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史杰鹏作品婴齐传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那三人见他满脸是泪,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冷笑道,没想到这竖子现在软成这样,刚才杀了我们两个兄弟,我还以为他硬得很呢。

另一个怒道,大丈夫哭管什么用,有本事再来跟我们打一场,否则就挥剑自残罢,免得我们兄弟动手。

婴齐仍旧自顾饮泣。那第三个刺客,可能是他们的头领,他不耐烦了,道,我数到十下,你自己再不动手,我就射你的面目了。说着他高声叫道,一。

空气非常凝重,婴齐握紧了剑柄,积蓄着力量,准备等那贼数到九,就发言认输,说愿意自残面目,诱骗得他们放松警惕后,然后出其不意一剑掷去,如果能掷杀一个,就算是赚了。如果掷空,也只有等着被射杀,无法可想。虽然几乎只有被射杀的命运,但他绝对做不到真的自残毁容。

他正闭目等着那一刻到来,突然身旁不远处的那轺车的车厢开了,迅疾

跳出一个人影。那三个坐在马上的刺客一惊,几乎是本能地齐齐张弓射去,却听得沉闷的噗噗噗三声,三枝箭矢全部射在一块木板上。接着这个人影就叫道,主君,我来救你。原来是戴牛,他刚才躺在车中惨呼,其实是使诈,那开头的几箭其实并没有射中他。他躺在车厢中,暗暗将车厢垫底的木板拆下,举着它作为盾牌,跳了出来。

婴齐来不及多想,手中勾践剑呼的一声向中间那贼首掷去,那贼的第二枝箭刚抽出箭壶,还没来得及搭上弓弦,勾践剑已经挟着风雷之声,穿透了他的前胸,他长声惨呼了一声,倒撞下马,立刻毙命。

其余两贼大惊,两箭齐发,向婴齐射来。这时戴牛早跃到婴齐身前,用木板再次挡住这两箭,然后往后塞给婴齐弩弓,主君,你也射他们。他说。那就是刘丽都用过的小弩,婴齐先前放在车厢中。戴牛早在婴齐杀死前两个刺客的时候,已经将三枝箭矢装好在弩槽中,只要瞄准击发就行了。他自己虽有膂力,射术却是一般,所以没有动手。

婴齐大喜,抓过弩弓,食指扣住悬刀,四顾环视。那两贼见正面有木板挡住,早策马分从两侧绕行。婴齐拉住戴牛,迅疾扑倒在车厢一侧。这样背倚车厢,只需照看一面,免得腹背受敌。紧接着,他食指扣动。随着小矢急速飞出,一个在他们身前的刺客咽喉中矢,扑通一声栽下马来。

第38章 告别豫章和途中遇险(3)

剩下最后一个刺客这回吓破了胆,拨转马头,向相反方向驰去,婴齐赶忙跳出车厢的遮蔽,向他背影再发一矢。可惜那刺客的乘马足力甚佳,这片刻的工夫已经远去,小弩的力量不足,半途落下,没有射中。婴齐眼睁睁看着他逃走。

婴齐一拳砸在地上,道,跑了一个,只怕又会叫人来,我们赶快转移个地方。他咬牙拔下小腿上的箭矢,那箭的箭镞带着倒钩,扯出大片皮肉,疼得他龇牙咧嘴。这时戴牛在那边嚷道,主君,扶疏她……她死了。他满是横肉的脸上,泪水纵横。董扶疏是他自小一起在谷中的邻居,又一同出谷,简直就算是惟一的亲人,这时却一瞑不醒,叫他如何能不伤心?更何况他还一直暗恋着她。

婴齐也心如刀绞,一瘸一拐地扑过去,跪在董扶疏的身前。她脸色惨白,便是日日鲜润的红唇也失了血色。婴齐这时的悲伤恐怕仅次于当时看着刘丽都自杀前的惨状了,他喉头发出嚯嚯的声音,不知道痛苦得想说什么,下意识地握着董扶疏的手,这一摸之下心中一颤,他发现她的手腕还有微弱的脉搏。他立刻凑上前仔细看她脖子上的箭伤。箭似乎没有正射入喉

管,因为流血并不多。他脑子里这时只有一个念头,扶疏还有救,扶疏还有救,得赶快找个妥善的地方,帮她清理伤口。他包裹中还藏有刘丽都的一些旧物,那是当年沈武给他的。其中就有一些效果极好的创药,作为广陵王的翁主,王宫中所藏的皇帝所赐的良药,有不少被她带出了宫外。他想也许这些药可以救她。

他们两个人跌跌撞撞地抬起董扶疏,因为不敢让她颠簸,他们索性将她放在木板上,想就近抬到一个亭舍去。婴齐估计了一下,按照大汉十里设一亭舍的惯例,前面不到两里的地方应该有另一处亭舍,现在关键的是要快速转移。

他们抬起董扶疏,一只手还各牵着一匹马往前走,才走得两步,听得不远处马蹄声又急促地响了起来,听声音大概有二三十骑。婴齐大惊,难道他们这么快就回来了,而且叫了这么多救兵,简直是匪夷所思。现在天下马价极贵,近年来屡屡边战,内郡马匹更是奇缺,每年要上书长安丞相府,要求在关中买马,都有数额。如果这些盗贼竟结成了这样一支骑队,那南郡的治安也未免太乱了。他这样想着,弩箭不由自主地放了下来。

那几十骑很快就驰到了眼前。婴齐远远望见他们的服饰,心中大喜,赶忙从腰中掏出御史寺文书,举起来狂叫道,我是御史寺新辟除的卒史婴齐,刚才碰到群盗,请诸君救我。

今天是南郡太守焦灭胡外出巡视的日子,这个人素来喜欢讲排场,一旦出门总是骑士夹道,随从如云,根本就不像个巡视的样子。他们这支队伍刚走到野驴亭部,迎面一骑疯狂奔来,上面坐着一位中年汉子,手中挟着弓,满脸惊惶,见了队伍,拉转马头想要躲避。前驱的佐史早就望见,立即喝令将这人截住。他们这些官吏,往常就是在街巷遇见游荡少年拿着兵器也要教训盘问的,何况是在野外看见人这样惊惶,难保没有奸事。

几个骑士驰马冲上,将这人生擒,自然免不了有一阵拳打脚踢。这人开始还死硬,最后还是扛不住了,只好招供。焦灭胡听说他们被派去刺杀汉朝官吏,勃然大怒。寻常抢劫杀人的事发生在他的辖区,也是个极大的污点,何况是朝廷官吏受到刺杀。他立即命令骑士赶快顺道去寻找。

骑士们没行多远,就碰到婴齐三人。听到婴齐是御史大夫寺辟除的官吏,他们都有些尊敬,赶忙叫来车,将董扶疏载到野驴亭舍,并让随侍医师拔出她喉头的箭。幸好那箭隔着老远发射,贼人的弓力也不强,射入不深。医师给她清除了创口,面有忧色,对婴齐道,唉,真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

婴齐急道,敢问医师先生,此话怎讲?

医师道,君的这位侍妾真是天幸,箭矢射入处不在要害,不过半月,伤口应该可以痊愈,但箭伤毕竟入喉,有可能使她从此喑哑,我十年前曾经诊过类似的一例。唉,真是可惜了。

婴齐叹了口气,性命无恙,就已经算是天幸了。至于喑哑,唉……

他心下稍安,匆匆去拜见焦灭胡。焦灭胡惭愧地说,都是我郡治理不善,惊吓了婴君,希望婴君万勿见怪。

婴齐见他客气,倒不好意思了,区区蟊贼,哪个郡县都免不了有,府君何必自责?况且托府君威灵,总算没让他们得逞,臣应该拜谢府君才是。

焦灭胡蹙眉道,婴君这样说,我更加过意不去了。还望婴君将来到了长安,在桑大夫面前为我美言几句。要是桑大夫知道婴君在南郡境内险些遇害,那我真是万死莫赎啊。

婴齐恍然,原来他担心的是这个。他赶忙劝慰道,臣这次不过被御史寺辟除为百石的小官,何足以动摇桑大夫的意志。府君再这样说,臣就惭愧无地了。

不然,焦灭胡摇摇头。自从新年上计之后,天下谁人还敢说婴君仅仅是个百石小吏,我南郡的上计吏回来,都艳称婴君在丞相府对状为第一。桑大夫也有意招纳君为婿,君又何必自谦。

婴齐脸红了一霎,道,府君放心,臣得蒙君救助,没齿不忘。况且这几个贼是仇家派遣,从豫章郡跟踪而来,其实完全和南郡治安没有什么关系。臣在桑大夫面前自有分寸。

焦灭胡脸上露出喜色,道,久闻婴君忠厚,有才干而不自伐,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婴齐心中暗叹,桑弘羊大夫势力真是不同寻常,竟让一个二千石的郡守对他如此忌惮。他虽然才能卓异,却不懂得谦和自守,知足常乐,也难怪孝武皇帝临死也不给他封侯。自己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好好劝他,做官一味的让人畏惧究竟不是久长之策。当年沈武君猝然夭折,焉知不是太得理不饶人的缘故。

焦灭胡见婴齐沉默,继续道,君刚才说有仇家跟踪而至,敢问君的仇家为何人。他不等婴齐回答,转头道,快快将那擒获的贼人给我押上来,本府要亲自审问,看看是什么人派遣的,敢于刺杀我婴君。他的话语中对婴齐显得好不亲热。

遵命。一个佐史匆匆跑出去。

婴齐道,我在豫章郡得罪过一个人,叫阎乐成。

哦,那是个什么人,这么大胆,竟敢派刺客杀君。焦灭胡奇怪地说。

他原为豫章郡西乡啬夫,后升百石卒史,本郡召太守很器重他。于是婴齐把自己和阎乐成之间的恩怨纠葛简单述说了一遍。

焦灭胡叹道,婴君的叔父也真是太冤了。换到现在,那阎乐成就算想公报私仇,又怎么可能。婴齐点头,知道这话不假。原来新皇帝即位,大将军霍光已经连下诏书,减轻徭役赋税,与民休息。当时婴庆忌抱怨赋役繁重,闹得全县鸡飞狗跳的话,如果现在告上长安,尚书也不会再受理。焦灭胡顿了顿,继续道,不过他这次派人刺杀婴君,却是犯了大罪,一定要判弃市。那是罪有应得,来人,贼盗怎么还没押上来?

他身边的那个佐史忙伏地请罪,府君,那贼盗不经打,刚才中了骑士们几下拳脚,已经毙命了。

焦灭胡拍案怒道,你们怎么办事的,虽然那贼盗是死罪,但不经过鞫问就遽尔打死,却是违背了律令。你马上将那几个肇事者系捕,该当处罚的一定不能手软。

婴齐虽然也颇为失望,但也不想为了这个连累别人,赶忙劝解。好一会儿,焦灭胡才消了怒气,道,你们现在断了线索,让婴君没有证据劾奏仇家,真是气死我也。

佐史伏地不起,道,据骑士说,这人一口江夏郡口音,不像是豫章来的。

焦灭胡脸朝着婴齐,一脸茫然,嘴里说,可以肯定吗?

那佐史道,有个狱史从小生长在江夏郡,他说千真万确。

婴齐道,既然如此,那就是我猜错了。有劳诸君。

他和戴牛在南郡江陵县太守府邸住了十多天。董扶疏的颈伤渐渐痊愈,但也的确如那医师所言,她没有再说出一句话。她看到婴齐坐在床边,总是想要说点什么,但喉间只能发出嘶哑的气流声,憋得她脸色通红。最后她哭得昏天黑地,她知道自己成了哑巴。

婴齐也只能拍着她的肩膀叹气,扶疏,都是我害的你,不知怎么样才能弥补。

董扶疏哭完,擦擦眼泪,让戴牛拿来笔墨,在木牍上用毛笔写道,希望主君你不会嫌弃我在你身边。

婴齐抓过她的手,握着毛笔在下面继续写道,永远不会。

董扶疏自己握笔继续写道,祸兮福之所倚。看来我要感谢那个射伤我的

人。

婴齐莫名其妙,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颇为感动:她被箭伤致哑,一时伤

心过后,反而欢喜感激,那自然是因为我刚才对她比寻常好的缘故。这女子

对自己真是一往情深,才会将伤残看作幸福,全然不想因为伤残或许想得到

的会更加得不到,而自己又怎么对得起她。他不由得感慨不已。

三个人又在太守府盘桓了几日,关于那些刺客的线索一点也没有查出。

婴齐知道也无希望,他有时想起扶疏被他们害得喑哑,就愤怒万分。但心情平静的时候,又觉得事已至此,杀死阎乐成报仇也未必有多大意思,今后自己远离家乡,再不跟他打交道就是了。等到他年告老还乡的时候,未必阎乐成还活着,那个老竖子也不容易,枉有万贯家财,膝下连个承欢的子嗣都没有。再加上这事可能还和丁外人有关,如果丁外人仅仅因为担心妸君还记挂

我,就一意要让我消失,那也未免过于小气。这人虽然长得气宇轩昂,却终究

是个干不得大事的人。鄂邑盖长公主想为他谋取封侯,恐怕也难。想到长公

主,婴齐脑子里又转过一个念头,鄂邑不就在江夏郡境内吗?难道这几个刺客是丁外人从鄂县调拨的?这不是没可能的。不过现在长公主权势熏天,自己即便有证据,也未必能奏倒丁外人,只有自己加倍小心,到了长安,一切就

无足计虑,毕竟桑大夫也不是好惹的。

婴齐去向焦灭胡辞行。焦灭胡送了他一辆轺车,还有一些粮食,亲自到

城外饯行,并给了婴齐一份公文,有这份公文,凡经过南郡境内的大小亭驿,

亭长都须殷勤款待。婴齐辞谢了焦太守,立即上路。

第39章 再见桑绯(1)

后面一路上倒也无事,很顺利地到达了长安。婴齐找个地方安顿下来,立刻去御史寺报到。桑弘羊见了他一脸喜色,交谈了几句,让婴齐先休息几天,解除路途劳顿,再坐曹视事。过了几天是桑弘羊的休沐日,他又特意把婴齐叫到宅第中,在后堂晤谈。婴齐第一次来到桑府的后堂,心中好生感动,知道桑弘羊已经完全把他当作了自己人。

桑弘羊到了后堂,也把平日的威严都收起,变得宛如慈父,问婴齐一路上来是否顺利。婴齐想自己既然答应了焦灭胡的嘱托,就不能失信,也就不提那些不快的事,只是说托大夫的洪福,一切都很好。桑弘羊斜靠在榻上,两个侍女在为他捶肩,另外两个为他打扇,他对婴齐道,现在我也不同你客气,虽然我想招你为婿,也不想避什么嫌,照样辟除你为掾属。身正不怕影子斜,只是你可一定不要给老夫丢脸。老夫为官五十多年,可一直是不服输于人的。婴齐不敢说什么,只有唯唯称是。

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有家人来禀报,长安令胡建求见。桑弘羊哦了一声,挥挥手,道,让他在前堂等候,老夫待会儿就去。家人答应了一声,恭谨地出去了。桑弘羊道,没想到今天是休沐日,也一刻不得闲,竟找到家里来了。婴齐讨好地说,“仲山甫之德,柔嘉维则”。大夫君德高望重,天下人免不了都想拜见,一瞻风采。

桑弘羊见婴齐把他比作周代有名的贤相仲山甫,脸上也不由得有些喜色,道,寻常人我也没什么兴趣,但是这位胡建,却是个刚直之士,先帝也表彰过的。久闻这个人不修私交,今天来找我必有公事。你先在此等候一阵,我让犬子迁来陪你。说着他吩咐家人,将桑迁叫来陪婴君,嗯,还有桑绯,也一并叫来,我们桑氏本也不讲那么多繁文缛节的,既然来了内室,那就更不必

那么迂腐了。

等桑弘羊出去,没多久,一个青年男子走了进来,他长得面目俊朗,身材修长,穿着一身飘逸的儒服,见了婴齐还紧走几步,低头拱手施礼道,得见婴君,有幸有幸。婴齐赶忙离席还礼,心里暗赞,这桑迁长得一表人材,还如此谦恭下人,和他父亲风格真不一样。他们坐下攀谈了几句,桑迁谈锋甚健,都是些儒术的内容。婴齐本来不习儒术,好在当年做沈武的掾属,沈武常告诫他不要仅仅当一个文法吏为满足,按朝廷现在的趋势,单纯的文法吏将来一定会渐渐式微,所以他也跟着沈武读了些儒家经典,主要是《春秋》、《礼记》之类,虽然和专门的博士比起来太驳杂不纯,但较之一般的文吏,究竟还是有些储备。桑迁见婴齐谈起《儒行》一章颇为激昂,不禁拍案喜道,开始家大人对下走说欲招婴君为婿,下走私下里有些不以为然,认为不过又是一个文法吏罢了。现在听婴君的言辞,下走实在惭愧了。

婴齐暗呼侥幸,幸得当年听从沈武,学了一点东西,否则竟是暗地遭人鄙夷而不自知。他刚才讲的这篇《儒行》的确言辞激昂,曾让自己心潮澎湃,如果说自己为吏也有一点理想的话,那还离不开它的教诲。如果桑迁也喜欢,那自己和他也算是一类人了。那桑绯久和乃兄一起受学,如此看来也在心里鄙视我也未可知。他这样想着,侍女进来报告,桑绯也已经到了。接着,一个明媚的女子飘然而进。

桑绯身着淡红色的衫子,上绣稀稀落落的青色的信期绣,显得雅致洁净,腰间系着几块半圆形的玉佩,走起路来叮当作响,清脆悦耳。婴齐上次见她时,因为桑弘羊在座,根本没敢抬头,也不知她长什么样,当时的心中喜欢,不过是因为她宛如莺啭的声音和雍容的举止,以及她举着漆盘露在袖外的一双皓腕。这次他大着胆子抬头迎着她望去,正好和她打了个照面,心里既不感到特别的欣喜,也没有什么失望。还算是他喜欢的女子类型罢,他喜欢这样的脸形,椭圆丰颊的;他喜欢这样的肤色,雪白光润的;他喜欢这样的头发,漆黑曼长的。她虽然不像当年的刘丽都那样姣丽,但饱满红润的唇,和白色的脸蛋相映,也让他登时就有亲近的冲动。他这时心下暗叹,我这时还会记起自己所受妸君的伤害吗?原来人都是这样寡情的,所谓的失恋,不过是因为没有相仿或者更好的替代品罢了。这情况,无论男女都是一样的罢。

桑绯被他迎着目光直视,有点羞涩,立刻转过了脸去,在她哥哥旁边坐下,低头道,敢问婴君一路无恙?

婴齐受宠若惊,道,多谢挂怀,有桑大夫的文书,一路都可在官府廪食,

顺利得很。他也不想说出路上的坎坷来。

桑绯哦了一声,没说什么。婴齐乍见美人,有点局促,不知道说什么好,但这样沉默着,似乎又别扭,于是没话找话道,久闻桑大夫之女为国色,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他这句话刚出口,又有点后悔,这算什么?夸奖?是不是显得太不庄重了!他自幼在豫章里巷长大,目睹许多游侠少年和里舍女子搭讪,往往是不吝夸奖,极尽肉麻之能事,他起初认为这些浪荡子的伎俩未必能够奏效。而过不多久,往往就有他们欢好的传闻,于是渐渐相信这是世上男子讨好女人的上佳手段。虽然自己一向不曾用过,但刚才在这场合猝然脱口而出,连自己也有点不敢相信。毕竟这是在公卿的府第啊!

桑绯果然眉目越发疏朗了起来,但嘴上却说,婴君过奖了。不过孔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婴君何不慎之?想是刀笔吏做久了的缘故罢。

婴齐一听,脸红过耳,心里想,她竟是这么瞧不起自己的出身的。不禁暗叹了一声,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桑迁听妹妹这样说,打圆场道,妹妹说得过了,婴君刚才不过是句客气的话,何必当真?我刚才和婴君聊了一阵,婴君饱读诗书,可不是单纯的刀笔吏可比啊!

嗯,桑绯道,既然如此,那我刚才言语得罪了。不过婴君既要客气,何必只说容貌,以貌取人,殊不知德行更加重要呀!

桑迁道,妹妹说的哪里话。人家婴君并未和你有过接触,能看见的暂时也只有你的容貌,自然也只有在容貌上客气一番了。

婴齐起始有些羞愧,而见他们兄妹这样龂龂辩论,又不觉有点好笑。这兄妹俩读儒术真是读得有点迂腐了,难以想像桑弘羊自身文法精悍,一双儿女竟如此天真,不谙世事,看来他日门庭注定会衰弱,这是毫无疑问的。在朝廷做官,毕竟不是谈论诗书啊。

他插嘴道,桑迁君不必为下走辩解了,下走不过是一介小吏,见识本来就浅陋,不敢烦劳君为下走文饰。但下走从小也侧闻儒书有云:“王如好色,与众好之。则无过矣。”难道好德好色不能两样兼之吗?又况且《诗》的第一篇“悠哉悠哉,辗转反侧”,不也是谈好色而不过的吗?当年孔子南游,到了楚国的阿谷之溪,有一个少女在溪畔浣纱,身上却佩着玉佩,孔子说:“这个女子是适合和她谈谈的。”于是真的跑了去,对那女子没话找话地说:“观子之行,穆如清风。不悖我素,和畅我心。”圣人见了美女犹且如此,何况我辈凡俗。刚才下走见君玉佩叮当,所以敢大胆赞扬,虽说是夸赞容貌,但也未

尝不是因为玉佩的“德音”,君责人何其太苛!

桑绯愣了一下,吟道,“愔愔良人,秩秩德音”。君曾读过《韩诗》吗?妾身敢问师承?

婴齐知她念的是《秦风·小戎》里的句子,而且是韩诗一派,因为其他三家的本子这句都是“厌厌良人”,他笑了笑,答道,不敢,臣自幼生长于江南鄙巷,何尝有什么师承。只是当年在豫章县,跟着豫章太守沈武府君读了一点儒书。后来跟随沈府君在长安为吏,又结交了博士韩商,时时听他谈说,颇为喜欢。可惜当时吏事繁冗,没有太多时间从韩君受教。刚才这段故事,的确是听他说的。当然,对于像君这样儒术精湛的人来说,自然不值得一哂了。

桑绯轻叹了一声,道,婴君年纪轻轻,所结交的多是长者,也还不错了。刚才妾身多有冒犯,歉甚。不过《韩诗》究竟驳杂不纯,不如我们《齐诗》精严丰艳,辞义皆达。君春秋正富,何不正经从学,妾身可以为婴君找个老师。

婴齐暗笑,这孩子真是一本正经,而且好胜。人大概莫不喜欢拔高自己的所学,而视别人所学为浅薄,而殊不知在大多数时候是偏见,这种偏见再博学的人都不免,又何况这个小孩子呢。不过又何必逆她的意志。于是笑道,桑君想为我找什么老师啊?

就是当今在朝廷德高望重的后少府,桑绯一脸郑重地道。

哦,原来尊师是后苍君,失敬失敬。婴齐道。他知道后苍是传授《齐诗》的大师,一直在朝廷为博士,近期才官至少府。不过据说这个人很严肃,德高望重,难以亲近。原来桑氏兄妹都是从他受学,怪不得这么自信。只是自己原来和韩商是旧交,虽然不曾拜韩商为师,却毕竟从他那里学了不少东西。博士们说经最重家法,如果这样贸然投奔后苍,将来见了韩商,面子上须不好看。而且以前不乏有因为改事师父而师徒绝交的例子,自己又何必不鉴前辙。但是如果推拒,让这个娇憨的美人不高兴,将来日子也不会好过。他脑子里拼命想着应对的办法,嘴上却客气地说,那当然是太好了。只是下走学无根基,后少府绝不会收我这样差劲的弟子。

桑绯不假思索地说,这个不妨,虽然后师父不轻易收徒,但有家大人出面,后师父不会过于推辞的。

婴齐张口结舌,不知怎么应对,好在堂外传来一个声音,绯儿,又在鼓动别人读你的书啊。婴齐心中暗喜,幸得桑弘羊及时回来,否则还真不好办。但他心中立刻又转了个念头,如果桑大夫也叫我从后苍学《诗》,那我也只好答应了。至于韩商那边,再慢慢解释罢。

桑弘羊满面是笑,不知道心中为什么喜悦,也许是见到这双璧玉一般的儿女罢。桑绯道,阿翁,婴君的学问还算有点基础,可惜驳杂不纯,如果能跟后师父学习,将来也一定会不错的。阿翁你去跟后师父说说罢,让他再收一个弟子,阿翁对后师父有恩,他老人家一定不会拒绝的。

原来后苍在武帝时为博士,有一次征收赋税的廷议中有违上意,差点被下吏处死。幸得桑弘羊在旁边为他求情,说俗儒无知,不足绳以以法。那时武帝对桑弘羊甚为倚重,就赦免了后苍。桑弘羊倒也不是喜欢后苍,只是发觉武帝这人比较矛盾,不但喜欢敛财,以法令约束臣下,又爱好儒家的那套气势恢宏的排场,不管是礼仪上的排场,还是言辞中的排场,他都会被打动。桑弘羊深知自己的盐铁政策在当时遭到了博士们的反对,而皇帝的主意不定,觉得还是应该为自己想条后路,不如顺便向后苍这位儒学大师卖个好,凭着后苍在那班儒生中的威望,对自己只有益无害。后苍捡回了条命,果然对桑弘羊很感激,后来桑弘羊干脆让自己的儿女跟随后苍学习儒术。他怕自己将来死后,儿子会遭到报复,如果有一帮儒生帮忙庇护,结果就好得多了。

桑弘羊淡淡地说,绯儿,后师父年纪大了,最近就要告老还乡,哪里还有精力收徒。况且婴君做我的掾属,公事繁忙,暂时也没工夫受学。不如给婴君两年时间,让他专于公事,稍有升迁,再学不迟。那时我帮他找个更好的师父。况且你也学《诗》,他也学《诗》,也未免单调,不如让他学《论语》,当今皇帝颇好《论语》,恐怕以后更有出息。

其实桑弘羊一直有个心病,虽说从朝廷将来的情况看,学儒术并没什么不好。但自己一双儿女学得过于天真烂漫,也让他忧在心中,思忖该想个什么法子弥补才好。及至见到婴齐,见他行止谨慎,文法无害,觉得大有培养前途。如果招他为婿,也许是家中的一线希望。虽然他出身稍稍低微,但自己当年出身商贩,又有什么高贵了。何况他曾任职长安,在三辅士大夫间颇有声名,于是再不犹豫,把这事决定了下来。现在桑绯竟然又想拉这个女婿下水,他桑大夫怎么会乐意呢!

第40章 再见桑绯(2)

桑绯撅着嘴说,阿翁不是说婴君已经是文法“无害”吗,还需要在公府历练培养资历啊?当年御史大夫周亚夫说酷吏赵禹文法太深,不可以居大府。阿翁不会不知道罢?依女儿看,要培养婴君,应该主要济之以儒术呢!

儒术当然是需要。桑弘羊摇头道,但三公府不同于郡守府,文法颇有不同,历练这一关是免不了的。他嘴上这样说,心里暗暗摇头,你这孩子,哪里知道稼穑的艰难,以为朝廷尊崇什么就是什么,殊不知儒书读得多了,就变

成呆子,只是那张嘴巴厉害,真正的实事一样干不来。他经常想起博士狄山的遭遇,当时匈奴求和亲,孝武皇帝招群臣廷议。狄山喜气洋洋地说:“和亲很好啊。对待夷狄更应该以德怀之啊!”当时张汤在旁,不屑地说:“此乃愚蠢的儒生之见。当年文皇帝、景皇帝皆采取和亲之策,宗室女子和财物金帛馈送匈奴不知凡几,而匈奴照样屡屡犯边,边民甚苦,耕地时无不携带兵器。臣以为对付匈奴这样毫无信义的禽兽之族,只有兴兵反击,不然我大汉永无安宁之日。”狄山面红耳赤地反驳道:“臣固然愚蠢,但是不像张大夫这样奸诈面欺。《礼》书曰:尊尊亲亲。可是你治理淮南王、江都王大狱,无事生非,舞文弄法,弄得诸侯王无不痛恨,这样离间宗室的行为才是奸臣所为哪。”当时自己也在殿上,一听狄山这样说,就知道这老竖子完蛋了。天下哪有这样不知变通的傻瓜,竟连皇上不喜欢诸侯王势力强大这点都看不出来。果然,皇帝斜眼看着狄山,道:“先生既然号称要以德怀远,那么我让先生为一郡太守,先生可以保证匈奴不侵犯边塞吗?”狄山傻眼了,老实地答道:“不能。”皇帝追问道:“那么当一县县令呢?能保证一县的安全吗?”狄山不敢看皇帝的脸色,他知道皇帝已经很不悦,嗫嚅地说:“不……不能。”皇帝哼了一声,道:“那么当一塞的塞长呢?总该能保证一塞的安全罢?如果先生的德行连一个塞都不能沾洽,那么还谈什么以德怀远?”狄山汗如雨下,知道这回再说不能的话,皇帝很可能将自己下狱,因为按照惯例,廷辩时哑口无言就说明不称职,尸位素餐。他只好硬着头皮说:“能。”皇帝道:“很好,我命你为五原千秋塞塞长,立即到大农厩领车马出发。如果能保证千秋塞三个月的平安,朕将赐玺书嘉奖。”狄山只好灰溜溜去上任。不到一个月,五原塞传来邮书,说狄山已经被匈奴骑兵斩首而去。

那时起,桑弘羊就根深蒂固地认为儒生不能办实事,虽然在庙堂匡正廷议还是有点用处,但也仅止于此。最近几年有不少郡国的儒生来拜见,都是劝他改正盐铁之策,这很让他头疼。这些腐儒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只知道危言高论,全不务实。你要真打起精神跟他们讲理,那是万万不成的。因为他们只顾自己说自己的,根本不回答你任何问题。当然有些方面他们说的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只是那些方面限于条件,暂时无法解决,任谁来当家也办不到。

桑弘羊这样想着,也不欲和女儿辩了。他岔开话题道,嗯,你们猜猜看,刚才长安令胡建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

三人相对看了一下,摇摇头。桑弘羊道,好好猜猜看,要当好官,就是要

会猜测别人的想法呢。

桑绯笑道,阿翁卖什么关子,快说罢。说着她站起来,跑到桑弘羊身后,两手环住桑弘羊的脖子往后仰,阿翁快说。她嘻嘻笑道。桑弘羊被她这么一用力,端坐不住,往后仰面朝天躺倒在榻上。

婴齐忍俊不禁,差点笑出声来。要不是亲眼所见,他万万想不到眼前的桑大夫在女儿面前竟这么没办法。他完全无法把眼前的老者,和当时在丞相府东庭诘问上计吏的那个威严冷漠的老头子联系到一块去。

桑弘羊自己也哈哈笑了,桑绯这时已经主动把她父亲扶正坐好。桑弘羊道,唉,我真拿你这个小腐儒没有办法,你自己学儒术,不知道儒家最讲究尊卑长幼之礼么?哪个像你这么顽皮的。

桑绯笑靥如花,道,阿翁此言差矣。儒家可不像你们文法吏那么刻板。嫂溺授之以手,权也;父庄逗之以喜,孝也……阿翁快说,那个胡建找你干什么嘛?

桑弘羊笑骂道,小孩子家,问这些大人的事干什么?玩你的去罢。我现在要和婴君谈点事情。说着,他挥了挥手,你们两个都自己玩去。

桑绯看见父亲的脸色虽然和悦,但是手势坚定,显然不希望她在身边。她知道父亲虽然对儿女慈爱,可从没有一味纵容过,该严厉的时候毫不姑息。于是对着婴齐吐了吐舌头,笑道,那婴君,改天再会。桑迁也对婴齐施了施礼,道声告辞。

桑弘羊目送着一双儿女进了内室,将右臂斜倚在身体右侧的卧几上,整个身子舒张了开来,显得十分疏懒而轻松。他深邃的目光望着婴齐说,阿齐,老夫我为先帝勤劳了四十多年,才到了今天这样一个位置,表面看上去很风光。但是,为汉家的大吏,又何其难啊。他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

婴齐点了点头,附和道,大夫君所言极是。不过以大夫君的果敢干练,殊非那些新进的大吏可比。以先帝治吏之严,大夫君也少有过错,不正说明这一点了吗。

桑弘羊摇了摇头,阿齐,我们都是一家人了,也不需要说什么客套话。倘若我当真果敢干练,又怎会在天汉四年由大司农贬为搜粟都尉呢?而且我竟然做了十年的搜粟都尉,没有升迁。到现在,且不谈功劳,就算按照资历,也该是我当丞相。凭什么一个高庙寝郎,区区二百石的小官,就一下子爬到我头上来了。照这样看,皇家哪里值得替它卖力。

婴齐心里颇为惊惧,桑弘羊在他面前说“皇家哪里值得替它卖力”这样

的话,如果传出去,一定会腰斩,不过这也说明桑弘羊对自己的信任,感动之余,又为他遗憾,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怎就在这点小事上想不开。官大官小,真有那么重要吗?婴齐不敢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只是宽慰道,大夫君何必生气,丞相和御史大夫,都号称万石之官,并没什么区别。况且先帝之所以不拜君为丞相,大概是想向天下表示自己的悔意罢。大夫君任职这么多年来,的确为朝廷积聚军饷,清除外患立下了汗马功劳。但是愚民是不懂什么道理的,他们只关注自己的肚皮,因此免不了有怨愤之心。所谓名满天下,谤亦满天下。当今主少国疑,朝廷为了安定,也免不了要迎合愚民之心。至于田千秋本人也自知才能不逮,事事知道退让,其实真正的丞相还是大夫君,君又何必契契去争这个名分,跟那田舍翁一般见识呢?

嗯,桑弘羊微微开颜,你说得有道理,那个田舍翁不过占了个名分而已,我何必跟他计较。对了,刚才那个来见我的胡建,你可认识他么?

胡建这个人,婴齐是听说过的,曾官拜北军正丞,他家里很穷,置办不起车马,只能天天和北军普通士卒一起步行,反而使北军士卒对他很亲近,觉得他平易近人。他的俸禄也几乎用来给士卒们施恩惠了。有一次,他看见北军监军御史张利汉将营垒的垣墙打通,开辟为一个小街当作市场做买卖,觉得扬名的时候到了。当晚就写了一封奏书,劾奏张利汉在军营立贾市,有违军法,当处死刑。然后选了一个简阅军威的日子,率领一干平时亲近听话的士卒,冲到台上,二话不说就将张利汉按倒,割下首级。台上的其他将校看见刚才还活蹦乱跳的同僚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变为了一具尸体,脑袋滚得老远,脖子波浪似的喷血,都吓得面色如土,以为胡建煽动士卒哗变。胡建却不慌不忙将怀里的奏书拿出,大声宣告监军御史的罪状,然后说自己愿诣廷尉狱,领专诛天子长吏之罪。武帝看到奏章,竟然下诏褒奖胡建刚直不阿,将他赦出。因此胡建显名于士大夫之间。当年沈武也曾对婴齐提起这事,认为胡建足为人臣效忠的榜样。现在婴齐想起来,却觉得这人有点矫情。但也许他本人是真诚的罢?就如沈武,当年在豫章县将自己弟弟送上刑场的时候,是不是也有人会觉得他矫情呢?

婴齐摇了摇头,表示不认识。桑弘羊道,说起来这事很让人气愤,昨天下哺时分,京兆尹樊福死在渭城万年驿。当时他行县视察,天色晚了,在万年驿歇息,突然一伙贼盗奔进,乱箭齐发,将他射死。驿卒赶忙驰告渭城县廷,胡建大恐,立即派县廷吏卒逐捕,一路追下去,看见那伙贼盗竟然遁入渭城乐成苑庐舍。

  如果觉得婴齐传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史杰鹏小说全集婴齐传青梅煮酒话西汉之楚汉争霸鹄奔亭赌徒陈汤亭长小武楚墓赤壁,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