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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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铜哨子的节奏始终不变,哪怕面对着的是狂风暴雨。

王保保身后的契丹弓箭手们,猛然觉得心里一阵发冷,以最快速度拉开角弓,将第二轮羽箭以斜向上四十度角射进前方的天空。

天空瞬间变得极暗,但倒映在红巾军枪锋上的夕照,却愈发地绚丽夺目。

“竖矛!”走在最前方的徐达猛地发出一声断喝,将手中的长矛笔直地竖起。

“竖矛!”“竖矛!”“竖矛!”“竖矛!”……

一连串浑厚男声,机械地重复。从亲兵到旅长、团长。从团长、营长、连长再到队伍中的伙长。

千余杆长缨,以同样的角度竖了起来。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单调的铜哨子声里,长矛像上了发条般,以同样的节奏,左右摇摆。

第二波羽箭掠过八十步的距离,来到淮安军头顶,呼啸着落下。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一连串怪异的声响,在淮安军的头顶不断炸起。

高速飞来的羽箭,被竖起的长矛层层过滤,能最后落到目标区域的,还不到总数的五分之一。

然而,就这五分之一羽箭当中,还要有一大半射在了淮安军胸前的板甲上,“叮!”“叮!”“叮!”溅起数道火星,然后无力地坠落。

走在前两排的淮安军将士,挨的羽箭最多,但是冷锻出来的面甲、板甲和护腿甲,却将他们遮得密不透风。

即便是破甲锥在三十步内正面射击,也未必能凿穿坚固的冷锻铁甲。更何况是普普通通的雕翎羽箭?

虽然从第四排开始,弟兄们就只有面甲和胸甲护身,大腿上不再覆盖任何防护。

然而除了一两个实在倒霉的家伙被流矢命中之外,九成九以上的弟兄,都在这一轮羽箭覆盖中,毫发无伤。

受了伤的弟兄,立刻按照训练时的要求,将长矛戳在了地上,牢牢地握住了矛杆,让自己的身体停留在了原地。

后排的袍泽立刻加快速度上前,补上了他空出来的位置。然后将长矛继续高高地竖起,伴着铜哨子声左右摇摆。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铜哨子声,锐利如刀。

倒映在枪锋上的夕照,点燃整个河滩,点燃所有人的眼睛。

箭雨继续,无止无休。

淮安第三军的老兵们顶着箭雨继续前进,不疾不徐。三角形的大阵在漫天箭雨中就像一头睡醒的巨龙,须爪张扬,鳞光闪烁。

它的身后是芒砀山。一千五百余年前,那个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陈胜,最后就埋骨于此。

它前方是滚滚黄河。四千余年前,轩辕氏曾经于河畔铸戈为犁,播种五谷。

它身左身右,是尧之都,是舜之壤,是禹之封。一代代华夏族的古圣先贤,在此开拓、守护、创造、传承。

这是它的土地,它的家园。

数千年来,总有一些野蛮的强盗,试图趁着它沉睡的时候,进入这里,偷走它的财富,玷污它的精神。

然而,每当黑暗时刻,它却总能被热血唤醒,在猎猎的寒风中,再度拍打起两只巨大的翅膀。

凌空翱翔。

左翼承载着历史,右翼承载着希望。

八十步、七十步、六十步、五十步……

眼看着从山坡上推下来的军阵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王保保的鼻尖上,慢慢滚下数滴冷汗。

不是第一次和红巾军交手,但像淮安第三军这样的红巾军,他却是平生第一次见到。

他的弯刀奋力挥动,令军阵中射出去的羽箭,越来越急。

急得像狂风暴雨。

按照他以往的经验,如果是颍州红巾,在如此密集的羽箭打击下,即便不崩溃,也将被压制得无法再前进半步。

但是,眼前这支铠甲上涂满了泥巴的红巾军,却依旧在徐徐前推,永远保持着同一个节奏。

浓密的箭雨非但没能让淮安第三军的大阵分崩离析,忽明忽暗的天空,反倒给本来就杀气腾腾的军阵平添了几分神秘和威严。

“换破甲锥,换破甲锥!”蔡子英在王保保身边,声嘶力竭地提醒。

已经胳膊发酸的弓箭手们,立刻换上了锐利的破甲锥。拉满角弓,将其平着射了出去。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走在最前排的淮安军将士身上,不断传来刺耳的金属撞击声,火星在傍晚的霞光里,闪烁如同晨曦中的星星。

有人因为运气不好,被破甲锥从铠甲的接缝处射了进去,痛苦地抓住矛杆,在原地缓缓转圈。

他们留出的空缺,迅速被第二排袍泽填补。整个三角型大阵,依旧锐利如初。

他们依旧在推进,不疾,不徐。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铜哨子声钻透连绵的战鼓,深深地钻进弓箭手的耳朵,令他们头皮发乍,两腿发软。

四十步、三十步、二十步。

随着距离的接近,伤亡在不断增加,但哨音的节奏,却始终不变。

淮安军的将士随着哨音,迈动整齐的步伐,从容不迫,仿佛要去享受一顿约定已久的盛宴。

刺耳的哨音里,王保保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脏在迅速下沉。他身边的兵力足足是对方的两倍半,但他却不再有任何把握,自己能挡住对手。

“吹角,命令伏兵出击!”高高地举起弯刀,他果断地做出决定。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号角声忽然变得苍凉,仿佛野兽在召唤失散的同伴。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左右两侧树林里,有愤怒的号角声相应。早已急得两眼冒火的脱因帖木儿与贺宗哲,各自带着三千伏兵,呼啸而出。

他们从侧后方冲向淮安军。

他们要把这只刚刚醒来的巨龙,再度推入黑暗。

然而,淮安第三军中的战旗,却突然高高起挑了起来,在迎面吹过来的河风中,猎猎挥舞。

“放平长枪!”徐达猛地将自己的长矛对准正前方,大声断喝。

“吱————吱————”哨子声猛地一变,由三拍变成两拍。

“吱————吱————”“吱————吱————”“吱————吱————”凄厉的铜哨子声里,原本高高竖起的长枪,像怒放的鲜花一样,层层向前绽放。

一层,两层,三层……

“吱————————”所有哨音,汇集成一声长长地龙吟。

所有长枪一齐向前捅去,宛若巨龙磨亮的牙齿。

第317章 黄河赋(下十五)

“全体——迎战!”王保保大喝一声,顺手从地面上抄起一块盾牌,大步迎向正对着自己的枪锋。

对手速度依旧不快,仅仅比先前稍稍提高了些许一点儿。应该是不懂得充分利用山势,或者是由于主将过于死板,为了保持阵形而故意放弃了对山坡的利用。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破绽,他必须牢牢地抓住。

“全体——迎战!”百余名忠心耿耿的家丁大吼着追上去,将王保保团团围在了正中央,每个人手里都持着弯刀和圆盾。然后像一个车轮般,朝淮安第三军滚了过去。

这是探马赤军老祖宗留下来的战术,临阵对敌,再恰当不过。当年王保保等人的祖辈,就靠着这种战术打得南宋将士抱头鼠窜。如今,他们要复制祖先的辉煌。

河滩上的两千余名探马赤军,也迅速上前,牢牢护住王保保的左右两侧。弓箭手丢弃了角弓,从腰间拔出弯刀。重步兵高高地举起长柄大斧、刀盾手将身体掩在盾牌之后,刀锋向下斜指,长铣手则将带着刺的铁叉子,从第二排位置伸过来,于自家人身前交错晃动,为敌军靠近制造障碍……

尽管被铜哨子声吵得心烦意乱,这支探马赤军,依旧表现出了训练有素的一面。所有战阵配合,都做得一丝不苟。

他们依旧有信心战胜对手。

因为对于步战而言,兵种过于单一是纯粹的找死行为。虽然对手眼下气势正盛,手里却只有长枪。而他们手里的兵器,却是长短配合,可远可近。

长枪不利于近战。

按照以往的经验,只要双方将距离缩短到半丈吱内,等待着淮安军的,有可能将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不需要参战的蒙古号手,岔开双腿,站在河滩上,将手中牛角吹得声嘶力竭。宛若猛兽嗜血的长嚎,带着金属的冰冷,透过重重铠甲,一直刺入人的骨髓。

河滩上忽然变得万籁俱寂。

不敢保证火炮会不会炸膛的徐州炮手们,被督战队逼着返回弹药箱旁,拼命用抹布沾了河水,冷却炮身。

待炮身完全冷却之后,也许,他们就有下一次发射机会。

河面上的四艘战舰,也停止了没有任何准头的发射。扯满了风帆,以最快速度向岸边靠近。

没有鼓声,没有号角,只有船桨击打水面的声音,哗哗哗,哗哗哗,好像士兵整齐的步伐。

山坡上压下来的淮安军,也同样变得悄然无息,平端着长枪,继续缓缓前行,就像一座移动的高山。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蒙古号角再度响起,充满了焦躁。

两千余探马赤军在号角的催促下,加速向对手冲去。

从山坡上压下来的淮安军继续下压,战术单调得令人发指。

“啊——啊……!”探马赤军们扯开嗓子,像野兽一样嚎叫。盾牌、长矛、长铣、大斧对准越来越近的枪锋,两眼一眨不眨,浑身肌肉僵硬如冰。

对方的阵形太密了,根本没有任何空档。长枪紧挨着长枪,就像一排细密的牙齿。所以他们必须找到破绽,顶住对手第一波突刺,才能渗透进去。然后才能施展自己一方最擅长的小队列配合冲杀。但,但破绽究竟在什么位置?

没有破绽,只能硬碰硬。

看最后一刻,谁的手更稳当,谁的铠甲更结实。

“啊——啊……!”探马赤军们的叫声愈发凄厉,恨不能将腔子里的所有紧张都随着叫声排体外。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回应他们的,只有整齐的脚步声,如上了发条的机器般整齐划一。

十步、九步、八步、七步、六步……

“啊——!”终于一群探马赤军无法承受枪锋带来的压力,脱离本阵,大叫着向前扑去。

“吱————————”长长地龙吟再度响起,刺破天边绚丽的晚霞。如晨曦一样涤荡世间黑暗。

最外侧的淮安将士们手里的长枪,以同样的速度和角度,猛然前刺。整个三角阵的顶端和左右两个边缘,瞬间向外延伸了半丈宽。

“噗!”冷兵器刺入肉体的声音,令人额头发木。用千斤水锤反复锻压出来的枪锋,毫无阻碍地刺穿了探马赤军身上的皮甲,刺破皮肤、肌肉和单薄的肋骨,将里边的内脏搅得一团粉碎。

大部分被刺穿身体的探马赤军将士,当场气绝。还有十几个没被伤到要害的,挂在冰冷的枪锋上,大声惨叫,“啊——啊——啊——”

包裹在面甲后的脸孔上,闪过了一丝不忍。但长时间的训练,却让位于三角阵最外侧的所有淮安将士,毫不犹豫地采用了同样的动作。枪纂后抽,抢身转动,锐利的枪锋迅速拔出。无数条血光紧跟着飞上了天空,然后落下来,不分彼此地染红敌我双方的眼睛。

“啊——啊……啊……啊……!”十几个没立刻断气的幸运儿或者倒霉蛋,张开双臂,在血雨中大声惨叫,身体一圈一圈旋转着,旋转着,试图寻找一个支撑。然而,他们却最终什么都没有找到,仰面朝天倒了下去,圆睁的双眼里,写满了恐惧与绝望。

“吱————!”哨子声忽然又响了起来,将所有淮安军将士从短暂的失神中唤醒。随即,整个铁三角大阵又开始向前推进,“轰轰轰”,“轰轰轰”,牛皮战靴踩得大地上下晃动。

“冲上去,冲上去拦住他们!”探马吃军队阵列里,有将领在声嘶力竭地大叫。但是语调里,却隐隐透出了几分恐慌。

如此冷酷的杀戮,他们也是第一次见到。在此之前,他们周围,从来没有任何人,将军队训练得像一台机器般,不带丝毫属于人类的感情。“冲上去,冲上去杀光他们!”的确,有大批的回过神来的探马赤军,组成他们最拿手的小队冲上。就像一群秋夜里的飞蛾,绝望地扑向明亮的篝火。

大批的飞蛾,在刚刚接近火焰边缘,就被活活“烧死”,落在篝火周围,变成一具具尸体。

但是也有少数个头足够大,运气足够好的飞蛾,在同伴的掩护下,成功地砸入了火焰中央,发出“咚咚”的声响。

长三角形的淮安军枪阵,被砸出一个又一个小的塌陷。然而,这些塌陷却很快就恢复如初。

倒下的淮安军士卒,被迅速推开,无论生死。

里层的弟兄,则逐排向前补位。雪亮的枪锋,平平地指向阵外,等待对手下一次靠近,等待下一次出枪,无悔,亦无惧。

肉搏战几乎在刚刚展开的瞬间,就进入了白热化状态。

从没被打得如此惨痛的探马赤军,在各级将领的督促下,一次又一次,以各种方式,向淮安铁三角展开了反击。

他们不甘心。

他们无法忍受。

明明那群刚刚放下锄头的农夫什么都不会,连基本的兵器搭配都不懂。就知道拿着一杆长枪不断地向前捅。

而他们,却是祖一辈,父一辈都以征战为生,每个人至少都熟练掌握了两种以上兵器,并且通晓不下二十种战阵配合。

他们是天生的掠食者,而对手不过是一群猎物。

谁曾想到,这群猎物却突然长出了犄角,捅破了掠食者的肚皮!

往前捅,往前捅,往前捅,没有变化,没有后招,这算什么本事?

然而,虎扑、蛇盘、狼跃、鹰击,各种各样的战斗花巧,在上百杆齐刷刷前捅的长枪面前,却全都失去了作用。

只要双方距离接近到半丈以内,三角阵中,就是齐齐的一排长枪。

每个人身体的宽度上,至少有一杆。无论是向左挪动,还是向右闪避,总有一杆长枪在那里等着你。

有些武艺娴熟的探马赤军,毫不犹豫地卧倒在地,试图从对方的下盘寻找突破口。

然而,令他们无比绝望的是,没等他们靠近攻击位置,已经有数条长枪,从三角阵的第二排捅了出来。自上向下,梳子般,护住了第一排将士的双腿。

攻不进去,他们只能徐徐后退,然后等待对方主动追击,露出破绽。

但是,淮安军的三角阵中,却没有任何人主动追出来。整个军阵缓缓地调整到最初形状,缓缓前压,依旧像先前一样,不疾不徐。

凡是被三角阵压到的位置,都迅速土崩瓦解。

巨大的压力下,探马赤军纷纷后退,以免成为枪下之鬼。

但是,总会有一些血勇之辈,不甘心就这样被击败,宁愿用生命捍卫祖辈的荣誉。

他们瞅准机会,咆哮着冲上去,试图力挽狂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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