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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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0章 庙算

最近一段时间,大元皇帝妥欢帖木儿的心情很是不错。

自打上次沙河惨败之后,沉寂了一整年的官军终于重振声威,再度攻入了河南江北行省境内,将各路大大小小的红巾反贼打得七零八落。

布王三丢光地盘,躲入别人的麾下摇尾乞怜,孟海马身首异处,死无葬身之地。刘福通龟缩进汴梁,闭门不出;芝麻李身负重伤,生死难料。赵君用接连丢了睢阳、徐州,成了寄人篱下的一头丧家野狗。即便是先前气势最盛的淮安红巾,也被脱脱的三十万大军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接连放弃了睢宁、宿迁、桃园等地,一路逃回了淮河东岸,借助黄淮之险苟延残喘。

照着目前的态势,彻底将红巾贼剿灭干净,也就是年底的事情了。大元朝在他妥欢帖木儿手里,终于又露出了中兴的曙光。虽然为了这缕曙光的到来,民间付出的代价稍微大了一些,从睢阳到睢宁,方圆近千里的地域彻底毁于洪水,上百万黎庶葬身鱼鳖。

不过对于朝廷来说,这点儿损失有什么值得可惜的呢?老百姓不过是户籍册子上的一堆数字而已,今天少个几百万,用不了二十年就会又多出来。

想当年蒙古人祖先南下,从斡难河畔一直杀到崖山脚下,将女真人、契丹人、党项人和汉人,杀了不计其数。如今那白骨露于野的地方,不是照样又重新涌满了炊烟么?况且睢阳、徐州那一带,已经被红巾贼控制快两年了,老百姓跟反贼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根本分不清楚彼此。即便脱脱不下令炸开黄河,水淹千里。待收复这些地区后,也得好好杀上一番,以儆效尤。同样是杀,直接用水淹死,反而比用刀子省了官府许多力气。

如果换做刚刚继位没多久那会儿,发现脱脱杀死了这么多无辜百姓之后,大元皇帝妥欢帖木儿即便是装,也要假惺惺地下旨训斥一番。那时候他踌躇满志,想做全天下人的大可汗。所以汉人在他心中份量虽然轻一些的,但也算是四等子民。所以当有人提出要杀光“张、王、刘、李、赵”五大姓时,他立刻毫不犹豫地表示了拒绝。(注1)

然而,如果现在有人再把当年的提议重拾起来,妥欢帖木儿就会仔细考虑一番了。经历了这么多风风雨雨,他越来越发现,权臣伯颜当年的那个提议,其实未必没有可取之处。

汉人不可信,虽然朝廷里的汉人臣子当中,绝大部分都忠心耿耿。但十个里边,肯定有那么一两个不安分的,偷偷地吃里趴外,与贼人暗通款曲。否则,前一段时间,反贼也不会闹腾得那么厉害,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官军打得望风而逃。

妥欢帖木儿不知道那个偷偷向红巾贼泄漏“秘密”的奸臣是谁,但他却知道怎么做最为稳妥。当羊群里发生瘟疫的时候,最聪明的选择,就是将整群的羊都杀掉。游牧民族祖先的智慧,给了他足够的提醒。所以这次炸黄河之举,他就没让朝廷中任何一个汉臣知晓,果然,从始至终,没有任何消息走漏。令十几万红巾贼在睡梦中,就被河水屠杀殆尽。(注2)

水淹了芝麻李和赵君用两个反贼麾下的十几万大军之后,睢阳城就彻底固若金汤了。徐州城也很快就不攻而克。有了这两座城池横在中间,刘福通和剩下的另外一个大反贼朱重九两个之间的联系,就被彻底切断,互相之间谁都帮不了谁。然后,朝廷就可以先看住一个,再吃掉另外一个,将他们从容击破、斩杀。

快了,就快了,虽然不喜欢脱脱兄弟两个专权。但妥欢帖木儿却依旧相信脱脱的能力。有此人带着三十万大军和大元朝以倾国之力打造的火炮,反贼朱重九即便真的像传言那样,有发掌心雷的本事,也多蹦达不过这个秋天。

然后朝廷就可以从南方班师,然后就可以派脱脱带着大军去冰天雪地里讨伐那些不安分的女真人。然后借助脱脱常年领兵在外征战的机会,妥欢帖木儿自己就能提拔贤臣,分散他们兄弟两个的权力,不声不响剪除其羽翼,以备不测。

想到心腹大患们即将被逐一剪除,妥欢帖木儿心情就觉得一阵阵轻松。高兴的时候,他就喜欢找几个年青的宫女来,修习藏传秘法,“演揲儿”。感受这天地间最原始的快乐,进而汲取用少女们阴气,调和自己的阳气,以求长生。

这是中书右丞哈麻请来乌斯藏高僧,教授予他的秘法。向来是有“大气运”者,才能修习。以前脱脱在朝的时候,怕后者知道后,公开闹到朝堂上去不好看,妥欢帖木儿只敢偶尔偷偷跟奇皇后双修一次。如今脱脱带兵南征去了,他弟弟也先帖木儿又是个糊涂蛋,没本事把眼线撒入后宫来,所以妥欢帖木儿就堂而皇之地把修行摆在了明面上。

不过今天还没等他感觉到阴气润体,外边就响起一连串砸门声,“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急噪如夏夜里的滚雷。

“谁敲门?”妥欢帖木儿被砸门声吵得火冒三丈,一把推开怀里的宫女,红着眼睛喝问。“阿鲁不花,你死了么?有人闯宫,居然还不把他拿下?!”

“末将,末将不敢!”当值的怯薛军千户阿鲁不花吓得噗通一声,跪在了宫门口,“是,是皇后,皇后来了。亲自在敲门,请求觐见陛下。”

“皇后?是伯颜乎都么?让她走,朕不想见他!”妥欢帖木儿闻听,心中的浴火和怒火交缠而起,“朕忙着呢,没时间听她啰嗦。”

“陛下,是忙着处理朝政呢,还是忙着教导太子呢?”寝宫门口,立刻传来了一声低低的冷笑。仿佛秋风般,瞬间让妥欢帖木儿心中的火焰熄灭的一大半儿。

他一共有三个皇后。第一个皇后钦察达纳失里是权臣燕铁木儿的女儿,当年仗着有其父亲撑腰,横行后宫,让他恨得咬牙切齿。所以燕帖木儿尸骨未寒,此女就被他赶出了皇宫,一杯毒酒结果了性命。

另外两个皇后,就是大皇后伯颜乎都和二皇后奇氏了。当年他被贬高丽,生死难料的时候,就是奇氏陪着他渡过了那段最痛苦的时光。所以赐死第一任皇后钦察达纳失里不久,他就准备立奇氏为后。然而因为奇氏是高丽人,血脉不纯。所以在另外一个权臣伯颜的逼迫下, 他只能选择自己的远亲,毓德王弘吉剌·孛罗帖木儿之女伯颜乎都来执掌内宫。

不过妥欢帖木儿一点儿都不喜欢伯颜乎都,所以很少跟后者同房。大部分时间,都留在奇氏那里,并且给齐氏取了个蒙古名字,叫做完者乎都。而奇氏的肚子也真争气,很快就给他产下麟儿,皇太子爱猷识理答腊。他也就名正言顺地将奇氏封为第二皇后,与伯颜乎都在后宫内分庭抗礼。

然而爱情这东西,保质期向来都不会太长。特别是在帝王之家更是如此。妥欢帖木儿虽然跟奇氏属于患难夫妻,但后者毕竟今年已经三十八岁了。曾经柔软的手指早已变得像树枝般坚硬,曾经完美的玉足,也渐渐开始起了老茧。所以最近几次修习“演揲儿”秘法,妥欢帖木儿都没有派人去请奇氏,并且特地叮嘱过当值的怯薛和太监、宫女们,谁在也不准向外走漏消息。

很显然,在后宫里边,他的话没有百分之百起到作用。有人偷偷的把事情告知了奇氏,而奇氏闻听之后,居然打上门来问罪了!

如果换了别的妃子,哪怕是伯颜乎都这个大皇后,妥欢帖木儿都可以毫不客气地命人将其赶走。但是来的是完者乎都,当年饥寒交迫时亲手给他做衣服穿,给他腌橘梗吃的奇氏,他就彻底心虚了。连忙用大被子将四名吓得瑟瑟发抖的年青宫女盖好,然后整理了一番衣服,亲自走出去开门,“原来是你啊?既然来了,直接进来便是,又何必一惊一乍的敲门,把自己弄得像个外人一般?”

“陛下没传召妾身侍寝,妾身哪里敢直接闯进来啊?一旦打扰了陛下的雅兴,妾身这无凭无根的异族女人,还不得死无葬身之地么?”奇氏却没有立刻进门,双膝跪倒,红着眼睛回应。

这段话,句句都带着刺。既点出了妥欢帖木儿负情薄幸,又摆出了奇家当年为了支持妥欢帖木儿所付出的代价。全家被权臣伯颜指使高丽王斩杀,只留下了奇氏孤苦伶仃一个弱女子。

一刹那,有股负疚的感觉就涌上了妥欢帖木儿的心头。让那短时间内,竟然无言以对。

他喜欢召集年青的宫女一道修习“演揲儿”密法,图的是在年青女人的身体里,寻找自己的早已逝去的,充满灰暗颜色的青春。但是,他却对她们没有任何感情。他的感情全都给了奇氏,就像传说中的唐明皇将感情全都给了杨玉环一样,如假包换。

“皇上如果厌倦了妾身,尽管赐妾身一卷经书。妾身愿意从此之后,青灯古佛,夜夜念诵。以求皇上开开心心,长生不老!”见妥欢帖木儿半晌不接自己的话茬,奇氏又磕了个头,扬起脸来说道。

两行清泪,淌在她不再年青的面孔上,一直流到腮边,落地无声。妥欢帖木儿心里顿时难受得就像被刀子捅了一般,浴火和怒火一扫而空。“皇后平身,皇后,你,你明知道我对你的心意,你,你又何必说出如此绝情的话来?”

“妾身原本知道皇上的心意,但是,但是妾身现在不知道了。真的不知道了!”奇皇后一边哭,一边摇头,真的是梨花带雨。

“起来,起来,你有话起来说便是!”妥欢帖木儿的眼睛里,也隐隐泛起了泪光。伸出双手,将奇氏硬生生从地面上拉起,“进去,有什么话,咱们夫妻进去说,外边露水重,小心伤了身体!”

“妾身早点病死了,不是就又能腾出一个皇后的位置么?呜呜,呜呜呜……”奇氏被拖得向前跌了一步,顺势趴在妥欢帖木儿的肩膀上,放声大哭。

“这,这,朕,朕没那个意思。朕,朕这不是怕你累到么?你也知道,乌斯藏高僧的秘法,修炼起来有多累人!”妥欢帖木儿红着脸,讪讪地在奇氏背上拍打。随即,又迅速回过头,冲着大被子底下瑟瑟发抖的宫女们喝令,“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退下!”

“是,奴婢告退!”四名年青的宫女死里逃生,赶紧翻身下床,施了个礼,衣衫不整地逃出门外。

“你,你要是不嫌累。朕,朕以后就只跟你一个人修炼。就,就咱们俩,夫妻双修!行不行,咱们现在就可以开始!”妥欢帖木儿又拍了几下奇氏的后背,耐心地跟对方商量。

先前服下的藏药还没彻底失效,说着说着,他就觉得丹田下一团燥热。干脆顺水推舟,将奇氏直接抱上了大床。“来人,给朕关门,今晚无论谁来打扰,都不准再开!”

“是!”怯薛千户阿鲁不花答应一声,干脆利落地关上门。带着十几名当值的侍卫,退出二十步远。眼观鼻,鼻观心,假装封闭了六识,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

他们怕打搅了皇帝和皇后的雅兴,谁料寝宫之中,奇皇后却拿起了架子。双手将妥欢帖木儿的身体撑开,低声叫道,“陛下,陛下且慢。妾身,妾身今晚,是有事来找你。不要,妾身不用别人用过的东西。”

“什么事情不能明天再说?!”又是赔礼,又是施展手段,却换来了对方的拒绝。妥欢帖木儿欲火攻心,立刻就变了脸色。

“妾身,妾身真有正事!”奇氏一看,赶紧滚下床,跪在地上重新磕头,“陛下息怒,臣妾,臣妾有国事禀告。”

“国事,你搀和什么国事。你平素连宫门都很少出?”妥欢帖木儿根本不相信对方的借口,冷着脸质问。

“陛下,臣妾虽然不出宫门。可,可这天下做生意的高丽人,可都是臣妾的耳目。很多事情,别人瞒得了陛下,却未必瞒得了臣妾!”奇氏又磕了个头,郑重回应。

“嗯?”这下,妥欢帖木儿不得不重视了,强压住心头的欲火,低声追问,“那你赶紧说,你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了。难道我的那些叔伯兄弟,又起了什么不安分年头了不成?”

“比那还要可怕十倍!”奇氏摇了摇头,漂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慌,“臣妾,臣妾听闻,脱脱,脱脱与朱重九勾结,准备,准备以黄河为界,平分天下!”

注1:杀光四大姓,元丞相伯颜认为汉人太多,不利于蒙元朝廷统治,所以提议,杀光人数最多的五个姓氏,张、王、刘、李、赵。但是这个提议被妥欢帖木儿拒绝。不久,妥欢帖木儿联合脱脱,成功驱逐了伯颜。诛杀五大姓之事作罢。

注2:元末农民起义爆发之后,妥欢帖木儿和脱脱君臣迁怒于所有汉人,下令,“凡议军事,汉人、南人官僚必须回避。”即便是中书左丞韩元善、中书参政韩镛这种高官,遇到商议平叛之事,也被勒令退下。

注3:演揲儿法,又名大喜乐,是佛教中的一个邪修分支。讲究采阴补阳,通过肉欲来感悟佛法。至今藏传佛教的某些分支里,还有其遗毒存在。

第321章 黑手

“这不可能,你从哪里听来的鬼话?”妥欢帖木儿打了个哆嗦,长身而起,心中的所有火焰全部熄灭殆尽。“脱脱再蠢,也不可能跟朱屠户去勾结。那姓朱的可是去年刚刚发过什么高邮檄文,誓言要把我大元君臣全都赶回漠北。脱脱再怎么说也是个蒙古人,怎么可能跟他划河而治?”

话虽然说得极为理性,然而妥欢帖木儿的脸色,却是瞬息万变。在他即位之前,大元朝已经有两代皇帝被权臣玩弄于股掌之上;他的母亲八不沙,也是死于权臣燕帖木儿之手;他登基之后很长时间内受另外一个权臣伯颜控制,寝食难安。这世界上,可以说没有第二个人,比他还明白权臣的可怕。而脱脱和也先帖木儿兄弟,此刻却是一个在外领军,一个在内主政,门生党羽遍布朝野……

“皇后听谁说的?脱脱跟朱屠户勾结?有证据么?如果没有,以后谁跟你说这些话,你就直接下令杀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住心中的慌乱,妥欢帖木儿继续说道。

这不是掩耳盗铃,而是为了不将君臣之间的猜忌暴露在明处。毕竟前方激战正酣,有超过三十万大军归脱脱统辖,沿途还有五十余万民壮随时听候调遣,接力运送粮草辎重。如果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到前线去,动摇了军心不说,万一逼得脱脱走投无路,谁知道此人会做出什么莽撞事情来?那可就不只是黄袍加身的事情了,弄不好,大元朝瞬间就要亡国灭种。

“是雪雪的妹妹敖墩今晚进宫来偷偷跟妾身说的。仓促之间,妾身当然拿不出任何证据!”奇皇后想了想,低着头回应。

妥欢帖木儿眼前立刻出现一个风风火火的影子,忍不住苦笑着摇头。“她的话,你居然也敢听?她哪一次做事情,不是见风就下雨?”

敖墩是中书右丞哈麻的幼妹,而她的母亲巴雅尔,则是妥欢帖木儿的弟弟,宁宗皇帝懿璘质班的乳母。

宁宗七岁登基,在位五十三天早夭。然后妥欢帖木儿才被流放地接回来,做了大元朝的皇帝。

当时朝中大权,被太皇太后弘吉剌·卜答失里和权臣燕帖木儿两人瓜分,皇帝实际上傀儡。而妥欢帖木儿和父亲,明宗和世瓎,母亲八不沙,全都是死得不明不白。

所以妥欢帖木儿一直认为,自己的弟弟懿璘质班也是死于谋杀。至于太皇太后弘吉剌·卜答失里和权臣燕帖木儿两人为什么会对才七岁懿璘质班下手,则是因为懿璘质班不听话。被杀之后,还有自己这个看起来更听话的哥哥可以成为他的替代品。

故而妥欢帖木儿内心深处,始终对自家早夭的弟弟,存着一份愧疚。所以对弟弟当年的乳母一家,就爱屋及乌。真正掌权之后,对于哈麻、雪雪、敖墩三个,大加怜惜。给了他们兄妹随意出入皇宫的权力,彼此之间像朋友一般亲密无间。

作为大元朝的二皇后,奇氏当然知道在自家丈夫心目中,敖墩是直心肠大嘴巴的傻姑娘一个,说出来的话没有丝毫说服力。但她却坚持认为,越是这种直心眼的女人,才越没有私心。想到这儿,她忍不住低声反驳道:“敖墩的话,当然未必完全属实。可传言都到了她耳朵里,陛下却什么都没听说,这难道还不足够奇怪么?”

“群臣都是稳重人,谁会像敖墩一样,什么都敢跟你说?”妥欢帖木儿又笑了笑,继续摇头。

“群臣是怕遭到报复,不敢说吧?”奇氏也笑了笑,撇着嘴摇头。

妥欢帖木儿无言以对,只能报以一声长叹。

有些话,敖墩能说,但他的两个哥哥哈麻和雪雪却不能说。话从敖墩嘴里说出来,是女人家嚼舌头根子,即便错了,也不好深究。可从中书右丞哈麻和御史大夫雪雪两人嘴里说出来,却会立刻遭到脱脱一系人马的反击,弄不好就要落个蓄意诬陷当朝重臣的罪名,将全家流放到岭南都不够。

所以,他这个皇帝,有时候就是个聋子和瞎子。脱脱想架空他,也先帖木儿想糊弄他,而另外一系臣子,眼下看起来忠心耿耿,谁知道要让他们取代了脱脱之后,会不会比后者做得还要过分?这朝堂上啊,看起来一团和气。实际上每天都是刀光剑影,丝毫不比两军阵前来得差。

“无论如何,陛下都要多加小心!”奇氏知道妥欢帖木儿心里的矛盾之处,想了想,将语气放缓了一些,柔声劝谏。“马上就到八月了,脱脱四月份出征,五月初水淹睢徐,六月兵临淮安呈现。随后整整三个月,毫无寸进……”

“朱屠户要是那么好灭,先前就不会打得月阔察儿等人望风而逃了!”妥欢帖木儿忽然大怒,甩了下衣袖,厉声回应。“你不要说了,朕不会因为外边的风言风语,就犯临阵换将的大忌。那只会便宜了红巾贼,绝不会给朝廷带来丝毫益处!”

“妾捕风捉影,离间君臣,死罪,死罪!”奇皇后脸一红,立刻盈盈下拜,垂泪欲滴。

与其他朝代不同,大元朝的皇后,有提拔外臣之权。中书平章政事月阔察儿一直走的就是她的门路。而妥欢帖木儿为了分脱脱的权,也默许了奇氏在朝堂中安插党羽。只是月阔察儿这厮实在不争气,当年连黄河都没过,就被赵君用一把火烧回来了。导致奇氏听丈夫一提起此人的名字,就觉得心虚气短。

“你是为了我,这我知道!”妥欢帖木儿最见不得奇氏的眼泪,叹了口气,走过去,双手将后者拉起来,抱入怀中,“但有些事情,实在急不得。也先帖木儿阻塞言路,脱脱专权跋扈,朕其实心里像镜子一般清楚。但,但比起剿灭朱屠户来说,这,这其实都算不得什么大事儿。即便当初伯颜那样权倾天下又是如何,到最后,朕不照样收拾了他?”

“陛下是天纵之才!”感觉到妥欢帖木儿怀里的温度,奇氏抽了抽鼻子,幽幽地回应。“是妾身胆小,妾身至今半夜做噩梦,依旧是咱们小时候在高丽那会儿,连个小小侍卫,都敢问都不问,就当着妾身的面儿,把妾身的婢女一刀两断。”

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给妥欢帖木儿心里,也留下了极重的阴影。他又叹了口气,幽幽地回应,“你放心,正因为朕经历过,所以朕才不会重复父皇的老路。朕的眼睛,这些天也在一直盯着南方。脱脱一举一动,朕掌握得不比外边那些人少。”

“那么说,陛下早就听见过外边的流言了?”奇氏仰起头,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追问。

“没!”妥欢帖木儿脸色发红,笑着摇头。“这话,还真没传到这儿,想必是底下人,觉得过于耸人听闻吧!”

“哦?”奇氏做恍然大悟状,然后笑了笑,继续问道,“那陛下可曾知道更耸人听闻的事情,两个多月前,脱脱在芒砀山下,吃了一场大败仗?”

“两个多月前,怎么可能?”妥欢帖木儿将奇氏放下,站起身,烦躁地来回走动。“两个多月前,他不刚刚水淹了芝麻李的十万大军么?怎么可能还在芒砀山那儿吃败仗?”

“臣妾听闻,当时芝麻李被逼进了芒砀山中,已经束手待毙了。”奇氏站起来,目光紧紧追随妥欢帖木儿的背影。“结果,脱脱轻敌大意,主力按兵不动。让察罕贴木儿带了毛葫芦兵去打。谁料察罕贴木儿派了一万大军过去,最后只有不到一百人逃了回来!”

“嗯?”妥欢帖木儿眉头一跳,双目之中立刻闪起两道寒光,“你这又是听谁说得。察罕贴木儿不是月阔察儿的人么?月阔察儿怎么没有上报?”

消息是月阔察儿提供的,已经雪雪私下证实过,绝对可靠。但是,奇氏却不能向自家丈夫坦诚消息来源。想了想,低声回应,“妾身是听朴不花说的。他,他,陛下您也知道,淮安那边现在产一种罐玉镜子,深得大都城中命妇们的追捧。朴不花的族人就想去买一面来,进献给妾身。结果在淮安那边,刚好看着朱屠户押送俘虏入城。”

“嗯——!”妥欢帖木儿气得浑身发抖。玻璃镜子,巴掌大一块儿在大都城内,就能卖到万贯以上。朴不花等人此举,不是资敌,又算什么?

然而,他却无法将朴不花抓了治罪。因为眼下不但是两个皇后手里都有玻璃镜子,大都城内,是个掌权的臣子之家,都买了不止一块。如果认真计较的话,他即便是把整个朝堂清空了,恐怕都不够大都城内镜子总数的十分之一。

奇氏却早已摸透了妥欢帖木儿的脾气,笑了笑,继续补充,“然后妾身就暗中留了神,让朴不花派人去详查。结果一查才知道,察罕贴木儿之所以不上报此事,是因为脱脱怕动摇军心,不准他上报。而脱脱先前之所以能顺利收复徐州、睢宁等地,也是因为朱重九主动放弃了这些地方,带着大军和百姓自行撤回了淮河以东。”

“能逼迫朱屠户主动退避,也是一桩大功!”妥欢帖木儿强压住心中火气,咬牙切齿地点评。他能听出来,奇氏在蓄意攻击脱脱。他同样能听出来,奇氏话基本属实,脱脱先前,的确在虚报战功,掩饰败绩。但脱脱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把自己这个皇帝也蒙在鼓里?难道就是怕自己不肯给他全力的支持么?他把自己这个皇帝当成什么了?当成一个老糊涂,还是一个刚刚即位,没有半点执政经验的生瓜蛋子?

正气得两眼发黑之际,却又听见奇氏叹了口气,幽幽的补充,“臣妾还曾听闻,脱脱和朱屠户两个人,曾经在淮河上,隔着河水,走船换将。他用被俘的红巾贼头傅友德、刘聚、王国定等贼,换回了察罕麾下的蔡子英、扩廓帖木儿和脱因帖木儿,还有他麾下的奈曼不花、白音不花、李大眼等。双方被换回来的人,都毫发无伤。”

第322章 朴不花

“大胆!”妥欢帖木儿一巴掌拍在床沿上,手掌心处传来一阵钻心的疼。

虚报战功的举动他可以理解,掩盖败绩的行为他也可以原谅,毕竟王师在最近一两年里连遭败绩,又刚刚炸开黄河淹死了许多老百姓,无论军心和民心都低落到了极点,非常需要用一系列大胜来鼓舞士气。

但私下跟朱屠户交换战俘这种事,却远远超出了他的容忍限度。谁给了脱脱这么大的权力?难道那些被擒获的著名贼头,不经自己御笔亲批,就可以随便赦免的么?如果连决定贼头们生死的权力,都归了脱脱。他这个丞相,和自己这个皇帝之间,到底还存在多少差别?

更何况换回来的俘虏当中,除了蔡子英这个废物进士之外,其他几个人,都是自己听都没听说过的小角色。身为臣子,战败了之后以身殉国,乃他们的本分。为什么要用傅友德这种远近闻名的大贼去赎?这,不是放虎归山又是什么?

“这些事情你又是听谁说得,还是朴不花么?他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看了一眼被吓得低头不语的奇氏,妥欢帖木儿咬住牙追问。

“臣妾,臣妾去南边做生意的族人,带回,带回了几张报纸!”既然药已经下足份量了,奇氏就果断地收起毒牙,“就是朝廷禁止传抄的那种小报,其中一份,上面写了双方走船换将的全部经过,还用木板雕了图,印在了报纸下面。”

“报纸?”闻听此言,妥欢帖木儿的眼神变得愈发冰冷。报纸是脱脱没出征前,劝说他下令禁绝的。理由是朱屠户利用此物蛊惑人心,煽动汉人跟着他一道造反。当时他本着让脱脱放心出征的态度,想都没想就答应了。现在倒着往回推测,却赫然发现,原来脱脱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在想着将前线的消息跟大都城隔离开来!

是可忍孰不可忍?

“把报纸拿来朕看,让朴不花也一起来见朕。还有,阿鲁不花,你派几个人,宣哈麻、雪雪两个入宫见朕。无论他们兄弟是否睡下了,都给朕宣进宫来!”

“是!皇上!”

“末将遵命!”二皇后奇氏和怯薛千夫长阿鲁不花先后答应着,小跑着退下。片刻之后,高丽太监,荣禄大夫朴不花抱着一大摞印满了字的皮纸,气喘吁吁地在门口高喊,“报,陛下,老奴奉命给您送报纸来了。”

“滚进来!”妥欢帖木儿跟朴不花也算自幼相交,看他故意弄出来的一脸油汗,火气先消了一小半儿,“你个杀千刀的狗贼,居然敢私藏报纸,朕今天一定要亲手剥了你的皮!”

“陛下饶命!”朴不花一个跟头扑进寝殿,肥胖的身体被门槛一绊,借着惯性像球一样滚到了妥欢帖木儿脚边儿上,“陛下,请念在老奴也是一片忠心的份上,饶恕老奴这次。老奴下辈子一定还做个阉人,报答您的大恩!”

“美死你!”妥欢帖木儿抬起腿,冲着朴不花屁股上轻轻踢了一脚,然后沉声吩咐,“别装了,你再装,朕这次也不会饶了你。赶紧滚起来,把报纸上有用的内容,一一指给朕看!”

“唉,唉!”朴不花撅着肥肥的大屁股,向前爬了几步。然后利落地在报纸当中翻出最重要的那份,“陛下请看,就是这张。老奴,老奴不是有意违抗您的圣旨。老奴,老奴的确是怕耽误了国事,所以,所以才冒死让他们买了这张回来!”

“闭嘴,朕自己看!”妥欢帖木儿一把夺过报纸,目光快速在上面扫动。

对于朱屠户那边印制的报纸,在朝廷下令禁绝之前,他自己其实也没少看。上面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看起来像是信口胡说,但仔细一琢磨,却未必没有道理。特别是关于天文、地理和历法方面的内容,连司天监大食人看了,都觉得深有启发。甚至还固执地认为,朱屠户那边,一定是造出了某种新的观星工具,希望朝廷能想办法偷偷买几台回来使用。

妥欢帖木儿本身就是个制器高手,难免被说得心痒。但偷偷派人去购买“神器”计划还没来得及实施,脱脱已经下令封锁了黄河上的全部渡口。所以只能暂且将计划搁置,等到平叛之战打出个结果来再行定夺。

除了天文、地理、历法这些东西令妥欢帖木儿感兴趣之外,来自淮扬的各家报纸上,还经常会连载一些平话。如施耐庵《江湖豪客列传》,无名氏的《风尘奇侠》,周德信的《烟花洗墨录》等,虽然是诲淫诲盗,但读起来,却比老夫子所写的道德文章讨喜得多。

不过今天,妥欢帖木儿没用任何人劝谏,就把杂学和平话两个专版放在了一边,目光死死盯在了头版下角的墨画上。是用雕版法套印的油墨画,单纯从技巧上而言,没任何新奇之处。新奇的是,作画的匠人的本事高超,居然在方寸之间,将当时的场景刻画了个淋漓尽致。

黄河北岸的脱脱弓着腰,显然是有求于人。而黄河南岸的朱屠户则倒昂首挺胸,做智珠在握状。滔滔滚滚的河道中间,则是两艘交错而行的小船。一艘船上的人兴高采烈,另外一艘船上,却是低头耷拉脑袋,如丧考妣。

“咯咯,咯咯,咯咯……”不知不觉中,妥欢帖木儿就将牙龈咬出了血来,有股腥腥的味道,从嘴角一直淌到嗓子眼儿。不用再看了,一幅雕版画,已经说明的全部问题。如果雕画的人,没在近距离看到过脱脱,不可能刻得如此惟妙惟肖。

他私纵了敌军将领,他故意隐瞒败绩,他宣称接连攻克了徐州、睢宁和宿迁,捷报频传。他手下的将领,却被朱屠户抓去了一个又一个。到底是谁在欺君,还不一目了然么?

“皇上,皇上息怒。小心,小心中了朱屠户的反间计!”明明已经将脱脱推到悬崖边上,朴不花却突然又做起了好人,主动替对方分辨起来,“报纸上的东西,未必可全信。那朱屠户向来诡计多端,跟脱脱两个长时间分不出胜负,难免会用一些盘外招数!”

“嗯,你倒是谨慎!”妥欢帖木儿看了朴不花一眼,心中杀机滚滚。“除了这份报纸之外,你还知道些什么?赶紧一起说给朕听!”

“都是,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东西!”朴不花吓得缩了缩粗粗的脖颈,小心翼翼地回应,“说黄河决口之后,一共淹死了百姓七十余万。此外,还有两百余万流离失所。脱脱不准他们向北方逃难,刘福通那边也无暇收拢他们,导致很多人活活饿死在泥水里。即便是当地的大户人家,最后逃到淮安的,也十不存一。”

“嗯!”妥欢帖木儿皱了皱眉头,不予置评。朝廷不管,刘福通也不管,真正敞开了收容灾民的,只有淮扬。这朱屠户,倒是懂得收买人心,连任何机会都不放过!

可他的粮食从哪来?扬州城六十多万张嘴,已经足够他焦头烂额了。如果黄泛区再逃过去百余万,莫非他朱屠户真的能炼辟谷丹不成?给每名黔首发一粒,就能令对方一整年不用吃饭?

“还有就是几场水战了。朱贼仗着船坚炮利,以淮河、洪泽湖、黄河为凭借,阻挡官军。他们自己在报纸上吹嘘,说是每一仗都大获全胜。但老奴以为,他们却有打肿脸充胖子之嫌!”

“垂死挣扎而已!”妥欢帖木儿冷笑。心中却明白,报纸上的文字,未必是单纯在胡吹大气。否则的话,也解释不清楚,朱贼手里,怎么会俘虏了那么多有名有姓的官军裨将。

“还有就是,红巾贼毛贵带领麾下兵马去了濠州。”朴不花想了想,继续补充。“与郭子兴、孙德崖等贼一道据河死守。将察罕帖木儿麾下的义兵也给挡在淮河北面!”

“这是应有之事,毛贵那贼向来以顾全大局闻名。朱屠户在淮安跟脱脱杀得难解难分,他当然要顶到濠州去,好让朱屠户没有后顾之忧!”妥欢帖木儿想了想,苦笑着点头。

贼人们尚知道齐心协力,反观朝廷这边,当臣子的却像防贼一样,防着自己这个皇上插手军务。这他奶奶的叫什么事情?枉你脱脱读了一肚子书,还被外边称为一代贤相。如果这样做都叫“贤”的话,曹操和王莽也可以被尊为圣人!

“还有一件事,老奴不知道是真是假!”朴不花又偷偷看了看妥欢帖木儿的脸色,继续低声补充。

“在哪,指出来给朕看!”妥欢帖木儿狠狠瞪了他一眼,大声命令,“别耍心眼儿,否则朕饶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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