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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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上这位老人,居然是杨彪!那位尽节卫驾、名满天下的重臣杨彪!

杨彪是汉室在风雨飘摇中的一面旗帜。从雒阳到长安,从长安再到许都,当今天子数年颠沛流离,他始终忠心耿耿、不离不弃,以太尉之职统领百官,随侍左右,堪称汉室的中流砥柱。天下士人,无不称道。

四年前天子移跸许都,曹操处心积虑想要扳倒这位杨太尉,想置其于死地。可杨彪的声望实在太高,即使是曹操也对他无可奈何,只能逼迫他弃了太尉之职,变成一个赋闲许都的平民。大部分人都认为,这位忠臣的政治生命已经完结了。

这位失势的前太尉,如今居然轻车简从,出现在如此荒凉之地,委实让杨平惊诧不已。

“不知老夫的名字,是否可以取信于公子?”杨彪略抬起下巴,显出一丝矜持。多年的官宦生涯让他带着一股天然的傲气。

“自然,自然…”杨平感觉额头有些汗水沁出,“杨太尉高名,晚辈怎敢质疑。”

老人微微一笑,掀开半个布帘。杨平手忙脚乱地爬上车,一回头,发现父亲杨俊还站在外面没动。这时候杨彪淡淡道:“季才,我们走了,你好自为之。”杨俊一拱手,神色变得坚毅起来。

“父亲不跟我们走么?”杨平狐疑道。

杨彪道:“他还有他的事情。”

话音刚落,那位身躯庞大的车夫提着钢刀走上前去,寒光一闪,杨俊的右臂便被斩落在地上。睹此奇变,杨平“啊”的一声从车上站了起来,双拳紧握,想要扑过去帮忙。杨俊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用眼神制止了儿子的冲动。杨彪轻轻把手按在杨平肩上,示意他少安毋躁。

车夫把刀收起来,从杨俊衣襟下摆撕下一片布,洒上一些药粉,给他裹住伤口,然后转身回到自己车上。杨俊踉跄着走到路边,背靠着一块岩石坐下来,脸色惨白,却始终没吭一声。

“走吧。”杨彪面不改色,对这血腥的一幕视若无睹。马车里的杨平,已是面无血色,心绪乱得如同一团麻绳。

布幔慢慢被放下来,外面的景色与光线被完全隔绝开来,马车轻轻一震,随即开始加速。杨平不知道失去一只手臂的父亲为何要与两具尸体留在原地,直觉告诉他这一切不合理的古怪事情之间,隐藏着什么筹谋。可是从昨天回城开始,一个又一个冲击让他无暇思考。

他现在亟需一个解释,否则可能真的会疯掉。杨平把疑惑的眼神投向杨彪,他发现后者一直在注视着自己。

“像…真的是太像了…”老人眯起眼睛,慢慢地拍着膝盖,表情里有欣慰,也有感慨,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

“杨太尉,我…”杨平一开口,就被杨彪的手势制止了。

“别着急,我会告诉你一切。”杨彪缓缓开口,然后掀开布幔的一条小缝望了眼天空,又迅速阖上,“在抵达许都之前,有些事情,你是必须要知道的。”

“我们终究还是要去许都啊…”杨平心想。

“从何说起呢…嗯,就从你父亲杨俊开始吧。”杨彪语速很慢,仿佛每一句话都要含在嘴里深思熟虑一番。杨平坐在老人家对面,双腿并拢,把双手搁在了膝盖上,聚精会神。

“那还是在光和年间,当时我是灵帝陛下朝中的卫尉,你父亲季才是我手下的一名左都侯。我觉得这年轻人颇有才干,很是欣赏。他是河内获嘉人,我虽出身弘农华阴,不过也姓杨,就认他做了族侄。季才是个干才,腹中有鳞甲,说一藏十,是个可以托付大事的人…”

说到这里,杨彪佝偻的身体略微挺直了一些。

“光和四年,在宫中发生了一件大事。灵帝陛下的一位妃子王美人诞下了一位皇子,起名为协。当时何皇后已经生了太子刘辩,不能容忍这种事发生,便毒杀了王美人。董太后怕协皇子也遭到毒手,便把他接入宫中,亲自抚养。后来少帝为董卓所废,协皇子践祚为帝,就是当今天子。”

杨平歪了歪头,心里很奇怪,这些事情都是天下皆知的,何必再说一遍。这时候,杨彪眉毛陡然一扬,用严重的语气道:“可是天下人不知道的是,当时王美人是双生,一共产下了两位皇子!”

杨平悚然一惊,一个模糊的念头飞快地掠过脑海。

“宫中的卜者说双生大不吉。王美人便找到了当时担任宫省宿卫的我,央求我将其中一个孩子带出宫去,否则两个婴儿都活不了。我无法拒绝她的请求,也想为灵帝陛下多留一位苗裔。当时我想,反正这也不是没有先例,少帝刘辩当初就是养在宫外,然后才接入宫中…”

杨彪的声音随即重新低沉下去。

“…于是我就找到了杨俊,请求他把其中一个婴儿带出去。以我和他的职权,这件事干得神不知,鬼不觉。可几天以后,王美人突然意外死亡,我深深感到雒阳实在太过危险,就连留在太后身边的协皇子都时时面临威胁,何况这个没有任何名分的小孩子。如果他的身份暴露,后果不堪设想。我便找了个机会,让杨俊带着那个孩子辞官回老家,对外宣称是自己儿子。他这么多年以来,牺牲很大,做得很好,真是辛苦他了。”

杨平已经猜到接下来杨彪要说什么了,他盯着老人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是说,我不姓杨,我姓刘,我是当今天子的双生兄弟?”

杨彪双手环起,遥空一抱,郑重其事道:“所以你的字不是义和,而是仲和,因为天子的字是伯和。你流的是汉室皇族的鲜血。”

杨平舔了舔嘴唇,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发干。这事可真荒谬,前一刻他还是河内郡的一个普通良家子,后一刻就摇身一变成了皇族,而且是当朝天子的亲生兄弟,正统到不能再正统的汉室宗亲!

这解释了为何父亲从小把他放在司马家;也解释了为何父亲这么多年对他只有隔阂的恭谨——但是解释不了从昨天晚上开始的一连串事件。

杨平,现在叫做刘平,深吸了一口气,决定把杨彪的话听完。他隐隐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世之谜,不过是一个开始。

“我最初的本意,只是想为王美人多留一点骨血。她这一辈子只求过我这么一次,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辜负她。如果没有什么意外,你会作为杨俊的儿子安稳地过完这一生…”杨彪突然突兀地转换了话题:“可是现在事情起了变化,陛下需要你。”

“需要我?”刘平几乎失笑,一位九五之尊的君主,需要他这个既无政治根基也无文才武略的一介乡野草民做什么呢?

杨彪慢慢用指头敲击着膝盖,双眼望着厚厚的布幔,似乎想努力看穿它。

“如今的情势你也是知道的。汉室衰微,朝政完全被曹氏捏在手里,像我这样的公卿辅臣,一个接一个地被清洗掉,跟随陛下从雒阳出来的大臣们已是七零八落。长此以往,曹氏将会是第二个王莽——想要重振朝纲,只靠我们的力量还远远不够。”

刘平自嘲地笑了笑:“您都无可奈何的事情,我又能帮上什么忙?”

杨彪竖起一根指头:“陛下光是承受着曹氏的压力,就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精力。我们需要一位影子,能够在暗处活动,为陛下笼络更多忠心汉室的人,积蓄反击的力量。你是一位皇族,你的身份可以做许多我们做不到的事情。”

“汉室宗亲多了,何必找我这个连名分都没有的人,谁会相信。”

“但陛下的亲兄弟只有你一个,你们的相貌一模一样,没有人能代替你!”

车厢里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寒风顽强地从布幔缝隙中透进来,让这一老一少都不自觉地缩了缩肩膀。毕竟天气已是十二月,而许都还在遥远的前方。

刘平道:“杨太尉当初布这一枚闲子下去,是否已经早有成算?”

杨彪呵呵笑了一声,味道苦涩:“你太高看老夫了。若非走投无路,我们也不会将你拖进来…可汉室已经到了悬崖边缘,我们别无选择,只能锱铢必争,挖掘每一份可以利用的力量,不放过每一个可能。”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越来越激动,胡须一颤一颤。忽然间,杨彪像一头老狮子挺直了身体,猛地扳住杨平的双肩:“四百年刘氏基业,不可以毁于我等之手。大汉历代皇帝,可都在看着我们呐!”

刘平被老人突然的爆发震慑住了,他还从来没看到过一个人执著到了这种程度。他不太敢正视老人灼热的目光,眼神有些躲闪。杨彪看到他的样子,哑然失笑,慢慢松开刘平,扶了扶自己头上的平冠,恢复沉稳的神态。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这一切也许很难在仓促之间接受,可是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杨彪说,“每一天,汉室都在不断衰弱,不断死亡。”

刘平深吸了一口气:“也就是说,这一次根本不是曹操征辟我父亲,而是你们要找我?”

杨彪道:“不完全是,曹操对你父亲的才干欣赏已久,这一次的征辟确实是出自司空府的命令,我们不过是在悄悄地推动,试图创造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被征辟的朝廷官员在半路遭遇盗匪袭击,力战不敌,车夫与亲生儿子遇难,自己被斩断了一臂。在兵荒马乱的年代,这种事情很常见的。”杨彪说得轻描淡写,刘平觉得背后有些发凉。

“可也不必做到这种地步吧…”他嗫嚅着,想起那两具尸体和父亲惨白的脸孔。仅仅只是为了制造这一个假象,就付出两条人命和一条手臂。

“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消除‘杨平’的痕迹,不让人产生怀疑。要知道,曹操的势力,远比你想象中要可怕。我们不能有一点疏失,否则将会付出惨痛的代价。你父亲早已经有了这个觉悟,他随时可以为汉室付出自己的生命。”杨彪别有深意地说,同时看向刘平。刘平闭上了嘴,什么也没有表示。杨彪也没有继续追问,两个人很有默契地沉默了下去。

车子继续向前滚动着,在接下来的几个时辰里,杨彪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有意无意地扯一些闲话,从经学、玄学谈到国政历史、名物掌故。刘平从小就被司马防请来名师悉心指点,腹中博学,跟杨彪这等大儒谈起话来,倒也头头是道。

过了正午,官路已经越走越平稳,路面随着络绎不绝的车马日渐平整。荒废的驿站也陆陆续续重新设立起来,越接近许都,大路两旁就越热闹,随处可见农夫在广袤的荒地上埋头苦干。有几棵稀疏的新栽小树,像戍田的卫士一样在田埂上一动不动。

分辨军田和民田很容易,有老有少甚至有女人扶犁而行的,就是百姓的田地;而军人负责的田地则全部由精壮的男性壮丁开垦,效率要高得多。远远望去,整片田野被开成一块块方正的黑黄色土地,如同一个参差不齐的巨大棋盘。

到了傍晚的时候,远远的已经能够望见许都高大的城垣。刘平以为他们会直接进城,不料马车在这里忽然做了一个急速的转弯,掠过许都城边,朝着右侧继续疾驰而去。当天色即将彻底黑透之前,马车来到一处小山山麓,在一处独栋小屋前停住了。

这小屋方方正正,门口陈有两尊石驼,四周种植的都是松柏。夜风一吹,有阵阵低沉的沙沙声。

“下车吧。”杨彪对刘平说。

刘平有些惊异:“我们…不是去许都么?”

“是的,不过我只能把你带到这里,”杨彪说,“我的身份太敏感,你不能跟我太久,否则曹氏会怀疑。你在这里下车,会另外有人带你入城。”

刘平掀开布幔跳下车,忽然又局促地探回头来:“杨太尉,我…”

杨彪只是摆了摆手,似乎不打算给他机会说出决定:“接受也好,回绝也好,你可以当面说给陛下听。”老人狡黠地笑了笑,然后重新隐没在布幔后。

马车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之中,刘平茫然地站在黑暗里,他忽然意识到:松柏、石驼,这些摆设只意味着一件事——这间屋子是祭祀死人的祠堂。一想到这里,他顿觉阴风阵阵,遍体生凉。他不大相信鬼神之说,但这种诡异的环境确实令人感到不适。刘平左顾右盼,突然之间瞳孔紧缩,浑身僵硬起来。

不知何时,在他的身后多了一个人,一个长发白衣的女人。

3

这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女性,荆钗布裙,五官秀媚,然而眉宇间却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沧桑,狭长的眼角和薄唇边都带着淡淡的皱纹。

“杨平?”女子的声音很谨慎。

刘平知道她不是鬼,松了口气,轻轻点了点头,双手垂拱行了个空首拜。女子抬起灯笼,看到他的脸,不禁微微一讶,一时间竟忘了回礼。女子很快意识到自己有些失礼了,面色一红,略举低灯笼,低声道:“快随我进来。”

刘平犹豫了一下,跟着女子进了屋子。女子取开灯笼罩子,点起了两根素白大蜡烛,刘平才看清房里的陈设。原来这里并非居所,而是一间祠堂。祠堂的两侧简单地搁着鬯圭、绫寿币等祭器,正中摆放着陈案、香炉和烛台。祠堂相当简陋,祭器品级也不高,但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刘平看到陈案正中供奉着一块槭木牌位,上面写着“故弘农王讳辩之位”。

一看到这牌位,刘平一惊,瞪大了眼睛去看那女子。女子搁下灯笼,淡淡道:“亡夫以弘农王薨,不能入宗庙。陛下移跸许都之后,追念亡夫,便在此起了一座祠堂,聊慰九泉。”她穿的是一件破旧宫服,样式华贵,却洗得有些发白,上面还留着密密麻麻的针脚和补丁。

“您难道就是…”

“不错,我就是弘农王妃,你可以叫我唐夫人。”女子落落大方地举手肃拜,算是补上了刚才的失礼。她放下手之后,还是忍不住好奇地多看了刘平一眼。刘平知道她是好奇什么,一阵苦笑,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位唐姬,是弘农王刘辩唯一的妻子。灵帝驾崩之后,传位给刘辩。可惜这个不幸的家伙只坐了四个月皇帝,便被董卓废为弘农王,随后被生生鸩死。刘辩死后,唐姬流落至民间,甚至一度传说被李傕逼婚,不知所踪。最后还是当今天子下诏,这才将她千辛万苦迎回宫中,为弘农王守陵——这段故事,刘平还是听司马家的那些丫鬟们说的,那些小姑娘对这类遭遇都极有兴趣,讲起来就没完没了。

想不到她没留在雒阳,也跟随天子来到了许都,还在郊外为弘农王立了一个小祠堂。算起来,这位唐姬也算是自己的嫂子了,刘平心想。

祠堂里没有毯子,于是两个人只能相对而站。唐姬道:“你需要知道的,杨太尉路上应该都已经告诉你了吧?”刘平点点头,觉得她的话有些古怪,什么叫做“我需要知道的”?难道还有些事情我不需要知道?

唐姬把额头撇下来的一丝头发撩上去,正色道:“许都不比别的地方,走错一步都可能有杀身之祸,切不可掉以轻心。你的身份,除了陛下与伏妹妹,就只有杨太尉、杨俊大人和我知道。”

刘平挪动一下脚步,心里有些惊讶。这等机密的军国大事,居然一位废王的妃子也参与其中,看来真如杨彪所说,他们现在不得不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

唐姬看到刘平嘴唇微翘,便知他心中所想,微微笑道:“我不过一个废王的寡居妃子,无声无臭,除了陛下并没人真正关注我。杨太尉声望太高,掣肘甚多,许多事情我比他去做要方便些。”这一句话绵里藏针,刘平被人说中心事,面色登时红了起来,手足有些无措。

唐姬没再继续拿言语挤兑他,她款款走到门口,倚门张望了一下,回头道:“我每个月会有三天时间,来这里为亡夫祝祭。这期间没有人会来,只有我和一位随侍的小黄门。”说完她拿出一套宦官服饰递给刘平,“今天是最后一天,再有半刻,宫里就会派车来接我回去。你换上这套服饰,跟着我,记住,不要开口说话。”

刘平注意到,唐姬有着与她年龄不符的稳重,开口讲话的时候,她的两道鱼尾纹在烛光里分外醒目。也许是复杂的经历,让这样一个姑娘变得格外成熟吧。

“那您原来的那位小黄门呢?”刘平问。

唐姬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回答道:“他已经被我遣散回家了。”刘平松了一口气,他还担心这些人会像对付那个符传车夫一样,将这个小黄门也杀掉灭口。就为了送一个人进京,要害掉两条性命,刘平可不愿平白背上这些杀孽。

唐姬似笑非笑:“你这个人,倒真是心慈得很,连一个阉人的生死也要过问。”刘平正色道:“人无贵贱,岂可轻决其生死。”唐姬眉毛轻微地抖了抖,什么都没说,转身走入祠堂后堂。

刘平趁机换上宦官服装。等他换好以后,唐姬提着一个篮子走出来,里面装着一些鱼酢酱、鹿脯和冷芸豆。刘平一天没怎么好好吃饭,反而在刚才还吐了不少,早已是饥肠辘辘。唐姬把篮子递给他,刘平迫不及待地抓起一块鹿脯,蘸了蘸鱼酢酱,刚要放到嘴里,忽然抬头问道:“这些…难道是弘农王的祭品?”

唐姬道:“祭品什么的,无非是给活人看的罢了,死者长已矣,又何必在意。”刘平道:“你想得倒通达。”唐姬看着他抓着鹿肉不放的样子,抿起嘴来:“鬼神要的不是祭品,是敬重。只有活人才要鹿脯呢。”两人一起笑起来,气氛融洽了不少。

“我听说你已经有了字?”唐姬熟练地把一些酱涂抹在鹿肉上,递过去。

“嗯,虽然年纪还差两岁,不过在河内好多和我一样的年轻人,都早早起好了字。”刘平回答。按礼法,男子二十冠而字,可在这个时代,一切规矩似乎都乱掉了。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把成人仪式提前,唯恐看不到自己冠礼的一天。

“也是呢。乱世中人,成熟得早,也老去得快。”唐姬轻轻感慨了一句,不知是在说刘平还是说她自己。

刘平风卷残云吃了个干净,刚打了一个饱嗝,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和银铃声。唐姬把灯笼塞到他手里,叮嘱道:“记住,把头低下去。”

刘平“嗯”了一声,心中五味杂陈。他小时候读书,最痛恨“十常侍”之类,常常跟司马懿感叹说宦阉误国,想不到今日居然要扮做小宦官。

唐姬敛起面容,冷冰冰道:“走。”刘平弯着腰,低着头,举着灯笼走在前头。两人出了门,门口早有一辆前狭后圆的鸾车等在那里,车盖上系下十二道银色鸾铃,还有两席猩红毡毯铺在座位两侧——看来天子给这位嫂子的待遇着实不错。

唐姬走到车前,冲刘平丢了一个眼色。刘平只得趴在地上亮出脊背,让她踩着登上车去。唐姬左足先踏上去,左手立刻抓住车盖的撑杆,右足轻点,纵身跳上车去,刘平的背部并没吃多少力。刘平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也有些凛然。看不出这位娇滴滴的寡居王妃,行动居然如此迅捷。

鸾车一路银铃响动,路上的行人纷纷朝两侧让去。唐姬端坐车上,平视前方。刘平在她身后半蹲着,只能一手把住车体,一手提着灯笼,生怕烫着她。

借着黑暗中的这一团烛光,他注视着唐姬随着车子摇摆的纤弱身子,像是在风中飘摇的芝兰,不禁在想,究竟是什么原因,会让这位颠沛流离的女子再度回到政治的旋涡中来,来做这种随时可能掉脑袋的事情。

一想到自己即将要看到那位素未谋面的兄弟,刘平觉得他和他周围的人真是充满了谜团。

鸾车开到许都东侧宣阳门的时候,恰好城墙上的刁斗“铛铛”地响了三声,已到城禁之时。城门司马看到鸾车开过来,知道是弘农王妃回来了,连盘问都不盘问,直接推开了半扇大门,让开大道。鸾车正要往里进,忽然从森森的通道里冲出来数十名骑兵,与鸾车恰好在狭窄的城门洞中狭路相逢。

唐姬和刘平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人心中都有些惴惴。鸾车车夫直起身子,愤怒地喊道:“何人如此大胆,敢拦王妃车驾!”

为首的那名骑士腰悬长剑,沉着脸,高举手中虎符,高声道:“奉司空府军急令,挡道者格杀勿论!”

唐姬一听不是冲他们来的,便放下心来。可这家伙明知是王妃车驾,还如此倨傲,这让唐姬也有些不快。她从座位上略欠起身子,道:“请问前面说话的,是邓展将军么?”

带头的骑士过来,这人三十多岁,瘦脸高颧,细长的双目挤向额头,一脸天生怒相。他听到王妃叫出他的名字,只得上前拱手道:“公务在身,不能施以全礼,还请王妃恕罪。”

唐姬肃礼道:“妾刚祭扫弘农王祠回返,不知竟冲撞了将军行伍。”

邓展平日连皇室都不大放在眼里,更不会在意这个王妃,不过毕竟尊卑有别,她如今先让了一步,邓展也不好继续摆出跋扈的姿态。他扫了一眼鸾车上的车夫与小黄门,抱拳一晃:“是邓某唐突了。只因有司空府征辟的官员在半路遇着贼害,我们接了当地行文,前往接应,不敢耽误。”

唐姬心里了如明镜,知道杨俊遇袭的消息终于传入许都了,便颔首道:“既然如此,还是救人要紧。将军先请。”她吩咐车夫把马车倒出门洞,闪在一旁。邓展率领那一批骑兵匆匆离去。

刘平从始至终都低着头,可邓展临走前那看似随意的一瞥,却让他冷汗肆流,后背一阵冰凉。他当过猎人,那种视线,是属于极度危险的肉食动物。唐姬小声道:“他是曹纯麾下的骑部曲将,隶属虎豹骑,武艺非比寻常。”

邓展的队伍完全离开以后,鸾车才继续进城。所幸接下来的路上,没有人再为难他们。

许都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军事要塞,身披甲胄的士兵随处可见。青色的城墙很是高大,宽阔街道两旁开张的店铺却很少,房屋之间的空地搁满了守城器械和柴薪,仿佛敌人随时都会攻城。宵禁即将开始,行人行色匆匆,很少驻足停留。

比起雒阳与长安的规模,许都的皇城要小许多,简单地分成三层结构,方圆不过三里,禁中更是只有一里见方,十分寒酸。按照曹司空的意思,如今国家艰难,天子应厉行节俭,以为群臣表率,等到天下靖平,还都故城的时候再修葺不迟。

鸾车沿着朱雀大道一路走到内城宫门,唐姬对车夫道:“我要先去觐见陛下,再回去休息。”于是马车转了个弯,直奔皇城而去。宫门司马看到唐姬的车这么晚还要入禁中,都有些诧异。不过唐姬说是去见伏后,又出示了竹籍,司马略一查问,也便放行了。

入宫之后,一路冷冷清清,四周无灯无火,只有一队卫兵靠在殿门懒散地闲聊。唐姬轻声喟叹道:“纵然是少帝之时,宿卫也未曾轻疏到这种地步。”

省内乃是君王平居燕处之地,如果是汉室威仪还在的时候,别说一个王妃,就是当朝重臣,乘夜入宫也是极困难的事,非诏不能出入。如今天子寄人篱下,所居之处又只是临时改建的小宫城,从上到下都因陋就简,全没了当年庄重。

唐姬的鸾车一直开到禁中掖门前,一个老迈的中黄门等候在那里。唐姬跳下车问道:“张宇,陛下可曾安歇了么?”那个被叫做张宇的老宦官垂手道:“皇后刚伺候陛下服过药,如今还算安稳。”唐姬双肩微垂,像是长长松了一口气。老宦官道:“陛下说想向您问询祭兄之事,只是行动不便,特许您入寝殿问安。”

“那可太好了,我给陛下采了一些祠堂旁生长的夜息香,回头熏熏殿内,能治失眠。”唐姬一指刘平,刘平早在手里捧着几封散发着清香的植物枝叶。

宫中用度一向短绌,当初在雒阳时,甚至三公九卿都要自己去寻找吃食。即便现在到了许都,宫中诸人还是要时常出去采集,才能勉堪周济日用。王妃拜访皇后时带草药,听来心酸,可也实属平常之事。

刘平心中暗想,听起来他这位皇帝兄弟最近在染病。唐姬悄悄拽了拽他的衣角,示意跟上。

刘平跟着唐姬和老宦官,亦步亦趋。省中极小,很快两人便走到寝殿前。只见殿内尚有灯火摇曳,门口候着几个小宦官与侍女。张宇想拦住刘平,不料唐姬身子略侧,刚好挡住他的视线,刘平一脚便踏入殿门。

张宇眉头一皱,大喝道:“大胆!你是哪家的黄门,怎么如此不懂规矩!”刘平有些惊慌,不知该如何作答。

这时殿内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是我那唐姐姐么?快进来罢。”女声稚嫩,却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唐姬道:“听闻陛下龙体欠安,我特意带来一些草药。”女声道:“既然如此,那就让你的小黄门一起呈进来吧。张宇,你不必在这里值夜了。”

老宦官闻言,涨红了脸,诺诺退开,还不忘狠狠瞪了刘平一眼,嘟囔了一句:“宫里的规矩,全乱了。”

唐姬和怀抱草药的刘平一进寝殿,扑鼻而来的是一股浓重的药味。刘平皱了皱眉头,把那一捆夜息香搁到香炉旁,把腰直了起来。这一路上他为了防止别人看到他的容貌,一直佝偻着身子,弄得腰酸背疼。

这寝殿陈设颇为朴素,细梁低檐,素纱薄板,尚不及寻常郡守之家。一张漆成黑色的枣木案几,上面搁着一盏铜制的鹤嘴油灯和笔墨竹简;一个书架上放着为数不多的几本卷帙。一扇绘有龙凤的亮漆竹屏风立在当中,将整个房间隔成了两半,算是这殿中——也许称之为屋中更为恰当——最为贵重之物。屏风的另外一侧,烛光闪闪,似有人影闪动。

转过屏风,最先进入刘平视线的,是一个跪在床边的女人。这个女人看起来比唐姬要年轻得多,拥有一双妩媚而充满活力的大眼睛,瞳孔极黑极亮,尖颌圆额,云鬓高挽。一支金色步摇斜插在发髻中,看似信手为之,却衬得她那张未施粉黛的玉容艳光四射。她仅仅只是安静地跪坐在那里,就已经给人以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这位,大概就是皇后伏寿吧,刘平心想,同时心脏怦怦直跳。这女人无须言语,只那两道淡淡的娥眉略抬半分,那与生俱来的艳丽便会让人窒息。刘平勉强把视线从伏后身上挪开,转移到她身旁的床上。

床头搁着一碗满满的黑褐色药汁,还热气腾腾。一双纤细素手搭在锦被之上,锦被里正熟睡着一人。

刘平看到了另外一个自己。

真的是太像了。

虽然杨彪和唐姬都曾有过类似的感叹,但当刘平自己亲眼看到这位传说中的天子、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孪生兄弟时,仍旧忍不住瞠目结舌。

两个人同样的眉眼,同样的脸型,就连略微左斜的嘴唇和那两撇吊起的眉毛都毫无二致,简直像是在照着一面铜镜。

可若是仔细观察,两者还是有所不同。躺在床上的刘协更显得清瘦些,脸颊两侧深深地凹下去,苍白而枯槁,弱不禁风。刘平是在河内山野里长大的,皮肤粗粝,却洋溢着健康的活力。

伏后望着身穿宦官服的刘平,两只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一时间竟失了神。只有刘协依然沉睡着,似乎没觉察到屋子里多出两个人来。

“他是我的兄弟,我的同胞兄弟!”

刘平在心里默念,感觉到鲜血在体内沸腾,来自于血缘的神秘联系在跃动着。这一瞬间,他忘记了自己杨俊之子的身份,忘记了过去十八年来在温县的生活,忘记了过去一天一夜所经历的折磨。血脉的呼唤告诉他,世界上与他最为亲近的人,就是眼前这位瘦弱的汉室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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