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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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宠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旁,躬身道:“荀令君。”

“伯宁,你来了。”荀彧点点头,对于满宠这个人,他很尊重,但谈不上喜欢。两个人并肩而立,面对着废墟沉默不语。

“你怎么看这场火?”荀彧问道,随手揉了揉太阳穴。

“宫里的解释,我一点儿也不相信。”满宠面无表情地说。

2

听到满宠的话,荀彧并未露出什么惊异表情,只是默默地挥动一下袍袖,让周围的侍从都站开。满宠没有啰嗦,直接切入了主题:“若这个小宦官是被活活烧死,死前必然被浓烟所迫,大口大口喘息,尸体的嘴应该是张开的。何况他四肢摊开,与被烧死的活人四肢蜷缩大不相同。这只有一种可能:死者是死后才被放置在寝殿内。”

荀彧慢慢捋着胡须:“伯宁你倒真是观察入微。”

“我亲自试过。”满宠轻描淡写地回答,他知道荀彧不喜欢这个话题,很快就回到正题:“我刚才还检查了死者的胯下,什么都没有摸到,切得干干净净——事实上,依宫里的规矩,宦官只须除去阳锋,却不必连两枚肾囊也切掉。”

听到这里,荀彧终于有些动容。

“死者绝不是唐姬的侍从,而是另外一个人,一个我们应该很熟悉的人。所以陛下才会不惜在寝殿点起一把火,毁尸灭迹——虽然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也不知道陛下大费周章把他弄进宫后弄死的用意为何。”满宠难得地沉吟了一下,才继续说道,“…总之,这场火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东西。”

荀彧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满宠的话很正确,他自己也有类似的疑问,可他并不喜欢这种把天子当做敌手的感觉。作为曹公最信赖的幕僚和朝廷的尚书令,他始终被这种矛盾困扰着。

“我需要觐见陛下,为禁中失火请罪。”满宠说。

荀彧看了他一眼,知道这家伙的目的绝非如此。他双肩微微沉了沉,喟叹一声:“好罢,你随我去,别乱说话。”

按照仪制,满宠只是个秩千石的县令,若无诏见,是不能单独觐见天子的。须有尚书令这种等级的官员带领,方才名正言顺。即便是在汉室衰微如是的许都,这些规矩还是被一丝不苟地执行着,仿佛皇家最后一块维持尊严的帷幕。

他们两个人告别了种辑,朝着尚书台走去。一路上,他们看到许多朝廷官员远远地被宿卫军挡在外围,却不敢离开,一个个肃立在原地,交头接耳。禁中起火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全城,这些官员都惶恐地赶到宫城前,来表达自己或真或假的忠诚。

唯一穿过禁军警戒线的,是一位身穿葛袍的中年人和一个大腹便便的女子。中年人搀扶着女子,正焦虑而缓慢地走过殿前广场。

“董将军。”

荀彧快走几步,追上前去。来的是车骑将军董承,杨彪之后,他俨然已成为雒阳旧臣一系的领袖,起码在名义上已与曹操不分轩轾。他的女儿董贵人数月前怀上了龙种,可皇城委实过于狭窄,所以就被接回家中待产。他们一直到早上才听说皇宫起火的消息,顾不得董妃身孕,立刻赶了过来。

听到荀彧的呼唤,董承转过头来,很有分寸地露出一丝微笑,既表达了善意,又不会冲淡对天子安危的关心。荀彧看到一手捂住肚子,一手搀着父亲的董妃,皱了皱眉头:“董妃身怀六甲,何必如此劳顿?”

董承扶住女儿的右臂,淡淡道:“皮之不存,毛将附焉。陛下的安危,可远比小女更重要。我们这些作臣子的,可不能顾小而失大。”董承说话一向皮里阳秋,荀彧也不跟他计较,笑道:“陛下昨晚并无大恙,如今暂时在尚书台休息。董将军不妨与我们同去。我叫他们拿个便轿来给董妃,免得动了胎气。”

“种校尉呢?他在哪里?”董妃的声音很尖利,怀孕让她的脸有些浮肿,凸显出几分刻薄。“无缘无故的,为何寝殿会起火?是不是有奸人要害陛下?”

皇城之内岂能如此口无顾忌,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荀彧心想,口中却劝道:“董妃过虑了,伏后说只是药炉引火不慎,并无其他缘故。”董妃一听伏后的名字,冷哼了一声:“回头叫种辑他们好好查一查,看到底是不是真的。堂堂天子的寝殿居然被烧成白地,这传出去,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你家主公?”

她句句都扣着曹操,颐使气指。董承大概是觉得女儿说的有点儿过火了,捏了捏她的胳膊,董妃愤愤不平地闭上嘴。

董承的视线越过荀彧的肩膀,看到站在身后的满宠,眼皮不由得跳了跳:“满伯宁,原来你也来了。”面对董承的无礼,满宠只是谦恭地鞠了一躬,保持着沉默,他可没兴趣跟这一对父女逞无谓的口舌之利。

其实董承也颇为忌惮满宠在许都暗处的力量,可车骑将军与许令的品秩之差又让他拥有居高临下的优越感。这让他每次看到满宠,都有一种十分矛盾的感觉,就像是看到一块路边的石头,可以轻易踩在脚下,但总不免把脚硌得生疼。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不再说什么。很快有两位黄门抬着一顶便轿赶来,把董妃扶上轿子。荀彧与董承随轿一路来到尚书台,满宠沉默地跟在后面。

尚书台内,上好的精炭在炉子里熊熊地燃烧着,屋里一片融融暖意。天子刘协躺在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伏后守在一旁,眼角显出细微的疲惫。

董妃一进门,便提起裙角,加快了脚步走到床边,口中泣道:“陛下!您,您…”可说到一半,她的脚步却突然停住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床上的天子,浮现出几丝疑惑的神情。

刘协心中一阵慌乱,董妃是与真刘协肌肤相亲过的同枕之人,想瞒过她并不容易。伏寿昨天晚上就跟他说过,董妃将是他最麻烦的一个考验。她若是发觉天子已经易人,众目睽睽之下嚷出来,将是一场汉室的灭顶之灾。

董妃的娥眉微微蹙了起来,头略微偏了偏,也陷入了迷惑。眼前这个男子,毫无疑问是自己的丈夫、汉家的天子,可总有些地方不对劲。她抚摸着滚圆的肚子,仿佛想凭借肚中的血脉看出一些端倪。

也许她只消再踏前一步,就能够彻底毁掉整个汉室。

突然,毫无征兆地,刘协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把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旁边的伏寿赶紧递来一杯热茶,让他啜了一口。刘协润了润喉咙,用十分沙哑的声音笑道:“少君,你来了。”董妃听到天子称呼自己闺中私名,露出几分喜欢,疑惑之心小了几分。她趋前一步,试图看得再仔细些:“陛下,您的脸色为何…”

刘协刚要开口作答,又突然爆发出一阵咳嗽。这一次比之前更加剧烈,直咳到面色惨白,他不得不用锦帕掩住口鼻。董妃停住了脚步,伏后按住刘协的胸口,一边抚弄一边冲董妃嗔怪道:“陛下昨夜感受风寒,您可别说太多话。”

董妃听了这话,娥眉一竖,大声道:“你照顾陛下不周,可不要栽到我头上!”她大腹便便,双手一叉腰,显得格外张扬。伏后微微笑道:“妹妹你误会了,我只是顾虑陛下龙体,可没有想过旁的事。”

这一句话绵里藏针,董妃不禁大怒:“什么顾虑陛下!连寝殿都被烧成了白地,顾虑得真好啊。我看你是跟那曹操一样,嫌陛下活得太长!”

董妃这一句话说出来,尚书台内的众人都面面相觑,苦笑不已。她是董承在雒阳时进献给天子的,为人素来口无遮拦,若非汉室这几年颠沛流离,无暇他顾,这等女子恐怕早就在宫斗之中被淘汰了。

刘协心中暗暗佩服,伏寿轻飘飘两句话,就成功地把董妃和其他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开来,不再来纠缠身份之事。他松了一口气,未待将额头冷汗擦去,忽然感觉到在屋内还有一道视线在注视着自己。这道视线阴冷锐利,让人悚然。

那是跟在荀彧身后的一个人,他虽然恭敬地垂着头,可刘协知道,刚才他一定悄悄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自己。只是轻描淡写的一瞥,就已经让刘协背心发凉。

这时伏后站起身来,冷冷地对董承道:“董将军,你就是这么教女儿朝仪之道的?如今龙胎未诞,就如此跋扈,以后怎么得了?”

董承面色铁青地冲女儿喝骂了一句,董妃委屈地扁起嘴来,竟也不问刘协,拧身径直出了尚书台。董承顾不上去追她,转身叩拜道:“臣管教无方,请陛下责罚。”刘协道:“算了,少君有了身孕,难免心气浮躁了些。找几个侍婢跟着她,别出什么问题。”交代完这些,他停顿了片刻,对其他人笑道,“倒是几位卿家,这么早便来觐见,足见忠勤。”

荀彧、满宠连忙叩拜于地,和董承一起道:“圣驾受惊,实乃臣等之过,特来请罪。”刘协大度地摆了摆手:“寝殿之失,无关人事,也许是天有所警,故有此兆。也许朕需要下罪己诏了。”

下面的臣子都松了一口气,皇帝把这件事归结为意外,那么许多事情都好做了。刘协说得很慢,努力地揣摩着真正的刘协会如何说话。他刚才装作咳嗽,把嗓音掩盖了过去,加上大病未愈,一字一句慢慢说出来,倒没人会怀疑。这些话都是与伏后商量好的,一时间也听不出破绽。

这时候董承道:“陛下,禁中乃是天子燕处平居之所,不可不慎。臣以为应当彻查此事,方为惩前毖后之道。”跪在他旁边的荀彧瞟了他一眼,心中忽生警兆。天子已经为此事定了性,这位国丈却横生枝蔓,不知道是什么用意。

听到董承的话,刘协心中也是一突,寝殿大火后的秘密,岂能经得起彻查。他看了一眼伏后,伏后不动声色,只是用右手在他肩上微微点了一下。刘协心中少定,便道:“董卿家何出此言?”

董承道:“寝殿被焚,非同小可,当择朝廷重臣二三,督察宫禁,整顿宿卫,方杜后患。”

荀彧心想,董承这是要借大火之事,对整个皇城的禁卫系统开刀了。可禁卫一向是把持在雒阳旧臣手中,他这么做,岂非自伤肱股么?想到这里,荀彧不免多看一眼董承,这位当朝外戚一脸忠直,看不出有什么异色。

“不知董将军可有成议?”荀彧不急于表明态度,而是以退为进,想看看董承到底揣的什么心思。

董承略作思忖,答道:“太常徐璆、御史中丞董芬、光禄勋恒范三人,皆系上上之选。”

听到这三个名字,荀彧与伏寿不约而同地动了动嘴角。

太常掌宗庙朝仪,御史中丞主查纠百官疏漏,光禄勋掌宫城宿卫,选择这三名官员整顿皇城,无可指摘。可在熟知内情的人眼中,这其中大有深意可挖:董芬与恒范都是雒阳系老人,自不待言;那个太常徐璆,原是灵帝朝的名臣,后来被袁术半请半架弄去了寿春。袁术败死之后,这位老臣甘冒奇险,居然将传国玉玺弄到了手,千里送归许都——自从此玺在雒阳被孙坚带走后,相隔数年,终于回到汉室手中,算是当年一件轰动天下的大事。无论曹操还是刘协,面上都大有光彩。

是以徐璆在曹氏与汉室之间左右逢源,关系都处得不错。有他在,能淡化雒阳一系的色彩,让曹氏无可指摘,同时又可以充分确保汉室影响力。

不得不说,请出徐璆这一步棋,下得颇妙。荀彧忍不住想,这位国丈一定是在出发前,就拟好了腹稿。昨夜火起,今晨他就抛出这么一份名单来,反应之快,实在耐人寻味。

这其中的曲折,刘协茫然不知,伏后又无法当面提示,他只得装作沉思状,生怕一句说错。这时董承回过头去看了看满宠,笑道:“古人有言:宫城郭野,外不靖则内不宁。我看,索性请伯宁也参与进来,把许都内外都梳理一遍,如此才是万全之策啊。”

荀彧闻言一叹,绕了一圈,现在终于图穷匕见了,他的用心,到底还是在这里。

满宠与前面三位大臣相比,品秩所差太远,四人同议,他必居下位。如此一来,除了宫城禁卫,就连许都警备都要纳入整顿之列,雒阳一系便可把手伸进许都令,籍此作些文章出来。

面对董承的“好意”邀请,满宠面不改色,从从容容道:“听凭陛下圣意。”把球从容踢给刘协,刘协有些为难,便问道:“荀令君,你对此有何看法?”

荀彧道:“董将军所言,并无不妥。只是兹事体大,还须慎重才是,不如等曹司空回来,再行定夺。”他心想,这话已经挑得够明显了,你们适可而止吧。

自汉帝驻跸许昌以来,权柄政令全出曹公幕府,朝廷几被架空。雒阳一系的旧臣无可奈何,便喜欢把朝职视作手中唯一的筹码,热衷于锱铢必争。可许都是曹氏的中枢,从上到下铁板一块,难道他们真以为几个朝廷虚衔就能与曹公分庭抗礼?荀彧一直在试图阻止这些“聪明”的忠臣们不要做傻事,可他们总是不明白。

面对两位大臣的争执,刘协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妥当,只得悄悄看了眼伏后。伏后摇摇头,刘协不知道她的意思是不要答应,还是不要拒绝,不由得面露迟疑之色。董承又道:“曹司空远在官渡,军务缠身。朝廷之事,不是悉数委任荀大人了嘛,又怎么会有后顾之忧呢?”

这话中带着几分讥诮,荀彧听了,眉宇间透出几丝怜悯般的苦笑。董承的提议虽然荒谬,却有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一时间倒不易驳回。

刘协心想,既然董承是雒阳旧臣,又是自己丈人,自然得帮自己人,便开口道:“既然如此,那么就依董将军的意思办吧。荀令君,你辛苦点。”

董承大喜,连忙跪下谢恩。荀彧被皇帝点了名,只得也跪倒遵旨。刘协还想勉励荀彧身后的满宠几句,但一看到他那张阴冷的脸,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目的达到以后,董承颇有些得意,他转动几下脖子,仿佛刚刚打了一个胜仗。伏后轻轻弹了一下刘协的椅背,刘协猛然想起她之前的叮嘱,咳了几声:“董将军,可不要辜负了朕对你的嘱托。”

这句平常的话,在董承身上却发生了奇妙的反应。他大声答道:“臣自当粉身以报陛下圣恩。”整个人双手撑地,有如一头卧虎,浑身洋溢着热烈的气息。

刘协心想这位董将军用词是否有些过重了,要么就是他们说的根本不是一件事。满宠饶有兴趣地从背后望着董承,心里闪过和刘协相同的念头。

君臣之间又寒暄了几句,会面便结束了。等到这些臣子离开尚书台后,伏后放下珠帘,对刘协道:“陛下你犯了一个错误。你刚才不该那么快就表达出对董将军的支持。”

刘协有些不解:“董承是忠臣,荀彧和满宠是奸臣。我应该帮好人,不帮坏人,不是吗?”伏后摇摇头:“朝廷之事,可远不能用忠奸来区分。天子的态度,不可轻易流露出来。否则在有心人眼中,会判断出许多东西。”

“难道说,我对董将军说的那句话,还隐藏着什么内情?”刘协问。

“你会知道的。”伏后回答,然后看看左右,“不过…现在可不是谈论这个的时候。”

刘协有些不悦:“既然我是天子,难道还有什么事该被隐瞒吗?”伏后殷勤地弯下腰去,为这位皇帝掖好被子,然后拍了拍他的脸颊,像是应付一个耍赖顽童的母亲,柔声道:“那是一句咒语啊,一句可以让整个许昌都陷入混乱的咒语。”

董承离开尚书台之后,董妃已经在门口等着他了。他们两个拜别了荀彧与满宠,登上马车。董承临上车前,对跟随马车的心腹吩咐道:“去请种校尉和王将军,我今天过生日,请他们过府一叙。”

心腹领命而去。同车的董妃奇道:“父亲您的寿辰不是八月么?”董承看了一眼自己女儿,微微一笑,却不置可否。董妃忽然想起来什么:“对了,今天陛下给人的感觉非常奇怪。”

“哦?是因为有恙在身吧?”董承漫不经心地回答。董妃皱着眉头想了想,还是找不出合适的词来描述:“不,就像是…换了另外一个人。”

“一定是你被伏寿那丫头气晕了头,以后可别那么大醋劲。”董承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头,董妃撇撇嘴,倔强地把脸转到一边去。董承的笑容很快收敛起来,他轻轻摩挲着自己腰带的铜环,眼神变得坚毅起来。

目送着董承的马车离开皇城,荀彧收回视线:“伯宁,你觉得如何?”满宠微微偏了下头,像是一条冬眠刚醒的蛇:“新的收获没有,只是意外地证实了一个猜想。”

荀彧没有问他这个猜想是什么,只是背着手,平视前方,忧心忡忡地叮嘱道:“这件事要尽快解决,曹司空在前线形势紧张,后方不能乱。”听到荀彧的嘱托,满宠恭敬地鞠了一躬,回答道:“祭酒临行前已经有了指示,无须大人费心。”

荀彧皱了皱眉头。这个名字,让他既觉得放心,又有些不安。尽管那个人如今不在许都,可那种强大的影响力却依然存在。

“他说了什么?”荀彧问。

“许都需要一场大乱。”

3

董承的府邸位于许都的东南方,原本是一处河内富商的宅子,两进四通,十分豪阔。此时在正厅之内,仆役们正忙着打扫杯盘狼藉的宴会,几张小桌上还剩着许多吃食,看起来客人们漫不经心,并没太多食欲。

正厅后转过一条走廊和一处小花园,几名黑衣仆从在庭院里或隐或现,再往里便是当朝车骑将军的内宅。内宅之中,除了董承之外,还有三个人。他们并没有像平时议事一样跪在茵毯上,而是不约而同地围在董承身旁,表情颇为凝重。

董承的手里,还捏着一条款式华美的玉带,玉带似是被利物割开,边缘露出白花花的衬里。其他三个人看玉带的眼神里都带着一丝敬畏。

“…就是说,昨晚禁中大火之前,伏寿让你的部属都撤到了城外?”董承微皱眉头。

种辑点点头。他是从清理禁宫的现场赶过来的,身上还带着烟熏火燎的味道。按道理禁中失火,他的罪责不小。可奇妙的是,无论是皇帝还是尚书,似乎都不急于追究责任,暂时也就没人拘押他。

他把昨晚的大火详细地讲了一遍,大家都陷入了沉默。听起来这明显是一起预谋的事件,但皇帝为何要这么做?他们自命都是忠臣,可对主君的想法有时还是摸不着头脑。

“陛下做事,从来都有他的道理…”董承沉思片刻,忽然呵呵大笑起来,“这一场火,烧得好啊!”其他三个人惊异地望着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董承将手里的衣带抖了抖,道:“昨夜的大火,是陛下给咱们送的助力,就像这衣带诏一样,是陛下的一道密旨,一个契机。”

“将军您的意思是?”种辑瞪大了眼睛,他隐隐猜到了什么。

董承竖起了一根指头,说:“曹贼在许都经营了这么多年,实力根深蒂固,不是等闲可以撼动。这一场火,在这铁桶上劈开了一道缝隙,让我等有腾挪辗转之机。”

他看几个人面露未解之色,又解释道:“今天陛下已经应允,以徐璆为首,董芬、恒范为副,三位大臣合议整顿皇城宿卫与许都卫。我们的机会,已经来了。”

“可满宠会甘心接受吗?”种辑担心地问,满宠和他手底下的许都卫是什么样,他可再清楚不过了。明争暗斗了四年,雒阳一系很少处于上风。

董承眯起眼睛:“他答不答应,都不打紧,乱起来才好。曹贼如今北忌袁绍,南防刘表,许都是他的根本,绝不容乱。所以一定要把许都搅得天翻地覆,咱们才有机可乘。禁中大火,就是陛下要撬动这局势的第一招手段,咱们现在就要下出第二招。”

他转向另外一位客人,这人身材魁梧,虽然穿着布袍,却遮掩不住他锐利的气息:“王服将军,军中动静如何?”王服正在沉思,听到董承发问,连忙将身体挺直:“昨日许都附近出现盗匪,还劫杀了一位路过的官员。现在城中驻屯的部队,一半都被邓展撒出去围捕了,还有一半如今散在城里各处戒严。曹仁将军的部队,驻在南边未动。”

种辑插嘴道:“倘若许都有变,曹仁的军队三炷香内就可以赶到城内。”那天晚上卫戍部队带来的沉重压力,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董承“嗯”了一声,淡淡道:“曹仁不是问题。”他又向王服问道,“如果需要的话,咱们一夜时间能集结多少人?”王服道:“三百之数。”董承闭起眼睛,略算了算:“还是有点儿少…”王服有些尴尬,辩解道:“这三百都是我的亲兵与弟子,再多别人就会起疑心。”

“倘若许都真乱起来,这三百人撒出去,只怕连个响动都听不到。你得再想想办法,无论如何在城中保证有五百人掌握在手里。此事关系到汉家江山,王将军你得再用心些。”董承说得轻描淡写,王服有些紧张地擦了擦额头的汗,点头应诺。教训完王服,董承倏然把眼睛睁开,转向第三人:“吴硕,刘玄德现在到哪里了?”

第三人一直站在屋子的阴影里,听到董承叫自己的名字,才向前一步,从怀里取出半截木片,递给董承:“玄德公已过东阿,后日当入徐州。”

一提到这个名字,屋子里的气氛就变得颇为古怪。董承翘了翘嘴,半带嘲讽道:“他跑得倒是一如既往地快。也罢,只要他在徐州举事,把曹军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咱们在许都就可以大展拳脚了。”

种辑迟疑一下,道:“董公,刘玄德这个人,真的可以信任么?倘若他中途变卦,转身去了襄阳,可就全盘皆输了。”

董承冷笑道:“对这种人,我们不必晓以大义,只要让他知道有利可图就行了。徐州那么大块肥肉搁在那,我不信他会不动心。”他抚了抚那条衣带,慨然道,“天下之大,忠臣何稀。对陛下尽忠的,只要我们就够了,其他人不过是棋子而已。”

四个人一齐跪了下去,对着衣带行君臣之礼。然后董承起身把衣带小心地揣入怀中,转身从书台上取了一枚私符:“今日满伯宁已经对我起了疑心,所以这几日我不能轻举妄动。朝堂上的事情,自有我与董芬、恒范两位大人周旋;而咱们暗地里的计划,需要另外有人替我主持。”

几个人面面相觑,董承是雒阳系的领袖,他若撒手,究竟谁还有资格能统筹全局?

众人还未及发问,忽然木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一个年轻人闯了进来。他环顾四周,轻笑道:“几位在这里推骰摇盅,密谋牵曹司空一个大头。这等好事,怎么不叫上我呢?”

屋里的人无不大惊,这里是大将军府邸,附近明暗的高手少说十几个人,怎么这人就大喇喇地闯进来了?王服反应最快,一道寒光闪过,他已拔出了腰间的匕首,顶到了来人的咽喉。那年轻人夷然不惧,只是赞道:“京师传谣‘王快张慢,东方不凡’,王将军的快刀,果然快如闪电。”

这时候吴硕与种辑已经认出了来人的身份,一齐叫出来:“你是…德祖?”王服一愣:“杨德祖?杨彪大人的儿子杨修吗?”手中匕首不禁一松。杨修一脸满不在乎,双手一拱:“正是在下。”

董承把手中私符抛给杨修,道:“德祖你太冒失,也不通报就直闯进来。若不是王将军谨慎,你岂不枉死?”杨修接过私符,随手系在腰间:“我便赌王将军出手有度,看来赌对了。”王服盯着这胆大妄为的年轻人,一时无语,只得把匕首收起来,回归原位。

董承搀起杨修的手,一一介绍给其他人。三人一一还礼,心里却有些惴惴。既然是老太尉杨彪的儿子,自然信得过,只是这年轻人行事轻佻,满嘴都是赌经,让他居中主持,实在不大放心。吴硕自负是董承之下智谋第一人,看到杨修,眉头不禁皱起来。

杨修环顾四周,笑嘻嘻的面色突然一敛:“几位公忠体国之心是有的,只是细处有失计较。”众人见他突发诘难,都有些讶异。杨修拿指头点了点桌面,正色道,“这董府周围,不知有多少许都卫的探子,你们轻身来此,若是被满伯宁查知了身份,如之奈何?”

吴硕冷哼一声:“杨公子过虑了。这里语不传六耳,外人只知道我等今日是来赴董将军寿宴的。无凭无据,他能抓到什么。”杨修微微一笑:“许都卫做事,什么时候需要凭据了?若我是满伯宁,就趁你们夜里回府路上痛下杀手,一盘大注,自然消弭于无形。”

“刺杀朝廷大臣?他也得有这胆子!”

“比起许都大乱来,这点代价他们还付得起。”

杨修冷冷地点出了关键,其他三人俱都沉默不语。杨修把私符轻轻在手里把玩,修长的手指灵活地摆弄着,如同在玩着一枚骰子。

截止到目前,曹氏与雒阳系官员的斗争都发生在水下。前者独揽军政大权,后者坐拥天下声望,彼此都十分忌惮,因此高层暂时相安无事,斗争都局限在朝廷之上。

但是在场的人心里都清楚,如果有切实的威胁——比如他们正在筹谋的计划——危及曹氏的根本,那么那个人不会吝惜用极端的暴力去解决问题。想到这里,三个人背心都冷汗涔涔。

“依公子意思,如今我们该如何是好?”吴硕不动声色地问,他注意到董承一直没有做声,知道一定有下文。

杨修笑眯眯地从怀里取出五截东西,一一摆在桌上,屋里立刻弥漫出浓重的血腥味。王服皱了皱眉头,他对这种味道很熟悉。

那是五个人的拇指,从断口处的血迹看,是刚刚被砍下来不久的。

“这一次,我已替各位解决了,一共五个探子。董公啊,满伯宁果然很重视您的寿辰。”

这个白皙到有些瘦弱的年轻人,淡淡地叙说着,似乎在说一件寻常之事。在场的人不约而同一阵悚然,那五枚拇指的主人,不知会有怎样的下场。

“今晚赴董公寿宴的共有二十多人,这五个探子一直候在外面的几个出口,暗中点数,看哪几个人最后出来。”杨修似笑非笑地扫了一眼种辑、吴硕和王服,让他们几个人心里有些发毛。“幸亏他们还未回报,就被我截下,所以满宠暂时不会知道赴宴官员中是谁参与了董公的大事。”

说到这里,杨修摇了摇头,面露遗憾之色:“可惜此举是饮鸩止渴。我们今晚很安全,但最迟到天亮,满宠就会知道。五个探子的意外身亡,会让他对董府里的事情更有兴趣。如果许都卫想查的话,就一定查得出来。”

每个人都知道,杨修绝非夸大其辞。

杨修手指收拢,把私符牢牢捏住,目光一凛:“所以到玄德公拿下徐州之前,请诸位大人按照我的指示来行动,不要有半点折扣。”

接下来杨修开始安排,一条一条明晰细致,有条不紊,甚至连他们一会儿离开董府如何避开耳目都考虑到了。众人无不叹服,都说杨彪的儿子是个才俊,如今亲见,果不其然。

半个时辰之后,杨修交代完了最后一点细节。此时已经是月上中天,于是其他人纷纷拜别,各自怀着心思离开了车骑将军府。等到人走光了之后,董承吩咐仆役端来一壶煮好的茶水和两个竹节杯,让杨修在对首坐下。

“太尉大人他还好吧?”董承拿铜勺舀了一勺,倒在杨修的杯子里。

杨修道:“父亲前两天外出散心,昨日才回来。他老人家现在散淡得很,人也看开了,每天游山玩水。”董承闻言,忍不住叹息道:“杨太尉是脱了苦海,却把我们留在这里惨淡经营。”

“能者多劳。再说,小侄这不是也来陪您赌这一把了嘛。”杨修啜了一口热茶,觉得浑身都暖和起来,笑嘻嘻地抹了抹嘴,“倘若再有些黄酒,再加一副骰搏,就再好不过了。”董承大笑:“你这小子总不忘酒、赌二字,真不知行止端方的杨太尉,怎么生出你这么个怪胎。”

两人随意闲谈了几句,壶中的茶慢慢去了一半多。董承忽然问道:“德祖,你觉得这一次出手,胜算几何?”杨修想也不想,随口回应:“以如今之势,多半是飞蛾投火。”

“哦?为何?”董承的眼皮只是略抬了抬。

“玄德公名声虽高,打仗的手段却很拙劣。靠他吸引曹军主力,恐怕大事难成…”杨修放慢了语速,修长的指头朝着南方指了一指,唇边流出一丝洞悉的笑意:“以陛下和董将军的谨慎,断不会将这一铺大注全押在刘玄德身上,想必别有成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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