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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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公待下人宽宏,是她们的福气!”朱八十一笑了笑,低声劝道:“想她也是无心之失,五板子就免了吧!否则,就那么瘦瘦的身子骨,真的打出点儿毛病来,反而坏了你逯家的名声!”

“既然都督求情,老夫就饶他这一次!免得老夫那孙女知道后又要跟老夫折腾!”逯鲁曾原本也没打算真的跟一个婢女较真儿,立刻顺水推舟,“来人,通知管家婆子,五板子先寄下,下次再犯,加倍惩罚!”

“是!”门外立刻响起了仆人们的回应,随即,便是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冲着后院追了过去。

“嗯——!”逯鲁曾无奈地摇头。然后再度将目光转向朱八十一,“都督,咱们刚才说到哪里了?唉,年纪大了,有时候记性真的令人尴尬!”

“善公刚才说道,如果我军兵发淮安,沿途定然不会受到任何拦阻!”朱八十一想了想,笑着回应。

“对!老夫想起来了!刚才就说道这里!”逯鲁曾抬起手,在自己脑袋上轻轻拍了一下,然后继续补充,“不过,都督最好还是偃旗息鼓,悄悄地把船队开到淮安城下去,也好打那边的人一个措手不及!”

“好!”朱八十一自己也正在做偷袭的打算,立刻站起身,郑重向逯鲁曾做了个揖,低声说道:“多谢善公指点,令朱某茅塞顿开!如果我军兵临淮安的话……”

“不敢,不敢!”逯鲁曾赶紧侧身避开,不肯受朱八十一的道谢。“都督是天纵之才,禄某怎敢在都督面前提指点二字。不过都督如果下定决心对淮安用兵的话,除了手上这份册子之外,再找一个对淮安城附近地利水文比较了解人在一旁协助,想必旗开得胜的把握会更大一些!”

“您老准备跟朱某一起去?!”朱八十一闻言大乐,立刻鼓掌表示欢迎。“太感谢了,太感谢了。朱某的左军当中,正缺一个如善公这样的智者!”

“这个,这个……”这回,逯鲁曾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扭捏。犹豫再三,才红着脸,讪讪地解释道:“非老夫不肯应都督之募,实在是老夫,老夫非用兵之才。给,给都督出些谋略,纸上谈兵还可以。真的到了两军阵前,只要听到鼓角之声,老夫,老夫就立刻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啊?!我明白了,原来您老就是天生当军师的命儿!”想起老先生前两次在战场上的表现,朱八十一恍然大悟。与今晚老进士运筹帷幄的状态比起来,前两次被红巾活捉了的那个逯鲁曾,完全就是另外一个人。

原来根子在这里,老人家属于传说中那种典型的谋士,只适合给主帅出主意,定计划,却不适合亲临战场。换种朱大鹏那个年代的说法解释,就是心理素质严重不过关,适合在战场外慢条斯理地想主意,一听到喊杀之声就会紧张得大脑里头一片空白。

“唉!”逯鲁曾叹了口气,摇头苦笑。“真要是能给都督做个军师,也算这把年纪没白活。老夫——!老夫恐怕连军师都做不了。毕竟军师还要一直站在主帅身边,老夫,老夫却——,唉!”

“您老也不用难过,至少,您老今晚给咱们徐州红巾献了一个良策!”朱八十一见状,少不得又要出言安慰几句。以免把老进士给郁闷出什么毛病来,让徐州红巾少了这一重宝!“至于领兵打仗,原本就是我们这些武夫的事情。您老能制定出大方略,已经足够了!”

“都说都督待人宽厚,今天见了,果然如此!”逯鲁曾笑了笑,继续轻轻摇头,“行了,都督不必宽慰老夫了。人怕的是不能自知,而不是知不足。况且老夫都一大把年纪了,即便没这些毛病,上了战场也是给别人添麻烦!老夫刚才想给都督推荐的人,不是自己,而是……”

说着话,他回头向门外大声喊道:“德山——!德山在外边么?来人,把德山给老夫喊来。老夫让他认识一下什么才是真正的英雄!”

“您老可别这么夸我!”朱八十一被吓了一跳,立刻学着逯鲁曾先前的模样笑着摇头,“英雄两个字,朱某可当不起。真的当不起!”

“都督志在涤荡宇内,又怎当不起这英雄二字?!”摆出一幅汉末遗风的姿态,逯鲁曾笑着品评。

双方又笑着闲扯了几句,不多时,家仆带了一个满脸不忿的年青人进来。逯鲁曾立刻走到门口拉起他的手,郑重向朱八十一介绍道:“这是老夫劣孙德山,都督先前在大门口见到过的。已经行过冠礼了,但文不成,武不就。 唯独对各地山水名胜,风土人情还多少有点儿涉猎。都督既然要向陌生之地用兵,带着他,也许偶尔能派上一点儿用场!”

“求之不得,求之不得!!”有了吴良谋等一干北岸少年做铺垫,朱八十一岂能不明白逯鲁曾的意思?!当即笑了笑,同意了对方将孙子塞到左军做长线投资的请求。

“唉,不是老夫想给都督添麻烦。只是人越老,越是隔代亲啊!”逯鲁曾却好像又有些舍不得自家骨肉,笑了笑,叹息着补充。“老夫厚着脸皮苟活于世,就是因为他,还有他的亲妹妹。小字叫做双儿,去年方才及笄!若是老夫当日死了,朝廷肯定会把他们全都没为官奴。唉,没办法哪,真的是没办法!”

“那鞑子皇帝对您老又不是真心。您老早该弃了他们,归隐山林。况且打了败仗的责任也不能全算在你头上,他们都明摆着要杀你顶缸了,难道你不跑,还乖乖地伸着脖子给他们杀么?没这道理!”朱八十一闻听,少不得又出言劝解。

谁料逯鲁曾却被出动的心病,抓着他的手,继续嘀嘀咕咕地说道:“双儿当日,也是这样跟老夫说的!老夫这个孙女,可是比劣孙强太多了。要才学有才学,要见识有见识,要女红有女红。平素还养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这下,朱八十一可是没法再接口了。人家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夸自家孙女好,他总不能说一句,‘拿出来让我也看看’吧?!只能在旁边安安静静地听着,听老人家把这个时代公认的女人美德,全都大言不惭地安到自家孙女身上。

好不容易等老进士停下来喘气儿,他才终于找到进会,立刻将话题往别禄德山身上岔,“德山兄何时行的冠礼,可有表字?!”

逯德山看了他一眼,撇嘴冷笑,根本不想回答任何问题!

“小畜生,都督问你话呢!”老进士立刻像发了神经一般,冲着自家孙子大喝。随即又堆了满脸的笑容,低声解释:“都督别跟他一般见识。他第一次见到像都督这么魁伟的豪杰,心里怕得厉害了,所以不敢说话!”

“回都督的话,在下今年春天行的冠礼。德山便是在下的表字,至于名字么,是单单一个粱。”就在此时,先前一直冷笑不语的陆德山终于有了回应。慢条斯理,好像舌头上拴着根金链子一般。

“梁就是梁,还单单一个梁字,你不会说话么?!”逯鲁曾闻听,又是大声数落。随即再次将头转向朱八十一,陪着笑脸说道:“他文不成,武不就,唯独一手颜体字还过得去。都督如果需要人抄抄写写什么的,尽管交给他就行了!”

“那就直接到我的参谋部里,先做一个参军吧!具体职责,以后慢慢再定。明天先去军营里熟悉一下,跟同僚们打个招呼!”朱八十一当然不能跟一个书呆子一般见识,笑了笑,低声吩咐。

“还不快谢过都督!”逯鲁曾狠狠拍了自家孙儿一巴掌,逼着他向朱八十一道谢。

“谢都督!”禄德山依旧是一幅老子不愿意屈才的模样,撇撇嘴,小声回应。

看出少年人依旧是不情不愿,朱八十一少不得又将左军的参谋部的性质与职能,跟逯鲁曾交代了一遍,以免老进士觉得自己慢待了他的宝贝孙儿。然后看看天色已经不早了,便主动起身告辞。

逯鲁曾又带着家中所有男丁,将他恭恭敬敬送到大门外。待他和亲兵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黑暗里后,立刻把所有儿孙都叫到正堂里,轻敲着桌案说道:“总算把德山硬塞给他了,老夫也算了结了一桩心事。德馨和德厚两个,老夫也会抓紧时间安排。至于你们俩……”

目光看向两个儿子,他又低声补充,“待淮安被左军攻克之后,立刻找个说辞,把各自的家眷全搬过去。咱们禄家已经遭过一次难了,无论如何都遭不起第二次了!”

“是!”他的两个儿子和两个年纪较小的孙子,齐声答应,对老人家的未雨绸缪,不敢表示任何异议。

先前被老人推荐给朱八十一的逯德山,却是非常不服气。鼻口中轻轻“哼”了一声,低声嘟囔道:“您老也太看得起他了。不过是一个有些匹夫之勇的土匪罢了!这徐州城安居不得,到了淮安就万事大吉了?!依孙儿之见,他能不能把淮安打下来,还要两说呢!”

“放屁!”逯鲁曾突然也变成了一个粗胚,指着自家孙儿破口大骂,“别以为老夫不知道你刚才在琢磨什么?你那点儿小心思,还能瞒得了老夫?!他是匹夫,他要是匹夫,这徐州城内外,就没一个明白人!包括你,甭看肚子里装着几本书,跟人家比起来,简直就是目不识丁!”

“爹,您别生气。德山他见识少,所以难免会看错了人。您老慢慢教他就是了,千万别气坏了身子!”两个儿子赶紧上前,一边替老进士捶背,一边婉言替逯德山说情。

“他不是见识少,他是有眼无珠!”老进士狠狠地瞪了逯德山一眼,有些恨铁不成钢。“照着双儿差得远了。至少双儿能看出来,此子绝非池中之物!”

说罢,又用手在桌子上用力敲了一下,大声喝到:“双儿,听够没有,听够了就赶紧给我滚出来!再敢躲,爷爷就豁出这张老脸,直接把你用轿子送到他家去!”

第121章 东床坦腹

“哗啦!”门口的梅瓶被碰翻在地上,瞬间摔了个粉碎。紧着,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顺着门口向后院逃去,转眼就消失得踪迹全无。

“这妮子!”老进士笑着摇头,然后很无奈地又将目光转回自家的两个儿子“老大,老二,你们两个怎么看?”

“除非他事先就知道您老要跟他说什么,找师爷写好了答案。否则能将史记上的典故和圣人之言信手拈来,并且丝毫不见生硬的,没十年苦读之功绝无如此可能!”逯鲁曾的长子逯鲲想了想,低声回应。

老二逯鹏听了,也轻轻点头,“是啊!依孩儿之见,他平素那幅粗胚模样,十有七八是装出来给人看的。实际上,说是满腹经纶也不为过!”

他父子三人都是饱读诗书的鸿儒,自然而然,就容易把自己的情况往别人身上套。所以,越想,越觉得朱八十一的学问非同一般。

只有逯鲁曾的孙儿逯梁还不服气,听祖父和父亲如此推崇朱八十一,撇了撇嘴,笑着反驳,“谁知道他是不是恰巧就懂这么几句,然后全都卖了出来。爷爷刚才您跟他谈得不深,若往深了谈,他肯定当场露馅儿!”

“住嘴!”

“胡说!”

“退下!恰巧就懂这么几句,改天你也给我恰巧懂一次看看!”

逯鲁曾和他的两个儿子立刻板起脸,冲着禄梁禄德山大声呵斥。恰巧就会这么几句,那怎么可能?现行的史记有一百三十篇,春秋二十篇,孟子七篇,恰巧就读过其中三篇并且一晚上全用上了,那得多大的运气?!即便朱某人家里是开书铺子的,早就知道明目,他也得挑上一阵子吧!更何况今晚逯老进士的很多话都是即兴而来,事先根本没打过任何腹稿!

“退就退下!”逯德山委委屈屈地嘟囔了几声,向自家祖父、父亲和叔叔施了个礼,梗着脖子朝门外走去。

逯鲁曾见状,气得一拍桌案,大声呵斥:“站住!今晚收拾一下你的行礼,明天你就搬到左军的营房里去住。除非你立下了大功,或者被人家开革了,否则,不准再回来!”

“爷爷您——?!”逯德山的眼睛都红了起来,大声自家祖父抗议。

看到自家孙儿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儿,逯鲁曾忍不住又是一阵心软。叹了口气,柔声补充道:“去吧,以后你就会明白,祖父全是为了你好!就你这种性子,即便是太平时节,考中了状元,在官场上也得被人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更何况眼下已经是大争之世?!去跟了朱八十一,给他做个幕僚。将来他若是真的成了霸业,就是凭着资格,你也少不了州府之位。即便爷爷我今晚真的看走了眼,他将来成不了大事。只要他自己活着一天,也绝对不会让手下人吃什么亏。最后这点,祖父我绝对可以保证!”

“是!”逯德山还是不甘心,却不敢跟自家长辈硬顶。又答应了一声,耷拉着脑袋走了。

“唉——!”望着他的背影,逯鲁曾忍不住低声叹气。叹过之后,却又强迫自己振作起精神,笑着对自家大儿子说道:“老大,你也别舍不得。咱家读书人太多了,所以孩子们一个比一个文弱。乱世当中,这绝不是福兆!让德山去军中染些兵戈之气,趁着他性子还没完全定型,也许还能给咱们逯家打磨一个顶梁柱出来!”

“父亲的苦心,孩儿明白!”逯鲲笑了笑,轻轻点头。“只是德山心里明显不服朱都督,到了人家的幕府中之后……”

“无妨!”逯鲁曾摆了摆手,笑着打断。“这些日子,老夫通过多人之口,打探过咱们这位朱都督的作为。他那人虽然在战场上颇负凶名,对手下人却是最宽厚不过。只要犯得不是杀人、抢劫这些伤天害理的大罪,顶多是命人拉下去打一顿板子而已。并且从左军开衙到现在,被他亲自下令打了板子的,好像还不到三个人!”

“那倒是德山之福!”逯鲲闻听,心里立刻觉得一块石头落了地。笑了笑,低声说道。

“非但如此,朱都督心胸,也非常人能比!”仿佛是为了安慰自家长子,又仿佛是为了给家人一个解释,逯鲁曾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补充,“他手下有一个罗刹人和一个阿速人,都甚得倚重。而这两个,却全都是曾经在战场上跟左军生死搏杀过的!连曾经的仇人他都敢放心大胆启用,咱家德山那点儿小孩子脾气,在他眼里还算个事儿?!”

“也是!”禄家老大再度点头。“德山也不是个完全不知道轻重的,至少在大事儿上,不会故意扯他的后腿!”

“扯后腿,他哪有机会啊!”逯鲁曾抬起头,得意地大笑,“参军,参军。你还以为他立刻就能参赞军务啊!实际上,咱们这位朱都督身边,像德山这种参军有一二十个!都是别人硬塞给他求照顾,他不好意思拒绝的。说明白了,那就是个养闲人的地方。如果德山自己不努力表现,这辈子都甭想拖任何人的后腿!”

“原来如此!那德山可是有的熬了!”逯家老大和老二摇头苦笑,都对逯德山的今后的日子深表同情。

逯鲁曾却又收起笑容,将目光落在老二逯鹏脸上,郑重问道:“老二,除了学问之外,你对朱都督其他方面的感觉如何?!咱家双儿也不小了,为父我刚才,说得并不是一句玩笑话!”

“您,您真的要把双儿许配给他?”逯家老二吓了一大跳,瞪圆了眼睛反问。他虽然认定了朱八十一不是个白丁,但刚刚认识就准备做此人的岳父,却觉得实在是快了一些。快到 根本没有任何思想准备。

“不是许配,是先问问你和双儿两个的意思!”逯鲁曾摆摆手,笑着补充,“双儿已经不小了。为父我原本打算在大都给他找个合适人家,然而那边的官宦人家胡化得厉害。嫁入门的媳妇,要么使出手段,将丈夫和家人治得服服帖帖,要么被丈夫和家人欺负得死去活来!所以老夫就一直犹豫,不敢轻易做出决定。而现在……”

想到失落在大都城内的老妻和另外几个儿子,他心里就又是一阵阵难过。凡是住在修武,没肯跟着黄河水匪们抢先离开的亲戚们,都被朝廷那边以附逆之罪杀了个干干净净。以此推断,大都城里的老妻和年龄稍小的几个儿子们,想必此刻也不可能还留在人间。所以剩下的这几个,他都必须赶在自己跟老妻去谢罪之前,全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只有那样,九泉之下见了老妻,他才不至于用袍子蒙上脸,连一句道歉的话都没勇气说!

见到自家父亲突然老泪纵横,逯鹏原本想说几句反对的话,也不忍心说出口了。叹了口气,低声回应,“若说学问,在义军将领当中,朱都督肯定排得上号。比赵师弟,恐怕也要强上几分。只是,只是不知道他的性情,性情如何。毕竟他是个领兵打仗的将领,刀头舔血的时候多,花前月下的时候少!”

“我听说,徐州 城破之后。李总管论功行赏,把城内回回孔目的妻妾女儿,全都赏给了他。结果他一个都没留,全都让手下的将领们领走了!”老大禄鲲猛然抬起头,急切地提醒。“而他在城中的那座府邸,据说现在也是左军的长史派人管着。他自己,他自己日日都住在军营中,从来,从来不近任何女色!”

“这……?”逯鹏立刻皱起了眉头,满脸担忧。这年头可不是后世,对男人的下半身管得那么清楚。这年头大户人家的孩子,讲究从十四五岁时,就由贴身丫鬟进行启蒙。而到了十八九岁还不近女色的话,长辈们就要为他的传宗接代能力,或者性取向而担心了。特别是在有头脸的人之间,龙阳之癖,可算不得什么好名声。

“你们俩瞎担心个什么,双儿是老夫的心头肉,老夫能不仔细替她打听清楚么?!”逯鲁曾用衣袖在脸上抹了两下,低声呵斥,“这小子家世贫寒,在跟着芝麻李起兵之前,吃住都在猪肉铺子里,哪有心思想那男女之事?!而起义之后,身边都是芝麻李、彭大这种粗胚,更没人替他操心这些。况且他虽然长得老相,实际上今年还未到弱冠……”

“啊——!”没等芝麻李说完,逯鲲和逯鹏两个已经惊呼出声。刚才在门口见面儿,他们两个都觉得朱八十一至少到了而立之年。特别是那一双眼睛,仿佛已经活了两辈子一般,比自家父亲逯鲁曾的看起来都要深邃!

谁料想,那个看上去活了几百年的老妖怪,却还是个半大娃娃,比自家德山还要小上许多。这如何能不让人感到吃惊。少年老成的事情,虽然二人也都听说过,可谁曾见到如此老成法?!

“穷人家的孩子,风吹日晒的,所以看起来就长得着急了些!”在逯鲁曾眼里,朱八十一却是怎么看怎么顺溜,甚至连脸上的横肉都泛着玉器的光泽。“不过你们看他那眉眼,还有嘴角,分明还带着几分稚气。唉!越是这种从小没人疼的孩子,越是珍惜亲情。你们两个想想,为父说得有没有道理?!”

“父亲说得及是!”老人家都认准朱八十一了,逯鹏岂敢硬顶着来?笑了笑,低声补充,“孩儿看那朱都督,倒也还算顺眼。只是不知道双儿自己是什么意思!她娘去得早,您老这些年又事事都由着她,孩儿这个当父亲的,恐怕未必能做得了她的主!”

“说得对,她的终身大事,当然得去问问她本人!”逯鲁曾伸手在椅子上又拍了一下,大声喊道,“来人,把小颦给老夫找来!”

“是!”仆人们大声答应着,去传逯家小姐的贴身婢女小颦。不一会儿,先前差点儿被逯鲁曾下令打了板子的那名丫鬟,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冲着老进士蹲身施礼,“老爷,小颦来了,您老有事尽管吩咐!”

“去,问问你家小姐。今晚这个朱八十一,她看得是否入眼!”贴身丫头将来注定是要陪嫁的,所以逯鲁曾也不瞒她,点点头,笑着吩咐。

“是!”小颦又给逯鲁曾施了个礼,却没有立即转身离开。而是咬了咬嘴唇,以极低的声音补充道:“其实,其实婢子临来之前,小姐,小姐已经猜到了老爷的意图。所以,所以小姐……”

“啊?!”逯鲁曾一愣,坐直身体,焦急地打断,“那,那她怎么说?!”

婢女小颦立刻红了脸,用蚊蚋般的声音回应,“小姐她说,她说了四个字,东床坦腹。这四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婢子,婢子一点儿都不懂!”

第122章 夺城

东床坦腹,说的是东晋时代的一段逸事。

晋代郗太傅与和王丞相家联姻,派了个门客拿着自己的亲笔信到王家商量。王丞相见了信之后,就对门客说,我把家中适龄的男子今天都安排到东厢房,你自己随便挑就成。结果王家的适龄男子们都开始梳洗收拾,唯恐不够干净利索。只有王羲之躺在床上,露着肚皮睡觉。门客觉得此人无礼,回去向郗太傅汇报。结果郗太傅却觉得王羲之不做作,便把女儿嫁给了他。

逯鲁曾父子三人都是饱学鸿儒,当然知道这个典故。立刻笑着挥了挥手,吩咐婢女小颦退下。随即,三人又互相看了看,摇头而笑。

“双儿大了!”唯恐自家弟弟太失落,逯鲲笑着表示安慰。

“也罢,此子虽然是个武夫,学问却未必太差。如此安排,我也算对得起双儿娘亲了!”逯鹏也很勉强笑了笑,叹息着回应。

“乱世当中,你们两个还想怎么挑!”逯鲁曾也跟着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低声补充,“找个像你我父子这样的读书人,刀子砍过来时,能护得住她么?!就这么定了吧!明天我就去找君用,让他先探探朱八十一那边的口风。然后再给找个合适的媒人,让他代替朱八十一到咱家来提亲。唉,麻烦!老夫怎么就像给自家孙子张罗媳妇一样?!”

“愿听父亲大人安排!”逯家老大和老二无奈地笑了笑,齐声回应。

是啊,还能怎么挑呢。逯家已经被朝廷视为反贼的同党了,荣华富贵都成了过眼云烟。而红巾军这边的新贵当中,如今哪个不是家中妻妾一大堆。唯独朱八十一,至今还是孤零零一个,双儿嫁过去不用挨别的女人欺负。而逯家,从此也又得到了一个强援。

大户人家的女儿,生下来就注定要给家族编织关系网的。而逯家,此时此刻在红巾军这边,最缺的就是靠得住的关系。从这种角度上说,逯双双与朱八十一,也算门当户对,天作之合。

只是这个时代婚嫁,可不像朱大鹏那个时代一般简单。两个人看对了眼睛,带着户口本去民政部门登记就行。这个时代,即便是早已定下来的事情。男方也得走一个三书六礼的过场,仿佛弄得越麻烦,越能显示双方对此事的重视一般。

徐州军长史赵君用是逯鲁曾的关门弟子,按辈分,算是逯双双的师叔。如果朱八十一娶了逯双双,他就能顺理成章做了朱八十一的长辈。这样非但能极大地缓和双方间原本不太和睦的关系,对他日后在徐州红巾中的地位巩固,也颇有助益。因此,接到逯鲁曾的请求之后,赵君用立刻答应全力玉成此事。

不过答应虽然答应了,赵君用却不能直接就去找朱八十一,问问对方愿意不愿意娶逯鲁曾的孙女为妻。正像逯鲁曾即便再想把孙女托付给朱八十一,都不能亲自出面一样。作为女方的名义师叔,他也不能亲自去张罗这件事儿。那会给外人逯家的女儿嫁不出去感觉,有损女方的名声。此外,万一朱八十一这个愣头青真的像外界传言那样,有龙阳之癖的话,他直接被对方拒绝了,也实在是没意思。

于是乎,赵君用只能把这件事再托付给自己的心腹李慕白。然后由李慕白先去联系左军的长史苏明哲。先通过苏老先生先给朱八十一敲足了边鼓,接下来大伙再想办法将此事向更深一步推进。

结果绕来绕去,还没等苏明哲把朱八十一的口风探出来呢,左军将作坊的第一批一百五十杆火绳枪已经装备到位了。朱八十一大喜,立刻将麾下兵马分成了两路。一路交给吴二十二和王弼,由他两个带领两百战兵和一千名辅兵,打起自己的旗号,向砀山、虞城一线发起佯攻,摆出一幅不破睢阳誓不罢休的姿态。另外一路,却是一百亲兵,八百战兵和四千辅兵,坐上了从逯鲁曾手里缴获来的和偷偷跟船帮租借来的四百石大船,偃旗息鼓,顺流杀向了淮安。

一石米折合后世计量单位的话,差不多刚好是六十公斤。载重四百石的大船,就是两万四千公斤。下舱装辎重,上舱载人,四千来号弟兄连同辎重,不过是二十几艘船,便轻松装下了。

芝麻李占领徐州之后,仅仅是设卡抽税,并没有试图掐断南北航运。最近跟船帮暗中接触之后,又大幅提高了通关效率。因此眼下黄河上,来往船只穿梭不停,大小桅杆耸立如林。二十几艘常见的运粮船,破晓前出发,彼此间再故意拉开一段距离,外人不仔细追着看,根本发现不了这是一支运兵的舰队。

左军当中,原本就有一些曾经在水上讨生活的汉子。一个多月前在北岸击败阿速人后,船帮又送来过整整一百名伙计。这些人都是操船的好手,特别是顺流而下时,个个都娴熟无比。

如此,船队便稳稳当地长了路。待大伙将那竹篾编织的硬帆完全张开之后,速度顿时高得惊人,一日功夫就抵达了宿迁附近。当天晚上在骆马湖里找个了隐蔽处,集结起来休息。第二天破晓前,又是悄悄地分散入过往的商船群当中,风驰电掣般奔向目的地。

宿迁距离淮安,就只剩下两百多里路了。如果不考虑偷袭的成功率,再走一个白天和小半个晚上,就可以抢滩登岸。朱八十一却没敢弄险,而是按照队伍中船帮伙计头目朱强的提议,日落之后,借助夜色的掩护,在距离二十余里处的一个叫清河口的位置,将舰队重新集结了起来。

到了这里,朱八十一才终于明白了,舆图上自己看过无数遍,并且数天前跟逯鲁曾两个提起过无数遍的清河,就是后世淮河的一部分。只不过此河眼下上游叫做淮水,下游与黄河相连这段,才叫清河而已。而现在滔滔滚滚的黄河末段,到了后世则只剩下了一条巴掌宽的小水沟,不是亲眼所见,谁也想象不出其往日的恢弘气势了!

不过现在,朱八十一却没有时间怀古伤今。赶紧让让大伙烧水做饭,恢复体力。左军的弟兄们都是徐州一代土生土长,自幼见惯了水患,倒也没几个人晕船。因此一宿足睡之后,个个都变得生龙活虎。

第三天早晨起来,却没有将船队再次分散。而是打出陈家商行的旗号,从清河口出发,大摇大摆地继续赶路。在上午辰时,就抵达了韩信城下。

那韩信城北门码头上,早已密密麻麻汇集了上百艘从各地赶来的大小船只。全都下了锚,准备接受官府的搜捡和盘剥。只有在这里被官府的差役们搜捡完了,然后缴纳上一笔高额的税金,才能转入城西的运河水道,去淮安府西侧的码头上,卸下运来的货物。然后再装上食盐、芒硝、瓷器、和其他各种两淮特产,返回各自的出发地赚取丰厚的利润。

凭着船帮伙计头目朱强的指引,舰队熟门熟路地找了了码头边缘位置下了锚,然后摆出一幅初来乍到不懂规矩的模样,放出跳板,开始一车又一车地往岸上推粮食袋子。

“你,你们干什么?!”正在码头中央位置勒索商贩孝敬官府巡检李良一看,立刻带领二十多名二十多名手下扑来,“不懂规矩么?这韩信城码头,什么时候成了卸货的地方?!”

“哎呀,这位大老爷,临来我们家大掌柜真的没说,真的没说过!您老通融一下,我们这几袋子粮食,是城里商铺要的。等给他送过去,我们立刻就离开,立刻就离开!”一身大管事打扮的陈德见状,立刻带着胡大海和吴良谋两个,快步迎了上去。一边冲着巡检李良打躬作揖,一边将悄悄地将几张大额交钞塞到了此人手中。

他不给贿赂还好,一看贿赂居然是连擦屁股都嫌硬的交钞,巡检李强立刻勃然大怒,抬起手来,先狠狠抽了陈德一铁尺,然后冲着身后的衙役们喊道,“去你奶奶的通融,来人,给老子把船扣了,老子怀疑这几艘船上藏着,藏着兵器!”

“是!”众盐丁听令,朝着木棍铁链就要往船上冲。陈德哪里肯让,先用肩膀又硬扛了一铁尺,然后顺手抓住巡检李良的胳膊向下狠拉,“喀嚓”一声,就将此人的右臂给卸脱了臼。

随即,他左脚轻勾,肩膀下压,迅速将对方摔在身前。一只脚狠狠地踏在后背上,用抢过来的铁尺劈头盖脸地打了下去,“你奶奶的个不长眼睛的!连咱们陈家的船队都敢搜。老子看你是活腻歪了。老子今天就成全你!”

“你干什么,你干什么,别打,他是我们巡检!”众盐丁欺负人欺负惯了,哪里见过如此阵仗?一个个把铁链木棍举起来,就是不敢继续往前冲。

“干什么?替你们家老爷教训教训这个不长眼睛的。刘铁头在不在?让他出来跟我们管事说话!”胡大海上前一步,挡在陈德的身前。恶狠狠地看着众盐丁,大声骂道。

刘铁头是判官刘甲的诨号,按照大元朝的标准,淮安府的判官乃从三品显职,连下面的州尹见了,都要抢先施礼,恭恭敬敬称一声刘公,谁敢当众叫他铁头?众盐丁登时就被胡大海等人的气势给镇住了,丢下几句狠话,连滚带爬地跑进城里去搬救兵。

到了此刻,周围的其他商贩和伙计们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全都吓得缩进各自船舱里,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声。等了一会儿见周围没有别的动静,才有几个好事者悄悄替探出半个脑袋,冲着陈德喊道:“喂,我说那位新来的管事?!你赶紧开船去别处躲一躲吧!这刘老爷平素可就住在韩信城里边,等会儿他来了,你要是拿不出过硬的关系。不死,今天恐怕也得脱层皮!”

“他算个什么东西啊!从三品判官,我呸!”陈德摆出一幅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模样,冲着正在自己脚底下呻吟的李良脸上,狠狠吐了一口吐沫。“得罪了我们家老爷,说把他的判官撸了,就一撸到底!连个吃饭的木头碗都不给他留!”

“你,你小子有,有种!”几个好事者闻听,剩下的劝解话也不再说了。赶紧钻回自家船舱,招呼着伙计们拔锚启航。将陈氏船队周围的水面全部让开,以免一会儿遭了池鱼之殃。

那陈德却是七个不服八个不忿,一边用左脚的靴子尖折磨着李良,一边继续不屑地叫嚣,“奶奶的,几天没来淮安府办事,连个兔子也敢自称老爷了。想当年,我们陈家子弟横扫两淮的时候,家主也没这么嚣张过。还什么刘铁头,我呸,待会儿老子就去摸一摸,看看他的头到底是不是铁做的!”

“好,那老夫就让你摸一摸!”话音刚落,城门口突然传来一声断喝。紧跟着,有名满脸横肉的武将,带着五十多名膀大腰圆的士卒,气势汹汹地杀过出来。三步两步走到陈德面前,双手抱拳,“这位小兄弟,下官就是就是刘甲。不知道这位小兄弟的家主是哪位老大人,居然屈尊派了船队来到刘某的地头上?!”

“你就是刘甲?!”陈德一脚踢开已经进气多出气少的巡检李良,皱着眉头上下打量来人。

见他死到临头居然还如此嚣张,判官刘甲还真有些拿不定主意了。如果对方的后台是个汉官,绝对不会启用如此不知死活的商队管事。当然,自己即便将此人立刻就打死了,也不用担心落下什么麻烦。

可从对方的嚣张架势上看,他的后台很有可能是个色目人或者蒙古老爷,这问题可就复杂了。至少,不值得自己为了一个不入流的巡检,跟他们直接产生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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