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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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殿里的场面有些冷,完全不是当年刚刚开战时,众臣踊跃,指点江山的样子。有人偷偷的用眼睛的余光看建文的脸色,盼望他自己说出退位的话来。免去大伙的麻烦。跟着皇帝降了叛贼,不能算不忠。况且到了燕王那边,凭借这些人的钻营本来。过上几年,累官依然不失洲郡。

“诸位爱卿,你们看,朕如何做,才能使得曹贼罢兵呢。”朱允文笑了笑,示意高巍退下。他能承受的底限是放弃对各地的控制,朝廷只保留目前所占领之地和诸侯共主称呼,就像东周后期的王室。偏偏这些话他自己不能说,而诸臣没一个知心的。黄子澄,方孝儒那僵硬的脑袋。打死也想不到这层。

“万岁,龙潭急报。”门口值守的侍卫跑进来。慌慌张张的汇报。诸位大臣吃了一惊,金殿内立刻响起一阵嗡嗡的议论声。战乱时刻,顾不上太多规矩了。如今城内一日三惊,随便哪个信,带来的都不是好消息。特别是沿江各地。他们带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要命。

“念”朱允文挥挥手,大声吩咐,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坏消息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龙潭要塞失守,守将胡兴阵亡。贼船已过仪真,两日内必达江浦。”御前侍卫打开加急公文,紧张的念道,还没念完,只听咕咚,咕咚两声,礼部侍郎王崇德和户部侍郎韩贵池双双昏了过去。

“来人,扶两位大人下去休息。”事到如今,朱允文反而看开了,扫视一眼众人,自己将议和的条件提了出来。“朕以为,如今贼兵了,扫视一眼众人,自己将议和的条件提了出来,朕以为,如今贼兵势大。不如暂且示弱。朕拟下诏罪己,应诸侯自治之请,至于朝廷,只留京畿诸地以奉宗庙,诸卿意下如何??”

回答他的是一片寂静,稀稀落落的朝堂上,大臣们低着头,谁也不肯率先表示支持,黄子澄楞了楞,向前走了几步,看样子要反对。但想了想,又退回了他自己的本来位置。方孝儒两眼赤红,叹了口气,也不再多说什么。过了片刻,驸马李琪出班施礼。低声奏道:“万岁,臣,臣恐怕武安国和曹振此番前来。志不在此。”

“除此以外,朕还能怎么办,总不能将整个江山都拱手让人。”朱允文挥手,重重的拍了下御案,打断了李琪的话。

自讨苦吃吧,翰林院编修杨士奇看看李琪,肚子里暗笑对方到现在还想给建文皇帝寻找一条出路。如果数月前。朱允文肯听从李琪的建议,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老老实实的立宪改革。危机应该不会来得这么快,甚至,朱棣连号令各路诸侯的机会都没有。可惜,当初建文皇帝对黄子澄的驱虎吞狼之计抱着厚望,根本不顾当时的实际形势。而眼下,纵使朱允文答应立宪,有谁还会相信他的承诺。民心可欺。但只能欺骗一次。当一个朝廷失去信誉后,他的所有承诺都会被绝望的百姓看做花招,拒绝再信。哪怕,这次朝廷真的没有恶意。

杨士奇没心思听李琪和诸位大臣们对议和条款的争议,这个争论注定没有结果。他的眼睛偷偷看向窗外。已经是盛夏,梧桐树的叶子已经在阳光的照射下变成了深绿色,不断有生了虫的枯叶落下来。在树根边陷入泥土。当这些落叶在泥沟里腐烂后,就会成为大树的养料。而那棵大树,也因为摆脱了病痛而显得生机勃勃。

“既然如此,臣愿意去叛军那里斡旋,劝其体谅陛下宽宏之心。”驸马李琪低下头,不再多费唇舌。

“去吧,明日朕亲自给你送行。若贼军还有什么额外要求。爱卿尽管虚与委蛇。”建文皇帝轻叹一声,话语中带出些不甘心。如果能暂缓曹振和武安国的进攻,也许还可以使用别的方法寻找出路吧。带着些侥幸的想法。朱允文把心思又放到了权谋方面。自幼的权谋教育给了他太多的影响。安泰皇帝手把手教导他如何使用权谋,从来没来得及告诉他,如果形势已经无法挽回,再不顾一切去玩权谋,只会给人留下笑柄。

站在武将行列的徐辉祖抬起头,快速看了李琪一眼。随即,又回到低头耷拉脑袋的沉思状态。就在这个时候,御前侍讲大博士方孝儒站了出来。大声启奏道:“万岁,逆贼在水师素有声望,沿江堡垒皆负君恩。依臣之见,李大人前去议和的同时,沿江防务,需要重新部属。”

李琪和武安国私交甚好,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如果他以议和之名,暗中勾结叛军,京城更就没有坚守的希望了。和方孝儒交好的几个大臣听出了弦外之音,精神猛然一振,跟着站了出来。同心协力声讨沿江要塞水师的不忠。有人趁机提议,将阵前投敌的将士家属抓起来处以严刑。

这些议论,朱允文听着很头疼。脸色渐渐发青,按耐了几次,方才压住了拂袖而去的心思。末了,依众人之言将京城防务交给了打了败仗待罪在家的李景隆和谷王朱穗。这两个人虽然是一个在北平城外缕战缕败,一个尚未接战就溃逃千里,好歹都是皇帝自家人。不用怀疑他们的忠诚。至于那些与武安国和曹振有牵连的将领,朝廷下了一道旨意,要他们即日起退出军队,回家静养。

地方越打越小,公务自然也少了很多。一干大臣又议了几个其他无关紧要的事情,廷议草草的结束了。方孝儒冷冷的看了徐辉祖和驸马李琪一眼,高昂着头向外走。仿佛又失败了一次未遂的阴谋,为朝廷立下了不世功劳。

驸马李琪无奈的摇摇头,不与这个刚愎的书生一般见识。

“走吧,我们,”徐辉祖叹了口气,拉着李琪走向马车。原京城江防主将杨振羽对朝廷的忠心固然可疑,但却是个知兵善战的名将。换了李景隆和朱穗为统帅带领守军,已经不需要总参推演,守城之战结果。徐辉祖心知肚明。

“走吧。”诸位大臣各怀心事,没精打彩出了宫墙,谁也没注意到。刚刚上任的京城防备主帅李景隆与岸防大臣朱穗彼此对视的目光,竟然充满了兴奋。

那,绝对不是武将对战斗的渴望。

第十二章 英雄(五)

和议的结果不出人们所料。逆贼武安国和曹振再次辜负圣恩,严辞拒绝了建文皇帝分封天下,保留朝廷为诸侯共主的请求。在水师战舰上,曹振回复朝廷派来的和谈使者:两天内,建文必须退位,开城投降,否则水师将发动进攻。大学士李琪厉声叱贼,晓之以君臣大义,惹得武安国着恼,一声断喝,叫上数个虎狼侍卫,将李琪拖入了底舱,绳捆索绑,只待战斗开始时用来祭旗。三人这番做作,把个与李琪一同前往水师和谈和副使丘政吓得屁滚尿流,慌慌张张带着曹振的口信回城汇报。

听到这个消息,半朝文武立刻又少了二分之一。黄子澄、方孝儒两位辅政大臣,一个再次提议迁都,一个坚持劝允文身死社稷,在空荡荡的朝堂内闹得不可开交。这一吵,吵得建文皇帝也没了主意,望着诸臣,怔怔的落下泪来。诸文官见皇上落泪,心中也觉得难过,一时间,朝堂之上,君臣相对哭成一团。

“万岁莫慌,贼兵虽然势大,却未必能攻得下京城。”大将军李景隆出班施礼,打断了建文君臣的悲泣。“京城禁军尚有三万人马,周围各镇,皆可进京入卫,曹贼虽然来势汹汹,但其实力俱在水上。陆上决战,未必能攻下京城。守军只要拖上两三个月,曹贼粮绝弹尽,必将散去。”

事到如今,也只好按李景隆的建议去做,抱着一线侥幸的希望,建文皇帝赐给李景隆尚方宝剑一口,着他全权调度禁军兵马。同时下旨京城周围各地,号召豪杰起兵勤王。李景隆得了尚方宝剑,知恩图报,先从军中抽调精锐,给皇宫和朝廷肱骨之臣的宅邸加了双倍卫兵,严防武安国派人趁乱打劫。另一方面,整顿江防。挑选将领,在城外对水师摆出一幅严阵以待的架势。

到了第三日头上,曹振率水师强攻,景隆奋起迎战。双方打了一天炮。直到天黑也没分出胜败。激烈的爆炸声震耳欲聋,吓得京城内家家闭户关门,整个城市如死去了一般,大街上不见一个人影。惟独城西的驸马府邸。白纸糊窗,黑纱挂门,阖宅追悼李琪殉国。与李琪交好的一干朋友,冒着生命危险前来悼念,来往宾客,络绎不绝。京城中一干无赖少年,如常承祖、李琪之子李芳、李茂等,收拾兵器,吵吵嚷嚷,要找武安国拼命。

一直折腾到三更天。入李琪府吊唁的人才散去。七月的风、热得出奇,配着围城中的墨一般的黑夜,愈发衬托得京城像一个鬼蜮。突然,一双人影从驸马府的角门内滚出来。烟一般,消失在黑暗里。几声夜枭嘶鸣在街头柳树下响起,“嘎嘎”。“嘎嘎”。与李琪府内的鸟鸣声相和,伴着这令人身上直起鸡皮疙瘩的鸟鸣声,一队阴影从同一个角门跑出,紧接着。又是一队。仿佛考验人们的视力般,一队接着一队出个没完。瞬间,黑影全部散去,角门嘎吱一声关上,整个街头再次恢复宁静。好像刚才根本没人出现过。或者刚才雾气般在黑暗中移动的,不过是一群尘埃凝聚成的孤魂。

“大帅,时间到了。”黑暗中,有人低低的说了一句。随着这句话,整个江防阵地都跟着动了动。几点灯光亮起,有规律的暗了暗,再次闪高。用玻璃镜子和牛油大蜡做成的聚光灯将聚拢起来的亮光扫过江面,旋即灭去,整个长江旋即被遗忘于黑暗之中。

“出发”,谷王朱穗果断的挥挥手,几个心腹将领立刻从堡垒中跑了出去。谷王的心腹幕僚高翔凑上来。用手指了指桌案上的沙盘。“王爷,如果我们……”他低声问道。

谷王朱穗的眼睛刷的一亮,一个冒险的计划出现在脑海。想了想,这位喜爱玩阴谋的王爷,带着幕僚走下了堡垒,没有说一个字。一阵江风吹进指挥所,沙盘上,几个凸前的炮台被摇曳的烛火照亮。如果把这几个炮台用支线连起来。交叉点,恰好是长江侧,当年朱元璋命工部人工开拓出来的。玄武湖入江口的位置。

数艘水师战舰,缓缓的靠近玄武湖入江口,这个口原来并不适合战舰行使,洪武年水理财远征高丽获胜,为了迎接其凯旋,献俘,朱元璋特地命工部拓宽,加深了这个入口。经过这次工程,玄武湖水面宽度和深度都有增加。曾经一度成为水师星、月两级战般的锚地。太子朱标讨平倭国,众大臣之女乔装打扮上船挑夫婿。这段佳话也发生在湖上。

玄武湖注定成为承载英雄的传说之湖,无论是在炮击凌烟阁的当日,还是今晚。

入湖口,几盏红灯又闪了数下,那是约定的暗号。武安国整顿衣冠,带着数百战士走下了小船。

“武兄,小心。”靖海公曹振站起来,送到了船舷侧。

点点头,武安国没回话,带着几艘小舟驶入了黑暗。驸马李琪站在曹振身侧,脸色因为紧张而显得苍白,身体处在热乎乎的夜风中,却不断的打冷战。“谷王朱穗靠得住么,他和李景隆可都是随风驶舵的小人。”

看着李琪紧张的样子,曹振轻轻的笑了。“正因为他们是见风使舵之人,才更会选择时机。记得武兄白天对咱们说过的话么,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们杀了武兄,也救不了建文朝廷,扭转不了天下大势。这个时候,李景隆才不会犯傻!”话说完,曹振扭头命令道,“传令,各舰队保持警戒,如果一个时辰之内不见对方回应,就给我轰平了这道防线。”

“吱……吱……吱……”伴着酸涩的转舵声,几艘靠近江畔的战舰艰难转身,将侧舷对正了岸边的堡垒,舷窗推开,一层层火炮推出炮口,盯住了岸边堡垒的一举一动。

玄武湖口的灯光又闪了闪,几艘更小的划桨船驶出湖口,小船头,一个大腹便便。下巴胖呈双层的将领高举着灯笼,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是谷王朱穗,他带着侍卫亲自过来。驸马李琪的心从嗓子眼儿落回了肚子。一会儿。旗舰主桅杆上挂起了一串彩灯。更多的小舟从巨舰上放下。迅速驶进了玄武湖,每艘小舟上,都坐满了手持武器的战士。紧接着,数艘改良型星级战舰从巨舰后边划出来。跟在小舟后,向湖内驶去。

曹振和朱穗手挽着手,坐在最后一艘战舰上,慢慢溶入黑暗。

“砰。”一声炮响,整个江防阵的瞬间亮了起来。紧接着,从长江畔到玄武湖。从玄武湖到京城城头。灯光如一条醒来的长龙般,逐一亮起。整个城市也跟着亮了起来。喊杀声,哭闹声,火铳射击声,响成一片。

“逆贼进城了。”有人凄厉的喊道。

“城破了。”有人乱哄哄的附和。剧烈的火铳射击打断了这些叫嚷,一队队士兵,冒着弹雨沿着街面跑过。有人在奔跑中倒下,有人在奔跑中加入。有人穿着禁军的军装。有人身着水师陆战队的迷彩。还有一些分不清编制的黑衣人,趁着混乱,用手雷,将一道道防线炸出缺口。所有进城的人手臂上都扎了一条醒目的白毛巾,表明了他们的身份。

“不愧是横扫倭国的威武之师啊,你们看看,人家就是不一样。”一所民宅紧闭的大门后,无数双眼睛在门缝里观望。乱军不像朝廷说的那样,见人就杀。严格的说,他们比守城的禁军更有纪律。几乎每个临街的房子都被人隔着大门通知,不要惊慌,不要点灯。以免发生不必要的误会。做到了这几条后,叛军果然不再骚扰。有些地痞想趁乱发财,被胳膊上裹了军法队标记的人抓住,就地枪决了。

“可惜啊,皇上用不了他们,否则……”一所大宅里,心忧天下的读书人叹息着说道。他的话立刻遭到一片反驳。“皇上,一个撒谎不脸红的家伙,得了吧,曹大人要是不反,早跟着朱大人去找先皇了。”

“嗨。”有人叹了口气,啰啰嗦嗦念起了佛经,祈求混乱中,不会遭到士兵的伤害。“南无呵弥驮佛,南无呵弥驮佛”,会念不会念经的人一声跟着念叨,心中祈求着火铳声早日平息,混乱早日结束。

“希望能摆脱这一治一乱,一乱一治的循环吧。毕竟,兴,百姓苦,亡,苦的亦是平头百姓。”灵谷寺内,方丈空闻望着如来佛祖庄严宝相,喃喃祈祷,跳动的烛光下,镀金的佛面一片祥和,低垂的双眼仿佛听到了他的祈祷,也仿佛看尽了这兴与亡的悲欢,不愿插手红尘之事。

“若蒙社稷之灵。得安国家,吾之愿也;若不获已,则奉身以死。临难苟免,吾不为也。替我转告诸公,努力以国家为念!”方孝儒拒绝了弟子送来的黑衣,转身走入了书房,烛光下,翻开一本《论语》一字一句的低声朗读。弟子们楞住了,彼此以目光交流,有人保拿起了包裹,从角门溜了出去。有人走回了自己的屋子中,重新打开床铺。方家的后人陆续走进书房,各自捧起本论语,跟着父亲,高声阅读。朗朗的读书声穿过院墙,盖住街道旁嘈杂的射击声。

皇宫内,同样是书声朗朗。建文皇帝朱允文捧着一本书,对帘外的身材声充耳不闻。御书房和皇宫内各主要建筑外,太监的宫廷侍卫的逼迫下,将柴草一捆捆堆在窗户旁。硫磺、菜油,各种易燃物品也被众仓库中取出来。洒到柴草之上。

一切已经准备停当,只等皇城被攻破的消息了。李景隆派来的卫队在第一声炮响扣就开始冲击皇宫,只是因为没有携带火炮,才被宫廷侍卫们用火铳压了下去。眼睛皇城外的叛军越聚越多。等城外的火炮运来时,就是皇城毁灭之刻。

今夜,朱允文的神情特别从容。该做的,他已经都做了,自从继位以来,推思于左右,对文臣不以小错相责,对武将不以小败为惩。古往今来的皇帝,允文自以为没一个人比自已更宽宏。更勤政。可这如画江山,怎么还是转瞬易于他人呢。

“定公问,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子对曰,君事臣以礼,臣事君以忠。”朕对这些臣子还不够好么,为什么换不来他们的忠心呢,建文皇帝合上书。望着窗外天空中的子弹轨迹想。

手中的论语,没能给他任何答案。叛军来得这么迅速,即使建文皇帝是傻子,也明白是李景隆和朱穗合伙出卖了他。可惜他白天才嘉奖完李景隆,当着剩下的臣子面儿夸李景隆公忠体国。没想到,才几个时辰,公忠体国的楷模李景隆已经把京城当作红包送给叛贼。最让朱允文痛恨地是,李景隆和朱穗,都是方孝儒推荐的。想到这个他一向尊重的名儒和叛贼勾结。设好了圈套等自己钻,允***中更加失落。

一阵噎泣,打断了朱允文的思索。皇后和几个妃子身穿朝服。相拥着席地而坐。她们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带着泪水的脸。在忽明忽暗的烛光下,显得特别娇艳。

“皇后不必难过,也许是天欲亡我吧。”转过身子。拍拍皇后的肩膀,允文低声说道,“朕已经尽力了,见了祖父,可以向他交待。”

“皇上。”几个妃子抱头哭成一团。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跟着允文去死,外边的世界越来越精彩,她们还没有看够。

“一会儿,朕将举火。焚了这肮脏世界,你们如果愿意离开。现在就走吧。”第一次知道体会别人的心思,朱允文笑着命令,“王总管,搬完了柴草,让太监和宫女们躲到御花园里去吧,拿几套宫女的衣服来,给皇后她们换上。”

“是”王总管答应一声,叫过侍卫统领,传达了皇帝的命令。听听窗外越来越近的喊杀声,建文皇帝又追加了一道命令。“让侍卫们也去后花园吧,贼兵来时,主动投降。武贼不嗜杀戮,肯定会放过大家,还有你们几个,也走吧,不要随朕一块去了。”

“皇上,”几个贴身小太监一块哭了起来,门外的侍卫也暗自抹泪。宫女的衣服很快找来了,几个妃子却谁也不愿意先换。皇后擦了把眼泪,抓起一件太监的衣服。和自己比了比,试探着向允文问道:“皇上,您,如果暂避贼锋……”

“砰。”一个炮弹落入了皇宫中,掀起一片黑土。几堆柴草被炮弹片击中,立刻燃起熊熊大伙。火光下,建文皇帝叹了口气,扶起了相濡以沫的妻子,继位以来,天天忙于国事,和妻子后妃聚在一起的时候很少,此时,皇城被攻破在即,反而增加了一家人聊天的机会。

这就是命运,残忍而荒唐。

“天欲亡我,我能躲到哪里去呢,皇后也走吧,隐姓埋名,出去做个普通人。”朱允文体谅的说道,命令太监给诸妃子们更衣。在他的几个老师口中,关于朝廷兴亡,皆以天命解释。朱允文想不出自己为何丢了江山,也把其归于天命。这个沉重的天命,让他再也生不出反抗之心。对眼前的世界,也没有任何留恋。

历史上,被逼退位的君王,有几个能平安到老,与其等着别人羞辱过后来杀,不如自己给自己一个了断。

又一发失去准头的炮弹落入了皇宫,炸裂,震得御书房来回晃动。天花板哗哗向下落土,落了大伙一脸,几个抽泣着的妃子在太监的帮助下,半推半就穿上了宫女衣服,和小太监们一起向御花园退去,得到命令的宫廷侍卫们感激的看了看皇帝,也相继走向了御花园。皇宫外的喊杀声越来越大,不断有偏了准头的炮弹落入皇宫,在地上炸出一个大坑。

皇后摇了摇头,推开给他换衣服的太监,自己站了起来。走到允文的身边。肩膀靠着肩膀。“臣妾是你的皇后啊,你去哪里,我自然跟去哪里。”这个一向以温婉著称的女子低声说道,目光安定而坚强。

前门口又是一声爆炸,欢呼声起,喊杀声随即越来越近。数十个侍卫匆匆自御书房前跑过。怜悯向这边扫了一眼,扔下武器,跟着各自的长宫跑向了花园。火铳声渐渐稀落,愿意和允文共存亡的侍卫还在抵抗。但已经阻挡不住叛军的脚步。

“走了?”朱允文冲着自己的妻子笑了笑,拔出蜡烛,走到御书房的窗口,夫妻两个相视而笑,目光如初婚时刻般温柔。

微风吹来,翻动允文刚刚放下的论语,“民之所欲,天必从之。”一列清晰的大字出现在***下。

第十二章 英雄(六)

蜡烛扔了下去,硫磺的火焰腾的一下,窜起老高。朱允文一把抱住妻子,闭上眼睛,等着最后时刻的来临。烈焰跳了跳,“噗”的一声,灭了。

“怎么回事。”朱允文大喊道,转头怒视着自己的贴身太监。

老王太监跪倒在地上,泣不成声。喊杀声越来越近,常承祖带几十个老震北军斥侯,冲到御书房前。边跑,边大声喊道:“允文,别忙着死,没人想杀你。”

“你们……”朱气得脸色雪白,其他几处宫殿都着起火来,无数冲进来的士兵开始救火。身穿斥侯和水师陆战队服饰的士兵围成一个***,将朱允文等人围在中间,以免他们被乱兵所伤。

惟独御书房没有起火。从淋过菜油的干柴上,建文皇帝闻到了水和阴谋的气味。“朕父子平日待你不薄,你,你这个奴才。”他指着老王太监,高声痛骂。

“万岁,武公非嗜杀之人。老奴得保存先帝血脉啊!”老王太监坐在地上,放声嚎啕。

“走吧,没人想杀你,”常承祖走过来。拍了拍允文的肩膀,高大的身躯将建文皇帝衬托得更加孱弱。

“离朕远些,你这叛贼,朕自己会走路,”朱允文狠狠的瞪了常承祖一眼,被众人协裹着,走向宫门,皇后垂着头,轻手轻脚的跟在他身后。脸上的表情依旧坚强,但坚强中已经多了几分期待。

楼琏、练子宁、丁志方、甘霖、韩永叶福……十数个建文皇帝的心腹大臣被李景隆麾下的士兵从家中揪出来,送入俘虏的行列。人越聚越多,俘虏的队列里,君臣彼此相望,内心越来越凄凉,越来越凄凉。

所有人都被集中到一所靠近玄武湖的院落里,挨品级分别关押。陆续有大臣送到。快天亮时,一个衣冠不整的老书生在几个士兵的胁持下,走进了关押朱允文的房间。此人满身泥浆,看样子,被捕时做出了抵抗。吃了些苦头。

“万岁,臣,臣对不起你啊。”看到朱允文果然还活着,书生仆倒于地。大声哭叫道。白发苍苍的头拼命磕向地面。在地板上留下一团血迹。

“哪位爱卿啊,快快平身。”朱允***中一酸,赶紧伸手相扶,扶了一半,看到了来人的面孔,楞了楞,后退几步,怒火满眼。

“万岁。”白发苍苍的老书生低声叫道。血色一下子涌上了脸和脖子。是方孝儒,几个和允文相伴的大臣也认出了来人。冲过去,挥拳便打。边打,边骂道:“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你这忘恩负义的狗贼。”方孝儒好像被骂傻了,任凭雨点般的拳头打在身上,不做任何闪避,也不知道护住面孔。

“不要打,他只是个书生,不是内奸。几位大人莫失了身份。”一个低沉的男声从门外传来。制止了众人的群殴。大伙听着这个熟悉的声音,依言抬头,看到一个身材中等,肤色黑黄的人站在门口,脸上带着笑容,精神却极其疲惫。

“齐大人,你,你没死?”炼子宁第一个认出来人。惊讶的问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来人身上,不错,此人正是齐泰。人瘦得不成样子,穿了文人的长袍,隔着衣服却凸出了肋骨。

齐泰拱了拱手,算是给建文皇帝行了礼。扫视了落难的君臣,笑着说道:“齐某没死,当年诸位因政见不合,送齐某出使西域。齐某被扣在异域,原来也没想到能活着回来。谁料到天不亡我华夏。帖木儿这么快就败了,我也就被苏策宇将军派人救了回来。这么快就和大伙见了面。”

几个当年向信口开河,保证帖木儿对大明忠心耿耿的臣子都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众人发觉齐泰同情新政,当时的确存了推他去西域送死的心思。如今必死者活着回来了,将阴谋当众点破,参与者别提有多难堪。

看到众人羞愧的样子,齐泰也不想在往事上过多纠缠。清了清嗓子,大声说明来意,“武公忙着控制城中局面,没时间过来招呼大伙,所以叫我来看看,问问大家今后的打算!”

几个大臣相继沉默,古来政治之争,失败就是死。胜利者对失败者总是要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即使是相对宽容的北宋,王荆公的改革派和司马光的保守派之间的争斗亦是你死我活。当时的几个名人,如苏轼、苏辙等,结果都是身败名裂,著作被焚毁,名字被刻上石碑供天下唾骂,今夜武安国居然派齐泰来问众人的打算,此举的确让大伙毫无准备。特别是曾经参与暗中策划谋杀武安国之人。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胡,胡某希望回乡教书,齐兄,你看这事儿行吗?”犹豫了一会儿,刑部侍郎胡子昭试探着问道。

“应该没问题,”齐泰命人拿出一叠纸,将胡子昭的名字写在上面,注明了他的愿望。“天亮后,我派人送你回家,收拾细软,你一家老小随时可以离开。”

有这等好事儿?所有人都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个刚欲妥协,博士方孝儒上前两步,指着齐泰的鼻子骂道:“你个无耻之徒,圣人之教诲,先帝之恩德。难道你全部都忘了吗?”

被方孝儒指桑骂槐这么一骂,几个想效仿胡子昭回家养老的人稍一犹豫,又退到方孝儒身后。文人重忠义之名,于很多人眼里,在朝廷给的位置上祸国殃民,未必是大错。但更换主子。却是天理难容的罪孽。

齐泰笑了笑,伸手擦去了方孝儒喷在脸上的吐沫星子,推心置腹的规劝道:“仁者为天下,非为君;为万民,非为一姓,诸位,好好想想所学为了何事,再回答齐某也不迟。”

“休想,我等但求一死。”方孝儒越俎代庖,替所有人回答。话音未落,就听屋子外有人说道:“方先生。你一心求死。不能代表别人也喜欢死。听听别人的想法,可好?”

这个声音大伙都熟悉。特别方孝儒,听到这声音之后腾的一下就冲到了门口。挥舞着拳头做势欲博,被两个侍卫一架,又架回到了允文身边。

武安国的身影跟在侍卫身后出现在众人面前,黑黑的皮肤,宽阔的肩膀。花白的胡子,花白的寸发,几十年,只有双止依然炯炯,明澈得轻轻一望。就可以看到别人心里。

“我等选择舍生取义。”方孝儒气喘吁吁的怒喝,又吃了些苦头,他不敢再硬拼。双方块头相差太大。硬拼武安国,也的确拼不到好处。

这个方大学士,治政虽然没什么本事,用人也没眼光。却是一代文人的脊梁,风骨着实让人佩服。武安国原来所处那个时空的历史上,眼前这些人都是刀下之鬼。城破后,李景隆把这些人抓来交给武安国,本来存的就是借刀杀人之心。可在武安国心里,虽然不喜欢其中一些整天说大话,脸盆比城墙厚的“自命精英”,却不想重复靖难的悲剧。仔细看看众人复杂的表情,武安国笑了笑,对方孝儒问道:“刚才街道上有一伙年青人,以刘政、方法为首,不顾军队的戒严令,拿着菜刀,抬着圣人雕像找军队拼命,是方孝儒组织的吗?”

“是又怎么?不是又怎样?”方孝儒拼命站直,不服气的叫道。长洲刘政、桐城方法都是方孝儒的门生,卢原质、郑公智、林嘉猷等人是方孝儒的亲信。发现士兵只捉自己一人,不牵连家属,老方脑子一热,临行前给门人弟子出了这样一个馊点子。原本打着的就是拼却一死,让武安国等人身败名裂的心思。见武安国说出来,老方知道这个伎俩又被人拆穿,干脆死扛到底。

“你这是怂恿弟子送死,成就你的个人的名声。”武安国摇摇头,吩咐侍卫进门拉起方孝儒。“我今天送你走。过两天送你这些弟子去找你。”众人听到送走二字,脸色立刻变得煞白。都说武安国是菩萨心肠,谁也没想到,他非但要杀方孝儒,并且要将他的弟子门人一块杀光。

“逆贼。我作鬼也不会放过你。历史之上,终久要留你一世骂名。”方孝儒一边挣扎,一边扭头冲着武安国喊道。

武安国楞了楞,发觉方孝儒又误会了。笑着回了一句,“哪个要你死了,我派船送你出海,你的家人随后就到!”

“送我出海,你这是放逐。”方孝儒大叫着,不肯承认武安国的好意,抵抗的步子慢慢放松,最后,跟着侍卫走上了一辆马车。

活着,毕竟比死了好。几个抱着心死社稷的文人见武安国不杀方孝儒,知道自己性命也无忧虑,想了一会儿,一个个说出了自己的要求。允文待文臣宽厚,臣子也不是一味负心。几拨统计数字陆续送到武安国面前,包括允文身边的近臣,总共有二十余家要和建文皇帝共生死。

武安国接过统计表,粗略看了一眼,笑着对建文皇帝问道:“陛下,你有什么打算?”

“我?”建文皇帝很茫然,他也可以活下去,并且不受折辱,这是他永远想不到的结果。想想自己暗示对武安国的暗杀行动,想想自己对朱二等人的威逼手段,允文突然觉得有些惭愧。没等他说话,一直沉默不语的皇后走出来,冲着武安国轻轻施礼,“姑父,我们是您的晚辈,请您安排我们夫妻的去处,但得同生共死,我们愿意做一对平凡夫妻。”

好个聪明得女孩,武安国笑着点头,目光又转向允文,再次问道:“你呢,陛下?”

“但凭姑父做主。”碍于身份。皇帝从来没有旁系长辈,朱允文这辈子只叫过武安国这一次姑父,别扭致极,叫过后却身心感到一阵轻松。

“你的几个妃子李景隆也给送过来了,你们一起走吧,去这里,小邵和鸣谦送你,他们都是你父亲的旧部。不必担心路上会有什么枝节。”武安国将一小幅地图送到建文手里,低声向他解释,“这个岛很大,是小邵和冯子铭发现的。四季如春,你的用度和吃食有商会供应,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自己当岛主,让他们辅佐你。”

武安国指了指院子里那些誓死追随允文的众臣,对允文语重心长的叮嘱。“我可以救你一次,但救不了你第二次。此去,你记住了,无论别人劝你做什么,你要先想想。可行性,可靠性,还有风险和收益的比例,别听那些不着边的大话,更别信老天会只照顾一个人。却不惜伤害全天下百姓。”

可行性,可靠性,还有风险和收益的比例,朱允文静静的听着。这些话在武安国那些施工报告里有,可他从来没仔细体味过。如果早点想到这几个字。自己是不是还会傻到去削番,派人去刺杀武安国,朱允文不知道。但有一件事情他很清楚,过去的事,已经没机会重来。

“谢谢姑父。”皇后拉了拉允文的袖子,对着武安国深深施礼,武安国笑了笑,避开了,转身走出屋子。外边的天色已经发亮,远处零星还有火铳射击声,但那些火铳射击声,终久还是要平息下去。

一辆马车将朱允文夫妇送上了大船,码头上,武安国和曹振对着混合舰队频频挥手。邵云飞立在当先的旗舰上,阳光洒满他古铜色的脸。

“那是独臂将军,纵横四海那个。”朱允文最小的一个妃子,扒在贵宾舱的窗户上,崇拜的问道。

“是啊,可惜我不能用此人。”朱允文大度的笑笑,没有责怪妃子举止失礼。这片江山美丽异常呢,可惜当年在宫中没机会这么近看它。如果拿来入画,倒是一幅好山水。换了个看江山的角度。这位曾经的帝王觉得分外轻松。一幅水墨画的构思迅速出现在他眼底,晃动银铃,找侍者要来纸笔,朱允文笔走龙蛇。什么沙场风云,什么宫廷血雨,都忘到了脑后,所有感情,经历,全部展现在笔下的山水里。

“陛下将来可以做画家的,一样名垂史册。”皇后温柔的拉起纸的一角,防止它被江风吹动,影响了允文的画笔。

“也许。”允文笑了笑,“我宁愿用这支笔,给你画眉。”

话音刚落,船舱外又传来一阵嬉闹。两夫妻抬起头,透过玻璃窗,看到几个士兵,夹着匹黑白相间的花马跑上了码头。马背上还坐着一个人,衣服黑一块,白一块。脸上也斑斑驳驳,看不出是黑是白。

“是昆仑奴吗?”皇后奇怪的问。昆仑奴她在娘家见过,是花重金从商团买来的,皮肤漆黑如墨,但不是此人这种纯墨汁色。

“是黄大人啊。”允文笑了笑,转身继续画他的山水,仿佛外界一切,已经与他无关。

黄子澄的样子逗笑了全船的人,几家自觉被放逐,正在哭泣的大臣也笑了,笑容中带着苦涩。

“干什么,干什么?你,你们要干什么?”黄子澄声嘶力竭的喊着,不停的挣扎,几个士兵抓住他,像麻袋一样将他扔上甲板。噗,干净的甲板被黄子澄一坐,立刻出现了一团黑印子。

“黄子澄?你们在哪发现的他。”即将出发的舰队中,有人问道。

“这小子,把脸涂成了黑色,把白马也染成了黑马,趁着混乱想跑,结果天热。一出汗,就成了花脸骑斑马。你说,他这不是明摆着让大家抓么?”押送黄子澄的士兵说道,边说,边找来江水洗手,“看这墨汁,把我的手都弄脏了。”

偷偷又是一阵哄笑,笑声里。舰队扬帆起锚,向着东方,快速飞驰。

自这天起,朱允文的行踪就成了一个迷,民间议论纷纷,有人说武安国派邵云飞路上杀了他,有人说在大海上的某岛见过他。还有一干文人,买到过几幅著名山水,从笔迹和印章上分析,是朱允文的原作。那些山水画很有价值,画功远远超过了宋代皇帝的工笔花鸟。

反正,建文皇帝从人间消失了,黄子澄、方孝儒等人,也跟着消失了。永乐年间,有些占山为王的草莽英雄,打着建文的旗号起义,结果响应者聊聊,很快就被官府剿灭。慢慢的,人们忘记了这个皇帝,忘记了这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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