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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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天下红巾,规模比淮安这边还大,或者跟淮安大致相同的,全加起来有十几路。其中实力最强,名声最响亮的,就是刘福通为首的颍州红巾。除了自己自立为帝的徐寿辉之外,其他如宿州芝麻李、洛阳布王三、襄阳孟海马、濠州郭子兴等,名义上,都是刘福通的下属,要受他这个自封的天下红巾大元帅节制。

然而名义只是个名义,眼下红巾军实际上为一个组织松散的造反者联盟。如果大伙不肯奉刘福通的命令,后者也拿大伙没什么太多办法。所以朱八十一才可能在淮安自行其是,哪怕弄出很多前所未有的新政令来,当地的士绅百姓也只能遵照执行,想告状都没地方能接状纸。

但这种组织松散的联盟状态,却也不是永远一成不变。它能继续存在的前提有两个,第一,来自外界的军事威胁始终持续不断,第二,刘福通的实力没膨胀到一定地步,还不能肆无忌惮的吞并其他人。无论其中哪一个条件被打破,目前的淮安军的好日子,就会立刻荡然无存。

沙河一战,蒙元朝廷损失惨重,不经过两三个月时间喘息,肯定没有力气再度挥师南下。而汴梁一战,又使得刘福通的个人威望和所掌控的实力,飞跃了不止一个台阶,把其他同盟者远远甩在了后面。

所以,如果朱八十一在这种时刻,敞开量出售火炮给刘福通,却同时因为窃密等缘由,故意消减其他各路红巾势力的火炮供应,就会促使平衡加速被打破。可以预见,用不了太久,河南江北行省红巾军势力范围内,就会出现刘福通一家独大的局面。届时,大鱼吃小鱼的事情,就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你们的意思我明白!”毕竟已经当了十多个月的左军都督了,朱八十一早就不是当初那个政治菜鸟。稍微一琢磨,就明白了大伙在担心什么。想了想,继续补充道,“那就再加一条,本都督这里卖给友军的火炮,是专门用来对付鞑子的。如果有谁拿来对付自己人,无论他是谁,官多大。只要被本都督得知,就列入武器禁运名单。从此,再也甭想从淮安买到任何武器!”

“这,都督,这……”登时,包括老进士逯鲁曾在内,议事厅中所有人都把嘴巴张到了地面儿上武器禁运!都督这又是从哪找来的新名词?!别人家那里大鱼吃小鱼,非得用火炮么?只要彼此之间实力差距大到了一定程度,可能一顿鸿门宴,几百个个兵,就把问题解决了,哪还用得着火炮对轰?!

不过对朱八十一嘴里总是冒新名词的事情,大伙倒早就有了一定程度的免疫力了。因此震惊了一会之后,便放弃了对这个名词的刨根究底。而是再度小心翼翼地提醒,“上个月刘福通将杜尊道的兵权夺了……”

“只要他们不动李总管和赵长史,咱们这边就当没看见吧!”朱八十一想了想,无可奈何地摇头。

势力一膨胀,内部政令统一,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如果把他摆在刘福通的位置上,恐怕也不会准杜尊道跟自己分享权力。

“上次都督封还了刘福通的手谕……”

“他不很快就加封了李总管做整个河南江北行省的平章政事了么?”朱八十一又笑了笑,低声回应。“咱们管不了那么远。刘福通必须保持强大,他强大了,才能顶住蒙元。而只要李总管、赵长史和咱们三家能抱成团。刘福通心胸再狭窄,想动其中一家,也得想想另外两家的态度。至于封还手谕这种小事儿,今后少不得还要发生很多次。刘福通不会计较,我更不会放在心上。”

上次刘福通试图用分封的办法瓦解徐州红巾,在他和赵君用两人不谋而合的反对下,最后以认输告终。随即,芝麻李的任命,就成了河南江北平章政事,地位仅在刘福通本人之下。赵君用仍为归德大总管,朱八十一则又多升了伴格,成为淮东大总管。二人仍归芝麻李统属,徐州军的体系,也依旧保持着相对完整。

只要徐州军的体系没被打破,刘福通想要打淮安的主意,就同时面对芝麻李、赵君用和朱八十一三人的怒火。这个代价,他很难承受得起。所以在红巾军内部,芝麻李和赵君用,又成了第二道挡在淮安前面的城墙,不但遮挡着蒙元的进攻,同时还能抗住来自内部的倾轧。

两道看不见的墙,躲在里边继续挖金子、种地、造兵!朱八十一搓搓手,满脸得意。

注1:正史上,沙河战役是刘福通独力完成的。双方隔着河对峙了一个多月,然后也先帖木儿那边稀里糊涂地发生了营啸。然后蒙元三十万大军一哄而散,所有粮草辎重全落在了刘福通手里。

第156章 追赶

“如汉卿所言,这沙河大败,也要怪在那姓朱的头上?”就在朱八十一和逯鲁曾、黄老歪等人琢磨着如何将祸水西引,为淮安军争取“种田”时间的当口。大都城中,却有几双锐利的眼睛,紧紧地盯上了他们。

“大人还是叫我小四为好,听着舒坦。汉卿两个字,是出去给别人叫的,图着不失了大人的脸面!”脱脱自幼的玩伴,右丞相府管家李汉卿躬了下身子,诚惶诚恐。

“又来这一套!”脱脱看了他一眼,轻轻摇头,“自打弱冠之后,阖府上下,谁曾把你当作奴才看待过?”

这是一句实话。对于李汉卿这个玩伴加书童,脱脱府里的男女老幼都尊敬有加。而难得的是,李汉卿从来不恃宠而骄,总是心甘情愿地以奴才自居,仿佛只有这样,才会让他自己感到舒坦一般。

这次,他又果断地跪了下去,哽咽着回应,“大人从没把李四当奴才,但李四却不能忘本。所以汉卿两个字,大人还请千万不要再叫了。否则,李四就再也没脸留在府中了!”

“也罢,随你!”见他说得如此情真意切,脱脱只好满足他的心愿,“反正名字只是个称谓。在家里,你是我的书童,在外边,你就是我府上的第一管家。即便偶尔外出公干,无论多久,这个位置,始终给你留着!”

“大人如此相待,李四若是再不粉身以报,就不是人了!”李四又磕了个头,自己从地上爬起来,红着眼睛回应。

“你已经做得够好了!”脱脱笑了笑,轻轻点头。“朝廷派出那么多探子,报回来的消息,全都是贼兵势力大,贼人有当地百姓襄助,来去飘忽等等废话。只有你,能把前因后果说得这么清楚。比也先帖木儿给我信上,说得都清楚!”

“也先主人是当局者迷!”李四想了想,不敢居功,主动替打了败仗的也先帖木儿解释。

“什么当局者迷啊,他根本不是个打仗的料子,偏偏逞能。我劝过他,他又觉得我这个当哥哥的是在耽误他的前程!”脱脱又笑了笑,不屑地撇嘴。

弟弟也先帖木儿是个好文官,好御史,却绝不是个好统帅。但是不把兵权交到他手上,自己的右相位置,就始终不见安稳。所以当初无奈之中,只能两害相权取轻,谁料帖木儿却连汴梁都没守住,丢光了三十万大军,只带着几千亲信逃回到黄河北面。

这下好了,朝廷中那些短视的家伙,正瞅找不到自己的把柄呢。弄权误国,任人唯亲,洋贼自重。什么有的没的罪名,一股脑全扣过来了。而那妥欢帖木儿陛下,自幼又是个受尽了权臣欺凌的,最怕重现当年噩梦。没吃这个大败仗之前,还想消减相权呢,吃了这个大败仗后,削起来更加名正言顺。

“是红巾贼凭着火器犀利,打了也先一个措手不及!”作为一个忠心耿耿的奴才,李四绝不肯说主人半句坏话。想了一会儿,再度把话头引到淮安军身上。

“你说这话,我信。可我怎么拿这个理由去说服皇上啊?”脱脱看了他一眼,无奈地叹气。“那淮安贼,只出动了三千人。而刘福通是十五万,芝麻李五万,赵君用三万。谁是主力,谁是帮手,几乎一目了然。我去跟皇上说,刘福通的十五万大军不足为惧,朱八十一的三千兵马是罪魁祸首。皇上还不当场就跟我掀了桌子?”

“可事实就是如此啊!”李四指了指自己亲笔写的密报,苦苦坚持,“当时刘福通和也先主人隔着沙河对峙了一个半月,其实双方都已经成了疲兵。从淮安来的那支红巾贼,人数虽然只有三千,却带了四十门火炮。半夜弟兄们正熟睡的时候,四十门大伙一起轰过来,能不炸营么?要怪,只能怪巩卜班,他一个老行伍,居然建议也先主人将营盘扎在河岸边上!”

“巩卜班死了,人死了,一了百了。而也先却还活着。皇上一直不肯治他的罪,就是等着老夫认罪呢!”类似的话,脱脱今晚已经听好几遍。又看了李四一眼,不耐烦地强调。

“人虽然死了,但罪责不能不负!”李四被瞪得愣了愣,声音迅速变低,“红巾贼的炮,至少能打三百五十步远。而他的营盘,距离河滩只有一百五十步。红巾贼半夜把火炮用船拉着悄悄靠岸,巡夜的弟兄根本不可能发现!皇上若是不信,大人可以带着皇上去军械局验炮。即便是咱们自己仿制的铜炮,装上属下派人重金收购回来的黑色火药,也能打三四百步远!”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俗话说,百闻不如一见。让妥欢帖木儿陛下亲眼看一看新式火炮的威力,他就会明白哪个方向才应该是朝廷下一步用兵的重点。而明白了火炮的威力,就知道也先帖木儿败得其实有情可原,迁怒自己的心思,也会减轻一些。

想到这儿,脱脱轻轻舒了口气。看着李四的眼睛,低声询问,“你重金收购回来的火药还剩下多少?咱们这边的军械局,能仿制得出来么?”

“已经给制造火药的匠户们说清楚了,半个月之内如果能拿出配方,每人赏银百两。如果半个月之内配不出同样的火药来,耽误一天砍一颗人头,直到杀光所有人为止!”李四表情立刻开始发冷,嘴里发出毒蛇吐信一样的声音。

“嗯!”脱脱眉毛微微一跳,旋即明白李四做得有道理。军器局的那帮匠户,是全国搜罗来的翘楚,没理由徐州工匠们能配制出来的火药,他们却配制不出来。所差的,就是对雇主的耿耿忠心罢了。相信在钢刀之下,能逼得他们全力以赴。

“属下派在红巾军里的卧底,已经打听清楚了。那边掌握负责配制火药的,都是几个主将的身边人,而不是什么能工巧匠,所以配方,肯定不会太复杂。无非是硫、硝、碳这三样主料的成分变化,外加少许辅料而已。并且工匠们也用漂洗法验证过,红巾贼的火药里边,恐怕连火油、巴豆、砒霜这些辅料都没有,很可能,就是硫、硝、碳粉三样!”

“如果真如你说判断,两个月之内,咱们的火炮,也能推到战场上了!”脱脱闻听,精神大为振作。拳头紧握,在半空中挥来挥去。

“也许用不了两个月!”李四想了想,非常自信地回应,“军器局的工匠们,是用精钢锯,将属下重金收购回来的那门火炮,从中刨开来,原样仿制的。虽然造出来的比原来那门笨重了些,也容易炸膛。但属下让他们把名字都刻在炮身上,并且第一炮都由他们自己亲手点火。想必他们不会主动找死!”

“这个办法好!这个办法好!”脱脱摸了一下李四的后脑勺,连声赞许,“可惜你出身寒微了些,否则,去做个军器监都绰绰有余。”

李四比他高出了大半头,为了让他摸得舒服些,故意弯下了膝盖,笑着回应,“有道是,宰相家的门房四品官。军器监也不过是正四品,说实话,李四真不稀罕。李四宁愿永远跟着老爷,做个宰相家的门房!”

他永远做宰相家的门房,即意味着脱脱将永远当宰相。这个马屁拍得,可是水平非同一般的高。大元右丞相脱脱听了,果然被逗得哈哈大笑,“你小子啊,这张嘴能把死人说活了。好,我就尽力做一辈子宰相,让你做一辈子四品书童。咱们主仆两个,这辈子有始有终。”

“谢老爷洪恩!”李四再度跪下去,作势欲拜。

脱脱一把将其拉起来,笑着摇头,“别拜,别拜,老夫跟你自幼相交,不差你这两个头。对了,你刚才说咱们的炮又重又容易炸膛,到底跟红巾贼的炮差距有多大。你说实话,别老拿好听的安慰我!”

“这可就难说了!”李四想了想,皱着眉头回应,“大人你可能不知道,同是四斤炮,在不同人手里,得到的消息却是完全两个样子。有的红巾贼那边,据说打上十几炮,就会炸膛。有的却说,连续打二三十炮都没问题。还有人说,他们那边就从没炸过。另外,淮安贼的四斤炮,也做得一批比一批精良。非但越来越不容易炸膛,炮的重量,也在不断减轻!”

“不断减轻?他们怎么做到的?”脱脱刚刚舒展的眉毛,立刻又皱成了一个疙瘩。

火炮威力的确大得惊人,但每一门炮的造价,也的确高得吓人。基本上要由含铜九成左右的青铜制造。一门发射四斤弹丸的炮,需要六百多斤青铜。如果用这些铜料来铸造铜钱的话,即便是最标准的铜六铅四钱,都能铸造二百多贯。再加上火耗,一门青铜炮的造价竟高达三百余贯,绝对是个烧钱的大坑。

而红巾军那边,却能在加强火炮寿命的同时,不断减轻火炮的重量。这意味着他们每造一门炮,都能比大元这边少花四五贯。长期这样下去,光是耗,也能把大元朝廷耗得筋疲力竭!

“属下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弄的。估计是熟能生巧吧!据探子们送回来的消息,上个月光是给刘福通一家,他们就提供了一百二十门炮!”

第157章 工业

“一百二十门炮?”脱脱又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一百二十门炮,他一个月造的?大都这边呢?中书省的几个军器局加起来,每月一共能造多少门?”

“大都军器局上个月一共早了四十门。试炮时毁了五门,还剩三十五门。其他几个军器局全都加起来,差不多也是三十门左右。”李四早有准备,如数家珍般低声回应。

“七十门!少了些,不过刚开始,也算可以了,关键是要把火药配方尽早弄清楚!”脱脱闻听,安慰地吐气。然后想起淮安光是给刘福通就能提供一百二十门火炮,刚刚兴奋起来的眼神迅速又黯淡下去,“淮安那边是一个月造的么?加上给芝麻李、布王三这些人的,他们一个月,恐怕能造二百门炮吧!”

“他们的可怕之处就在这里!”李四想了想,郑重回应,“据几个探子的密报汇总起来,上个月,淮安那边至少向外卖出了二百五十门火炮。就算在此前有些存货,他们每个月所能造出的炮数,恐怕也在一百五十门之上。那朱屠户下手又黑,每门炮,他至少要赚一半的利钱。一百五十门炮,他至少能赚到七万五千斤铜,折钱两万余贯。长此以往,光是卖炮,他就富甲天下了!”

朱屠户向友军出售的铜炮,价格为每门一千斤红铜,或者等值的粮食、生铁。这个数字,脱脱是早就知道的。而淮安那边,每门炮的重量,已经从最初的五百七八十斤,降到了五百三十出头。这也就意味着,淮安城每向外卖一门炮,赚到的材料就差不多够给自己再造一门。按每月一百五十门炮估计,一年以后,淮安城头就能堆上一千两三百门炮。到时候甭说率军去攻城了,就是连城墙根儿,恐怕都没人能靠得近!

正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约略估算了一下淮安军的发展速度,脱脱立刻就明白先前李四的急切心情了。咬了咬牙,低声道,“你今晚的话,明天老夫会如实向陛下转述。就是拼着被人弹劾,老夫也要劝陛下把用兵的重点指向两淮!”

“大人英明!”李四终于如愿以偿,拉着长声,大拍脱脱的马屁。

“英明个狗屁,守着全天下最好的工匠,拿着全天下最充裕的材料,居然造炮都造不过一个屠户!”脱脱白了他一眼,悻然回应,“咱门这边能再快一点么?虽然打仗未必完全依靠火炮,但咱们以倾国之力,却被贼人用一座城池就比了下去,听起来总是让人心里不太舒服!”

“主要是一开始不懂得如何造,慢慢的,速度倒也能提上去!”这个问题,李四可没敢立刻回答。而是想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解释道,“军器局那边,小的曾经亲自去盯过。关键是泥模干得太慢,即便哪文火烤着,也得十天或者半个月才敢用。否则,一旦筑炮时,泥模未干,水汽就会冲进铜汁里。这样造出来的炮,根本不能用,第一次试炮就会炸膛!”

“噢!是这样啊!”对于具体铸造细节,脱脱了解得不多。但从李四的描述中,他也多少能明白问题关键所在,“那能不能一次多造些泥模,分批慢慢干着。这批用完了,下一批也就顶上来的,速度自然就能赶上淮安那边!”

“大人英明!”李四又拍了一句马屁,连连点头,“大人虽然没亲眼看见他们造炮,却比那些军器监,军器丞门都高明多了,一句话就说到了点子上。属下前几天去军器局时,也是这么跟他们交代的。他们已经照着做了,打算提前先屯几千个泥范出来,需要时,随时都可以用!”

“嗯!”脱脱手捋胡须,再度满意地点头。然而,很快,他的思维就又跳到了对手那边,“朱八十一拿下淮安多长时间了?”

“差不多三个月了吧!”李四如果放到后世,绝对是一个超级秘书。想都不想,便给出了答案。

“也就是说,他在淮安城一安定下来,就立刻造了几百个或者上千个泥范备用。然后一批批造炮,一批批地再造泥范,已经轮换开了!”脱脱想了想,犹豫着推测。

“小的估计是这样。那朱八十一小屠户出身,向来懂得精打细算。而淮安城里头,又有很多做首饰和各类酒器、摆件儿的匠人。刚好都被他拉入军中,一起去铸造火炮!”

“嗯,应该是这样!”脱脱点了点头,对李四的推断表示赞同。“他之所以拼了命去偷袭淮安,恐怕除了看上了城里边的盐税之外,就是冲着工匠们去的。不过淮安城的工匠数量再多,手艺再巧,恐怕也跟大都城这边没法比。你明天拿老夫手谕,把怀柔那边的铁工匠户全都调到大都城的军器局中。然后就给我盯在那里。老夫就不信,老夫集倾国之力,还造不出一模一样的大炮来!”

“是!”李四立刻躬身领命。

看到他一板一眼的模样,脱脱笑了笑,继续说道,“至于朝廷的下一步发兵方向,就交给老夫去跟皇上关说。咱们兄弟俩一内一外,就是拼了性命,也要撑起大元这片残山剩水!”

“这……是!”李四愣了愣,红着眼睛点头。残山剩水这四个字,可用得实在有失妥当。然而看到脱脱才四十出头,就已经花白了的头发。忍了又忍,他最终还是把提醒的话憋回了肚子里。

他们主仆二人,都是蒙元帝国的一流人物。看到了火炮的威力,就试图仿制,并且坚信大元朝凭借着人数和材料双重优势,能迎头赶上。然而,他们却不知道,工业和科技的进步,并不是靠人头堆,就能堆出来的。人数上的优势,只是在初期,能形成一定的规模效应。但规模效应发挥到一定程度,如果没有技术上的进步和生产组织水平上的提高,产品数量和质量反而呈逆向增长,让生产组织者始料不及。

作为半个工科技术宅,朱八十一其实对大规模生产管理方面,懂得也不太多。然而他所知道的那些至鳞片抓的东西,在后世也许是常识,在这个时代,却是天书秘籍。稍加变通,就能给淮安军原始的工业生产带来爆炸性的影响。

比如说一个很简单的流水化作业,朱大鹏那个时代,随便找一家十个人以上规模的乡镇加工企业,都肯定自然而然地采用。谁都不觉得有什么稀奇。而稍加变通之后拿到淮安将作坊里头,却让让生产效率足足提高了三倍。以至于才用了半个月,黄老歪就逼着麾下所有工头们拿各自的全家老小性命起誓,如有泄漏,可被淮安军诛杀全族,届时绝对不喊半句冤枉。

再比如说,四个时辰一班,三班轮换生产。对于习惯于每天一干就是七到八个时辰的匠户们说,简直就是消极怠工。然而当他们真的被组织起来,开始倒班的时候。才发现这种干活的方式,可以让单日产量提高一倍都不止。而相对而言,四个时辰倒班干活,比每天熬上七到八个时辰,还是要轻松不少。

再比如说非关键部件外包,在朱大鹏的那个时代,几乎是所有企业的必然选择。但是在这个时代的淮安,却连焦玉这种顶级大匠师,都表示无法接受。然而当朱八十一固执己见,将火枪的木托,炮车的车轮,以及板甲、胸甲上的零碎东西,都委托给城里的手工作坊之后,大伙却发现,这样做,反而会让将作坊自身,将精力全放在主要部件上。产量和质量,都得到了大幅提升。

林林总总,诸如此类的东西还很多。总之,在不知不觉间,蝴蝶翅膀的煽动频率,已经逐渐加快。朱八十一肚子里那些东西,在不断改变的淮安军,改变着淮安城。而这些看似细小且凌乱的变化,又以淮安城为中心,不断向外扩散开去。影响着整个徐州红巾,影响河南江北行省的各路义军,影响着这个时代的整个中国。

凭心而论,蒙元帝国的野蛮统治,对华夏的人文精神,造成巨大大的破坏。但是蒙元帝国却与某个时空上的辫子帝国不一样,他们并不拒绝技术的进步。相反,他们还会将所征服地区的工艺和技术汇总起来,最大可能地应用到军事和城市建设当中。

很多技术方面的积累,其实已经到了临界状态。只要有人能轻轻捅破那一层窗户纸,就能带来天翻地覆的变化。而这层窗户纸,如果没人去捅破的话,却足以继续挡住人类的脚步上百年。

正如淮安军赖以成名的黑火药,从盛唐到两宋再到元末,被当作军中利器用了几百年,各类配方也是数以百计。但如果没有朱八十一的出现,要再过十余年,才能被简化为硫磺、硝石和炭粉三物混合。而被归纳出最接近于完美比例,还要再等到遥远的戚家军时代,才终于成为尘埃落定。

蝴蝶翅膀的轻轻煽动中,朱八十一醒来了。

蝴蝶翅膀的轻轻煽动中,朱八十一走到了淮安。

蝴蝶翅膀的轻轻煽动中,朱八十一开始施展自己最擅长的东西,将无一个巨大的手工作坊和无数个微小的手工作坊,缓缓推向工业时代。

一个前所未有的风暴眼,在黄河与淮河的交汇点上,悄悄地诞生。

第158章 机床

“吱——”匠师钱十五狠狠地吹响哨子,黝黑的脸孔板得紧紧,仿佛眼前正面对着千军万马。

四名上身精赤的铁匠学徒迅速躬下身,用杠子抬着刚刚铸好的铜炮,迈动小碎步,向不远处一个长长的石头面儿台子走去。炮身还未完全冷却,将穿过前后炮耳的铁链烫得热气蒸腾。四名学徒也是大汗淋漓。每个人却都不敢腾出手去擦,唯恐一分神,让炮身发生倾斜,碰到自己或者同伴身上。

碰上,至少得丢半条命。铜炮的重量不大,只有五百三十多斤,哪怕完全压在一个人身上,也未必能将其压死。但铜炮的温度,却高得怕人,随便蹭一下就是一股焦糊味道,若是不小心给碰了个结实,一条小命就宣告交代了,纵使是神仙也救不回来。

光是上个月,就有六名学徒因为干活时走神被活活烫死,还有三个人没有当场死去,至今还躺在色目人开的医馆里活受罪。但是前来将作坊应募当学徒的人,还是络绎不绝。无他,这里当学徒不但管饭,而且还给工钱。待到两年学徒期结束,就可以拿到正式工的俸禄。要是不小心祖坟冒了烟,被破格提拔为匠师乃至大匠师,那可是几辈子吃穿都不愁了。

虽然做了匠师之后就行动不自由些,但你看看眼下淮安城里,花钱最大手大脚的那些败家娘们儿,有几个不是靠着当匠师的男人?就连淮安城的三姑六婆,都众口一词地将匠师当作挑女婿的首选。还总结出几个最让女人动心的条件,“第一,挣钱多。第二,吃穿都有作坊管着,花得少。第三,每天不是白班就是夜班,忙得像陀螺一样,绝对不用担心他们出去逛赌场和窑子……”

“吱——吱——!”钱十五哨子声又响了起来,命令学徒停住脚步。走上前,用手指蹭了一下台面儿上的生铁轨道,他大声命令,“老刘,滑车擦好没有,上滑车,赶紧着!”

“来了,来了,来了!”有名络腮胡子的老工匠,指挥着两名学徒,将一架下面带着四个轮子的铁滑车快速摆在轨道上,“擦了三遍,保证上面干净得能滑倒苍蝇!”

“就你话多!”钱十五不高兴地数落了一句,随即快速将头转向抬炮的学徒们,“赶紧把火炮放进滑车里,快。赵大赵二,你们两个固定前面的炮耳朵。张五、许六,你们两个固定后炮耳。老刘,你带着两个徒弟负责垫平车身。”

六名学徒,一个工匠师傅,在他的指挥下,手脚麻利地将铜炮放进铁滑车里,用穿过炮耳的铁链,与滑车上的锁孔牢牢捆死。预先制造的三角形垫块被小心翼翼地塞到火炮前端与滑车接触处,炮口一分分抬高,抬稳,炮管与轨道尽头的磨石对成一条直线。工匠老刘再度目测了一次,确信炮管已经完全水平。深吸一口气,将大团大团的泥巴,塞进滑车与火炮之间的缝隙。

“嗤嗤嗤——!”胶泥被烫得白烟滚滚,有股畜生尿液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刺激得人两眼通红。匠士钱十五、工匠刘老实、以及众学徒们,却谁也顾不上揉眼睛。目光紧紧盯着轨道尽处的磨石。

磨石前端呈椭圆型,最大直径与炮膛相等。磨石后半段,却被插在一根又粗又直的铁棍上。铁棍长约六尺左右,尾端与一根更粗的铁棍锻接在一起。那根更粗的铁棍则穿过几个精铁支架和一堵薄薄的墙壁,通向工棚外面,那辆足足有两层楼高的大水车。

“吱——!”钱十五的哨子又响了一声。大伙手臂同时用力,推着滑车缓缓向磨石靠去。炮口与磨石贴近,贴近,一点点贴近。突然,刺耳的摩擦声响了起来,令所有人五腑六脏搅在一起,上下翻滚。金色的火花紧跟着从炮口喷出,绚丽夺目。

“吱——吱——吱——”钱十五的哨子声变了调子,短促而激越。一个匠师、一个工匠、六名学徒。紧随着哨子的节奏,继续将火炮向前推,向前推,向前推。全神贯注,目不转睛。

汗水像小河般,从每个人古铜色的皮肤上淌过,被火花照亮,散发出魅惑的色泽。脚下的鞋子很快就被打湿了,铺了石板的地面也开始发滑。他们却不敢停顿,不敢低头,继续用尽全身力气将滑车向前推,棱角分明的面孔上,散发着创造者特有的虔诚。

“咚——!”炮口与铁轨尽头的挡板碰了一下,发出空荡荡的声响。钱十五脸色一喜,迅速将哨子掉了个头,从另外一端吹响,“嘘——嘘——嘘,嘘——嘘——嘘,嘘——嘘——嘘”

众人跟着哨子声,开始推动铁车大步后退。红星还从炮口里向外冒,却比先前已经黯淡了许多。猛然,炮口处又亮了一下,窜出一条金色的河,随即,炮身与磨石完全脱离的接触,在惯性的作用下,迅速向来时的位置滑去。

“老刘,测炮膛。张五、许六,去给磨石浇水,顺便检查磨石。赵大、赵二,去准备印錾。”

“是!”工匠和学徒们都松了口气,小跑着去进行下一个环节。很快,刘老实就拿着一根牛油大蜡,和木头打造的十字架返了回来。先举着蜡烛,向炮口里反复照了几遍。然后又将木头十字架缓缓旋转着,向里探去,一边探,一边大声汇报,“表面检查光滑!前段探测没感觉到毛刺。中段也没毛刺,末段,末段靠近炮尾处,有两,三,有四处凸起。从炮口看不清楚,需要拿到外边去手工打磨。”

“好,赵大,赵二,给炮管打上咱们这个组的编号!送到下个工棚去。老刘,你带人继续清理滑车!张五,许六,你们两个去上个工棚瞄一眼,他们的下一轮炮管,什么时候开铸?”钱十五一边提笔在本子上记录,一边继续大声吩咐。

“是!”学徒们兴高采烈的答应着,在炮尾处錾上,“二号棚、十五、钱”字样,然后将炮管从滑车上卸下来,装进手推车,送往下一个工棚。工匠刘老实则把清理滑车的事情交给徒弟,自己四下瞄了瞄,悄悄地凑到匠师钱十五的面前,用非常小的声音询问,“钱匠,您说,这个月底,咱们能拿多少花红!”

“花红,花红,花红,花红你个头啊!”匠师钱十五将手中账本朝他脑袋狠狠砸了一下,大声说道,“我说老刘,你多想想正经事情行不行?这个月,咱们组已经被退回来三根炮管了,再多一根,我他奶奶的就得降级当普通工匠,你老刘就得重新去当学徒。这么大岁数去当学徒,你不觉着寒碜得慌啊!”

“那,那不是因为上夜班,不,不习惯么?”工匠老刘闪了两步,揉着被砸红的脑门儿低声辩解。“况且咱们组虽然有三根炮管被退了回来,可也比别人多做了七根呢。扣掉那三根返工的不算,还多四根呢!”

“我的刘大爷,跟你说多少次了,账不能这么算!”钱十五给气得两眼发黑,用力拍着自己的脑袋,大声求肯,“多做几根,只是多赚了几根炮管钱。但万一在试炮时炸了膛,你就不光把咱们这个组的饭碗,连同前一班筑炮的和后一班负责手工精磨的,都给砸了。到时候,即便我不找你麻烦,他们也得找你!”

“他们敢,三号棚的王秃子,当初进作坊考试时,还是我招的他呢。按辈分,他得叫我一声师父!”刘老实把眼睛一瞪,七个不服八个不忿。但是很快,他就像泄了气的癞蛤蟆一样,软了下去。又迅速四下看了看,以更低的声音询问,“我说钱匠,钱匠师,黄老歪他不会真下狠手吧。咱们可是最早跟了他的人!”

“关键是,人家淮安招的这批,用起来比咱们更顺手!”钱十五看了他一眼,很无奈的叹气,“您老当年是打锄头的,我是跟着我爹打门环,兽头、和锁头的。咱们都不算精细手艺。而人家淮安这边,要么就是打簪子,打头花的,要么就是做金链子,银镯子,铜镜子的。最不济,也是做酒壶,银盏和青铜夜壶的。手底下的活,那叫一个细发。再用上咱们都督和焦大匠弄出来的这些水锤,水钻,横竖磨床,你想想,做出来的东西,能差得了么?”

“那,那咱们,咱们就眼睁睁地让后来的人爬脑袋上去!”刘老实叹了口气,喃喃的抗议。

“不想让别人爬头顶上,咱们自个儿就得多下力气!”钱十五又用账本敲了他一下,低声训斥,“平时干活认真点儿。下了班后,也别老想着到处胡混。抓紧时间养足了精神,等着接下一个班。咱们都督最公道,只要你手底下出活,他绝对不会亏待你。啊,都督。都督又来看咱们了。赶紧给我站起来,把脸擦干净了。都督朝咱们这边过来了,马上就过来了!”

注:至少在唐代,中国工匠已经开始操纵各类原始车床。明代则有专著,记述了磨床的结构和用法。可以说一直到清初,中国的工业发展并不落后于世界太多。然后……

第159章 老婆找上门

“呃!”刘老实打了一个激灵,脸上的疲懒表情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朱八十一他经常能见到,特别是打下淮安之后这三个多月,几乎每隔一两天,大伙都能看到那张憨憨的笑脸。然而在朱八十一面前,即便是最疲懒的工匠,也不敢偷奸耍滑。无他,大伙能过上今天的好日子,全托了都督大人的福。做人不能不讲良心,如果不是朱都督带着大伙一起造甲造炮,大伙恐怕忙活上一整年,也落不下百十个铜子。哪可能像现在,管吃,管穿,每月除了工钱之外还有花红可以拿回家?

人和野兽之间很大的一个区别就是,人都有良心。特别是从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困窘状态,一下子就被拉到丰衣足食境地,恐怕他们一辈子,都无法会忘记这份恩情。

不光是刘老实,将作坊里的绝大多数工匠都如此,从内心深处感激着朱八十一。如果将眼下淮安城里的各色人等,按照对朱八十一的忠诚度排一个号,作为一个整体,工匠门恐怕还要排在武将和读书人前面。毕竟后两者,乱世当中投到别人麾下还照样能受到倚重。而工匠们,在朱八十一这里和在别人那,待遇和地位却是天壤之别。

“都督,都督!”“都督您来了!”“都督来了!”其他发觉朱八十一到来的匠师和工匠、学徒们,也纷纷主动打招呼。由于采用了流水线操作方式和大量的水力机械,专门负责炮管内部粗磨的炮字二号工坊,并不是很繁忙。很多时候,都是人在站着等一号工坊的铸件,而不是让铸件儿在等人。

在没有精确计时设备的条件下,出现这种情况是难免的事情。毕竟让人闲上一会儿,大伙还能趁机恢复一下体力,不会造成太大的损失。而炮管铸好后如果不趁热磨膛的话,待其完全冷却,研磨的难度就要成倍增加。并且不再适合用简单的水力磨床,必须完全靠依赖于手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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