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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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惩罚他们,杀死他们,真神会奖励我们的壮举!”

“欺骗无信者不是欺骗,而是智慧!”

……

周围的呐喊声如雷,每个主战的长老,对背信弃义的结局都满脸憧憬。

双方在海上势均力敌,暂时谁也奈何不了谁。但陆地上,亦思巴奚战士,却不会输给任何敌人。他们不但拥有乌兹钢打造的弯刀,蛟鱼皮制造的铠甲,希腊火弹和旋风炮。还有随时都可以为真神献身的信仰。他们可以在两军交战时伤亡高达四成仍然继续呼和向前,百死而不旋踵。而朱贼麾下那群眼睛里只有钱的无信者,在突然遇袭,兵器方面优势又荡然无存的情况下,怎么可能不土崩瓦解!(注1)

“福州城内,有三座寺院,里边的讲经人都是我们的兄弟。可以动员城中的信徒,暴起发难,为我等提供支援!”不待众人的声音降低,二长老夏严苟也站了起来,大声补充。

“怀安和长乐俱在闽江之南,只要拿下这两地,朱贼摆在南岸的重炮,就尽数落于我手!”

“从兴化往怀安有一条弛道,乃宋时所修。路面铺的是青石。可供我军的炮车快速通行。如果我军头天下午出发,第二天黎明即可抵达侯官城下!”(注3)

“我家可以将战舰从海口场后撤,以示诚意。麻痹朱贼,令其失去戒备!”

……

三长老田定客,四长老蒲天良、五长老蒲世杰、掌门女婿那勿纳等实权派人物纷纷站起身,兴高采烈地补充。

对蒲家有利的条件是如此之多,几乎让在场所有人都感觉到,冥冥中仿佛真的有真神在指引着大伙,眷顾着大伙。只要击败朱屠户,抢到足够的火炮,江浙行省的沿海各地,都将尽归蒲家掌控。那样,蒲家就是东方的奥斯曼家族,化家为国指日可待。

一片热闹的谋划声中,只有泉州同知林祖德满脸落寞。强忍着心中的不安听了片刻,看看大伙没人在乎自己,便借着起身如厕的由头,悄悄躲回了家中。

他的长子林士奇见自家父亲脸色难看,倒了壶热茶,亲手捧上前,低声问道:“阿爷您今天怎么了?那些人又给您气受了么?”

“唉,休提!要是那些人给老子气受,忍忍也就是了。谁叫你曾祖父纯翁当年贪图富贵来呢!”林祖德从自家儿子手里接过茶壶,嘴对着嘴喝了几口,叹息着回应。“他们,他们要背信弃义,去偷袭福州!他们,他们根本不明白,淮安军的实力有多强!”

他的祖父林纯子原本为大宋的永春县丞,当年见势不妙,陪着蒲寿庚一道投降了蒙元。后来张世杰起兵来替被杀的弟兄报仇,林家上下也拼了命地替蒙元保卫泉州。过后,忽必烈赏识林家知趣,特地赐给了林纯子永春县达鲁花赤的官职,世袭罔替。

从此,林家就彻底成了蒲家的附庸,代代彼此通婚,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但是,眼看着蒲家要毁约去偷袭福州,林祖德却迟疑了。作为整个蒲家势力范围内,唯一一个曾经近距离观察过朱屠户和淮安军的人,他很难相信蒲家能笑到最后。哪怕是暂时赚了便宜,只要不能将朱屠户本人当场杀死,用不了半年,泉州蒲家就会被愤怒的淮安将士,彻底犁庭扫穴。

但是,这些大实话,他却无法宣之于口。议事厅那种疯狂的氛围,任何清醒之言,都会被视作对真神的背叛。所以,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蒲家朝绝路上狂奔,然后自己陪着对方一道粉身碎骨。

想到蒲家势力即将面临的悲惨结局,再看看年青孝顺的儿子,他忍不住又低声长叹。放下茶壶,吩咐,“我记得咱家名下,还有十几条货船吧!你明天就直接带着船队出海去吧。甭管货物装满没装满,直接去马腊佳,等明年这时候再决定回不回来。他们蒲家发疯,咱们林家却不能全都陪着去找死!”

“这么严重?”早就猜到父亲和蒲家其他长老起了争执,却没想到事关生死,林士奇愣了愣,追问的话脱口而出。“蒲家一点儿胜算都没有么?上千条战舰,就是撞,也把淮扬水师给撞废掉!”

“那有什么用,半年之内,朱屠户就能再造出一支水师!而蒲家这边呢,得过多少年,才能重新攒起上千条战船?”林祖德爱怜地看了一眼自家儿子,继续长吁短叹。“唉,道义在彼,大势亦被其掌握。蒲家,螳臂当车尔!”

“道义?”林士奇第一次听闻这个新鲜词,眼睛瞪得滚圆。

自古以来,两军交战讲究的是兵不厌诈。而天方教的讲经人口中,更是将欺骗无信者,当作了一种值得鼓励的智慧行为,根本不予以任何谴责。所以他虽然读了很多汉家典籍,心中却真的不认同“道义”这两个字。

道义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又不能卖了换钱,除了留下一堆笑话之外,有个屁用?!

“你还小,不懂!”见到自家儿子那不服气的模样,林祖德忍不住低声点拨,“打个比方吧,如果咱们爷俩到了穷途末路的份上,投降即可活命,你是愿意投降你大姨夫呢,还是愿意投降朱屠户?!”

“这……”林士奇微微一愣,旋即苦笑涌了满脸。

自家大姨夫那勿纳又贪财又心黑,林家若是真的犯到他手上,恐怕为了图谋林家的财产,他也要将所有人斩尽杀绝。而朱屠户,却素来有“迂腐”之名。从来没对任何人失过信,也没听说过他曾经谋财害命。

“唉——!”林祖宗不再说话,抓起茶壶,像喝酒一般鲸吞虹吸!

注1:希腊火弹,古代欧洲的战争利器。由原油、生石灰、硫、磷及硝石等成分按一定比例混合,装于陶制罐子内。遇敌时点燃后用小型投石机抛出,可以引发爆燃。

注2:旋风炮,小型扭力式投石机。制造精良者可以将二斤重的弹丸抛出四百米远。可以放在骆驼或者马背上移动,在两到三名训练有素的操作者默契配合的情况下,据考证每分钟可以发射两到三次。

注3:元代兴化县位于现在的莆田市北部。怀安则位于闽江南岸。两地相距不足八十里。

第619章 机会(中)

既然林祖德等“温和派”都主动三缄其口,“惩罚”淮安军的决策,就以最快速度在泉州蒲家内部定了下来。随即,掌门女婿那勿纳就开始调兵遣将。先把家族旗下的左右两支亦思巴奚军,全都调去了兴化县待命。然后,又派下令箭,要求依附与蒲家的夏家、孙家、金家、尤家、颜家和林家,各自领族中两千精锐去兴化集结。凡逾期不至,或滥竽充数者,以叛教罪论处!

当年蒲寿庚在泉州屠戮赵宋宗族和两淮伤兵时,武卫左翼军统领夏璟,知州田真子、团练使颜伯录,水师统制孙胜夫、尤永贤、王与、金泳等,都出力甚多。所以这几家的子孙们,也唯恐被宋王韩林儿翻旧账,巴不得蒲家割据江浙自建一国,故而接到将领之后,都踊跃从之。

七八支军队加在一起,兵马一下子就超过了十万。再加上被强迫为大军运送粮草的民壮,总人数已经二十万有余。这么庞大的一支队伍,当然不可能同时出发。因此,那勿纳又行使主帅之权,命令大食万户赛卜丁率领亦思巴奚左军为先锋,放弃旋风炮、希腊火弹等重兵器,轻装出发,沿着官道直扑怀安城下。如果能出其不意将怀安城拿下来最好,如果对手早有防备,则于城下扎营立寨,阻断外来支援。

待赛卜丁接令下去准备之后,那兀纳又迅速抓起第二支令箭,当众交给了亦思巴奚右军掌兵万户阿迷里丁,命其带领所部兵马,携两百具旋风炮,五百辆马车,四千枚希腊火弹,为左军的后盾。一旦赛卜丁偷袭怀安不利,亦思巴奚右军则以旋风炮发射希腊火弹,将整个怀安县城连同里边的守军、百姓统统付之一炬。以最快速度拔除淮安军在闽江南岸这个据点,为蒲家军下一步行动解除干扰。

第三支令箭,他则给了二长老夏严苟,要求此人带领夏、孙、金、尤四家的私兵,抄海边走私小路前往长乐。只待怀安这边起火,立刻全力杀向长乐城外的淮安军炮台,不惜一切代价夺取或炸毁重炮,避免其对蒲家的海上力量再造成威胁。

至于那兀纳自己,则统领蒲家一万嫡系子弟,以及剩下的林家、田家和颜家私兵,押送着民壮和粮草、军用物资,缓缓跟进。并随时准备给另外两路提供支援。

人马调遣已必,诸军立刻出动。一时间,烟尘滚滚,杀气直冲霄汉。好在已经到了初冬时节,从早间辰时一直到上午巳时都雾气弥漫,而农夫们也很少再下地劳作。所以才不至于提前暴露了大军的行踪。

然而起雾的天气,有利也有弊。大队人马的行踪的确不容易暴露了,但雾气中所携带的水珠儿,却迅速渗透了甲胄,令人的身体表面很快就变得又湿又黏。特别是对于穿着铁甲的将领们来说,行军的过程简直就是在受刑。凝结起来的露水顺着护颈、护胸,背靠缝隙以及一切可能的地方往里头渗。将寒气一直送到人的的骨髓深处,让人的灵魂和肢体,一起感到痛苦万分。

第一天还好,有杀戮和劫掠的渴望支撑,蒲家军上下还能勉励支撑。结果第二天雾气更重,就令人的兴奋劲儿迅速降低,疲惫和寒冷随即迅速笼罩了心头。

“这,这样的天气,即便能赶到怀安城下,亦思巴奚左军估计也打不了仗了!”三长老田定客素来谨慎,找了个机会凑到那兀纳身边,忧心忡忡地提醒。

这已经是行军的第二天,按照计划,作为前锋的亦思巴奚左军在清晨就能对怀安城发起进攻。但被接连两天的晨雾耽搁,恐怕左军现在是否抵达了怀安城外还是未知数。即便勉强抵达了,战斗力也必将大幅下降。

“无妨,朱贼身边人少,留守怀安的,不可能超过五百!”那兀纳也被过于浓重的雾气弄得心烦意乱,却硬着头皮轻轻摆手,“左军有三万真神的战士,只要其中有一成信仰坚定的,就能把怀安城内的无信者全都送进火狱!”

“嗯,那倒也是!”田定客想了想,忧心忡忡地点头。越是往上走,对真神的信仰,其实越不虔诚。但是,他却知道底下那些真神的战士,对教义的认同有多疯狂。比起人间的锦衣玉食,他们更热衷于去天国享受七十二处女。当然,人间的锦衣玉食,通常也没他们的份儿!

“此战,关键在一个快字!”见到三长老田定客那神不守舍模样,那兀纳忍不住又低声补充。“绝对不能给朱屠户足够的反应时间!否则,一旦他将傅友德调回来,咱们就很难顺利拿下福州。而陈友定那厮你也知道,跟咱们蒲家向来不是一路。眼下被淮安军包围了,他才不得不拼死一搏。万一发现堵在他后路的傅友德撤离,我保证,他不肯再跟胡大海硬顶,立刻就会缩回建宁!”

“嗯,那无信之人,早就该被投入火狱!”四长老蒲天良凑上前,佩服地点头。

陈友定和他身后的陈氏家族,一直是蒲家篡夺福建道控制权的最大障碍。蒲家先前迟迟不能扯旗造反,也是因为忌惮陈氏的力量。所以借淮安军这把外来的刀,剪除陈友定和他背后的陈氏家族,才最附和泉州蒲家的利益。而救陈友定平安返回建宁,则适得其反。

“所以诸位不妨将这场大雾看做是真神的眷顾!”见有人给自己捧场,那兀纳笑了笑,说得愈发自信。“没有这场大雾,沿途那些卡菲尔,难免会给朱屠户报信儿。而有这场大雾的掩护,前锋的左军即便走得再慢,也足够杀对手个猝不及防!”

“真神保佑!”

“天地万物的国权,只是真神的,他创造他所欲创造的。真神对于万事是全能的!”

“真神降下浓雾,迷惑那些卡菲尔。神的信徒们,则走到他们眼前,举刀割断他们的喉咙!”

“杀光他们的男人,把他们的女人和孩子变成奴隶。抢走他们的一切,烧毁他们的寺庙。然后享受真神赐予的荣耀!”

……

四下里,又是一片虔诚的念诵声。一双双红色的眼睛里充满了狂热。

第620章 机会(下)

嘴里念叨着已经被篡改得变了质的经文,众真神信徒们的精神头又慢慢开始恢复。在湿漉漉的天气里长途跋涉的确很不舒服,但比起即将获的收益,这点儿肉体上的磨难就似乎也不算什么了。毕竟眼下除了泉州城附近之外,其他地方真神的信徒并不多。而只要打败了朱屠户,建立起地上天国,那些原本属于卡菲尔的财富,就可以被真神的信徒们随意瓜分。

这世间,恐怕没有任何事情比不劳而获更令人兴奋了。有没有任何事情比随便拉走别人的妻子和女儿更为刺激。在贪婪和欲望的双重鼓励下,真神的信徒们迤逦前行。走着,走着,不知不觉间,身边的雾气就开始变薄。走着,走着,突然,头顶上冬雾散尽,金色的阳光笔直地从天空中射了下来。

“天晴了!真神在保佑着咱们!”色目千户苫思丁手按胸口的,大声欢呼。浓雾散去,则意味着气温即将转暖,行军速度也可以大幅提高。如果努力坚持一下,今夜大伙就可以在怀安城里舒舒服服地休息。

“那边,那边有几个卡菲尔的庄子!我知道了,咱们已经到了大田。那是林家田庄,在这一带最为富庶!”另一个色目千户金吉也兴奋第大喊大叫。

更多的色目千户和百户们,则策动坐骑,毫不犹豫冲下了官道,冲向了不远处的村落。福州林家与泉州林家算是同宗,按道理不属于蒲家军的讨伐对象。但明知道大军即将经过,林家名下这几个庄子却不主动赶着牛羊,挑着酒菜出来犒师。如此轻慢的态度,大伙必须给与严惩!

“住手,停下,你们赶紧给我停下!那,那是我林家的田产。停下,停下!林家的庄子不是敌人!停下,赶紧停下啊。你们到底要干什么?!那兀纳,那兀纳,你就眼睁睁地看着?”蒲家的二女婿林祖德见状,气得两眼冒火。带领自家儿子和亲卫冲出了队伍,一边奋力阻拦那些准备冲进庄子里打劫的色目将士,一边大声咆哮。

“他们不过是进村子找口吃食而已,又不会屠村。老林,你不会连里外都分不清楚吧!”蒲家军主帅,掌门女婿那兀纳撇了撇嘴,阴阳怪气第回应。蒲家这一代的男丁还没成长起来,五年之内,能对他掌门地位造成威胁的,只有其他几个女婿。而曾经考取过功名的泉州同知林祖德,恰巧是其中之一。所以,只要有机会,哪怕是在行军路上,他也不忘记对此人进行打压。

“好,好,你,你等着!你等着!你会遭报应的,早晚遭到报应!”被那兀纳包庇纵容底下人公开洗劫林家同宗的行为,气得忍无可忍。蒲家女婿,林祖德咬牙切齿地威胁了几句,忽然,他高高地将马鞭举过了头顶,“林家子弟听令,出列,跟我去保护庄子!”

说罢,根本不再给那兀纳等人任何反应时间,一拨马头,冲着庄子疾驰而去。

“保护庄子,保护庄子!”其他林氏子弟们,也纷纷冲出了队伍,乱哄哄地朝距离官道不远处的村落冲去。沿途遇到停下来观望动静的色目将领,则毫不犹豫扯下坐骑,一脚踢进路边的泥坑。

“林祖德,你要叛教么?”没想到平素对自己百般忍让的林祖德,居然为了远在福州的同宗,就公开跟自己翻脸。一瞬间,那兀纳心头也被点燃了怒火,将手往自家腰间一按,就准备抽出刀来,严正军法。

就在此刻,一直持观望态度的大长老蒲世仁忽然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等等,那兀纳,情况不对?!”

“有什么不对的,那厮原本就是半路改信的真神,根本就不虔诚!”虽然对方姓蒲,却是出于蒲家的旁支。所以那兀纳根本不在乎此人的劝阻。

“情况不对!”大长老蒲世仁一改先前与那兀纳狼狈为奸的姿态,狠狠拍了对方一巴掌,厉声咆哮。“你先别忙着跟林祖德窝里斗,情况不对。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胆子了?他,他和他的几个儿子,都跑进庄子里去了!”

“嗯?!”那兀纳胳膊吃痛,两道扫帚眉紧紧地皱成了一个疙瘩,一双招风耳也同时来回晃动。情况的确不对,林祖德和他的儿子,侄子、嫡系们,与其是说冲出去保护林家的庄园,不如说是借机会逃离大队。逃?他们为什么要逃?现在做了逃兵,等回到泉州后,讲经人和蒲家长老们,怎么会饶过他们?

距离官道不远处的林家庄子,迅速冒起了黑烟。色目将领们的狂笑声和百姓们的哭泣声,紧随着黑烟飘入那兀纳的耳朵。但是,他却对此不闻不问。集中全部听力,从哭泣声和风声背后,寻找出来一阵低低的震颤声。

那是包了棉花的马蹄,缓缓打在泥地上的声音。一瞬间,所有疑问都得到了解答。那兀纳迅速挺直身体,抽出弯刀,高高地举上了半空,“所有人,立刻列阵。以我为核心,沿官道两侧列大方阵。车队在外,人员在内!蒲铜,你速领刀盾兵顶到正北面。蒲铁,你赶紧将旋风炮卸下来,上弦。蒲金、蒲利,你们两个带领弓箭手,沿车厢后列阵。准备射住阵脚,准备射住阵脚。快,快——!”

“怎么了,大人,到底怎么了啊!”被点到名字的蒲家子弟,根本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个个围拢上前,带着满脸的诧异询问。

“列阵,列阵迎敌,对方是骑兵,就在,就在官道左侧的树林里!”那兀纳没时间跟麾下这群笨蛋解释,声嘶力竭地嘶吼。屈于他平日的淫威,传令兵慌忙抓起一只号角,用力吹了起来。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令人失望的角声以他为核心从中军传向两翼,伴随着蒲铜、蒲铁、蒲金等人气急败坏的叫嚷,“变阵,变阵,马车,马车给我全赶到左边去。弓箭手,弓箭手赶紧上弦。刀盾兵,刀盾兵到马车中间堵住缝隙。旋风炮,你们全都赶紧卸车啊,都变成傻子啦,奶奶的!再不动手,大伙一会全得死在这儿!”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慌乱的角声中,真神的信徒们互相推搡着,列阵备战。仓促之间,哪里反应得过来。很多信徒连自家将领都找不到,抓着把弯刀,站在地上来回转圈儿。还有一些信徒,则在自家将领的催促下,没头苍蝇般跑来跑去。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站,也不知道该把刀尖对着谁?

“大声点,没吃饭啊你!”那兀纳见自己的队伍动作迟缓,急得满头大汗,抬起刀背冲着周围的传令兵们就是一通乱打。“呜--呜呜――呜呜!”这回,号角声陡然变得高亢有力,四下里乱哄哄的信徒们,也渐渐恢复了几分心神。然而,一切都为时晚,有面猩红色战旗,就在距离他们不到六百步的树林里忽然挑了出来。

“滴滴答答,滴滴嗒嗒嗒,嘀嘀嗒嗒嗒嗒!”凄厉的唢呐声,瞬间压过高亢的号角声,成为天地间唯一的旋律。“滴滴答答,滴滴嗒嗒嗒,嘀嘀嗒嗒嗒嗒!”“滴滴答答,滴滴嗒嗒嗒,嘀嘀嗒嗒嗒嗒!”,正前方,还有官道右侧,也有清脆的唢呐声相应。原本冒着浓烟的庄子里,几十名色目将领,像丧家的野狗般仓惶逃出。跟在他们身后的,则是林祖德和他的儿子们,还有银亮亮的,数不清的淮安军士卒。每个人身上都穿着造价高昂的钢丝背心,每个人手里,都是一杆闪着寒光的火枪。

“轰!”“轰!”“轰!”半空中响起三声惊雷,是炮击,淮安军开炮了。见多识广的那兀纳打了个哆嗦,本能地就闭上了眼睛。然而,他身边却没有炮弹落下,周围乱哄哄的队伍中,也没有任何伤亡。淮安军在用炮声互相联络,他们在分派任务,调整阵形,传送消息。他们不慌不忙,有条不紊,如同他们制造的机器一般精确齐整。

“林祖德,林祖德出卖了咱们!林祖德叛教!”三长老田定客如梦初醒,哑着嗓子大喊大叫。怪不得林家父子为了一点儿小事儿就与大伙分道扬镳,怪不得林家父子不怕蒲家秋后算账。没有秋后了,打完了这仗,世间就再无蒲家。

“不要慌,不要慌,稳住心神,稳住心神,谁在乱喊,我先杀了他!!”发现了真相的那兀纳也如缀冰窟。蒲家靠出卖别人而发迹,靠出卖与背叛,在泉州站稳了脚跟。他们已经将出卖与背叛,看成了家族传承的一部分,却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被别人出卖,自己尸体,也即将成为别人飞黄腾达的踏脚石!

“一会儿我带颜家和田家的人顶住左翼,你带领其他人往前冲!”关键时刻,还是大长老蒲世仁沉得住气,凑到那兀纳身边,用极低的声音提议。“亦思巴奚军没送回任何消息来,他们不可能被全歼!”

三面受敌,死守肯定守不住。而后撤的话,很容易就造成全军崩溃,被人一路尾随追杀进泉州。所以,唯一出路不在后方,而在正前方。只要能平安冲破正前方的阻拦,去跟左右亦思巴奚军汇合,然后再不惜一切代价派遣战舰去怀安接人,蒲家大部分兵马,就仍然有机会撤回泉州。

“好!有朝一日,我一定给你报仇!”想到家族的未来,那兀纳红着眼睛点头。刚准备调整作战方案,率队强行突围。忽然间,正前方又传来一阵闷雷般的战鼓声,“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前方,正在缓缓汇集到一处的伏兵,迅速停住脚步,摆开阵形。军阵正中央,有杆羊毛大纛高高地挑起。旗面上,依旧留着几个没来得及更换的大字,“福建宣慰司,陈!”

“是陈友定!”那兀纳的身体晃了晃,差点一头栽于马下。

陈友定被淮安军围歼,对蒲家来说是一个送上门的机会。而蒲家的覆灭,对于陈家,又何尝不是?!

第621章 清洗(上)

“颜继迁和田定客跟我去左翼,其他人,听那兀纳大人号令,准备向前攻击!真神在天国看着咱们,看着他的战士!”关键时刻,又是大长老蒲世仁站了出来,声嘶力竭替那兀纳调整部署。

不能掉头逃,一逃肯定是全军崩溃。而向前冲,如果能打垮陈友定,说不定还有机会生存。毕竟与淮安军比起来,陈家军的战斗力应该更弱一些,刚刚改换门庭,他们的士气也不可能太高昂。

“杀陈友定!杀陈友定!真神在看着咱们!”听到大长老蒲世任绝望的呐喊,那兀纳也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挥刀疾呼。

“杀陈友定,杀陈友定!”队伍中,各级将校乱纷纷地附和。陈友定是新投降淮安军的,与其他淮安军各部未必能够密切配合。陈氏家族在福建道根深叶茂,朱屠户未必不乐意看到他跟蒲家拼个两败俱伤。更重要的一点是,从最开始出现到如今,前、左、右三侧,唯独挡在正前方陈家队伍里头,不断传出来人喊马嘶。而左右两侧的淮安军虽然也在调整阵形,缩短跟蒲家军之间的距离,从始至终,却没发出任何喧嚣。

他们仿佛就是数万泥捏土偶或者木头制作的机关傀儡,动作整齐、划一,迅速且悄无声息。除了号角声和马蹄声之外,他们好像不会发出任何多余的响动。只是默默前行,默默第靠近,在沉默中迎接胜利或者死亡。但越是这样,他们给蒲家上下造成的压力越大。就像涨潮时海浪,一波波,一波波,奔涌向前,压得真神的信徒们双腿颤抖,身子摆得如风中柳叶。

“真神保佑!”

“天地万物的国权,只是真神的,他创造他所欲创造的。真神对于万事是全能的!”

“真神降下浓雾,迷惑那些卡菲尔。神的信徒们,则走到他们眼前,举刀割断他们的喉咙!”

“杀光他们的男人,把他们的女人和孩子变成奴隶。抢走他们的一切,烧毁他们的寺庙。然后享受真神赐予的荣耀!”

队伍中的长老、讲经人和圣战士们,带头念诵起蓄意篡改过的经文。一个个脸上写满了绝望和疯狂。除了那兀纳等核心人物之外,他们是最希望在地面上建立天国的人。那意味着他们将可以不劳而获,对被征服者予取予夺。而如果战败,他们的损失也是最大,前途也最是黑暗。

“杀死那些不信道而且否认真神的迹象的人,他们是火狱的居民,他们将永居其中。”

“ 否认真神的迹象而且加以藐视者,是火狱的居民,他们将永居其中。”

“ 否认真神的迹象而加以藐视者,所有的天门必不为他们而开放,他们不得入乐园,直到缆绳能穿过针眼……”

队伍中,其他大食雇佣兵和几大家族子弟,也跟着大声吟唱。成千上万道诵经声汇合在一起,居然压制住了四下里传来的战鼓和唢呐声。听着熟悉的经文,想着可能存在的天国,想着天国里吃不完的食物和七十二处女,红着眼睛的劫掠者举起刀,挺直身躯,心神一片宁静。

“轰!轰!轰!轰!轰!”战场右侧,淮安军的六斤炮开始发威。这种内部刻了膛线的火炮射程非常远,准确度也非常可观。可以隔着一千五六百步距离,将六斤重的开花弹送到预定目标大致范围内,将落点周围的兵马炸得粉身碎骨。

蒲家的队伍中,立刻出现了十几个深坑。硝烟起处,泥土和破碎的肢体四下飞溅。凡是不幸站在炮弹落点附近四大尺范围内的“圣战士”们,无论嘴巴里头有没有念经,全都筋断骨折。

然而,巨大的伤亡,却没有令蒲家军立刻崩溃。相反,耳畔的诵经声和同伙的血肉,竟然点燃了他们心中的最后疯狂。只见他们一个个迅速举起弯刀,跟在自封泉州节度使那兀纳身后,嚎叫着扑向了挡在正面的陈家军。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虔诚。

“轰!轰!轰!轰!轰!”又是一排六斤开花弹,砸进了蒲家军队伍。“轰隆隆!”几桶希腊火被炮弹直接引爆,腾起一朵巨大的,橘黄色的云团。周围的近百蒲家子弟,都被火光直接送上了天国。而就在火光的边缘处,却又十几名受过讲经人亲自点拨的圣战士,从血泊中扶起了三具旋风炮,手脚交替着拧紧了炮弦。

“发射!”一名头上包着黑纱的讲经人大声呼和。

三枚点燃了引线的瓦罐旋即腾空而起,掠过四百余步的距离,狠狠第砸进了陈友定的队伍当中。火焰翻滚,浓烟腾空,被火苗溅上的士卒倒下地上,惨叫着拼命翻滚。然而,湿漉漉的地面,却令他们身上的火苗越烧越旺,越烧越旺。很快,地面上翻滚的人就变成了一个个巨大的火团,血肉烧焦的味道刺激得周围袍泽满脸是泪。

“快,快,把能找到的旋风炮都竖起来,发射,照着正前方发射!”身披黑衣的讲经人见到便宜,继续大声提醒。

数百名受到启发的蒲家子弟,扑向运货的马车。抬下一具具旋风炮,就地组装上弦。然后接二连三向前发射希腊火罐。

“嗖!嗖!嗖!嗖!”更多的希腊火弹腾空而起,陆续砸入陈友定的兵马当中。

“轰轰轰轰!”淮安军的六斤炮调整炮口,对蒲家军的“神兵利器”展开火力压制。一轮炮击过后,至少四门旋风炮被还原成了碎片,滚滚大火将操炮者烧得顶着满身的红烟四处乱窜。但蒲家炮手们,却被先前的成就鼓舞起的士气,继续迅速摆开新的旋风炮。拼命将希腊火罐子,朝这陈友定那边倾泻。

跟淮安军对射,占不到多大便宜。朝陈友定那边猛砸,却收效甚佳。发誓要杀出一条血路的蒲家军,根本不管来自自家右侧的炮火如何迅猛。他们不想着去报复,他们只想着活命。只想着赶在左右两侧的淮安军合拢之前,从正面冲出一条血路,逃离生天。

如此很辣决绝的战术,立刻将陈友定打了个措手不及。他麾下的兵马超过三万,而左右两侧包抄蒲家的淮安军,却都不足五千。特别是左侧由傅有德统率的那支淮扬骑兵,把根本上不了阵的号手和文职参军全算上,顶多也就两千出头。可蒲家这群发了疯的恶鬼,居然不肯选择在左翼突破,偏偏从正面找上了他!

对于旋风炮和希腊火,最好的反制手段就是伏远弩。对于长期居住于福州,跟海上大食人也有很多交流的陈氏家族来说,扭臂式蓄力装置,同样不算陌生。只是耐于家族的财力,他们购置不起太多个希腊火罐,所以干脆综合东西方之长,将床子弩和旋风炮结合起来,重新打造出了一种伏远弩。射程同样能高达四百余步,同样是两三人就可迅速操作,挂在大牲口背上就能随军移动。(注1)

只见陈友定迅速挥动了几下令旗,三十门驴车大小的伏远弩,立刻被推到了队伍前。领兵千户陈友继一声令下,三十枝前端绑着火药筒的弩箭腾空而起。跃过争取迅速冲近的蒲家军,狠狠扎在了正在发威的旋风炮附近。

“轰!轰!轰!轰!”火药的爆炸声此起彼伏,中间还夹杂着剧烈的希腊火罐殉爆声。刹那间,竟然有五门旋风炮,连同其周围的炮手一并葬身火海。翻滚的热浪,将周围的颜氏宗族兵,烧得抱头鼠窜。

“这边交给我,你们不用管。顶住淮安军的骑兵!”危难关头,五长老蒲世杰挺身而出。带领五百余名最狂热的蒲家子弟,从火海边缘扶起更多的旋风炮车。

“向前,向前推,推到马车中间。第一排举盾、第二排、竖矛、蹲身!第三排,将长矛架在第二排肩膀上,向前斜伸。弓箭手,听我的命令,正前方八十步,放!”义兵下万户颜继迁听到了蒲世杰的叫嚷,狠下心肠,对身后传来的爆炸声充耳不闻,指挥着本族最精锐的子弟,迎战从左翼杀过来的淮扬骑兵。

他的祖先颜伯录曾经在屠杀赵宋宗室和两淮伤兵时立下奇功,所以万一蒲家兵败,他不知道自己的家族,将要遭受怎样的报复?而硬顶住淮扬军的骑兵,也许不用太久,只需要两到三轮时间,按目前情况看,那兀纳就能杀出生天,汇合亦思巴奚军,从海路返回泉州!

萧萧的羽箭声很快就响起,在极短的时间内,取代了身后的炮击声和爆炸声,成为战场上的主旋律。被大行老蒲世仁留下来断后的颜、田两家宗族子弟,拼命拉动弓弦,试图以此来消弱淮安军骑兵冲击威力,给自家争取更多的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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