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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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公,请开机!”黄老歪放下角旗,吐出哨子,走到朱重九面前,恭恭敬敬地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朱重九对先前的撞击和摩擦声音早已见怪不怪。笑着点点头,走向第一座锻床旁边的一个包着红布的手柄,先慢慢晃了晃,然后猛地向下一拉。

“咣当当!”又是一连串刺耳的撞击声,紧跟着,巨大的锻锤高高的抬起,露出下面数排浑圆型的凹槽。一个个黑中透蓝,隐隐带着幽光。

“上板子!”大匠焦玉一声断喝,带头抬起一张铜板,整整齐齐地盖在了凹槽之上。两名普通工匠迅速转动手柄,将铜板牢牢固定。随即,焦玉用身体挡着朱重九向后退开,同时猛地一挥手。

“轰!”负责第一座锻床的匠师放开机关,巨大的锻锤带着风声迅速下落。将铜板砸得火星四射。

“倒车!”大匠焦玉当仁不让,扯开嗓子继续大喝。负责操作锻床的工匠迅速拉动朱重九先前拉过的手柄,随着另外一阵刺耳的“咣当咣当”声,锻锤再度被缓缓提起。将已经成型的钱饼全都露了出来。

“卸饼、上新板!”焦玉的声音继续传来,每一声都充满了自豪与自信。工匠们手脚麻利地转动机关,将冲钱饼的母槽与里边的光板钱柄一同抬下。然后又换上新的一块母槽,固定好新的铜板,再度进行下一轮冲击。

已经卸下的母槽,与里边的钱饼一道,被抬至第二座锻床旁。黄老歪指挥其余匠师和工匠翻转母槽,将里边的光板钱饼倒在操作台上。然后用铁镊子夹起来,一个挨一个塞进第二座锻床的钢柱子下方正对的模具里。

待所有钱饼都安装到位,黄老歪也迅速拉动了第二座机床上的红色手柄。十几根柱子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嘈杂声缓缓下落,缓缓钉在钱饼之上。“咯吱,咯吱,咯吱”,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陡然开始发闷,紧跟着,锻床猛地哆嗦了一下,“咚!”十根金属柱子全部停了下来。

“倒车!”黄老歪用与焦玉同样的口气,大声命令。站在他身侧的一名匠师飞快地拉动另外一根包着蓝布的手柄,“咣当当”,随着另外一长串撞击,金属柱子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回上方。

“收钱!”又是黄老歪一声令下。有两名工匠一左一右,同时扯动模具下的机关。“叮叮当当”,数枚金黄色的铜钱顺着第二座锻床下方的漏斗掉了出来,在特制的金属托盘中来回滚动。

“成功了!”张松一个箭步窜过去,顾不得铜钱的烫手,抄起几枚,捧在掌心处,一边用嘴吹气,一边大声喊道:“恭喜主公,贺喜主公,我淮扬通宝,必风行天下!”(注1)

“拿来我看看!”见到铜钱一次性试制成功,朱重九心里也非常高兴。从张松手里抢过来一枚,对着窗口射进来的日光仔细把玩。只见该钱通体呈赤黄色,光泽诱人。正反两面的钱文清晰柔润,浑然天成。只是钱的外围边缘处依稀残存着些细小的金属毛刺,用手指摸上去,多少有点儿粗糙。

“这只是毛钱,还差最后一道工序!”仿佛猜到了朱重九最关心什么,黄老歪快速蹲下身,抓起一枚滚烫的铜钱。然后又从贴身口袋中掏出一把小钢锉,对着放铜钱的托盘,三下两下,就将其外围轮廓上的瑕疵处理干净。

“微臣和焦大匠商量过,最后一道工序,不会放在这儿。免得工匠们分心!”将处理好的铜钱递给朱重九,他又迅速抓起第二枚,一边加工,一边快速补充,“像这种收尾的活,新来的学徒也能干得。并且即便不处理也没啥关系。铜钱拿到市面上用一段时间,自然就将边缘给磨光滑了!”

“还是收一下尾吧,精益求精!”朱重九将黄老歪加工过的铜钱和最初自己从张松手里抢过来的对比了一下,笑着吩咐。“你和焦大匠还可以考虑一下,用机器来磨,估计比人工更快。”

“微臣想过,但是没必要!”黄老歪低着头,一边继续打磨剩下的铜钱,一边大声回答,“什么活都让机器干了,学徒们就都熬不出性子来了。不瞒的总管,微臣当学徒时,可是给师父抡了三年大锤呢。微臣那三个儿子,当年跟着微臣,也是终日大锤抡个没完。现在的学徒进了作坊,出大力气的活都被机器干了,只剩下搬搬抬抬,这样下去,很难学到真东西!”

注1:机器造币的工序,远比本文所述复杂。但为了读者看书时不至于烦躁,特地只选了其中冲饼和印花两道工序而省略了其他。

第459章 小人

“呀!黄主事,看不出来你口才这么好!”周围的官吏们一边争抢着观赏新钱,一边笑呵呵打趣。

黄老歪平素在议事厅中的表现,绝对称得上沉默寡言。但此刻回到自己的地盘里头,却完全换成了另外一个人。只见他两手配合着处理铜钱,动作娴熟如飞。嘴巴上却丝毫不耽误地反击道,“干一行,说一行话。怎么帮大总管治理地方,那我不懂,也不敢插嘴。但怎么教徒弟,给他们找饭碗。诸位大人可真未必比黄某懂得多。有道是玉不琢不成器,娃子的日子过得太安逸了,就是不容易长出息。为啥老辈手艺人总喜欢把自己的孩子送给别人教呢,就是这个道理。当爹的对儿子,轻易下不来狠心。交给外人,该抡大锤就抡大锤,该扛铁锭就扛铁锭……!”

说话间,他身旁已经摆了一整摞处理好的铜钱,个个干净光洁,金光耀眼。而焦玉那边指挥着两名匠师和其他工匠们,也陆续冲锻、压制了好几轮,令整个托盘里都盛满了黄灿灿的华夏通宝,看上去瑞彩纷呈。

这效率,肯定能甩出过去那种用模具浇铸的办法上千里。众官吏虽然都是外行,却也看得心花怒放。此时整个作坊里只有一套机器在运转,如果日后真的像黄老歪所说,摆开十余套机器同时开工,恐怕半个时辰内,就能造出上万枚铜钱来。

给足了工匠三班倒,一天制钱二十余万枚,那一年就是……?照这速度,只要铜料跟得上,恐怕用不了太久,整个淮扬大总管府治下,华夏通宝就得大行其道。而随着淮安军控制地盘的不断增加和华夏通宝的流通,制钱作坊的地位,恐怕也会水涨船高。到那时……

当即,有人心思就开始飞快地转动。盘算着该怎样才能将制钱的作坊纳入自己的管辖范围之内。谁料还没等大伙想好理由,朱重九已经抢先做出了决定,“不错,你们三个干得不错!”将手里铜钱抛回托盘内,他大笑着说道,“赶紧再接再厉,把更多的机器装起来。今后制币坊的事情,就由张松负责兼管。户局、工局各派一个得力人手前来协助。将来如果还需要扩大规模的话,再考虑重新委派其他人手!”

“多谢主公信任,微臣必不辱命!”内务处主事张松等的就是这句话,立刻弯下腰去,哽咽着说道。

“是!”苏先生和黄老歪两个,也双双拱手,表示愿意尽力为张松提供支持。

这下,大伙看向张松的目光,就有些复杂了。特别是老夫子逯鲁曾,一向主张明君必须‘亲贤臣,远小人’。而朱重九最近一段时间的作为,明显是反其道而行之,让他如何能够开心?

正郁闷间,却又见朱重九走到大匠师焦玉身边,俯在后者耳朵上大声喊道:“噪音这么大,是不是齿轮配合有问题?”

“是,也不全是!”焦玉将手中活计转给身边的匠师,然后以同样高的声音大喊大叫,“第二座机器像您当初提出来的那样,没有直接采用水锤,而是中间转换了几道。每一道,都用了好几种齿轮。齿轮数量多了,当然响动就大了些。另外,咱们做出来的齿轮,互相之间咬合还是有问题。得磨上十来天,声音才会慢慢变小一点儿。”

“不是让你们尽量采用新标尺了么?”朱重九双手放在嘴巴上,浑身上下不见丝毫作为一名帝王应有的雍容气度。

“用的全是新标尺,可还是不行。光图纸就画了好几百张了,我也不知道是啥原因。”一提到技术问题,焦玉也完全变成了个疯子。正对着朱重九,手舞足蹈,吐沫星子飞溅。“微臣以为,实在不行的话,第二座锻床也直接用水锤冲压为好。虽然容易伤到人,但出了毛病也好解决。不像这台机器,绕来绕去,万一出了毛病,就得找上好半天!”

“你看着办,但能用新技术,就用新技术。哪怕毛病多,慢慢也能一点点改好!不要绝了创新之路,身为大匠院的主事,你得有吃第一口螃蟹的勇气!”朱重九满嘴大伙听不懂的词汇,继续跟焦玉吵吵嚷嚷。

受另一个时空朱大鹏灵魂的影响,他对科技创新十分热衷。丝毫不觉得跟焦玉以平等身份探讨问题有什么不妥,亦丝毫不觉得周围的环境过于嘈杂。整个人沉浸在另一个时空那个小工科宅男的角色里,不觉不间,就忘了自己如今身在何处。

“微臣明白。您没见到,如今整个大匠院和百工坊,用的全是咱们淮扬的新度量标准么?但是这事儿急不得,总要有个过程,一口气吃不成胖子!”焦玉如果放在后世,同样也是个技术疯子,此刻眼里毫无尊卑,继续对着朱重九的脸狂喷吐沫。

“如果把一部分齿轮改成皮带……”

“怎么可能,主公您到底懂不懂行啊?皮带传动最容易打滑,出力也不稳定。而钱饼上压花,却必须有一股子连续的劲儿。万一中间停下来,整套饼子就都得重新融化了铸铜板。”

“那齿轮上多涂些油,或者把齿轮干脆用盒子包裹起来,直接泡进油当中!”

“老天爷,那得多少油啊。主公您可真败家!不过,嘶,这招说不定还真能行……”

二人谈得兴高采烈,当着众人的面儿,就探讨起如何改进制钱的机器来。嘴巴里头,大堆大堆的新鲜名字一股脑地往外冒。从天尺到地尺,从钱、两到克,温度谈到时间,再从皮带传动到齿轮润滑,根本不在乎身旁两台机器雷鸣般的吵闹。

逯鲁曾在附近越看越着急,越看越郁闷。用手揉了揉脑袋,叹息着呻吟:“不行,不行,老夫年纪大了,受不了这机器的轰鸣声。先走出去透透气,苏长史,麻烦你一会儿替老夫向大总管告罪。”

“您别心烦,大总管做起事情来就是有股子认真劲儿!”苏明哲看了一眼全身心投入到锻床改进大业中的朱重九,眼睛里流露出几分溺爱,“夫子慢走,我也不喜欢听这机器的声音,干脆陪你一起出去透透气!”

说罢,拄着自己的金拐杖,慢吞吞陪着逯鲁曾走到了院子中。

两个最位高权重的老家伙敢找由头逃走,其他官吏可没这么大胆子。只能继续忍受着刺耳的机器轰鸣声,将黄老歪打磨好的铜钱握在手里,玩了又玩。

只有内务处主管张松,终于如愿揽到一项美差,志得意满。丝毫不觉得机器的声音烦躁,反而故意将身体靠了过去,眼睛盯着黄灿灿的铜钱一批批落入托盘,仿佛在替自己清点即将入库的家财般。

“张主事可是要小心了!”有人实在看不惯张松那幅小人得志模样,凑到他耳边,大声奚落,“自古以来,制币之事,都风险重重。张主事以前天天负责盯着别人,别哪天自己也被盯上了!”

如此刻薄的话,张松岂能听不出来其中恶意?然而他却一改先前锱铢必较的性子,摆摆手,笑呵呵地回应道:“多谢李兄提醒,张某自然知道其中利害。不过咱们这边制币可不比从前。每一张铜板的大小都是固定的,上面能轧出多少钱饼也是固定的。每天只要数清楚了进来多少铜板,该送出去多少枚铜钱,自然清清楚楚。至于剩下边角料,也有专人负责收集起来过秤,重新融化制造铜板,每个环节可能出现的疏漏,张某早就提前给堵死了。将来无论是哪个接替了张某,想要胡乱伸手恐怕都不容易!”

一番话,可谓有理有据,层次分明。将挑事者立刻打了哑口无言。然而张松却不知道见好就收,转过头,冲着其他极为平素看自己不顺眼的同僚们轻轻拱手,“张某知道诸位担心什么?无非张某以前的官声不太好,怕张某管不住自己而已。可张某也是正经的科举出身,与诸位一样读得全是圣贤文章。心中岂能不知道廉耻二字?但以前做大元朝的官,没办法。你不贪不拿,甭说高升一步,连脚跟都未必站得稳。伯温兄,你说是也不是?”

“那,那倒是没错!”刘伯温没想到张松会找上自己,措手不及,只能讪笑着回应。他以前正是像张松所说的那样,不肯跟别人同流合污,所以走到哪里都受同僚排挤。没办法,只能选择挂冠而去,好歹落了个清白名声。

“可咱们大总管这不同!”张松的声音再度提高,像是在对大伙明志,又像是在全力拍朱重九的马屁,“只要你有本事,肯用心,就不愁没办法出头。并且薪俸有给得足,商号里头年底还有大把职务分红可拿。张某是傻了,才会贪那点儿制钱的火耗,而不去辅佐大总管一统天下,以图身后名标凌烟!”

第460章 禄公

“哈哈哈!”众人又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笑过之后,看向张松的目光,愈发地与过去不同。

从传统意义上讲,内务处主事张松绝对是个小人。但正因为他是个小人,所以他才不耻于言利,并且将很多利益都算得清清楚楚。

的确,淮扬大总管府严禁麾下官员贪污受惠,也不会给官员们名下的田产什么免税政策。但淮扬大总管府所控制的淮扬商号,却能日进斗金。所有官员在商号里头都有相应的职务分红,即便不贪污受贿,照样能做个富家翁,随便积攒几年,养上十七八个小老婆,盖上几亩地的院落都不成问题。

此外,随着脱脱被击退和各类工坊的逐步增加,新的工商产业,已经隐隐发挥出其特有的威力。照着这种发展势头,朱总管将来坐天下的机会绝对超过了六成以上。放着好好的开国元勋不做,去贪图制币过程中那点儿蝇头小利,如此蠢事,得脑袋被多少头驴踩过才干得出来?

科举未必能选拔出人才,但是绝对会最大程度地将蠢货排除在外。张松身上,这个道理就是鲜明的验证。正当众人百无聊赖的时候,只见他忽然扭头朝第一座锻床处扫了几眼,然后拱拱手,笑着说道:“事先准备的铜板差不都用完了,诸位忙着,张某去跟大总管请示一下,今天是不是就到这里!”

“张大人尽管去!”除了工局自己的官吏之外,在场其他人都如蒙大赦般松了口气,冲着张松拱手还礼,以前的种种不齿,迅速抛在了脑后。

内务处主事,淮扬造币作坊的新主管张松,则迅速整理了一下仪容。小跑着来到朱重九身旁,附在他耳畔低声提醒,“大总管,铜板用完了。您看……”

“那就把机器停下来吧,辛苦你了!”朱重九刚好跟焦玉的讨论也告了一段落。抬头看了看,笑着吩咐。

于是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机器轰鸣声,两台不同用途的锻床,都缓缓停止了运转。匠师和工匠们个个累得满头大汗,但是眼睛里头却全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与他们的情况相反,在场大多数官员们却全是脸色惨白,几个身体特别单薄者,走路都开始摇摇晃晃。

“诸位这回应该知道了!”朱重九见状,忍不住出言教训道,“世间原本就没有容易之事,制器也不只是简单的小道。即便……”

一句话没等说完,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响。紧跟着,工局副主事蔡亮,就像个肉球一样滚了进来,“主公,主公饶命。微臣再也不敢了,真的再也不敢了!”

“起来说话,你到底怎么了?”朱重九正沉浸在铸币成功的喜悦当中,见到蔡亮的模样如此狼狈,忍不住满脸同情地询问。

“主公莫要上他的当!”军情处主事陈基见状,赶紧出言提醒,“这地方防备得泼水不透,怎么可能有人追进来害他?他这是特地算好时间,跑过来找您帮他脱身!”

“是么?”朱重九眉头轻轻一皱,迅速将头转向黄老歪。淮安军的机密作坊全都归后者管理,除非他特地安排,否则副主事蔡亮绝对不可能来得如此之巧。

“主公明鉴!”黄老歪的脸立刻红成了紫茄子,先行了个礼,然后吞吞吐吐地辩解,“是,是微臣让他,让他最近在造枪工坊里边躲躲风头。但,但是微臣,微臣绝对没告诉他,主公今天会过来。也绝对没给他出主意,让他跑到你这里给他自己讨人情。”

“是么?看不出来,你黄主事还挺大公无私的!”朱重九撇撇嘴,根本不相信黄老歪所说的每一个字。造枪作坊与制币作坊相距如此之近,自己带着这么大一波人过来巡视,工局副主事蔡亮不可能看不见。至于趁着自己心情高兴,从刚才的铜钱试制过程推断,黄老歪和焦玉、张松三个,不知道已经预先演练了的多少回,怎么可能不是“一次性成功”?

拜朱大鹏的记忆所赐,二十一世纪那些领导只要莅临,所有重大工程项目都“一次性”实运成功的例子,他早就了然与胸。反正前面哪怕失败的九十九次,都可以忽略不计,直接从最后这次开始统计就行了。当事双方都此都心知肚明。

“主公,主公明鉴!”黄老歪的额头上,汗珠开始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我工局原本就人才稀少,那些读书人都不愿意来,即便来了,也沉不下心去做事。蔡主事虽然是个惹祸精,但,但他毕竟跟了微臣这么多年了,一直没犯过什么大错……”

“行了,你干脆直说吧,他到底犯了什么事?”朱重九摆摆手,大声打断。护短是人的天性,黄老歪行为不足为怪。但当着如此多的人面儿,他不能带头置淮扬大总管府的律法于不顾。

“是,是微臣,微臣自作主张跑过来打扰主公的,不,不怪黄主事!”副主事蔡亮发觉朱重九神色不对,抢在黄老歪之前,主动将责任朝自己身上揽,“微臣,微臣不该阵前,阵前招亲。请,请主公责罚!”

说着话,猛地将身体站直,毕恭毕敬等候处置。

“阵前招亲,你唱的哪门子戏?!”朱重九听得心头火起,竖起眉头质问。“我怎么不记得,咱们淮扬有不准阵前招亲这个规矩?!”

“微臣,微臣,知错,知错……”蔡亮红着脸,期期艾艾。

“主公明鉴,他逾期不归,虽然事出有因。但军情处以为,此人已经不宜继续留在工坊重地!”军情处主事陈基板着脸,在旁边毫不留情地揭露,“微臣已经把结果通知黄主事,吏局那边也认可了微臣的判断。但黄主事却以工局最近繁忙为由,把他藏在作坊里边,不肯交吏局另行安置!”

“主公明鉴,此事内务处一直没处理过类似先例,所以想暂缓几天,待把所有细节都核实清楚,再上报主公!”张松做事,要比陈基圆滑得多,抢在朱重九开口向自己询问之前,委婉地补充,“内务处和军情处已经联手核查过,蔡主事当晚落在吴女侠和邹壮士手中,的确没有向外吐露过咱们淮扬的任何机密。但是,当晚他急着脱身,就施展美男计,打动了吴女侠的妹妹。与对方,与对方私定终身!第二天吴女侠发现自家妹妹与蔡主事已经有了私情,所以,所以彻底才下定决心,直接把船队开了过来!”

“美男计?”朱重九费了好大力气,也没看出来圆滚滚的蔡主事,居然还有做零零七的潜质。不过既然军情和内务两处都查清楚了,蔡主事没有泄密,剩下的家务事他也懒得去理睬。 因此笑了笑,皱着眉头说道:“他既然没有泄密,你们为何还认为他不应该继续留在工局?”

“是吏局和军情处那边的建议,内务处这边,倒是觉得蔡主事有情可原!”张松先看了黄老歪一眼,然后继续低声汇报,“再加上黄主事极力想保他,所以至今还没做出最后决定,也没有上报给主公!”

“他不经舰队保护,擅自乘坐货船回淮扬,本身已经属于严重违纪。” 陈基已经铁青着脸,不依不饶。“军情处的确没查出他的问题来,但同船的证人,都是吴女侠的喽啰。他们的话也未必可信!”

“主公,主公明鉴!主公明鉴!”蔡亮闻听,立刻又大声喊冤,“微臣,微臣真的没有泄密。工坊的事情如此复杂,其实即便微臣说了,外行也未必能听得明白。微臣只是觉得,自己留在工局,还能替主公做一些事情。哪怕是让微臣只做一个小吏,只要能留在这儿,微臣也心甘情愿!”

“此例不可轻开。百工坊乃我淮扬核心重地,必须防微杜渐!”逯鲁曾突然从门外走入,以与陈基同样的口吻说道。

他是吏局主事兼朱重九的岳祖父,两个儿子和一个孙儿也在淮安军中担任要职,因此说出的话来影响力极大。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基本上已经等同宣布了最终结果。

眼看着工局副主事蔡亮就要被‘踢’出门外,谁料黄老歪在关键时刻,却又重新鼓起几分勇气。擦干额头上的汗,大声替自己的臂膀求情,“主公,微臣愿意身家性命,为蔡主事作保!”

一个是吏局主事,一个是工局主事,各自持一个建议,针锋相对。这在淮扬大总管府可是很少见到的稀罕场景。而这两个人,偏偏背景又都非常特殊。顿时,周围的其他官吏都闭上了嘴巴,一个个将眼睛瞪得老大,准备看自家主公到底如何判案。

却只见朱重九笑了笑,大声向张松、陈基和逯鲁曾三人询问道,“那吴女侠和他的丈夫,吏部、军情处和内务处可曾暗中考察过了?”

“考察过了,履历没疑点!”张松和陈基异口同声地点头。

“那你等认为,他们适合去担任什么职务?”

“邹壮士水战经验丰富,经讲武堂培训之后,去水师担任一个分舰队提督戳戳有余!”逯鲁曾不明白朱重九为何要将话头岔开,皱着眉头想了想,低声回应。“但吴女侠也想去指挥战舰,微臣却认为不太妥当。毕竟,自古没有让女人上船指挥男人的先例。”

“这有何难?没有先例,我淮扬就创造一个先例便是!”朱重九笑了笑,毫不犹豫地说道。“反正我淮扬所做的开先河之事,已经不止是这一桩!我看那女人巾帼不让须眉,做个分舰队提督也绰绰有余!不如这样,让他们夫妻先进讲武堂熟悉淮扬军令,然后吴女侠去做分舰队提督,邹壮士副之!”

“主公……!”逯鲁曾闻听大急,本能地就想开口劝告。

“就这么定了,此事不必再拖拉。然后让蔡主事尽快去邹家提亲,把吴女侠的妹子娶回家。这样,即便他身上还有疑点,大伙都成了我淮扬的人,也没必要深究了!”朱重九挥了挥手,大声做出决定。

“谢主公洪恩!”话音未落,原本已经绝望的蔡亮“噗通”一声跪倒,涕泗交流。

自打回到扬州之后,他几乎每一天都度日如年。不知道大总管府最后将如何处置自己,也不知道假如自己丢官罢职,该如何面对即将过门的妻子。而今天,朱重九三言两语,就令他头顶上的雾霾一扫而空!

“主公圣明!”黄老歪、焦玉,连同周围的匠师、工匠们也纷纷拱起手,大声向朱重九致谢。

虽然平素拿着不菲的工钱,大总管府也曾经多次强调过四民平等。但工局和大匠院的官吏,在其他同僚中间依旧没什么地位。而今天,朱重九却非但保下了平素很有人缘的蔡主事,并且结结实实地表达了对工局的重视。

“主公……”逯鲁曾还想再劝,却被紧跟在他身后进来的苏先生拉了一下,后半截话不得不吞回了肚子之内。

这让他感觉非常郁闷,直到在返回扬州城的马车上,脸色依旧一片铁青。与他同车而行的苏先生怕他憋出病来,忍不住笑着劝道:“不就是一个工局副主事的安排么?值得你如此担心?那百工坊里头,很多东西你我都看不明白。外人凭着三言两语,怎么可能就把秘密给偷了去?!”

“我不是气这件事,我是气……”逯鲁曾狠狠瞪了他一眼,愤愤地摇头,“你身为大总管府长史,居然什么事就任凭主公一意孤行。既然如此,要你这儿首辅有什么用?还不如换个唱戏的皮偶,主公拉一下绳子,你直接做个揖就行了!”

这句话,可是一语道出了真正的问题所在。朱重九虽然没有正式称王,但淮扬一系红巾,早已经独立于汴梁之外。按照蒙元官制,苏先生就是一国丞相,逯鲁曾则为平章政事。二人非但要辅佐君主组织日常政务运行,而且要直言敢谏,避免君主的错误命令被各部贯彻执行。

但苏明哲的所作所为,绝对不是个合格的丞相。据理力争时从来找不到他,曲意逢迎的动作却比谁都快。照这样下去,朱重九怎么可能做个有道明君?大伙怎么可能重现贞观之治?!

“正如老大人所言,苏某这个长史,早就该让贤!”好心相劝却被骂了个狗血喷头,苏明哲也不生气,大声喘了一口气,笑着说道,“可是禄大人,主公今天这样子,不是你一直盼望着的么?不是你一直觉得主公行事过于优柔,希望主公要乾纲独断!怎么今天落到了自己头上,就又受不了呢?所谓叶公好龙,也不外如此吧!”

第461章 言志

“嗯!”逯鲁曾被气得闷哼一声,身体仰靠在马车的车厢壁上,花白的胡子上下跳动,却找不出任何理由来反驳对方。

因为从某种程度上而言,苏先生说得一点儿都没错。朱重九变得越来越独断专行,越来越霸道,完全是他和章溢、刘伯温等人一手为之。

是他们觉得朱重九以前事事都要询问大伙的意见过于没主意,是他们认为君主就该有个君主的样子,不该被臣子的观点所左右。而现在,朱重九开始按照他们的设想转变了,他们却又觉得君权太重,已经侵犯到了相权和臣权,这不是叶公好龙又是什么?

“苏某当年读书不成器,花了好多钱,才买了个小吏做!”苏明哲却不管逯鲁曾会不会被自己活活气死,笑了笑,脸上露出了几分嘲讽之色,“每天捡小商小贩勒索一番,再凑齐几个同行去喝顿花酒,就美得忘乎所以。遇上霸道人家当街踹苏某几脚,或者赏苏某个大耳光,苏某也只能陪着笑脸硬捱着,至于讨还公道,却是想都不敢想。”

“本以为这辈子就这么混过去了!”顿了顿,他继续摇头苦笑,“谁料芝麻李却在萧县造了反,把苏某稀里糊涂就卷了进去。然后苏某每天过得像是在做梦,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咬自己手指头。唯恐眼前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冷不丁一觉醒来,又回到原来那幅倒霉模样!”

“所以苏某知足!即便被你们背后数落尸位素餐,也不当回事。苏某原本就是块做小吏的材料,当上长史全凭主公信任。所以苏某能做的,就是顺着主公的意思来。不懂的事情,尽量不插手。自以为懂的事情,如果主公已经做出了决断,也立刻按照主公改过来。因为没主公,就没有苏某的今天。换了苏某坐在主公的位置上,脑袋早就被蒙古人砍下来传售天下了,怎么可能打下如此大的基业?”

“至于君权与相权,有什么好争的?”意味深长地看了逯鲁曾一眼,他笑着说道,“非得像脱脱那样把自己弄死才开心么?大元朝从中又得到了什么好处?不瞒您老,要是到了主公一统天下之后,苏某肯定第一个要求告老还乡。治国的事情,苏某不懂,也不拖大伙的后腿。但在此之前,苏某就是主公脚下的一条老狗,主公看谁不顺眼,苏某就咬谁。谁敢对主公呲牙,苏某就跟他拼个你死我活。因为苏某坚信,你们无论多高明,都不会比主公更高明。火炮火枪你们造不出来,开商号给大伙分红的事情,你们恐怕更是想都不敢想!苏某跟着主公,最后少不得做个开国元勋。可听了你们的,弄不好就是好心做了错事,将来百死莫赎!”

一番话说得很直接,其中道理也无比简单,正因为我不是那当宰相的材料,所以我才唯独主公马首是瞻。你们大伙再有本事,也没主公更厉害。否则怎么没见你们挑摊子去对抗蒙元,而是跟苏某一道投于主公帐下,做了任其驱使的鹰犬?

只是这番话好说不好听,特别是砸在逯鲁曾这高中过榜眼的大贤心窝子上,简直比直接拿刀子捅他还要令其难受。于是话音落下之后很久,车厢里就是一片死寂。禄老夫子哆哆嗦嗦,哆哆嗦嗦,摆子打了许久。才猛地吐出一口气,呻吟般说道:“好,好你个苏长史,原来一直打的就是榜红庄的主意。如此混吃混喝一辈子,你就不觉得心中有愧于主公么?”

“有什么惭愧的,苏某可是押上了全家老小的性命!”苏明哲拱拱手,毫不掩饰地回应,“况且主公的手气正旺,根本不用苏某给他帮什么忙。苏某只要盯着别人,莫被其偷看了主公的骰子,莫被其出了老千就足够了!”

“你,你……”逯鲁曾又一次被噎得无言以对。

苏明哲的话根本说服不了他,但是他同样也影响不了苏明哲。并且他心里非常明白,整个淮扬大总管府上下,不止苏明哲一个人抱此种态度。可以说,满朝文武中的绝大多数,都对朱重九有着近乎信徒般的崇拜。认为自家主公是天纵之才,每一步都包含着无比的深意。如果大伙的想法与主公不同,则是大伙肤浅,理解不了主公的深谋远虑。绝不肯认为,自家主公也是个凡人,偶尔也会犯下大错,甚至由着性子肆意胡作非为。

“善公,你听苏某一句!”苏明哲笑着拱了拱手,低声奉劝,“你老了,苏某也早就不是年青人。有些事情,咱们不懂,就别跟着瞎搀和了。主公年方弱冠,锐意进取一点儿,有何不可?况且他想做的事情,咱们未必都懂。咱们懂的那些东西,都是用在大元朝的。但大元朝被咱们辅佐成了什么样子,你也不是没有看见!”

“呼……”逯鲁曾长长地吐气。如果别人说他老,他肯定立刻就会翻脸。但苏明哲最后这几句话,却深深地打在了他心里。朱重九正年青,整个淮扬也跟他一样年青。他们还有时间去犯错误,他们不怕多做一些尝试。他们尝试之后,也许就会走出一条与前人完全不同的道路来。而自己过去在大元朝所积累的经验,却无法阻止大元朝向覆灭的终点狂奔。所以有时候管得越多,反而是好心做了错事,毁了淮扬大总管府的生机!

想到这儿,逯鲁曾看向苏先生的目光,终于变得柔和了起来。半晌之后,惨笑着摇摇头,低声道:“人都说你苏长史糊涂。谁知跟你苏长史比起来,禄某才是真正的糊涂虫。受教了,今日点拨之恩,禄某没齿难忘!”

“就好像你嘴里还有多少牙一般!”苏明哲先大大方方受了逯鲁曾的礼,然后笑着调侃。“人到七十古来稀,少生点气,然后留着老命看你孙女母仪天下,比啥都强!到了,到了。等会儿跟我找地方嘬两盅去,放着好日子不享受,你天天跟自己的晚辈较哪门子劲儿?哪天他当了皇帝,还能亏待得了你们老禄家?!”

第462章 市井(上)

如果朱重九将来坐了天下,除了他本人之外,最大受益者,可能就是禄氏家族了。毕竟朱重九身世孤苦,除了一个被逼死多年的姐姐之外,没有任何直系亲属。所有算得上自家人的,只能是禄双儿这边的亲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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