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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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的模式已经变了,浙军已经远远第被淮安军甩在了后面。在双方兵力大致相当的情况下,依旧依靠弓箭、刀盾和长枪的军队,不可能挡得住抬枪、火枪和手雷的轮番打击。更何况,此刻在淮安军的六条横队的左右两个边角,还集中了上百支专门为打击临阵指挥者的神机铳!

以少胜多,以弱胜强,或者在战斗关键时刻,突然施展杀招,力挽天河。史书上类似的记载比比皆是。但是,以上奇迹,都是在双方武备差距不太大的情况下,才会发生。而此刻,淮安军与对手,已经完全不迟于同一层面!

当羊群遇到了狮群,前者再勇敢,都是徒劳。

除了让人感到悲壮之外,没有其他任何效果。

不过,很快,宋克心中的这股悲悯就被愤怒给取代。数十支弩箭同时破空而来,将他手中的战旗,射得千疮百孔。右胸和右腿护甲,也被弩箭砸得叮当作响。若不是身边的侍卫抢先拿骑兵专用盾牌护住了他的面孔与脖颈,也许他宋克今天就要成为淮安军第一个战死沙场的高级将领。

胯下的阿拉伯马嘴里发出低低的悲鸣,缓缓跪卧于地。这匹忠勇的畜生,脖子和前腿上扎满了箭矢,却拼着最后的力气,不肯直接栽倒,以免压伤背上的主人。滚烫的血浆,瀑布般喷射出来,将宋克的铠甲和披风都染成通红一片。他的眼睛也迅速变成了猩红色,挣扎着将手中战旗向前戟指,“学兵队,还击!”

“呯!呯!呯!呯!呯!”装备的线膛枪的讲武堂学子们,立刻停在了原地。用肩膀顶住枪托,以站立姿势,向敌军还以颜色。

距离略有点远,线膛枪的数量也过于稀少。迎面顶过来的敌军当中,大约有二十几人应声而倒。这点损失,当然不足以令存了拼命之心的浙军停住脚步,相反,董抟霄的战旗之下,忽然响起了一串低沉的号角,“呜呜呜呜呜呜呜”,紧跟着,所有浙东将士忽然开始加速。一排排枪锋和刀刃,在阳光下亮得刺眼。

淮安第四军长史宋克,立即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表现过于急躁了。深吸一口气,将破烂的战旗重新高高地举过头顶,“号手,命令全军继续正常推进。以不变应万变。”

“滴滴哒哒,滴滴答答,嘀嗒嗒嗒嗒嗒!”嘹亮的唢呐声,立刻在他身边响了起来。迅速把主将的心思,传递给身后军阵中的每一名弟兄。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身经百战,又专门在讲武堂中回过炉的团长们,立刻以哨子声做回应。节奏古板单调,不带丝毫人间烟火。

听到训练时早就烂熟于心的铜哨声,原本有些慌乱的淮安士兵们,也迅速回归了正常。位于第一、第二排的长矛手,将长矛斜着向前举高,左右来回摇晃。双腿同时随着铜哨的节奏缓缓迈动,“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一”,包裹了一层钢板的战靴,踩得大地微微颤抖。

迎面仓促射过来的弓箭和弩箭,大部分都被长矛拨偏,无力地落进泥土中。小部分侥幸通过了长矛的梳理,却又被走在第三排的刀盾兵果断地格挡住,除了制造出一连串的嘈杂声之外,毫无效果。只有零星一两支绝对幸运者,绕过了盾墙,射中了走在第四排的抬枪兵。但箭矢上的大部分动能,都被钢丝编织的软甲抵消掉了。剩下的已经不足以致命。而受了伤的抬枪兵们,却咬着牙跟上队伍的脚步,唯恐落于袍泽之后,“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一”,每一步踏在大地上,都坚实无比。

“轰!”“轰!”“轰!”“轰!”跟上来的四斤炮,又开始朝浙军头上倾泻火力。因为中间隔着自家弟兄,双方又在面对面前进,他们只敢使用实心弹。所以威慑的效果,远远大于真实杀伤。对怀抱拼命之心而来的两千浙军,根本起不到多大作用。

“嗖!嗖!嗖!嗖!嗖!嗖!”更浓密的弓箭和弩箭,从浙军当中飞出,气势汹汹扑向淮安军前排长枪兵。

五十步距离,大部分弓弩手都果断地换用了破甲锥,并且尽力采取平射的方式。这给对面的长矛兵们造成一些损失,十几个受了伤的淮安弟兄,猛地将长矛戳在脚下,踉跄着站稳。后排立刻有人上前补位,接过长枪,重新封堵上阵线上的缺口。

“四斤炮的战术需要立刻改进,否则会越来越鸡肋!”第四军长史宋克高举着战旗,在亲兵的护卫下,为全军指引前进方向。他的心思很活络,学习能力也极强,即便在如此紧张时刻,大脑依旧在高速运转。“如果抬枪装了散弹之后,射程能更远一些就好了。或者装备更多的神机铳。还是摆在军阵左右两个边角位置,将规模各自加大两倍……”

这是一个极为大胆的设想,一旦付诸实施,神机铳的射程优势,就不再没有用武之地。但与此同时,对阵形及配合的要求,也将提高数倍。并且还需要给神机铳的指挥者,更多的自主权力。

“学兵队!射击!”想到这儿,宋克忽然又大叫了一声,用力挥舞手中战旗。

再度跟上来的讲武堂学子们,谁也来不及考虑命令是否恰当,本能地选择了服从。“呯!呯!呯!呯!呯!”,枪声响成了一片。

这一轮距离更近,作用也更为明显。浙军的阵列当中,被打出了两个明显的塌陷。凡是被铅弹击中躯干的人,个个都死得惨不忍睹。

“学兵队自行掌握攻击时间。其他各团,继续前进!”宋克迅速朝对面看了一眼,心中的想法愈发坚定。

“学兵队自行掌握攻击时间。其他各团,继续前进!”传令兵无法将这个创新之举,化作唢呐声。只好分出人手,跑动着将其一遍遍重复。

列队而前的战兵,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但跟在战兵军阵两个后角的学兵们,却大受鼓舞。手中神机铳已经发射完毕的,主动停下来,原地装填。没来得及发射者,则继续跟在大队人马之后,一边走动,一边寻找目标。

“呯!呯!”“呯!呯!”“呯!呯!”零星的火枪声接连不断,打在浙军队伍中,冒出一团团血光。

每次伤亡都是个位数,但每一次,死的都是正副百夫长,或者牌子头这种低级军官。并且身上的伤口极为恐怖,每一处都有碗口大小,将破碎的内脏,骨头,全部给暴露了出来。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领兵的浙军主将唯恐自己一方士气受到打击,果断地吹响了最后的号角,浙军的阵列迅速改变形状,前排的兵勇们,放平长矛,举起钢刀,以最快速度朝淮安军冲了过去。后排的弓手和弩手则将最后一支箭矢搭在弦上,开始自由寻找猎杀目标。

“稳住阵脚,继续前进!”不小心令敌军冲刺时间大大提前的宋克,深吸一口气,努力压制住心中的慌乱。距离还不够,火铳在六十步处就能破甲,但最佳杀伤效果,却是三十步之内。特别是改用散弹的大抬枪,十五到二十步范围之内,一扫就是一片。而距离只要超过三十步,散弹的穿透能力,至少要下降一半儿!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从屠小弟等人嘴里吹响的铜哨声,清晰传达了长史大人的命令。主将陈德带领骑兵去肃清外围的残敌了,按照淮安军的规矩,长史就是这支队伍的主心骨。无论他经验够不够丰富,发出的命令是不是正确,底下的团长和营长们,都必须无条件地支持。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淮安军的战兵们,则踩着铜哨的节拍,继续齐步行进。最有效的杀招,不是来自前面两排长矛手。所以,他们不需要依靠速度来加大长矛的攻击力。他们只需要保持完整的阵形,保持与敌军的接触面积。保持这种不疾不徐,却沉静到令对手窒息的碾压气势……

“铛!”一支弩箭射中宋克的头盔,震得他眼冒金星,耳朵里雷鸣声一片。是破甲锥,再低上两寸,就足以要了他的命。愤怒地他将目光转向弩箭飞来的方向,同时手指在旗杆上默默扣打。

“三十步,不够!”又一波箭雨飞过来,落在他身前身后,溅起数点血花。

浙军的弓箭手们打定了主意,要擒贼擒王。所以至少有上百把角弓和羽箭,都在朝他所在位置瞄准。宋克身边的亲卫们努力用各种手段阻挡,伤亡依旧在所难免。

“二十五步,还不够!”“铛铛铛铛!”更多的羽箭和弩箭飞向他,将竖起来的盾牌,砸得摇摇晃晃。

“二十步!再坚持,再坚持几息,几息!”第四军长史宋克继续高举战旗,带领队伍迎着敌军前进,“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脚步声在身后,踩得地动山摇。

越来越多的冷箭,令他举步维艰。但淮安军的战旗,却始终在向敌军推进。“十八,十七,十六!”当确定自己已经看清楚了董字帅旗下的面孔,宋克猛地将战旗向前指去,“停步,攻击!”

“嘀嘀嘀嘀嘀——!”短促无比的唢呐声再度出现于战场。

“刷!”第一排,三百名战兵,与屠小弟一道蹲了下去。锐利的四棱矛锋,在普通人的哽嗓高度,排成了笔直的一道横线。

“刷!”第二排,又是三百杆长矛,末端触地,矛锋在高出第一排两寸位置,组成第二条死亡直线。

“咚!”整整三百面巨盾同时下落,半人高的木墙在长矛兵身后拔地而起。

“呯!”一百杆抬枪喷出滚滚浓烟,暴雨般的弹丸从长矛兵的头顶上扫过,扫进对面急冲而来的董家军中,如冰雹扫过麦田。

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未等大抬枪喷出的硝烟被风吹散,二百九十多杆滑膛枪同时开火。枪口几乎顶着敌军的胸口,子弹带起一团团暗红色的血雾。(注1)

“轰!轰!轰!轰!轰!”手雷爆炸声此起彼伏,怀着必死之志扑过来的两个董家千人队,被炸得尸横遍野。

同样的杀戮,在战场不同的位置,豪不走样的照搬了一遍。死板而又野蛮。当最后一声手雷爆炸结束之后,第四军长史宋克的眼睛,已经找不出任何一支完整建制的敌军。哪怕是最小到十人队,也绝无可能。

“全体都有,攻击前进!”他深深第吸了一口气,手中战旗遥遥第指向董抟霄的帅旗。那下面还有站着十几个人,可能已经被打傻了,僵立在硝烟中失魂落魄。

“嘀嘀嘀,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唢呐声再度响起。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铜哨声,以千年不变的节奏,努力相应。

一层接一层长矛起立。伴着单调而又亲切的铜哨子声,整个淮安军阵线,再度缓缓向前推进。

挡在其前面的任何障碍,都快速被碾压成齑粉。

“当啷!”汉军副万户杨其昌手中的宝剑掉在自己的战靴上,深入盈寸,他却浑然不觉。两只眼睛继续呆呆第望着淮安军的第四军的战旗,望着它距离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在眼睛里燃烧成一团火焰。

“当啷!”“当啷!”“当啷!”一把又一把兵器,从残存的董家将士手里落地,上面占满的尘土。而他的主人,却再也没有勇气,将它们从地上重新捡起来。

注1:文中所描述长矛手下蹲,给火枪手让出击发空间的战术,见于十六世纪的欧洲。非杜撰,很多反映那个时代战争的电影里都能看到。

第382章 众生(上)

“传令给后队,过来押走俘虏!”第四军指挥使宋克换了一匹无主的战马,单手擎着战旗,从杨其昌身边飞驰而过。

长矛兵、抬枪兵、刀盾兵、火铳兵和掷弹兵们在不远处重新整队,作为职业战士,他们向来不负责收容俘虏。正北方,还有另外一股敌军等着他们去消灭,没人愿意在放下武器的投降者身上耽误功夫。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传令兵将唢呐换成牛角号,向自家负责收拾伤兵的后队,发出命令。

二十几名身上带着轻伤的战兵,带领两百多名辅兵快速冲上。用绳索套住失魂落魄的俘虏,像牵牲口般,将他们牵到一边,避免阻挡战兵的前进脚步。

大多数放弃抵抗的浙军残兵,都像行尸走肉般,任由自己被牵走。只有零星几个,在绳索套住脖子的瞬间,猛然惊醒。挥舞着拳头做无谓的抵抗。他们的挣扎,立刻遭到了淮安军辅兵的强行压制,无数双拳头打下去,将最后一点勇气的火花,也彻底砸成冰冷的灰烬。

“大人,这个……”有名辅兵连长从血泊中捡起董抟霄的帅旗,朝宋克轻轻摇晃。然后用手指了指杨其昌,示意俘虏身份非同一般。

“带走,等会儿交给陈将军审问。他不是董抟霄!姓董的是个进士,长不出这幅武将面孔!”宋克回头迅速看了一眼,然后继续策马在自家军阵前盘旋。

对于放下兵器的人,他没有兴趣杀戮。也没有兴趣,做太多的盘问。此人肯定不是董抟霄,无论相貌、铠甲还是头盔的制式,都跟董抟霄对不上号。那么,姓董的只可能去了一个地方,混在向方国珍的进攻队伍中,试图杀开一条血路,然后趁乱逃走。

宋克不知道方国珍能不能识破董抟霄的阴谋,也不知道方家军,有没有能力将董抟霄堵住。所以,他的最好选择,就是以最快速度冲过去。哪怕冲过去之后,只看到董抟霄的一个背影。

“弟兄们,可愿随宋某继续去斩将夺旗?!”将第四军的战旗高高第举过头顶,他扯开嗓子询问。声音略微有点沙哑,却是无比的炙热。

“战!战!战!”重新聚拢起来的队伍中,发出山崩海啸般的回应。每一名淮安军将士,身上都看不出半点儿倦意。

胜利是最好的醇酒,可以洗掉所有疲惫。山崩海啸般的呐喊声中,第四军长史宋克将战旗再度指向正前方,“弟兄们,跟我一道杀贼!”

“杀贼!杀贼!杀贼!”一千八百多名弟兄们呼喝相应,迈动整齐的步伐,赶赴下一个战场。董家军已经无力回天了,破贼就在今朝。杀了这个为虎作伥的二鞑子,整个扬州路就彻底转危为安。

他们排着整齐的阵列,自西南转向正北,隆隆而进。将沿途遇到任何阻挡,都迅速碾压成齑粉。

一个毛葫芦兵千人队迎了上来,转瞬间就被打得落荒而逃。一小波汉军试图螳臂当车,宋克用军旗朝着他们指了指,随即,这些人就变成了一排排冰冷的尸体。又一波溃逃下来的毛葫芦兵慌不择路,从淮安军的阵列前乱哄哄地跑过。左右两翼压阵的学兵们果断开火射击,将乱兵打得如同丧家野狗一般,四散奔逃。

不需要向先前那样列阵而战,敌军的建制已经被完全打散。对淮安军的威胁可以忽略不计。而速度,此刻成了最重要的选择。在外围耽搁的时间越久,董抟霄逃走机会越多。

一队溃兵没头苍蝇般从战马前跑过,宋克挥动旗杆,将挡了自己战马的溃兵拍翻在地。屠小弟带领长矛兵乱枪攒刺,将剩余的溃兵送入黄泉。学兵队完全展开,一边走动,一边自行寻找攻击目标,专门朝溃兵当中那些看上去军官打扮的家伙招呼。火绳枪兵们则从长矛兵身后,顺着队伍的缝隙,不停地向前发射子弹,替自家清理干净正前方的道路。

距离方家军的本阵越近,遇到的浙军溃卒越多,地面上,也越是尸骸枕籍。有浙军的,有方家军的,零星还有来自淮安军的火枪手。肩膀挨着肩膀,手臂连着手臂。

除了身上的服饰略有不同之外,他们彼此之间,几乎找不出其他任何差别。一样的暗黄色面孔;一样粗糙的手臂;一样中等偏瘦的个头;一样黑褐色,死了也不甘心闭上的眼睛,木然地看向天空。仿佛在云层之后,能看到自己的家乡,自己的父母妻儿。

“啪!啪!啪!”宋克胯下的战马踩进了一个血泊中,溅起团团殷红。

这一仗死的人太多了,血浆的积聚速度,远远超过了泥土的吸收能力。只要稍微低洼一些的地方,就会变成一个个血湖。而那些表面上看起来没有血迹的地方,也变得湿滑无比。

很显然,就在淮安军跟那个假冒的董抟霄激战时,方国珍这边,也跟董某人杀了个难解难分。

“姓方的不会故意纵虎归山吧?”猛然间,宋克心中涌起一股不详的预感。从马背上挺直身体,举头四望。

他看见七八个刺猬般的圆阵,正在迅速朝方国珍的帅旗下聚拢。他看见自家副指挥使陈德,正带领着骑兵,砍杀战场外围那些试图成建制撤离战场的毛葫芦兵。他看见方国珍的身影在距离自己一百多步外闪了闪,然后突然消失不见。他看见方国珍拎着把门板宽的钢刀又从人群中跳了出来,收起刀落,将冲向他的一名敌将劈为了两段。

“跟上,大伙赶紧跟上!跟着我去救人!”最后那一瞥所见,恐怕不是什么好事。万一方国珍本人战死,淮安第四军的胜迹,就要蒙上一抹灰扑扑的颜色。今后再跟其他诸侯合作,也会平添许多没有意义的猜疑。

“跟上,跟上,救方谷子!救方谷子!方谷子快撑不住了!”战兵团长屠小弟也看出了情况紧急,扯开嗓子,朝着身后的队伍呐喊。

已经看不清形状的军阵陡然加速,取最近距离朝方国珍靠拢。沿途遇到的溃兵纷纷逃命,一些没有眼色的友军也被挤得东倒西歪。饶是如此,当宋克的战马冲到方国珍的海鲲旗附近之时,依旧稍晚了一步。最后的战斗已经彻底结束,方国珍戳着板门大刀,浑身是血。而他的脚下,却躺着一个面孔白净的中年文官,双目当中写满了恶毒。

“方将军,您没事儿吧?”在距离目标两丈远的地方,宋克果断带住了坐骑。再往前就容易引起误会了,他只是不愿意让方谷子死于敌军的最后反扑,并不想趁机做什么“一劳永逸”之举。

“我,我当然没事。劳兄弟你挂念了!”方国珍显然被冲上来的大军给吓了一跳,再三确认宋克对自己没有任何敌意之后,才半趴在刀柄上,气喘吁吁第回应。“不过,董抟霄这厮,这厮恐怕不行了。他自做聪明想从老子眼皮下逃走,老子留他不住,只好请他吃了一顿板刀面!”

话说得虽然轻松,周围密密麻麻的尸骸和他身上淅淅沥沥的血迹,却暴露出刚才的情况是何等的凶险。宋克佩服地拱了下手,正欲带着弟兄们转身去追亡逐北。却看到方谷子脚边的中年文官猛地打了个滚儿,嘴里发出猫头鹰般的狂笑,“呵呵,呵呵,呵呵。狗贼,你别以为得计。脱脱,脱脱丞相的大军已渡过黄河,不日,不日就能杀到扬州城下。他,他自会给董某报仇血恨。董某,董某不过比你先走一步!董某,董某在黄泉路上等着你!”

“什么?”方国珍诧异第看了他一眼,满脸同情。“我说董老爷,你死到临头了,还做梦呢?朱总管已经打下济南你知道不知道?朝廷已经勒令脱脱回师相救你知道不知道?我说你这个宣慰使到底怎么当的?如此死心塌地替朝廷卖命,到头来人家撤军了,都没记得通个消息给你?!”

“你,你胡说?”董抟霄猛地用胳膊将身体从血泊中支撑起来,仰着头,厉声怒喝。“吾,吾对朝廷忠心耿耿。朝廷,朝廷岂能,岂能相负,岂能……?”

“负不负我不清楚!”方国珍不屑第看了他一眼,继续撇嘴。“反正,脱脱的大军,两天前就撤过黄河了。方某昨天,也曾接到朝廷命令,要方某火速返回温州,确保海运通畅。至于为什么没人通知你董老爷,嘿嘿,嘿嘿,那方某可不清楚!”

“你,你……”董抟霄又惊又气,大口大口吐血。

他心里有一万个理由,不相信方国珍的话。然而,以后者那光占便宜不吃亏的性格,如果脱脱的百万大军还在,又怎么可能与淮安军“狼狈为奸”?!

“吾,吾对朝廷,忠心,忠心耿耿!”眼前猛地一黑,他的胳膊软软弯了下去,“吾,吾乃大元忠臣,理当以死报国。吾,吾自起兵以来,大小四十余战,为朝廷杀,杀贼十数万。吾自问未负皇恩,皇,皇上,你,噗——!”

又是一口老血喷出,大元浙东宣慰使,左榜进士董抟霄瞪圆眼睛,气绝而亡。

第383章 众生(下)

“董,董大人,董大人,你,你怎么如此,如此——唉!”方国珍却懊恼地拍了下自己的脑袋,做出一幅追悔莫急的模样。

“他这样也算求仁得仁,方将军无须过多自责!”第四军长史宋克愣了愣,忍不住出言劝慰。

“唉,你看,看方某这张破嘴。唉,原本只想气气他,让他消了对朝廷的妄想。唉……”明明心里酣畅淋漓,方国珍却继续低声自责。

此番与董抟霄联袂渡江,方家军一路上没少烧杀抢掠。万一过后被朱屠户追究,难免要付出一些代价。而董抟霄一死,麻烦就彻底解决了。所有罪行都是奉了此人的命令而为,方某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反正死人无法爬起来对质,看在方某人最后能临阵倒戈的份上,淮扬大总管府上下也不好太较真儿。

此外,董抟霄文武双全,在浙东一带素负声望。万一他选择了投降,以朱屠户的假仁假义,保不准会允许他出钱自赎。而董抟霄再回到浙东之后,方家军的日子可就难过了。无论是他辅佐了别人,还是借助当地士绅的力量重整旗鼓,都一定会想方设法,将今天所遭受到的一切,连本带利给讨回去。

所以,董抟霄今天必须死。无论他受没受重伤,方国珍都绝不会准许他活着返回江南。至于眼下趁乱杀向杭州的张士诚和王克柔两个,说老实话,方某人还真没怎么放在眼睛里头。只要淮安军不出头拉偏架,方某人随便动动手指头,都能将张、王两个后生晚辈打得溃不成军,从此心中再也生不起东进之意……

一向光明磊落的宋克,哪里知道方国珍憨厚的外表之下,居然藏着这么多花花肠子?见后者恨不得以头抢地,摇了摇头,继续低声安慰:“姓董的靠屠戮义军起家,手上血债累累。即便今天侥幸能活下来,过后也逃脱不了我淮安大总管府的审判。被方将军几句话给活活气死了,反倒是占了一个大便宜!”

“哦!”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方国珍心里立刻打了个哆嗦,强堆起笑容,冲着宋克轻轻拱手,“多谢将军开解!倘若真的如你所言,方某心里可就轻松多了。敢问将军怎么称呼,在淮安军中高居何职?”

“第四军长史宋克,见过方将军!先前救援来迟,还请方将军勿怪!”宋克跳下战马,举手还了个标准的新式军礼,满脸自豪地回应。

“莫非是舍家举兵的宋仲温,哎呀,方某可是久仰大名。原本以为宋兄你一定是隐居于山林之中,蓄势待起。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遇到你!真是三生之幸,三生之幸!”方国珍立刻又做出一幅激动的表情,连连长揖。

宋克被他夸张的举止弄得浑身上下好不自在,避开半步,再度将右手举到耳畔。“宋某对方将军也是慕名已久。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还能与将军并肩而战。客套的话咱们以后再说,今日先管正事!宋某刚才听闻,脱脱已经退回黄河之北,此话可否属实?还是方将军只是为了打击董某人的嚣张气焰而自行杜撰?!”

“你不知道么?”这回,终于轮到方国珍发愣了。瞪圆了眼睛,低声反问。

“江湾城被围多日,昨夜信使入城,也只送来了今天的作战部署。其他都没来得及细说!估计他也不知道!”宋克笑了笑,轻轻摇头。

“哎呀,看我这记性!”方国珍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脑袋,又做出一幅悔恨的表情,“怪我,怪我。是我前些日子见识糊涂,居然听从董贼调遣,切断了江湾新城与扬州之间的水道。怪我,怪我。我今天一大早,已经把弟兄们都撤下来了。刘,刘伯温先生可以给我作证。”

说罢,赶紧回过头,从人群之后揪出了满脸尴尬的刘伯温,继续大声补充,“他就是从扬州城里出来的。奉了吴指挥使的命令来与方某联络。今日破贼之计,也是出自他老人家之手!”

“刘,刘山长?”宋克这才发现,刘伯温居然就藏在方国珍的亲兵队伍中,愈发满头雾水。据他的印象,刘某人向来对大都督府横挑鼻子竖挑眼睛,恨不能除之而后快。怎么几天不见就转了性子,居然替朱总管谋划了起来?

“刘某只是不忍见扬州百姓再遭劫难,所以才忍不住出了一次手!”躲了半天却最终没有躲过去的刘伯温拱了拱手,讪讪地解释。“待此间事了,刘某还会继续回书院授业解惑,不会与贵军牵涉分毫!”

“先生志向高远,宋某仰望莫及!”宋克愣是被刘伯温的举动给气得笑了起来,摇着头回应。

这世间某些人就是喜欢自己给自己找别扭,明明两眼望着滚滚红尘,却偏偏做出避世高人状。却不知道,仗义出手这种事情,做过一次之后,难免就会做第二次。待到第三、第四次下来,恐怕某些人自己就彻底上了瘾,拿着大棒子赶都无法将其赶走。

刘伯温被宋克笑得心里发虚,红着脸,故意将话题朝别处岔,“刘某说得全是实话。刚才方将军之言,也句句属实。大总管,你家大总管,数日前偃旗息鼓,一举断了益王买奴的粮道。随即与王宣将军前后夹击,全歼了山东东西两道的元军。而后又断然挥师西进,连克般阳、莱芜,兵锋直指济南。如今,整个中书省南部风声鹤唳,蒙元朝廷已经接连给脱脱下了无数道圣旨,逼他放弃攻打淮安,回救济南。眼下淮安周围,已经再无半个元兵!”

“啊,此话,此话当真——?!”接二连三的喜讯,令宋克头晕目眩。被围数日,他几乎每天想的都是如何顶住董抟霄,别拖徐达的后腿。也别因为大总管贸然北上失利,而自乱阵脚。却万万没想到,自家大总管在一步跳出圈外之后,竟然又在黄河以北,创下如此奇迹!

兵法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脱脱此番铩羽北返,虽然有被朝廷逼迫的成分,但其先前一举席卷淮扬的战略目标,已经彻底宣告失败。对军心,对士气,对其本人的威望,打击都非常沉重。哪怕他最后成功收复了益都、般阳和登莱各地,想再重演一次淮安之围,短时间内,恐怕也绝无可能了!

况且以徐达的机敏,又怎么可能允许脱脱从容去对付自家都督?说不定,此刻胡大海等人,已经尾随着元军渡河。随时准备从背后给脱脱以致命一击。

“军报上所写,还能有假?!”见宋克当着外人的面儿怀疑自己的话,刘伯温非常不高兴的反问。再怎么说,自己也是个儒林前辈。怎么可能在如此多的人之前信口雌黄?“大总管的攻城本事,你又不是不清楚?当年淮安、宝应和高邮,都是一日而下。那山东东西两道,有哪一座城池修得比这三个还结实,大败之下,怎么可能挡得住我淮安军的兵锋?!”

“这话倒是一点儿都没错。”尽管有隶属于方家军的很多外人在侧,宋克依旧非常不谦虚地点头。

铁甲掘城车、空心攻城凿、旋柄攻城钻,还有火药包、封墙管儿、压水器,起砖专用杠杆……,林林总总,恐怕不下三十几样。只有身居淮安军高职,才知道原来所谓的金城汤池,不过是个巨大的笑话。在层出不穷的破坏花样面前,哪怕是青石条垒就的高墙,一样会转眼间就化作断壁残桓。

想到自家总管在齐鲁战场上攻城略地,势如破竹,第四军长史宋克就忍不住心驰神往。依稀间,仿佛自己已经插翅飞到了黄河以北,泰山之东,手持淮安军战旗,长驱敌阵。而敌军将士则纷纷抱头鼠窜,根本没勇气回头多看一眼!

“呯!呯!呯!”淮安军的战旗下,连绵的射击声响起,将济南城头上的守军打得死伤枕籍,苦不堪言。

一名禁军射雕手不敢被动挨打,从城垛后探出半个身子,弯弓搭箭。还没等他将弓臂拉满,一枚开花弹已经飞上了城墙。“轰!”地一声炸开,将射雕手和他周围的另外三名禁军士卒炸得支离破碎。

“轰!轰!轰!”十几门刻了线膛的六斤火炮,轮番发射,一尺挨一尺地,清除城墙上的各类防御设施。

木制的床弩,被弹丸分解成一堆原件。生铁打造的钉排,没等发挥作用,就一一落到了城外。装满粪便的金桶,被炸得四分五裂。黄褐色的液体溅得到处都是,令守城者几欲窒息。禁军费劲力气从大都城带来的青铜炮,也没等建功立业,就挨个被炸毁。火药的殉爆声夹杂着蒙元将士们的哭喊,此起彼伏。

“轰!”一枚开花弹命中敌楼,却没有立刻爆炸,冒着烟落在了二层窗外的砖地上,来回滚动。

周围的士兵纷纷避让,唯恐爹娘给自己少生了两条腿。下一个瞬间,爆炸声响起,浓烟遮住了整个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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