日将来,明日将来,闹了一年,将的四个马来了。不知怎的做事。作买卖来的人每将不打紧布、席来,却不将一个马来贩卖。”吴王相即明军在辽东的最高指挥官靖海侯吴祯。辽东等处应指明军洪武五年五六月间占领的辽阳等地。牛家庄之战在洪武五年十一月。 徐总兵应即徐达。 看来上年十一月高丽请行陆路后明方未拒绝,使团、商人纷至辽东。但高丽决不轻易输出马匹,为何又“将着千余匹马来贩卖”?其数量太大,只能由陆路运送,又不可能为民间贸易,则知其定为至辽东使臣所带官方贸易团。其到达时间应在明占辽阳后即洪武五年秋,此时蒙军残部仍据千山,以千余匹马穿行北元控制区而安然无恙,显见此番高丽与纳哈出等合作,不惜血本,欲助其一臂之力。惟其乃官方贸易团,可随使臣由辽阳南下渡海必经之牛家庄,则“纳哈出的伴当”得以尽窥明军内情。看来明军占领辽阳,在辽东占尽优势后,高丽与纳哈出已几近同盟。而明朝方面除上述八月交好高丽外,十月尚因高丽使臣溺海,决定减少贡物数量与进贡次数。 而十二月算总帐,定因牛家庄之事已令明朝方面不能忍受。牛家庄之战中,纳哈出远袭明军后方粮储基地,打破明出兵辽西计划,使明军在辽东遭受空前打击,实为辽东战争之转折点。 明方既有此教训,除翻脸痛斥外,还迅速断绝与高丽的陆上往来。《高丽史》卷四四载,恭愍王二十二年(洪武六年即1373年)“二月庚寅,遣判书张子温移咨定辽卫曰:‘ 前遣郑庇赴京献马,称到定辽城,有守门官不许入城,曰今奉圣旨,山东新附百姓生受,高丽使臣休这路上来。以此回还。庇承差进献,今听在号之言,别无官信明文,未委虚实。如果圣旨,请录全文回视。’子温至定辽,总兵官使谓曰:‘圣旨高丽使臣,止教海道朝京。今赉来咨文,畏圣旨不敢拆看。’由是子温未得文据而还。”显然,明朝方面绝意甚坚。

朱元璋于洪武五年底的通牒中又说:“今后不要海里来。我如今静海,有如海里来呵,我不答应。”但洪武六年(1373年)四月犹正常接待海路来使, 说明其仍想维持与高丽的一般关系。而十月主动断交,从此态度一变而为蛮横,唯一的解释是,明朝得知高丽年初通元事后,决定作出强烈反应。

入贡遭拒次年即洪武七年(1374年)初,高丽由海路赴京上陈情、请路、请方物仍旧、谢玺书四表,并请颁火药以抗倭。 明朝方面对其辩解不予理睬,拒绝恢复贡物数量,拒绝陆路通贡,指摘其进贡礼仪之失,对其请火药事回答说:“交那里扫得五十万斛硝,将得十万斛硫黄来,这里着上那别色合用的药修合与他去。那里新造捕倭的船,教差能干将官率驾将来我看。……此等之物,处处有之,彼方但不会修合耳。恁宰相每只将这号令行将去。”高丽所提要求虽过分,但朱元璋反索要天文数字的高丽本不出产的原料,又要把对方海军调来检阅,则一副泼皮口吻,显然已无诚意。在此之前明已派人去高丽:“(恭愍王二十三年即1374年)夏四月戊申,帝遣礼部主事林密、孳牧大使蔡斌来。中书省咨曰:‘钦奉圣旨:已前征进沙漠,为因路途遥远,马匹多有损坏。如今大军又征进。我想高丽国已先,元朝曾有马二、三万匹留在新罗牧养,孳生尽多。中书省差人将文书去,与高丽国王说得知道,教他将好马拣选二千匹送来。’”此显然是无理要求,因高丽当时并不能控制耽罗,拣马何从谈起。洪武七年(1374年)初明军已渐恢复元气,正待再次出兵塞北,“如今大军又征进”倒并非虚言。惟其年初索马,四月索火药原料及船舰,当为明摆脱战略被动局面后开始报复、欺凌高丽。

《高丽史》卷四四载,恭愍王二十三年(洪武七年即1374年)“秋七月乙亥,韩邦彦至济州,……只送马三百匹。……八月乙酉,崔莹领诸军至耽罗,奋击,大破之,遂斩贼魁三人,传首于京。耽罗平。……九月甲子,林密、蔡斌等还京师,遣密直副使金义领马三百匹送定辽卫,又遣同知密直司事张子温谢通朝贡道路。……十一月,……大明使林密、蔡斌还至开州站,护送官金义杀斌及其子,执密,遂奔北元。”表面上看,高丽受命后索马于耽罗,不得后兴师占领耽罗,送马至定辽都卫。似乎恭愍王决定答应明朝的无理条件,而国内亲元势力于九月发动政变,至使刚要恢复的明高丽关系再度恶化。实际上高丽早已有意进兵耽罗,早在洪武五年(1372年)四月即要求明同意其讨耽罗。 《高丽史》载朱元璋回答:“其速发兵以讨。”《明实录》载,朱元璋严禁出兵:“耽罗虽有胡人部落,已听命于高丽,又别无相诱之国,何疑忌之深也?--岂非因小隙而构大祸者乎?”两者正相反。明代人记朱元璋的回复,或为“逃寇以朕命命之,传檄可致,勿用兵。”或为“逃寇可传檄定,其罢兵。”或全同《实录》。 从高丽在洪武五、六年并未有所行动看,《高丽史》所载虽貌似原始生动,实不可信。至于其一举吞并耽罗,则正是利用明朝来索马遭拒这个机会使朱元璋的禁令失效,并非为明讨马而发。高丽本已得到三百匹马,平耽罗后仍仅送三百匹给明,显然不把两千匹的要求放在眼里。明本严禁高丽陆路入贡,今差人索马,数目巨大,由后来林、蔡等行至开州站可知明定答应其由陆路入境。 高丽借机“谢通朝贡道路”,则这三百匹马不过是高丽打开定辽城大门的筹码而已。蔡斌遇害虽在恭愍王被弑后,但杀他之人就是恭愍王指派的护送官金义。则若恭愍王不死,尽睹高丽送马内幕的林、蔡等能否到达辽阳,也实有疑问。要之,从高丽对索马的应付态度看,恭愍王在位最后几个月间仍奉行对明的防范、搪塞政策,九月的政变是加剧而非导致了明高丽关系的恶化。

总而言之,高丽以元之忠实藩国遽降明朝,其国内亲元势力尚强,南北临敌,不得不在事明同时先交残元,后结纳哈出以自固。明军登陆辽东后,高丽感到明军侵入己方势力范围,对其本土构成威胁,乃积极赴辽东观察明军形势并加强了与纳哈出的合作。明军洪武五年初在辽东开始北攻,高丽乃对明使团严加防范,两国关系首次出现裂痕。明军占领辽阳在辽东占据优势后,高丽乃暗助纳哈出摧毁了明军的战略基地。洪武五年明军大败于漠北,高丽乃对元称藩。其后高丽坚持不与明正面冲突,主动求好但绝不助明的政策,直至恭愍王被弑。明与高丽建立宗藩关系后一直与其正常往来,对于高丽的不友好举动并无激烈反应。直到牛家庄之战重创明军,明乃拒绝与高丽陆上来往,并单方面减少高丽入贡次数与贡品数量,但因大败之余而不肯完全翻脸。高丽重结北元后明拒绝其正常入贡,待国力渐渐恢复,对高丽采取了不冷静的凌逼态度,间接导致了高丽政变后两国关系的破裂。看来,明蒙间战争形势演变,尤其是明与纳哈出在辽东的攻守进退,直接影响着明、高丽间外交。明军洪武五年的失败和恢复,与在辽东的推进和挫折,导致了两国关系的一步步恶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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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太祖实录》卷三七洪武元年十二月壬辰条,《高丽史》卷四一《恭愍王世家》十七年十一月丁未条。按:高丽洪武三年始行《大明历》,此仅略言。

《高丽史》卷四一《恭愍王世家》十八年五月甲辰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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