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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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听了姜敏的建议,还是自己有了主张,关于弹劾大臣的事情,海事卿朱江岩不再和曹振纠缠,二人的心思又回到了棋盘上。棋局已经明朗,就像眼前的政局一样,可以预料到胜负,只是大胜和小胜的区别。可大家都忘记了自己是当局者,忘了当屠刀举起后,不饮足够的血,如何才能放下。

战机 (三)

战机 (三)

棋下到了这个份上,已经可以收宫。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也不必再罗嗦。计算着自己这次到底输了多少目,姑苏朱二好生失望。

在朱二和刘秉珑等太子系官员眼中,等武安国性格过于懦弱,已经不适合做新政的领军人物,双方斗争到这种程度,各自的主帅都需要是铁腕人物,忍得住牺牲,无论政敌还是盟友,即使亲兄弟倒在面前眼皮都不能眨一下。这方面武安国最近的所作所为显然令大家非常失望。平辽侯既然萌生去意,新政支持者的当务之急是推出一个新的灵魂人物,带领大家把握住战机一举扫平变革的障碍。无论从声望还是从资历而言,靖海侯曹振无疑是取代武安国的不二人选。二人同样是新政的核心,同样因对外的不世战功在民间声名显赫。从朱江岩的角度看,曹振还比武安国多一个太子系人马的身份,平辽侯武安国虽然为人随和,毕竟和燕王殿下走得近。这古今宫廷之争,向来是不讲兄弟感情的,当年唐太宗千古一帝都要做出杀兄逼父的勾当,何况现世。虽然现在太子和燕王交好,谁能预料到将来会怎样。抛开太子和燕王不说,从另一个角度讲,武安国和郭璞推行的新政,照顾的多是以冶金制造业为主的北方,相比之下,对南方新兴阶层的利益关心的就很少。如果换了曹振当政,不但可以保证太子和燕王之间的平衡,而且能保证各项新出台的政策多少能向松江、苏州一带倾斜。这么多现实利益明摆着,这打起仗来多谋善断的曹振大人怎么一点儿都看不见呢?

刚巧有士兵进来禀报,说邵云飞等人来访,朱二借势大袖一挥,将棋盘上的子尽数拂乱,算做平局。曹振已经习惯了他的赖皮做法,如果这点耍赖的本事都没有,这朱江岩也不会两度担任谈判特使了。当下吩咐手下准备一艘运输艇,载着主客一同到湖中心玩耍,顺便要太子的御厨整治一桌酒菜,款待这些对水师发展有功之士。

独臂将军邵云飞在湖上一出现就成了将士们关注的焦点,到了湖中心依然被曹振强按着坐了上首。这几年依靠出售海图及探险得来的珍禽异兽,奇花怪草,邵、冯二人的探险船队已经从当初的一艘船发展到五艘星级武装货舰。南洋一带的海国被二人搜索了个一清二楚,现在非但大明朝的海商购买他们的海图,连苏禄(今菲律宾)、勃泥(马来西亚一部)一带的船主都以拥有一本冯氏海图为荣。冯氏海图上将沿海各地的水文地质、连风土民情、物品特产都标了个清清楚楚,其南洋卷已经包含了整个赤道以北的南洋诸岛。邵冯二人的足迹业已越过了赤道,到达了另一片未知的海域。那边有个巨大的岛屿因为无法补给而未能一窥全貌,冯子铭按武安国提供的如画江山图来推断,认为此地应该是大洋州。虽然这个地方目前只有野人居住,不适合商船往来,但朱元璋已经迫不急待的下旨将此地纳为大明领土,供流放罪人使用。

商人们对西洋的兴趣远远大于南洋,一则那里是黄金发源地,再则很多大明境内居住的回教徒也希望能搭载商船前去麦加朝圣。可是近些年西洋不太平,叶家老爷子麾下的南洋好汉与巴赫马尼、维查耶那加尔(俱属于今天的印度)两国的舰队在榜葛剌(孟加拉)湾打得热火朝天,奥里萨国的伪王也趁机凑热闹,双方一个凭着船坚炮利,一个凭着人多势重,一时难分出高下。此地海上贸易的兴起带动了当地的海盗业,天竺人、阿拉伯人,包着红布头巾,遇到货船就没命地向上冲,碰上这种情况,商人们多是花破财免灾。邵云飞的舰队偏不买地头蛇们的帐,仗着驾船技术高超,每次往来都是强行通过。如此一来,西去的探索工作就越来越困难了,中途补给不得不减到最少,船上的水手也越带越多。所以《冯氏海国图志》的西洋卷仅仅比前几年多了些地名和航线,如速古答辣(索科特拉岛)、秩达(吉达)、忽鲁漠斯(今伊朗霍尔木兹)等,这次冯邵二人听说水师的有几艘月级战舰即将退役,千里迢迢赶了回来购买,准备跃过榜葛剌湾各国,探索一下从南巫里(苏门答腊北端)直接到木骨都束(摩加迪沙)的航线(郑和第六次下西洋发现的航线,横穿印度洋和孟加拉湾)。

来京城的水路上遇到了余瀚宇和叶风随,机警的邵云飞一下子就猜到他们和自己抱着同样的目的。所以表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却和冯子铭商量好了,动用一切手段,一定要把退役的战舰拿到手,关键时刻不惜动用皇家力量。

“难啊,这大明水师和商队用的海图可都是我和小冯舍命换来的,想当年在海上,我邵云飞的旗号答打出去,海盗们还不都躲着走,现在不成了,欺负俺废了手臂,随便一个小喽啰都把我追得雁不生蛋,难啊”!酒过三巡,邵云飞偷偷在桌子底下踢了冯子铭一脚,边叹气边摇头。

“真是亏得邵兄了,那榜葛剌海湾上千里路,只有一个可以补给的地方,海盗们海上打不过咱们,就到岸上等着,榜葛剌和海盗根本就是一伙的,半夜里海港一下子涌出上千名海盗,那么大的炮声,居然没惊动守军,若不是邵兄见机得快,这几艘星级舰就成了海盗的战利品了。冯铭低着头,仿佛坠入那血与火的暗夜。

曹振对冯子铭的印象还停留在水师刚刚组建那个阶段,哪里知道这整天抱着地图少年心里有了这么深的城府,不觉其中有诈,关心地问道:“后来怎样,你的船上不是太子特批了五门火炮么”?

“蚂蚁多了咬死大象,他们人多不要命,我们也只能逃。五门火炮哪里够用,即使是原来的火炮全装上,也架不住对方人多。况且我这探险船不能带太多水手,那海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人多了,粮食和水都供应不上,反而坏事,如果这船能大上几号,穿过榜葛剌湾不停留,我们早到达马木路克王朝的开罗了,穿过陆地就可以到达武侯所说的地中海”。邵云飞愤愤不平的拍着桌子,抱怨着船只太小。

眼看二人的阴谋就要得逞,叶风随再也坐不住,端起面前的酒杯冲着邵云飞一举,大声说道:“邵侯爷,我借花献佛敬您一杯,我们那里听说您凭着三百多个水手,五艘战舰将榜葛剌国的一整支水师堵在港口里,直到人家送足了赔偿才离开,南洋七十二岛岛主提起您大名,都挑拇指称赞呢。晚辈这次到中原来,家父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当面拜会您这位传说中的英雄,没想到小子真有福气,半路上就把您给遇到了”。

“您的船我不嫌小,二位要是卖船,我松江府的商人全包了,不还价”!余瀚宇也不是省心的主,见叶风随冲了出去,赶紧趁火打劫。

新政推行这些年,从来就没教过大家“揖让”二字,所以大家互相之间也不客气。曹振愣愣地看着眼前几个人的表演,想了半天才明白其中的味道,放下筷子,闷哼了一声:“哼,邵将军,我还以为你千里迢迢来看朋友呢,敢情是来看我的战舰来了”!

邵云飞嘿嘿一笑,面不改色心不跳,“看朋友是主要的,当然要顺便买你的退役战舰,那月级舰抗得了大浪,载重又多,刚好给我们用来跑远路,要是近海作战或做商船,还真显不出它的有点。我刚才说得都是实话,海上我邵云飞怕过谁来,但进港补给,就上了人家的地盘,不得不低头。榜葛剌那次,我们是连夜跑出来的,天亮后发现粮食和水不够回到下一个补给点,才杀回去拼命,好在气势上把对方吓住了。您别生气,我先自罚三杯“!说罢,连连干杯。

冯子铭和邵云飞配合了这么多年,岂不知什么时候该自己圆场,见曹振好像真有些生气了,站起来抱拳施礼道,“曹将军,朱先生,你们都是前辈高人,这次要不是被逼得没办法,我也不会前来求你们。那西行之路处处凶险,所以听说水师有战舰退役,我们才千里迢迢赶回来买。买给别人,他们还未必珍惜,卖给我们,至少不会把任这些大船被日晒雨淋”。

这是句实话,邵云飞在水师时是出了名的爱船,它的座舰每次出海前后都会打来井水冲洗,甲板每次都被擦得一尘不染,船帆也是整个舰队最干净的。水师战舰升级,曹振眼看那几艘功勋旧战舰就要退役做商船,心中本来就有种骅骝老去的哀愁。这次如果卖给邵云飞,反倒能让船儿发出应有的光彩。

“我看还是先把退役的战舰卖给我们叶家,我按新船八折的价格出银子,并负责护送来往商队安全”,叶风随也是冲着几艘旧船来的,见曹振被冯、邵二人说得有些心动,唯恐他答应,大声表白。

“我们松江商人也是奔着退役战舰来的,曹大人,您可别光顾着他们”,余瀚宇不甘落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银票。“这都是今年存的现银,徐家票号的,可直接兑换金元的新票”。

叶、余二人都担负各自集团的托付而来,口袋里揣的银票都不少。人情方面不占优势,自然从资金方面入手。二人开出的价格足够造大半艘新船,连姑苏朱二这种精明的商人听了都暗暗心动。

小姜烨见三方各说各的优势,怕大家伤了和气,笑嘻嘻的把话题岔到叶家在南海的经营上,低低对叶风随说:“叶前辈,你们南洋好汉前一段不是和勃泥国王争天下吗,怎么又杀在水上和人家打起来,这两头作战可是兵家大忌”。

叶风随见曹振的义子发问,不敢怠慢,认认真真地答道:“那地方不止一个勃泥国,全岛应该叫婆罗州,唐代典籍里写得很明白。岛上诸国以勃泥最大,当年蒙古人通过联姻等方式在那里立了二十多个王,我们收拾了其中一半,还有十三个稍大些的,都是当地土人的核心,大家不方便赶尽杀绝,就和他们说好了,统一成一个新的婆罗国,他们十三个土族国王轮流当皇帝,每个皇帝当五年,活着没轮到的就由他们的儿子来继承。我们这些汉人轮流当宰相,替他们管理国家,家父是水陆豪杰之首,就当了这第一任宰相”。(婆罗州,即 “加里曼丹岛”。世界第三大岛。北部为现在马来西亚的沙捞越和沙巴两州,两州之间为文莱。南部为印度尼西亚的东、南、中、西加里曼丹四省。中国史籍称为“婆利”、“渤泥”、“婆罗”等)。

曹振听人说过叶家旧事,崖上一战南宋灭亡,张志杰的残部流落南洋,和当地人和平相处,共见建设家园。汉人持家勤俭,头脑灵活,生活通常比当地人富裕。而那里的土著受了蒙古人调拨,仗着人多势众,经常变着法劫掠这些外来户。后来蒙古人衰退,中原大乱,勃泥等国土著对汉人更为残忍。经常是结伙到汉人家打劫,抢完了扬长而去,地方官府对此恶行也视而不见。叶风随的父亲被逼得忍无可忍,扬帆做了海盗,和官府对抗多年。大明统一时,南洋诸海盗也慢慢归属在叶家旗帜下。前几年天津地方获得朱元璋默许,暗中支持叶家势力,和苏禄、勃泥等国开了一仗,杀得诸国联军落花流水,南洋诸国方收敛了对汉人的轻慢之心。

“那勃泥、苏禄一直受巴赫马尼、维查耶那加尔影响,双方彼此直间互有姻亲,当地百姓中也有三分之一为天竺人,所以巴赫马尼、维查耶那加尔两国才强自替勃泥出头,勾结阿拉伯人断了我们西去的航路,郭大人做主卖给我们的船前后只有七艘,每艘加装的火炮都不到十门,对付勃泥等国的舰队可以,对付阿拉伯的正轨军就有些吃力。仗着弟兄们强悍,我们才和那些阿拉伯人及天竺人打了平手。如果曹大人能和皇上说说多卖我们些火炮,给我们也装备些月级战舰,叶家一定把苏禄国(现在菲律宾等地)拿下来交给大明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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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机 (四)

战机 (四)

传奇故事中,虬髯客发觉自己没有力量和李世民争夺中原,就避居海外自立一国。这种小说靖海侯曹振向来不屑一顾,他不相信有人拥有近于妖怪的本事,可现实就活生生的摆在他面前,叶家居然在短短几年内一统勃泥等地,手段实在令人佩服。至于叶风随的父亲为什么不自己当王而是拥立了十三个傀儡,只有一个原因能解释,就是南洋诸岛的豪杰不希望向大明称臣,他们没吃过大明朝一粒米,自然不喜欢向一个千里之外的称臣。以海为家的人天生就不喜欢受朝廷约束,宋时海上有人不服教化,有人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之语言劝之,众盗曰:“老子头顶蓝天脚踏船板,何时有过半分土来”!

而朱元璋也绝对不会允许另一个汉人政权存在。如果婆萝州的国王还是当地人,只要他肯称臣纳贡,朱元璋就可以将其列为不征之国。如果婆箩州的国王是汉人,大明它就会成为大明水师的下一个进攻目标。历史就是这般残忍,一个号称胸襟最为宽广的民族,可以很轻易的原谅仇敌,却没有拍拍自己亲兄弟肩膀的勇气。朱元璋没有,叶家老爷子也没有。在这种情况下,以找一个当地国王做招牌,无疑是最佳选择。

至于后来叶风随那些表白,曹振一句也没听进去,即使听进了他也不稀罕,以现在大明水师的实力,如果朱元璋想讨伐苏禄,三个月内曹振可以保证扫平苏禄全镜。假叶家之手并不比自己亲自去省多少力气。曹振关心的是,那些当地人怎么会听任叶家这么胡闹,十三个国王开赌场般轮流做庄,这个在台上下的令,到了下一任手上不承认怎么办?国王下令对罢免宰相怎么办?国王轮换,宰相世袭,这个架构好像听人说起过,西边有个国家数千年前就是这样子,难道叶家读过武安国组织人翻译的那些西方历史书么。

和曹振一样,姑苏朱二显然也对国王轮替制比对卖船更感兴趣,在中原历史上,权臣把握朝政,即意味着乱世的来临,有识之士都会奋起抗争。到最后,权臣或者扯下面具自己做皇帝,或者身败名裂。有十三个国王作为后备,叶家想采取前一种缓慢夺位的办法显然难度很大,但他们会傻到希望自己被人除掉么?还是叶家有其他手段,可以维持那个岛国各方利益的平衡?

“世子,如果那国王任期满后不肯退位给下一任怎么办,或者在位上胡乱发号施令不合作怎么办?难道大家再打一场?我看你还是劝老爷子早日自己做了国王是正经,免得夜长梦多”!小将军姜烨心直口快,坦率的说出了自己的见解。

“是啊,是啊,打虎不死,必有后患”!冯子铭等人也纷纷附和,他知道南洋那个大岛屿统一了,也知道叶家和当地人讲和了,却不知道中间还有这般故事。替朋友着想,他们也觉得该把那些国王全部废了,或者废掉绝大部分,只留下一个听话的傀儡。

叶风随见大家兴趣全转移到婆箩州的制度结构上,挠挠脑袋,十分不好意思的说:“为什么这样,我也不清楚,这应该是个没办法的办法。反正叶家是不会自立为王的,岛上的情况也不允许。那岛国和中原不一样,那些小国的国王的权力本来就弱,平时就要听长老们的意见。众豪杰软硬兼施,和当地的部族长老打打谈谈,死了好多人,才换回了这么一个折中方案。在我们婆箩州,现在国王仅仅是国家的代表,不能出口成宪,也不能随便下命令给百官,至于老百姓,只要能过上好日子,国王不是异族就行了,对谁当他们的国王好像并不关心。在我们婆箩州,国库和私库是分开的,国王每年可以从国库中拿多少钱按规定和岁入成比例,超过了一定额度就要宰相和百官批准。国王在不在位拿的俸禄一样多,所以他们也不用赖着不走”。

“你就说国王是你们家的摆设不就行了吗,何必这么罗嗦”,邵云飞在一旁插嘴。刚才叶风随砸了他的买卖,惹得他满肚子不痛快。见对方此刻说得高兴,忍不住出言讥讽。

叶风随白了他一眼,笑着说道:“要是那么简单就好了,我就等着做那个司马炎即可,还用向现在一样到处跑?咱们水上英雄有水上的规矩,总瓢把子是不能说传位给子侄就传位给子侄的,干不动时可以退,下任瓢把子需要大伙公推。所以我父亲有权力,不代表我就可以接位”。

邵云飞知道这是海盗们的老规矩,海盗的总瓢把子位置向来是个人凭实力去抢,抢到了就带大伙一块干,如果干不出明堂来,服不住众,就得主动退位,大家会另立瓢把子。若恋栈不退,就随时得接受新秀的挑战,或是比海战,或是比水性,或是比拳脚,其他人不得相帮。比试中生死勿论,死者的旧部和家人也不得向胜利者寻仇。所以海上的瓢把子,很少有能干十年以上。海洋那么广阔,随时会有新秀冒出,不可能把每一个有实力的竞争者消灭在萌芽状态。正是这种残酷的争夺权位方式保证了海盗组织的活力,保证了他们可以对抗陆地上的朝廷。海盗们也习惯了这种争夺头领的方式,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一场血战发生。

叶风随顺着大家的问话,又解释了一会婆箩州的风土人情,大伙终于明白婆箩州的统一是建立在土人和海盗们妥协的基础上。土人各部番王轮流当国王,汉人和各族水上好汉推举自己的头当宰相。百官由宰相任命,国王不得干涉,同理,部落内部王位接替是部落的私事,朝廷也不能管。国家的各项政令发布,则由宰相和百官商讨而出,国王不问不看,但是各项政令不得侵害国王利益或削减国王俸禄。各国王的年俸,朝廷必须保证准时发放,并且按一定比例逐年增加。

这个协议达成后,水上各路英雄摇身一变,成了婆箩州的正规水师,不再抢掠本国百姓和各族长老。至于水上英雄自己内部的纷争,无论动刀子还是火炮,那是水师自己的事,长老们也不管。

“那你们父子将来怎么办,继任者会给你们留条生路吗”?姜烨奇怪地问,成王败寇是古今不灭的真理,他还真没听说过哪个执政者被人从座位上赶下来能得善终。

叶风随长叹一声说道:“所以家父才拼命带大伙建功立业,为的就是趁在位时做番轰轰烈烈的大事,等家父干不动了,就主动退出,那时候我如果能争,就争一下,争不了,就让贤给人家。凭着家父在位时的功业,新上任者也得给我叶家些好处,否则等他卸任时,别人就可以用同样手段对付他”。

“不怕,到时候给我传个话,我带舰队去为叶家撑腰,看谁敢碰你分毫”,姜烨到底年幼,很讲义气的给叶风随鼓劲。

“也不至于真动刀子动枪,碰撞一下,彼此之间都清楚了对方的实力,差的一方就会选择退让了。家父说他争取和众人商量一个协议,也给宰相规定个固定任期,卸任时采用找人评判的办法,实在不行就像北平股市那样,一人一票来表决。反正自己兄弟间尽量不流血。免得伤了元气让外人趁虚而入。婆箩州现在一切处于草创阶段,大家终于可以不受当地土族欺负了,干劲还足,我们这几年可以慢慢商量着来”。叶风随看着湖面轻轻地说。

“其实你们叶家可以趁现在订一个制度,把宰相的任期和接替办法也用律法的方式制订出来,这样就可以基本保证今后相位的平稳交接了,不必一定靠比武功,比比文治也不错,只要不是父子相传,别人还真不好说什么”,沉思了半晌,曹振给了叶风随一个中肯的建议。同时也满足了叶家卖船的要求。“第一批退役的三艘月级舰,我可以代你们向太子讲情,卖给叶家,火炮你的事情你自己去和皇上申请,以你婆箩州宰相之子的身份上表,说要讨伐其他海上亲蒙古势力,我再让武侯暗中替你美言几句,估计皇上会恩准。小冯和余兄想要的船,我可以让太子下旨特批给你们几艘特大型运输船,其实就是从日级战舰型号基础发展来的,只是没有装火炮的位置,也没有加厚的船舷。分量轻了,船的容量和速度反而加大了很多。叶兄回去后可以告诉你家老爷子,等我和朱兄成婚后,也会到南方走走,那巴赫马尼、维查耶那加尔两国的水师对劫掠大明商船,大明水师也应该和他们讲讲道理。不能吃了百姓的供奉却由着这些外寇胡闹”。

“谢谢,谢谢,太谢谢了,……”,曹振说一句,叶风随说一声谢谢,到最后连谢字都说不出来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最后几句,分明等于告诉他大明水师准备向榜葛剌海湾诸国宣战,替婆箩水师出头,有以这支百战雄师做靠山,那天竺和阿拉伯联军还有活路么?到那时,过了南巫里(苏门答腊北端),就全是婆箩州的天下,还怕有人不服父亲的功业,挑战他的相位么?

有人高兴有人愁,松江府商人余瀚宇的脸此时就拧成了一个苦瓜。他可不是为了买运输船来的。受了松江府众人之托,余瀚宇这次来京城找曹振帮忙是为了买退役战舰成立辽蒙联号那样带有掠夺性质的远洋商团。看曹振把战舰都卖给了叶家,知道计划落空,只好另寻出路。推杯换盏和大伙喝了几杯,大伙高兴的时候说出了买船的目的。姑苏朱二与他本来有些旧交情,在旁边不住替他说好话,冯、叶二人也跟着捧场。靖海侯曹振推脱不过,答应替他在太子面前说话,争取在运输船上也装上几门大炮,做成武装商船。

看样子曹大人也准备躲开眼前的是非了,为什么?趁着这次机会把反对者彻底根除不好吗?看着靖海侯曹振和几个朋友开怀畅饮的样子,姑苏朱二百思不解。

其实靖海侯曹振又何尝看不到眼前这个机会,但是,他却更清楚变革的事情急不得。好朋友武安国曾经说过,在没找到更好的办法监督官员之前,所谓反贪,不过是打扫了屋子角的蜘蛛网,没几天功夫新的蜘蛛网会再长出来。这种依赖皇上的旨意和官员良心的反贪,不会坚持多久,虽然贪官可以一杀再杀,当皇帝杀得疲惫的时刻,整个朝廷就会向贪官妥协。在曹振所熟知的历史中,宋朝初年,官员贪污五两银子就要处死,到了真宗时候就变成了贪官流放海南,到了徽宗,则变成了免除其官职,到了南宋,则成了“不甚深求”。

推行新政也不是换掉一批官员就可一劳永逸的事情,好朋友郭璞曾经说过:“法制无常,近民为要,古今异势,便俗为宜”,在社会的底层没有能与新政适应之前,操之过急,反而会坏事。换掉一批官员容易,提拔一批新政的支持者也不困难,问题在于,这种凭政见相合而进行的提拔,有多少趁势附炎之徒会跟着混水摸鱼,多少人会打着支持新政的名义对国家和百姓进行不法侵害,对社会财富进行合法掠夺。就像王荆公当年破格提拔的人材,吕惠卿、章惇、蔡京、李定、邓绾,无一个不以贪污闻名。现在,推行新政与反对新政的争执还能勉强维持在道义之争上,偶尔有下流手段,俱不是主流。如果让他蜕化为权力之争,那就违背了兄弟三人的改变国家命运使其用不在坠入朝代兴衰轮回的初衷,而伴随着新党旧党权力的争夺这个怪圈子,新政与旧政只会结伴走向毁灭。

北宋灭亡,距离王安石发起他那著名的变法,仅仅五十八年;距离司马光废除这些变法,也只过去了四十一年。

战机 (五)

一江春水,两岸黄花,在青翠与灿黄之间,数点白帆顺流而下。

武安国独立船头,看千帆过尽,云烟过眼。

“侯爷,江风冷,您披上点儿吧”,梅老爹从船舱里走出来,将一件大氅轻轻地置放于武安国的肩膀上。

武安国回过头,对着这个一直希望跟在自己身边能飞黄腾达的官迷笑了笑,低声问道:“咱们走出一天了吧,还有多久到地方”?

“回侯爷的话,今儿晚上就可以到,这几天江上风急浪大,弟兄们怕惊了小郡主,不敢挂满帆”。梅老爹小心翼翼的回答。从这几天落寞的身影可以看出,武侯爷并不开心,所以大家都小心翼翼。

“梅老爹,把我们送到地方,你就回吧,我写封推荐信给太子,让他给你在海关安排个轻松差事”。武安国友好的拍了拍梅老爹的肩膀,宽阔的大手把梅老爹拍得矮了三分。

“侯爷,是小的伺候不周,您要赶小的走么”?梅老爹愣了愣,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自从跟了武安国,平辽侯一向以幕僚之礼相待,薪水给得比侍卫长还高,如今要遣他走,梅老爹心里一百个不愿意。

武安国见梅老爹着急,笑着安慰说:“你想到哪里去了,这二年有你帮我谋划,让我在官场中省了不少力气,少得罪了很多人。只是此番出京,一时半会儿未必回得去,回去后也未必向先前一样受到皇上信任,你跟着我,没什么出头之日,不如趁早谋个出身”。

“我不走,除了您这里,我哪里也不去”,梅老爹抬起头,对视着武安国清澈的眼睛,“小的没出息,当年跟了武侯爷的确存了走终南捷径的心。但这两年整日在侯爷身边,多少也长了点儿见识。这京城里危机四伏,不什么好玩的地方,我没后台,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把脑袋给玩丢了,还是跟在您身边踏实。再者说,您武侯爷不愿意留在京中用人血染红官衣,我能急巴巴的赶过去给您丢脸么”?

“老梅,你这又何必,你去海关做个小吏,不会有人逼你杀人”!武安国的声音约略有些感动,此刻离开京城,他内心深处一直在问自己这样做对还是不对,特别是向朱元璋请假时,朱元璋质问他那几句话,让他根本无法回答。

“也没人逼侯爷杀人,侯爷不也走了么”?梅老爹低声反驳。“侯爷待小的推心置腹,小的也不瞒侯爷,您这次所作所为太让皇上失望了,此后的路肯定一天比一天凶险,我留在您这里,还能多双眼睛”。

前路凶险,我又怎的不知,所以才希望你们离开,武安国见梅老爹心意已决,不忍拂了他一片好意。宾主相对笑了笑,站在船头看风景,远处的天有些阴,彤云深处,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今年正月二十二,刘凌产下一女,马皇后过来看了非常喜爱,襁褓之中就被赐了个郡主的头衔。武安国也因为喜得贵女请了假,在家中陪着老婆看女儿。才几天没上朝,朝中就出了一件大事。

二月初一,御使章严等人再次上本弹劾户部官员贪污,在任一年,数百万贯钱钞凭空消失,又凭空出现。二十多人联名请求朱元璋为国惩贪。平素和户部尚书郭恒关系较好的大学士吴沉卧病在床,户部出身的大学士费震按惯例回避,龙渊阁其他几个大学士均不肯替郭恒出头。倒是太子朱标和海关总长朱江岩认为此事需慎重处理,详细查明情况后再做结论。白天庭议没结果,当晚户部尚书郭恒在家服毒自尽,临终请求太子朱标善待其家人。

朱元璋闻讯大怒,下旨抄了郭恒之家,将郭家老小主仆六十多口全部发配到辽东垦荒。户部大学士费震上本请罪,朱元璋盛怒之下居然允了,将其贬出京城,发到广东去做县令。未几,锦衣卫查出户部贪污案属实,奉旨严审,居然将整个户部都卷了进去,所有官员全部押在大牢中,日日讯问。到后来牵连越来越广,工部,刑部陆续有人被攀出,形势一发不可收拾。

武安国不愿插手此事,向朱元璋告假回刘凌故乡省亲,话音刚落,就在朱元璋眼中看到了无尽的失望。

老实说,朱元璋也不希望武安国管这件事,这个干女婿两军阵前杀人不眨眼,在朝廷之上却是个活菩萨,他出面为官员们求情早在自己的意料之中。朱元璋甚至想好了如何借机教训他的慈悲心肠。但是朱元璋万万没想到武安国的选择是不闻不问,一声不响地躲开。这让他感到孤独,感到失落,偌大个朝廷,除了那些御使,这次反贪行动居然找不到几个得力支持者。

“武大善人,莫非你这次还认为这些王八蛋官儿不该死么”?收敛心神,朱元璋不动声色的问。天气乍暖还寒,里边穿着棉衣,御书房内的小太监们还是感觉到一丝丝凉意直往骨头里钻,老王太监站在朱元璋身后,一边冒着冷汗,一边给武安国使眼色。

“微臣不敢,陛下亦知微臣在此世间没几个亲人,所以才想抱女儿回公主故乡看看,微臣的岳父诚意伯泉下有知,也会多喝几杯。眼前的事情,微臣没主意,也实在派不上用场”。武安国小心翼翼地和朱元璋解释自己的想法。他对贪官的恨意一点儿不比朱元璋少,在他的记忆中,那些官员加诸在国家和百姓身上的苦难丝毫不亚于满清和倭寇。问题是,这量刑的尺度应如何把握,国家的法律应该是规范的,不以某个人的意志和喜怒随意决定其宽严,否则相当于法律不存在。况且,这些官该死,他们的家人却未必该死,让一个人所犯的罪孽由全家人来承担,他于心不忍。

“你没主意,朕看你主意大得很呢,恐怕是你找不到合适理由,为他们求情的话说不出口吧”!朱元璋在鼻孔里冷哼了一声,低声斥责。

“陛下,臣非不忍,只是臣觉得所犯之罪与量之刑必须相合,太宽与太严都未免偏颇。若是让天下之士觉得我大明之官难做,倒堵塞了进贤之路”。这种情况下,武安国只能缓缓劝解。

朱元璋又哼了一声,大笑道,“如此说来,如此说来,你还怕朕的官没人做,你看看这道奏折,你看看这没人做的官,这在你们这些大臣认为俸禄低廉的官位有多少人排队等着”,说完,抓起书案上的一个奏折,重重地摔在武安国面前。

那是驸马李祺奉命出巡浙江察访几个村庄被灭门一案送来的报告,武安国粗略翻检了一下,从这份奏折中可以得出结论,几个村庄是被当地官员和土匪勾结灭了口,而非白莲教所为。令武安国惊讶的是当地官员的数字,据驸马李祺统计,当地一个县在编官吏二十多人,居然养了六百多个编外的“管干”、“担当”、“干办”,这些人不拿俸禄,白白替衙门跑腿办事。“管干”从官府中获得默许,安排“担当”去执行,“担当”在街头纠集地痞无赖出身的“干办”,横行乡里,或栽赃陷害,或巧立名目收费,所有钱财拿上来后由衙门和这些编外官吏按比例分配。据当地百姓估算,一个“管干”的年收入大抵在一千两足色纹银,比县令的薪水二十倍还多。

自做孽,不可活,能让驸马李祺都起了杀心,这些白员肯定做尽了伤天害理之事。正如驸马李祺在奏折中所说,浙江富庶,官员胃口也大。官府不方便出面干的坏事,全部由“管干”们去做。这些编外人员惹了祸,惊动了上级部门,地方官府只要把责任向当日惹事的“管干”身上一推,将他们开革或处分了事,就可以从从容容推净主管官员身上的责任。这次吴家村灭门一案,最后就查到了几个“管干”身上,结果几个编外人员集体自杀,线索半途中断。

当官的干别的没心思,祸害老百姓的花样倒多得很。又把奏折从头到尾巴仔细看了一遍,武安国知道这次自己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朱元璋放弃杀戮,这些人难道不该死么?把他们所做坏事公布于众,再撤去朝廷对他们的保护,估计不待朱元璋下令,愤怒的百姓就会将这些人撕碎。摇了摇头,他苦笑着回答:“万岁,臣也知道贪官该死,只是臣建议万岁不要牵连太广,毕竟都是我大明的官员,杀光了他们,还得再选一批,况且这新选上来的未必不贪”。

“那朕就再杀,看到底有多少不怕死的”。朱元璋的回答非常干脆,以他的生活经历,贪官吴吏最为祸国殃民,大元朝的万里江山,有很大原因就是毁在贪官污吏之手,大明朝绝对不可以重蹈此辙。

武安国无言以对,贪官能杀得完么,他不这样认为。只要官员由上司任命而不是由百姓选举产生,就无法杜绝其贪污。因为只有贪污了足够的钱,他才有能力贿赂上司,有人为其虐待百姓而张目。朱元璋不是严刑惩贪的第一帝王,也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

叹了口气,朱元璋背对这武安国说道:“朕这次也不难为你,你要出去避风头,朕也由你,你盯着那些贪官一家之惨,却看不到被他们祸害的数万百姓,朕看错了人,也无话可讲。朕只希望你出京之前能老老实实地回答朕一句,你能找到一条那些贪官不可杀的理由给朕么”?

翁婿俩都陷入了沉思,御书房内更加寒冷。武安国突然觉得自己临阵退缩有点儿对不起眼前这位皇帝,他剥贪官之皮的举动虽然残忍了些,毕竟在维护朱家江山的同时维护了大多数百姓的利益。相比之下,自己那个时代高喊着反腐倡廉,却偷偷地收受贿赂的高官,还不如这个封建帝王。可告诉朱元璋那个二十一世纪在中国都不被接受的选举制度,朱元璋能接受么?

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武安国说出了一条大胆的建议。“万岁,依臣之见,杀人未必能制止贪污,毕竟官员的升迁全靠维护上司,如果他们不贪污,就没钱上下打点,官运也不会久长”。

“当官,当官就是为了官运,难得他们眼中没一点儿百姓利益在里边!先天下之忧而忧……”,朱元璋的反驳声嘎然而止,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是多么有名的一句话啊,好多官员视其为座右铭,前两天郭恒家就抄出了一个这样的中堂,据说还是宋朝书法名家的手笔,十有八九出自蔡京。

“万岁请听臣一言,如果百姓自己可以选择谁来做他们的父母官,至少官员会有所收敛”。武安国试探着低语。

“恐怕未必,举孝廉不知书这话你又不是没听说过。朕前几年准许各地乡老替朝廷收税而不必假手于官员,结果那些家伙把自己那份分派到别人头上不说,还背地里层层加码”。朱元璋的怒火稍微小了点,无奈的说。(见明大诰)

武安国哑然,这是通讯不通畅时代民主方法的悖局,中国古代可能没有希腊那种民主思维,但未尝没做过民主监督的尝试,然而统统以失败告终,最后让层层专制名正言顺的大行其道。如何拆解这种悖局,他也不知。

他不敢在朱元璋面前提高薪养廉的建议,因为事实证明那行不通,没有跟进的监督措施,高薪养廉的结果就是高薪养贪,越养越贪。朱元璋不止一次和大家说过,官员好比是皇帝雇的伙计,觉得工资低廉可以辞职不干,但偷老板的东西被抓到一定得严惩。否则伙计们会纷纷效仿,店铺只有倒闭的结局。

“你去吧,出去散散心,也好,你现在还不是个当大臣的料,空有颗拳拳之心,连趁着这个机会剪除异己的手段都不会,朕真的很奇怪你曾在朝堂上待了这么久。朕希望你到民间仔细看一看,能想清楚,就给朕一个明确的答复。第是替朕杀这些贪官呢,还是由着这些贪官祸害百姓。想明白了,你就回来,否则,也不必回来给朕添乱”。

也许我太幼稚了,或是太过于同情心泛滥。如果李老太师在,他会怎么做,会不会帮我把握时机,在朝廷中安排一批支持北平之政的新血。如果郭璞在朝中,他会怎么做,为什么这次他也选择了沉默?武安国站在船头默默的想,新政执行越来越顺利,前路却越来越迷茫。

梅老爹默默地陪着他,从某种意义上讲,武安国不是个合格的政客,梅老爹也不是合格的幕僚。如果他们有吴沉的师爷周崇文那分眼光,应该看得更远一些,看到朝廷此次反贪行动里还包含着新旧两股势力政治力量的角逐和洗牌。在这点上,武安国远不如曹振和郭璞,二人是看到了机会却因为摸不清厉害而不愿意采取进一步行动,而武安国却是根本没仔细考虑过这个机会。可惜他的好兄弟曹振还以为他的消极逃避是因为同样不愿将政局推向党争的烂泥潭。

如果他们此时有李善长的政治眼光,他们会看得更远,看到此件事情处理过程中一个潜在的危险,就是锦衣卫作为一支皇家专用力量在朝廷中角色越来越重要,已经超越了这个时代正常的司法与行政程序,独立于朝堂之外。对于新旧两派势力而言,这恐怕都是一把悬在脖颈后的利斧头,随时可以砍下。

战机(六)

“其人卑贱,以扶犁黑手,握天下权柄,豺狼突于禁阙,犬豕据乎朝廷…。好大喜功,轻开边衅。尸骸蔽野,血流成河;积怨满于山川,号哭动于天地…。其心狭隘,滥赏淫刑,荼毒忠良,亿兆离心,于是小人好权趋利者驰骛追逐,与名节之士为仇。乃至朝堂之上臣尽行私,比党而公忠绝少。神利擅宗绅,闾左之脂膏殆尽。狱囚累累,士无报礼之心;征敛重重,民有偕亡之恨,其罪罄竹难书,其恶流波未尽,我大元乃天下正朔,今兴兵复夺鼎之仇,遣将报逊国之恨,王师所至,降者赦其罪,官皆仍旧,逆者……”,蒙古可汗脱古思贴木儿咀嚼着自己刚刚在大殿中发布的檄文,陶醉在收复旧山河的美梦中。据派往中原的细作送回的消息,大明朝内部正进行着一场空前的大清洗,无数官员被关进监狱,文武百官人人自危。被蒙古人视为眼中钉的平辽侯武安国下野,躲到乡下不问朝政。

接踵而来的好消息让脱古思贴木儿如溺水之人突然抓到了一块烂木头般欢喜,汉人内乱就是蒙古人的复兴的最好时机,抓住整个机会,未必没有收复中原的希望。和几个近臣商量之后,脱古思贴木儿一边许以半壁江山为酬,向察合台汗国借士兵十万,一边催促科尔沁、土默特、托克托诸部整军,待外援到达时和常茂的威北军决一雌雄。

“爱妃,你看朕这檄文做得么”?自吟自叹了一会儿,脱古思贴木儿拉过最受宠的妃子乌云其其格,期待她的夸奖。

“当然做得,臣妾听闻先帝在位时,就常常夸赞万岁文采风流”,乌云其其格娇笑着称赞。那些之乎者也其实她一句都懒得听,但哄皇上开心是她的天职,所以她不得不顺着脱古思贴木儿的意思说话。

“等察合台的援兵到了,朕就和你哥哥一同出兵南渡,把南边那如画江上全部收回来,带着你到西湖上泛舟”,脱古思贴木儿心情大好,大手揉搓着怀中美人的香肩,寝宫内春光旋妮。

“万岁”,“万——岁”,乌云其其格喘息着,回应者丈夫的热情。呻吟之余,却依然冷静的提醒道:“北边、东边那两只军队离咱们这里都不远呀”。

脱古思贴木儿微微皱皱眉头,身体有些僵硬。自从失了北和林以来,他第一次这么有兴致,谁料这个平素最会体贴圣意的妃子口中居然说出这么扫兴的话。身子一翻,他坐了起来,将美人独自冷落在羊绒塌上。

“万岁,请孰臣妾,请恕臣妾口无遮拦”,乌云其其格眼圈一红,两行热泪涌了出来,一滴滴溅落在雪白的羊绒中。

“不关你的事,只要土默特部,四子王部将士能在南天门那片坚守到五月雨季来临,草原就是我们蒙古人的”。脱古思贴木儿紧缩双眉,眼睛直直的盯着窗外。

如果别的妃子犯了同样的错误,早赐她一顿马鞭了,唯独这个妃子不可以。乌云其其格不但是他的宠妃,而且是中路蒙古统帅也速迭儿的亲妹妹,如今支撑自己皇位的金山部降明,翁牛特诸部被击溃,科尔沁部被打残,西路蒙古被蓝玉死死拖在玉门关,自己这个皇帝手中能倚仗的只剩下了也速迭儿,君臣之间维持感情的纽带也只剩下了这个乌云其其格。

如果这次察和台汗能如约派兵,哪怕是只派三万铁骑,朕也要重整朝纲。烛光下,脱古思贴木儿的脸色阴晴不定。蒙古人只重视胜利者,这些年他屡战屡败,在将士们眼中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威严。连他一向引以为傲的汉学在一些低层军官口中也成了笑柄。骏马不在草原上奔跑,却非学着毛驴找车拉,也速迭儿手下的一个将军曾在守岁晚宴上当着他的面嘲笑吟诗唱和的大臣。

那些汉学有什么不好,光那个武安国造的火器,蒙古工匠就怎么学都学不像。他们汉人如果团结一心,天下谁也敌不住,好在他们天生喜欢自相残杀。

“陛下,臣妾有一言不知该不该讲”,乌云其其格整理好自己的衣服,走到脱古思贴木儿身后,轻轻环住他的腰。他知道丈夫是被碰到了痛处才冷落了自己,如今后宫中已经没人能和自己争宠,当年争风吃醋的姐妹在战火中死的死,被俘的被俘,一个人承受圣恩久了,反而惦记起那些为了吸引同一个男人而互相拆台的同伴来。

“说吧,跟朕还有什么不敢说的”,脱古思贴木儿轻轻拍了拍乌云其其格的小手,亡我燕然山,使我妇女无颜色。这双柔夷穿越了大漠的风沙,也不复当年般晶莹剔透。

“迁都,议和,不和汉人争锋,他们内部没闹完之前,没有吞并整个蒙古草原的实力。我们可以仿效当年成吉思汗对金称臣那样,用一时的伏贴换取喘息的机会,等各汗国再次统一在一个旗帜下,再和汉人决战。南和林只有一道山做屏障,不是可守之地”。乌云其其格把头贴在丈夫的背上,认认真真的建议,这是她从哥哥的谋士口中听到的原话,当时她从帐外走过,侍卫没有拦住她的脚步,帐内的几个将军被她的突然出现吓得脸色惨白。

这是摆脱目前困境的好办法,乌云其其格接下来还希望能劝动脱古思贴木儿得到大明的正式册封,虽然这是奇耻大辱,但比起眼前的危机,这点儿耻辱算什么,册封同时也是安全和地位的保障。至少这样可以打乱哥哥的部署,取得内部权力争夺的主动。

脱古思贴木儿叹息着笑了笑,别人能降,自己还能降第二次么。背后这个女人心地善良,已经多次给了自己危险即将来临的暗示。但明知道危险又能如何,如今自己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以静制动,在援军到来之前,什么也不能做,连恼怒的眼神都不可以带出。

寝宫外,几队武士警觉地四处巡视,他们的脚步声让脱古思贴木儿心情有好了些,这已经是朕最后的力量了,如果没有这五千禁军,大元朝已经走到了终点。白天那番慷慨激昂,脱古思贴木儿也明白其中有多少做戏的成分,可如果不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到战场中,宫廷不久就会成为战场。

数匹战马在夜幕的掩护下悄悄靠近和林城门,马上骑士低低一声呼哨,守城的士兵借助火把的光芒看清楚了骑士手中的令箭,放下吊桥,将他放进城内。

一行人影急匆匆的奔向也速迭儿的府第,巡夜的官兵看到了,匆匆忙忙的避开,强龙压不住低头蛇,何况现在自己的主子是条落难的病龙。

大帅府,百胜将军也速迭儿也很忙碌,明朝的内部纷争让他看到了机会,一个可以给自己家族获取最大利益的机会。他是阿里不哥的后人,当年忽必烈的家族就是凭借武力从自己的祖先手中夺走了整个大元帝国的继承权。如今风水轮流转,忽必烈的后人出了个喜欢吟诗的呆子,上天保佑帝国的统治权又要回到阿里不哥家族手中。

“大帅,少将军回来了”,一个侍卫匆匆走进也速迭儿的议事厅,附在他耳边低声汇报。

“让他进来,看他给大家带回了什么好消息”,也速迭儿大声命令。他的儿子恩克是蒙古族中有名的大将,有勇有谋,当年和林城南借雨势击破冯胜大军一役就出自恩克的谋划。也速迭儿非常器重这个儿子,大事小情都会听取他的建议。

“恩克回来了”,几个蒙古将领在底下交头接耳,恩克负责驻守南天门一带,和安东军的前锋对峙,此刻他忽然自前线返回,自然是对帐中所谋有了实足的把握。

“父王,各位叔叔,恩克有礼”,伴着一串爽朗的笑声,一个肩宽近四尺壮汉出现在大伙面前。

“见过恩克将军”,众将士纷纷上前施礼。

“我儿,前线可有紧急军情”,也速迭儿走下帅位,爱惜的拍去儿子战袍上的征尘。

“安东军后撤了一百里,震北军也向东撤了六十里,让开了北去的大路”,恩克带来的情报如炸雷般在议事厅内响起。这个时候大明两支军队脱离接触,肯定有什么大事发生。

“为什么会这样,会不会有诈”,一个谋士低声和同伴议论。

“怎么可能,如果他们调集火炮来攻,南天门那里虽然险要,也坚持不了两个月”。众文武清楚目前的形势,冬天是攻守双方的调整期,滴水成冰的天气里双方主帅都不敢冒险出战,否则草原上突发的暴风雪足以将一整支军队埋葬掉。当草原上又看到绿色,牛羊受不了草香的诱惑挣扎着向圈外窜的时候,也是大明军队重新开始进攻之机。三月初到五月雨季来临之前这段时间是蒙古将士最难熬的日子,面对铺天盖地的炮火,他们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雨季开始,双方又转入对峙。七月,草绿山幽,鲜血将再次染红原野。连年争战让羊羔都生产在迁徙的途中,蒙古诸部越打越穷,越打越弱,如果不是草原足够大,消化胜利果实需要时间,去年夏天,南和林就会易手。

今年春天到来,也到了蒙古诸部和大明三军一决雌雄的最后关头,白天脱古思贴木儿说得慷慨,有些战争常识的武将都明白,在察合台汗国的新一波援军到来之前,自己的身家性命恐怕已经交还给了长生天。现在突然听到震北军和安东军相继撤开的消息,没有人敢相信情报是真的。

也速迭儿看看众将吃惊的表情,微微笑了笑说道:“我儿,把话说明白些,大明军队因何后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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