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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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唯一能抗住脱脱盛怒的人,虽然此刻的他看起来比平时还要猥琐十倍。“若君侧不清,丞相必死于奸臣之手。而丞相一死,大元朝社稷……!”

“一派胡言!”脱脱不肯跟李汉卿对视,将头侧开,继续厉声咆哮,“托起大元朝万里江山者,岂是老夫独自一人?尔等太瞧得起老夫,也太看低了朝廷了。老夫唯一能做的,就是约束住尔等,不得倒行逆施而已!”

说罢,他猛地拔出佩刀,倒转刀柄,亲自递到了李汉卿之手,“老夫乃当朝丞相,百官之首。你若清君侧,就先从老夫清起!”

“这……”李汉卿哪敢接刀,被逼得大步后退。脱脱紧追着他走了几步,将金刀直掼于地,深入数尺。“有再喊清君侧者,就将刀拔出来,先杀了老夫。老夫死在尔等手里,也算死得其所!”

没人敢上前拔刀,所有人都被逼得缓缓后退。刀身震颤,冷光照亮众人铁青的面孔。

“若是能清君侧,老夫岂会等到现在?”知道大伙心里不服,脱脱轻轻吸了口气,将嗓门缓缓降低,“诸位别忘了,我大元,向来是孛儿只斤家的子孙才能为帝。换了其他任何人,都必将天下大乱。而老夫今日纵使带领诸位清了君侧,甚至行了那周昭之举。日后孛儿只斤的子孙重掌权柄,又岂会放过老夫?放过尔等?到头来,老夫还不是另外一个伯颜,连自家亲侄儿都倒戈相向!”

这段典故,可谓字字血泪。当年丞相伯颜大权独揽,却始终必须把妥欢帖木儿摆在台面上做傀儡。结果待妥欢帖木儿长大之后,立刻联合了伯颜最器重的侄儿,也就是脱脱,趁着春猎之机,关闭大都城门。将来不及赶回来的丞相伯颜贬为河南行省左丞,夺取君权。

伯颜众叛亲离,只能领旨赴任。不久,妥欢帖木儿就又颁下第二道圣旨,将伯颜一家流放到南恩州阳春县。伯颜接了圣旨之后继续忍气吞声,收拾包裹上路。然而妥欢帖木儿却依旧不放心,特地派了爪牙追上去,在驿站里给他强灌了一盏毒酒。

如今脱脱如果带兵回大都清君侧,按照蒙古各部的约定,最好结果,就是废掉妥欢帖木儿,拥十五岁的太子爱猷识理答腊上位。然后等到爱猷识理答腊羽翼渐丰,重复当年伯颜一党的悲剧!

历史上没有新鲜事,只是世人缺乏记性。想起丞相伯颜及其党羽的最终结局,众文武心中的火头就渐渐开始发冷,握在手里的刀柄,也仿佛重逾万斤。

而脱脱帖木儿却唯恐大伙不肯死心,叹了口气,继续说道:“纵使老夫始终大权在握,将两代皇帝都视作傀儡,最终结果又能如何?人寿终有尽时,燕帖木儿当年行废立之事易如反掌,待其死后,他的子孙后代旋即个个身首异处?”

顿了顿,他的声音也越来越沉重,“况且燕帖木儿之前,我大元睿圣文孝皇帝还能颁布通制,废除岁赐,令四大汗国年年入朝。而“南坡之变”后,我大元的国运则每况愈下。若老夫再做一轮燕帖木儿,恐怕不用朱屠户来反,我大元自己也分崩离析了!”

这番话,说得全是历史上的事实。大元朝一直到谥号为睿圣文孝皇帝的英宗时期,国力仍处于上升阶段,民生也因为战争的终止而得到极大的自然反弹。但英宗皇帝却被权臣铁木迭儿的死党铁失谋杀。新即位的泰定帝不汲取教训,大权尽被燕帖木儿掌握。导致泰定帝之后,燕帖木儿行废立之事如同儿戏,先杀泰定帝之子,拥元文宗登位,不久又逼迫文宗将帝位让给其弟明宗。随即又毒死了明宗,再立文宗复位。而元文宗被其折腾死后,又将明宗的儿子,也就是现在的大元天子妥欢帖木儿扶上的皇位,视作傀儡。(注1)

虽然燕帖木儿到死都一直手握大权。但大元朝却在他的折腾下,迅速由盛转衰。而如今,大元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关头,如果脱脱再去做一回燕帖木儿故技,不是唯恐宗庙倒塌得还不够快么?!

脱脱本人文武双全,能被他看得上眼并委以重任的,也肯定不是什么不管不顾的粗胚。因此听完他推心置腹的告白之后,虽然依旧愤懑,却谁也不敢再提“清君侧”三个字了。大元朝已经不是当年的大元,再“清”一次“君侧”,恐怕赌上的,就是全天下蒙古人的福祉。这个赌注太大,谁也不敢下。

刹那间,屋子里的气氛就又恢复了先前模样,如地狱般压抑而冰冷。所有人都不再说一个字,眼睛盯着地面,心脏和血液,也越来越凉,越来越凉,凉得像外边呼呼刮过的白毛北风。

“好了,谁都不要多想了!”很久之后,脱脱嘴里吐出一口白烟,笑着从地上把自己的金刀拔出来,在眼前反复擦拭。“都振作些,老夫不是还没被皇上撤职法办呢么?老夫这辈子不求别的,只求无愧于心。振作起来,咱们都振作起来,一道制定个完整的方案。将计就计,明晚务求将朱屠户派去烧粮的人一举全歼。”

注1:元英宗,名硕德八剌, 元仁宗长子,元朝第九代皇帝(1320年—1323年在位),蒙古语称格坚皇帝。在位期间励精图治,裁撤冗官,限制回回人权力,令大元朝隐隐有了中兴之相。但他激烈的改革举动,也导致了蒙古贵族和伊斯兰化官员的联手的反弹。1323年,被谋杀于上都西南三十里的南坡店,史称“南坡之变”。他死后,伊斯兰化的官员重新染指朝政,使得蒙古帝国加速穆斯林化。经济迅速走向崩溃的边缘。

第409章 将计就计(中)

“全歼,全歼!”

“人赃并获,看雪雪如何抵赖!”

众文武心腹无法说服脱脱领着大伙去“清君侧”,只好把满腔的怒火都发泄在淮安军身上。誓要抓住前来偷袭粮草的将士,拿雪雪一个现行。

“如今潍河已经结冰,朱屠户的无法从水路逆流而上。他想要去黄旗堡,能走的路只有三条。而最方便的一条,就是从雪雪的驻地直插而过,经青石桥,野杏岭,荠菜洼。我军只要……”见麾下嫡系的军心尚可一用,脱脱抖擞精神,开始给众将分派任务,构筑陷阱。

一整夜时间飞快渡过,第二天上午,脱脱便寻了个由头,宣布暂且停战休整一日,养精蓄锐。然而到了下午申时,他却又忽然命令亲兵击鼓点卯,把麾下所有千夫长以上将领,全都召集到了自己中军帐中。

“奶奶的,整天瞎折腾什么?有本事去对付朱屠户!”禁军达鲁花赤雪雪正坐立不安地于自家营帐内踱步,闻听鼓声,忍不住低声斥骂。然而,他却没勇气跟脱脱正面硬扛,发泄了几句之后,便带着麾下的几个核心将领,策马赶去应卯。

待他来到中军帐内,其余各营主将差不多也已经也都到了。大元丞相脱脱在帅案之后满意地点了点头,朗声说道:“今日难得有些空闲,所以本相便想跟大伙共同探讨一下,如何才能将朱屠户尽快擒杀。”

“自然是丞相怎么说,我怎么做就是!”雪雪根本不相信脱脱有成功的可能,拱了下手,故作姿态。“相信以丞相的本事,那朱屠户即便肋下生了翅膀,此番也在劫难逃!”

“雪雪将军不要说废话!”脱脱侧过头横了他一眼,鼻孔里冒出两股淡淡的白烟,“本相正是因为拿那朱屠户束手无策,才召集大伙,群策群力。况且剿灭朱贼并非本相一人之责,若是继续放任其做大,待其真正成了气候,将那‘高邮之约’上的条款一一兑现。我等恐怕就只剩下去塞外放羊一途!却不知道诸君如今,谁还吃得了那漠北的风霜!”

此言一出,除了岭北蒙古军万户蛤蝲之外,帅帐中其余众将个个都脸色铁青。甭说漠北了,就是山东道冬天,都让习惯了锦衣玉食的他们觉得非常难受。如果放弃了暖洋洋的豪宅到塞外住冰冷的毡包,恐怕用不了两年就得活活冻死。

“此战,已经不是为了朝廷,而是为了全天下的蒙古人和全天下的士绅!”脱脱四下又扫视了一圈,憔悴的脸上,慢慢涌起了几分病态的潮红。“所以,诸君心里,有什么私人恩怨,最好都先放一放。即便是想要老夫的性命,也不急在此时。待老夫将淮贼犁庭扫穴之后,自己捆了双手,任你宰割便是!”

“丞相何出此言?”

“丞相一心为国,只有那些丧尽天良的,才会在背后算计丞相!”

“丞相尽管下令,我等愿为丞相赴汤蹈火!”

……

刹那间,众人的情绪就全都被撩拨起来。瞪圆通红的眼睛,怒不可遏。

一片涨潮般的怒骂声中,雪雪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靴子尖,心中慢慢发狠,“老王八蛋,老奸贼。死到临头了,嘴巴还这么恶毒。老子今天先忍了你,待明天一早,咱们老账新账一起算!”

正在肚子里头骂得痛快之时,耳畔忽然又传来一声断喝,“来人,把舆图抬进来,把中军帐的大门关上。今日我等不商量出个章程,就都不要离开此处!”

“老王八蛋,就知道瞎咋呼。真的有办法,你早干什么去了?何必等到现在!”雪雪腹诽着抬头,恰巧看到脱脱那回光返照般的面容。

“老家伙好像胜券在握?”因为自己心中有鬼,所以雪雪的警惕性非常高。一瞬间,就感觉到今天脱脱的模样与前些日子大不相同。仿佛突然放下了一具千斤重担般,举手投足间,都显得轻松自如。

“老夫已经命人准备好了肉食和马奶,诸君可以边吃边说。不必太拘礼,即便说错了,老夫也绝不会追究任何人的责任!”脱脱的眼睛好像也恰巧转过来,与他的目光在半空中碰了碰,然后迅速移开。

雪雪的心脏又打了个突,然后继续偷偷地唾骂,“老不死,老匹夫,大冷天的,谁爱喝你的马尿!老子那边,陈年女儿红还放着好几百坛!”

然而腹诽归腹诽,他却不敢主动提出告辞。只能跟其他各营将领们混在一起,指着舆图上的残山剩水,凭借各自的想象力,胡言乱语。

“此战的关键,是要切断徐贼和朱贼之间的联系。否则,我军进攻时就无法使出全力!”有人指着舆图上靠近胶州的位置,抛砖引玉。

“据说莱州港每年腊月底到下一年正月十五,会有二十几天的结冰期。如果此事为真的话,也许朱贼接下来半个月,很难从容在海上调遣兵马!”也有人突发奇想,准备从天时方面,寻找战机。

“只是靠近陆地处结一层薄冰,距离岸边两里之外,就不再封冻。如果朱贼发动人手,完全可以凿出一条水道供船只进出!”有人立刻根据自己经验,低声反驳。

“海上凿冰,可没那么容易。除非他朱屠户丧心病狂,把百姓全抓了充役!”

“只有特别冷的年份,冰才会冻住。最近两年,全是暖冬。登莱一带的海面上,根本见不到一粒冰渣!”

……

更多的谋士和武将加入进来,或支持,或反对,从各种角度,探讨击败朱屠户的可能。

这种毫无目标性可言的军议,根本不可能得出什么有效结果。但用来浪费时间,却再恰当不过。随着参与者的增加,中军帐内的气氛就越来越热闹。而在越来越热烈的探讨中,不知不觉,外边的天色就暗了下来。

“不知道哈尔巴拉他们,跟朱屠户接上头没有?”整个中军帐内,雪雪恐怕是唯一一个能清楚地感觉到时间流逝的人。望了一眼外边的沉沉暮色,心中暗暗担忧。

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任何退路,只能一条道走到底。而万一等会儿黄旗堡方向跳起火头,谁也不敢保证,脱脱在绝望之下,会做出什么事情。

“大人,李四今天怎么不在这里?”正忐忑不安间,他的心腹,禁卫军千户乌恩起端着一盏马奶走过来,以极低的声音提醒。

“李四?你说那个奴才?”雪雪心神一振,本能地顺着乌恩起的话头重复。旋即,就将手掌握在了刀柄之上。

兵部侍郎李汉卿,就是脱脱的一个影子,向来走到哪带到哪里,没有至关重要的事情,绝不分开。而今天,脱脱把全军将领召集起来商议下一步的策略,却偏偏没有让自己的影子出场,此举,怎么可能不令人心中生疑?!

“李四一直不在,太不花也不在?还有龚伯遂,就是在最开始的时候露过一面儿,然后就……”乌恩起将嘴巴靠近雪雪的耳朵,继续快速补充。

“你去叫上阿木古郎他们几个,咱们现在就离开!”没等他把话说完,雪雪已经迅速做出决定。

此地不宜久留,否则肯定会出变故。而只要自己回到禁卫军的营地,脱脱老贼在没有圣旨的情况下,想要对付自己,就得冒内讧的风险。而以他的性格和眼界,绝不会在大敌当前做如此选择。

“是!”乌恩起低低的答应一声,放下手中酒杯,快速挤入人群。不一会儿,几个禁卫军的千户已经被他串连了起来,一同来到了雪雪的身侧。众人用眼神彼此打了个招呼,抱成一个团,缓缓走向中军帐门口。

“雪雪将军哪里去?莫非你连丞相的命令都不肯听了么?”才移动了三五步,一个熟悉的身影就挡在了众人面前。探马赤军万户沙喇班手里捧着半碗马奶,古铜色的面孔上写满了嘲讽。

“好像不关你的事情吧?”雪雪狠狠瞪了此人一眼,不屑地回应,“老子想做什么,还用向你个契丹崽子来交待!给老子滚一边去,别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好像真关某家的事情!”向来就对雪雪极不友善的沙喇班猛地将酒盏丢在了地上,顺手从腰间拔出了弯刀。“奉丞相命,留诸位在此用饭。识相的,就都给我站住!”

“你说什么?”雪雪也迅速抽出腰刀,隔着两三步距离,与沙喇班白刃相对。“契丹崽子,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假传军令,威逼同僚,以下犯上。老子即便当场宰了你,过后都不会有人追究!”

他有意把水搅浑,所以扯开了嗓子嚷嚷,顿时,就将中军帐内所有目光都吸引了过来。不少蒙古将领出于本能,果断站在了同族的立场上。七嘴八舌地开口,对探马赤军万户沙喇班大声斥责:“契丹崽子,把刀放下。雪雪大人去哪,用不着你管!”

“别以为丞相护着你,你就可以爬到我等头上。这大元朝的天,毕竟还是咱们蒙古人的天!”

“沙喇班,谁给了权力在中军帐内拔刀?”

“沙喇班,你……”

“是老夫给了他权力!”猛然,丞相脱脱的声音在帅案后响了起来,瞬间压制住所有嘈杂。“老夫得知,今晚有贼人即将去黄旗堡烧粮。所以提前在路上布置下了陷阱。老夫不知道谁把大军存粮之处透漏给朱屠户,也不知道诸君当中,哪个与朱屠户暗通款曲。所以,只能想了个笨办法,把大伙全都集中在这里,以防再度走漏消息!现在,时候差不多了!诸位如果问心无愧的话,就跟着老夫,去看那些蟊贼如何自投罗网!”

一步步从帅案后走出,脱脱的目光如刀锋般,在众人脸上缓缓走过,“沙喇班,让你的探马赤军保护着大伙,一道前去观战。有抗拒不前者,直接给我杀了他!”

第410章 将计就计(下)

“是!”沙喇班等了好几个月,才终于等到了这次机会。立刻大声领命。旋即,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白玉做成的哨子奋力吹响,“吱——”

“吱——!”“吱——!”“吱——!”中军帐四周,无数道凄厉的哨子声相应,紧跟着,雕花玻璃窗子被人从外边强行拉开,数十支早已上好了弦的神臂弓探了进来。

“这……”一些平素跟雪雪走得近的将领,原本还想聚集到一处给脱脱来个法不责众。看到冒着寒气的弩锋,个个都傻了眼睛。

神臂弓乃大宋太宗时代创造的利器,有效射程高达三百余步。被如此多的弩箭对上,神仙来了都得被射成刺猬。

“老夫不愿同室操戈,让朱屠户看了笑话!可诸位也别逼老夫下死手!”大元丞相脱脱仿佛换了一个人般,以近年来少有的矫健,一步步走向雪雪等蒙古贵胄,浑身上下都包裹着无尽的寒意,“沙喇班,把他们几个的兵器都给我下了。然后伺候他们上马!”

“是!”探马赤军万户沙喇班再度大声答应,从挥手军帐外叫进来一群膀大腰圆的契丹武士,将雪雪、乌恩起、阿木古郎等禁卫军将领,以及一些平素作战消极,又跟雪雪交好的其他贵胄,全都搜走了兵器,控制了起来。

“丞相,丞相这是何意?!末将可从来没有得罪过您的地方!”真定府蒙古军万户布鲁方仗着朝中还有一些人撑腰,结结巴巴地质问。

“丞相,末将,末将可一直对您忠心耿耿!”隆兴路蒙古军千户满杜拉图,也佝偻起腰,低声表白。

这种时候,可不能考虑什么义气不义气。门口和窗外的武士,全都出自探马赤军的契丹人,一个蒙古人都没有。可见,脱脱是被彻底逼急了,根本不会再念什么同族之情。

“丞相,丞相,我等冤枉,冤枉!”其他被下了兵器的各族将领反应也不慢,也纷纷大声哀求。一时间,中军帐内喊冤声不绝于耳,连窗外的北风声都给盖了过去。

“住口!”脱脱大声断喝,锐利的目光从众人的脸上一扫而过。“看看尔等,都成了什么样子?身上哪里还有半点儿咱们蒙古人的血性?”

“冤——!”众将的求饶声骤然停顿了一下,然后又以更洪亮的幅度响了起来,“冤枉,丞相,我等从来没想过帮别人对付您。我等冤枉!”。

血性算个什么东西!这当口哪里有小命儿重要!况且大伙以前巴结雪雪,不过是看中了他在朝堂上的后台,想在将来多一条退路而已。漂亮的话说说便罢,死到临头了,谁会真的跟他共同进退?

看到众人如此孬种模样,大元丞相脱脱的心里愈发愤怒。这种脓包软蛋,还配做蒙古人的子孙么?一旦自己亡故之后,指望着他们,怎么可能撑得其大元朝的残山剩水?

唯一还有几分为将者气度的,只剩下雪雪本人。也不知道是被吓傻了,还是有恃无恐,他居然半句废话都没多说。交出了兵器之后,就将双手抱在了自家肩膀上,冷冷地看着周围发生的一切,仿佛中军帐内所有动作,都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一般。

‘倒是个有种的,就是心思没用在正地方!’见雪雪始终不肯向自己服软,脱脱心中暗暗叹了口气,继续说道,“都给我住口!老夫向来没冤枉过任何人,哪怕他跟老夫有生死之仇!尔等如果内心没有鬼的话,今晚就跟老夫走一遭。待抓到了前来劫粮的淮安贼,谁是内奸,自然会清清楚楚!”

说罢,也懒得再跟众软骨头们多废话。冲探马赤军沙喇班挥了下手,大步流星走出中军帐外。

“几位大人,也请麻利些,别逼着老子动粗!”沙喇班先目送脱脱离开,然后转过头,冲着雪雪等人阴阴地吩咐!

被几十张神臂弓对着,众将领谁也不敢再多废话。满脸幽怨地看了一眼雪雪,垂下头,缓缓挪动双脚。

中军帐外,早有人备好了坐骑。在两千精挑细选出来的探马赤军和千余丞相府家丁的保护下,所有军中文武,不分嫡系还是旁系,快速涌出营门。沿着最近一段时间人脚和马车踩出来的通道,奔向距离禁卫军营地最近的一处山谷。

正值寒冬腊月,北风夹着草屑和尘土,打在铠甲上啪啪作响。很快,众人的眉毛,胡须上就结满了暗黄色的冰霜。而脚下道路,却仿佛没有尽头。纵使把人全身力气耗尽,也未必能达到终点。

“这么冷的天,朱屠户很可能不会来了!”被六名契丹武士用战马夹在中间,禁卫军达鲁花赤雪雪,咬紧牙关给自己打气。“他那个人向来机敏,这么大一队人马在黑夜里行军,他那边不可能听不到动静。只要他能派出足够的斥候……”

“唏嘘嘘……”一声低沉的马嘶,打断了他的自我安慰。是有士卒走夜路不小心,连人带马掉进了临近的河谷。谷底的潍河早已上冻,从数丈高的山崖上掉下去,谁都不可能幸免!

“朱屠户手下的人都悍不畏死!他们即便陷入包围,轻易也不会投降。只要没有重要将领被抓住,脱脱就无法确定我跟朱屠户之间有勾结。那样,他就不敢杀我。顶多跟我去打御前官司……”用力紧了紧自己身上的貂裘,雪雪继续给自己壮胆儿。同时,偷偷从衣领处摸索出一个硬硬的药丸儿。那是大食人秘制的断肠丹,据说比鹤顶红还好用十倍。只要将其往嘴里一吞,就可以将所有秘密彻底掩盖。

“雪雪,丞相叫你过去!”仿佛察觉到了雪雪的小动作,探马赤军万户沙喇班突然从黑暗中探出一个布满冰霜的大脑袋,“上老爷山的山顶,从那里可以清楚地看到贼军如何自投罗网!”

“末将不胜荣幸!”雪雪将手指紧了紧,悄悄捏碎药丸外边的蜂蜡。催动缰绳,跟在沙喇班身后,缓缓走向队伍正前方的一处高坡。距离太近了,平时没留意,他几乎没有发现,脱脱的中军,距离禁卫军的营地居然如此之近。骑在马上也就需要短短半个时辰,还是在走夜路,不敢急行军的情况下。而自己先前居然还答应了朱屠户,让他的人马在脱脱的眼皮底下横穿而过……

“噤声!”“噤声!”“噤声!”低低的命令,从队伍前端传过来,逆着雪雪行进的方向,一直传到队伍末尾。

“全体下马!”“全体下马!”“全体下马!”

“用布把马嘴巴扎起来!”“用布将马嘴巴扎起来!”“用布将马嘴巴扎起来!”

“衔枚!”衔枚!”衔枚!”……

陆续还有新的命令传来,揭示着整个队伍已经移动到位。探马赤军不愧为脱脱最为器重的精锐,很快,就与周围的石头和野树融为一体,即便有夜枭从半空中飞过,也发现不了半丝破绽。

“请大人也下马!”探马赤军万户沙喇班再度回过头,目光中充满了报复的快意。“小心些,一旦掉进山谷,神仙也救不了您!”

“将军今日之恩,某一定没齿难忘!”雪雪冷笑着回了一句,翻身跳下坐骑。

已经存了必死之心,他就认为自己没必要再低三下四。而只要自己一死,所有罪责就都可以独立承担。兄长哈麻那边不会受到太大牵连,妥欢帖木儿陛下念在自己到死都没敢泄漏当初君臣之间的谋划的份上,说不定也能对家小网开一面。

脚下的道路很崎岖,他每走一步,都要花费极大的力气。而脱脱却已经在山顶,好整以暇地等着欣赏他的绝望。“老子不会让你如意!”雪雪用力捏了捏手指缝隙里的断肠丹,咬牙切齿。“老子被你欺负了半辈子,最后却一定要昂着头!”

用力挺直了脊梁骨,他强迫自己走好最后这段路。眼角处隐隐有水珠在往外涌,却被他用鼻子狠狠吸了回去。“不能哭,不过是一死而已。即便脱脱平安逃过了此劫,早晚,他还会被妥欢帖木儿抄家灭族。那是皇权与相权之争,自武宗时代就已经开始的无解之局,已经争了近七十年。只要脱脱不肯主动放弃,他就必死无疑!”

想到脱脱早晚都得为自己陪葬,雪雪脸上忽然涌起一股残忍的笑意。自己背叛朝廷,勾结反贼,死有余辜。脱脱呢,他倒是对朝廷忠心耿耿!等他死的时候,恐怕墓碑上照样要写着奸臣两个字,哈哈,哈哈,这可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呼呼哈哈……”远处的山谷中,传来一串夜枭的鸣叫。这种该死的鸟儿,据说是地狱里的怨气所化。凡是听到它的叫声者,很快就要噩运临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呼呼哈哈……”更多的夜枭声,在山间回荡。仿佛数不清的鬼怪,在架着北风夜行。

“呜————!”有一声龙吟般的号角,将夜枭声猛地打断。

一点火光紧跟着在距离雪雪不远处的山顶跳起,流星般窜上半空,在身后拖起一道长长尾巴。

“呜————!”“呜————!”“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呼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呼呼哈哈……”

号角声与夜枭的笑声交织在一起,令脚下的山坡战栗不止。

无数点火光雪雪的身边,对面,还有目光能及处亮起,伴随着惊天动地的喊杀声。在寒风中埋伏了数个时辰的大元将士蜂涌而出,冲下山坡,杀向那支刚刚从禁卫军营地穿过,就一头扎进陷阱的敌军!

第411章 猎杀

正沿着山谷匆匆前行的敌军顿时乱作一团,首尾不能相顾。蓄势已久的蒙元将士,则充分利用地利之便,或者骑着战马,或者手挽弓弩,从各个方向朝目标迅速靠近。

“轰——!”“轰——!”“轰——!”“轰——!”数枚开花弹接二连三山谷中爆炸,将落入陷阱的敌军炸得晕头转向。“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弓手隔着一百多步距离,抢在自家骑兵进入攻击位置之前,泼下一轮箭雨。山谷里的世界骤然变暗,变模糊,随即,又明亮而清晰。无数妖艳的血光在羽箭落处溅起来,刹那间,仿佛万朵桃花盛开。猩红色的花海背后,则传来受伤者凄厉的哀嚎,“啊——!”啊——!”啊——!”“救命——!”,第二轮箭雨转瞬又至,将哀嚎声淹没在无边血海当中。

“七号炮位、八号炮位,九号,看我旗帜,轮流发射!”参军龚伯遂兴奋跳上一块岩石,将一面明亮的三角形旗帜反复挥动。在他的指挥下,更多笨重的青铜火炮投入战斗,朝猎物的头顶倾泻各种弹药。

“轰——!”“轰——!”“轰——!”“轰——!”橘黄色的火光闪动,黑色的烟雾卷着血肉,扶摇直上。一炮手迅速抄起长长的拖把,沾着马尿塞进炮膛。“嗤——!”滚滚白雾带着恶臭的味道从炮口冒出,熏得周围的人涕泗交流。

“麻利着,麻利着,别耽误功夫!”蒙古炮长挥动粗大的皮鞭,打在高丽填药手的脊背上,一下一道血印。挨了打的高丽装填手不敢抬起手来擦泪,用特制的木勺从身边的火药桶中舀起慢慢的一勺,然后再用另外一支木头铲子找平,对准刻在木勺内部的黑色标准线。最后,将火药装进已经用拖布清理过的炮膛当中。

二炮手则俯身捞起一枚末端带着圆盘的木杆,从炮口探进去,将火药反复捣实。没等他的工作结束,三炮手已经抄起一枚弹丸,准备装填。二人的配合稍稍有些冲突,但很快就在皮鞭下得到了矫正。黑色的铸铁弹丸被填入炮口,短短的捻子被塞进炮身后的引火孔。四炮手和五炮手在蒙古炮长的指挥下,用肩膀将火炮重新推回原位。点火手用嘴巴将手中的艾绒吹了吹,用力按在了引火线上……

“轰——!”“轰——!”“轰——!”“轰——!”又一轮炮击开始,打得山谷内血肉飞溅。龚伯遂的声音紧跟着炮击声再度响了起来,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一号炮位,二号炮位,三号炮位看我的旗帜。四号,五号,六号准备!瞄准山下敌军主帅位置,开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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