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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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过去十年了,再勇猛的老虎,爪子也早已掉光。”另外一员将领抚摸着坐骑的马耳,嘴里还叼着一根青草,狭长的双眼好似两条粗墨线,很难看清他的眼神望向哪里。

文丑朗声笑道:“儁乂、观堂,你们来得不早不晚,正是时候。能与闻名天下的西凉精骑交手,以后也是份资历。”“你是怎么把握曹军动手与我们合流的时机的?”被称为“儁乂”的将军好奇地问道。他是袁绍军中河北四庭柱之末的张郃,身经百战,深知在夜间行军已属不易,要想完成如此精确的诱敌合围,更是难上加难。

文丑扬鞭一指:“这辎重队行动诡异,与我总保持着可以追击的极限距离。我猜他们一定是打算诱我出手,然后半路予以伏击。我索性将计就计——我算过了,若是我落日时开始行军,在丑末寅初恰好能抵达到那个点。”

“什么点?”张郃问。

“你们两路辅翼及时赶到的最大距离,以及他们忍不住要动手的最短距离,两者交汇之点。这样,只消我缠住他们小半个时辰,你们恰好能同时抵达战场。”

“为何不提前合围?这么弄,你的兵力消耗可也不小啊。”张郃皱着眉头,他能看出,文丑军在前期冲突中伤亡很大,这种牺牲本可以避免。

“若非如此,又怎能让敌军身陷泥沼无法脱身呢?”文丑对伤亡似乎不怎么在意,他从手心算筹里剔掉了几根比较短的,扔在地上,“再说了,那些都是借调来的世族私兵,不用鲜血磨砺一下,是成不了精锐的。”

“你小子算得真精啊。”那有着墨线般双眸的将军笑骂起来。他叫高览,同样属于河北四庭柱之一。

听到高览这么说,文丑得意地笑了,他的敌人都是这么在不知不觉间被算死的,这次也不例外。世人都以为他这个小白脸每次都运气好,殊不知那些偶然背后隐藏着多少必然。

“啧啧,一次合击,就动员了咱们三个人,那个敌将也算是够荣幸的了。”高览把青草吐出去,朝远方望去,“我与儁乂各自都有任务,不能待太久。你打算怎么办?”

胡车儿只是盘小菜,曹操的主力还没有被发现,他和张郃各自都有防区要负责,压力很大。这次应文丑之邀,乃属私人情谊,不可再二再三。若他们在此盘桓太久,被曹军觑个空子杀到白马城下,那脸就丢大了。

文丑捏着下巴,把手里的地图一抖:“继续向前。白马辎重队是曹操的钓饵,而我现在就是主公的钓饵。究竟哪边能够钓起鱼来,这就得算算看才知道啦。”

高览还当他是谦虚:“呵呵,辎重队不就在数里之外吗?西凉军也被围歼了,你现在动手,岂不是可以轻松咬下钓饵脱钩回渊么?”

“我可不想吃了点钓饵就回去。”文丑清秀的脸孔微微一黯,又浮起狠戾之色。高览与张郃面面相觑,末了高览叹了口气,拍拍他肩膀:“颜将军的事,我们都很痛心,但别太意气用事。”

“我知道,我会很冷静地为他报仇。今天的曹军将领,是第一个。”文丑的手指一绞,把一根算筹从中折断……胡车儿浑然不觉自己已被袭击者清出了棋盘,他收拢逃散的败军,一路朝着辎重队的营地跑去。可当他进入营地时,整个都傻了。营地灯火通明,几辆空车潦草地支起一片茅篷,四周既无鹿砦也无沟堑,连一个放哨的都没有,几十只灯笼静悄悄地放射着光芒。胡车儿下马在营内转了几圈,顿觉如坠冰窟,这是一个空营。

“郭嘉,你个该被马踢死的病痨鬼!”胡车儿在马上一甩辫子,愤怒地仰天大叫。郭嘉指派他来执行这个任务,果然没安好心,把他当成一个声东击西的弃子。胡车儿发泄完愤怒以后,忽然想到,贾先生一直陪着郭嘉,肯定能看穿他的阴谋,为何不提醒一下自己呢?

贾诩在宛城地位崇高,几次对曹军的战役都打得十分漂亮,让这些西凉将领佩服得五体投地。正是因为胡车儿对贾诩太有信心了,所以现在反而疑窦丛生。

“难道说,贾先生把主公卖给曹操,是为了给自己谋好处。现在好处到手,我等也就没了用处,索性借郭嘉之手…”胡车儿把辫子咬在嘴里,眼神凶狠地朝四周望去,心里却一阵冰凉。他原本不赞成张绣投曹的决策,只不过出于对贾诩的盲目信任,才未反对。现在信任动摇,原来那颗怀疑的种子转瞬间便成长起来,胡车儿越想越心惊,索性一拍大腿:“不行!我得告诉主公去!中原人实在是太狡诈了,还是早日回西凉去吧。”

在中原待了太久,胡车儿已经厌倦了这里的一草一木,十分想念西凉那辽阔的大地与蓝天。他松开牙齿,让散乱的辫子垂落下来,暗自盘算该如何说服张绣:“这么多兄弟都死了,主公应该会赞同我的计划吧。”

这时候,一柄铁剑悄无声息地从胡车儿身后的杂草堆里刺出来,直奔他的后心。胡车儿还沉浸在如何说服张绣的思考中,猝不及防,直接被剑贯穿了整个胸腔,剑头从前胸挺立出来。胡车儿一挺脖子,发出一声悲鸣,竟用肌肉把剑夹住,让袭击者无法抽出。只见他双辫飞舞,脑袋用力地朝后撞去,感觉结结实实地撞中了一个东西,而且让那东西受创极深。

周围的西凉士兵纷纷惊慌地跳下马来,朝胡车儿靠拢。他们看到,那个刺客被胡车儿一记头槌后摆,撞得满脸是血,只是死死握住剑柄不肯松手。这两个人前胸紧贴着后背,表情异常狰狞。

胡车儿一张嘴,已有鲜血溢出嘴角,可他还是勉强支撑着问道:“你是…贾先生派来的?”

“不是,我来自东山。”徐他冷冷地说,同时死命抓住剑柄。刚才那一下撞击,让他受创匪浅,至今脑子都嗡嗡的,说话都有些不利落了。

“哦,袁绍那边儿的。”胡车儿的表情稍微欣慰了一些,肌肉舒缓了一些,“原来不是贾先生…”

“如果你问的是那几个人的话,已经被我杀了。”徐他说着摆动了一下下巴。旁边立刻有士兵走过去,从杂草堆里拖出三具尸体,他们的装束与徐他差不多,都伤在咽喉处,腰间还挂着刺客专用的弩机。显然他们埋伏的比徐他要早,只不过后来者居上。

徐他突然感觉前头的这员大将升腾起一股强烈的气息,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生命力,只能被极端的情绪驱动。徐他觉得有点不太妙,试图拽动剑柄,可胡车儿牢牢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的身躯十分高大,瘦小的徐他难以撼动。

胡车儿缓缓回过头来,两条辫子之间是一张极度怨毒的脸。他盯着徐他,双眸如刀:“这周围有三十多名西凉最好的骑手,你绝对无法逃脱。与其同归于尽,不如咱们做笔交易…”徐他未动声色:“什么交易?”胡车儿低沉地嘶声笑了笑:“我可以放你走,甚至可以把我的脑袋送给你做军功。但你要听我说一件事,把这件事带回到袁绍那边,讲给许攸听…”说到这里,胡车儿气喘吁吁,显然有点支撑不下去了,“你觉得如何?”

“好。”徐他毫不犹豫。

胡车儿低声说了几句,徐他面无表情地听着,也不知是否记在心里。胡车儿问他是否记住了,徐他点点头。胡车儿那旺盛的生命力似乎到了尽头,他长长地叹息一声,手起刀落,把头上的双辫斩断,扔给站得最近的一名士兵:“你们不要回曹营了,回西凉去吧,记得把我葬在湟水旁边。”

那名拿着断辫的士兵不知所措:“将军,我,我是扶风人。”胡车儿看了他一眼,露出自嘲的轻笑:“我都忘了,十年了,老兄弟们都死得差不多了,都换过好几茬儿了。哎,真想再闻闻西凉的风啊…”

徐他注意到对方的双肩一松,立刻手腕用力,把剑硬生生抽出来,然后一挥,扑哧一声,胡车儿的头颅飞舞而出,滚落在地。“将军!”一群士兵悲愤地大喊,跪在地上泣不成声。无头的脖腔里喷出的血泼溅了徐他一身,他用手背把脸上的血擦了擦,走过去俯身拾起头颅,用布包好,在无数仇恨的眼神注视下从容离去。

※※※

当胡车儿死不瞑目的首级摆在文丑面前时,他对徐他的最后一丝怀疑终于消除了。文丑当初算准这个辎重营是假的,他叫徐他单独潜伏过去,一方面是为了探听败退到此的西凉军虚实,一方面也有考验的意思。没想到徐他差不多拿到了满分,居然把胡车儿的脑袋给带回来了。虽然这个人在曹营分量不够,但毕竟是一方渠帅,这是对颜良战死的有力回击。

一想到颜良的死,文丑就觉得极度愤怒。颜良对他有知遇之恩,当听说他战死的消息,文丑咬破手指,发誓要杀掉关羽以及曹军的十员上将,来祭奠颜良,所以他才迫不及待地冲上前线,为此不惜与逢纪发生冲突。现在徐他带回来胡车儿,这实在是个好兆头,这意味着文丑的复仇计划开始迈出第一步。

文丑勉励了徐他几句,问他要什么赏赐。徐他说他希望能回白马一趟,把与蜚先生的雇佣关系解除,做事要有始有终。文丑欣然准许了,叮嘱他要早点回来。送走徐他以后,文丑把胡车儿的首级用石灰处理了一下,搁到一个木箱里。这木箱一共分十格。

“不用花多久就能把箱子填满了。”文丑磨了磨牙齿,只有关羽的首级不会放在这里,他的脑袋有更合适的去处。想到这里,文丑下意识地看了眼外面,那辆与他形影不离的马车就停在外头。

第五章 刘平快跑

逢纪迈着步子回到帐内,兴致看起来很高。他告诉刘平,前线已经传回捷报,文丑识破了郭嘉的埋伏,与高览、张郃合击,反而全歼了西凉铁骑,胡车儿授首。这一战是文丑指挥得当,但也要归功于逢纪的深远眼光。从及时阻止郭嘉的刺杀阴谋开始,逢纪对曹军的战略了如指掌,仿佛俯瞰整个战局,步步占先。有了他的布置,文丑才能有此胜绩。

刘平连忙恭喜,逢纪摆了摆手:“如今只是小胜,什么时候捕捉到了曹军游弋在外的主力,才是真正的大胜。”他说到这里,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刘平一眼:“我差点忘了,你才该居头功啊。”刘平谦逊道:“在下不过是听得几句风言风语,明公调度得当,方有此胜。以郭嘉的智谋通天,竟吃了这么大的亏,想必现在曹营都震惊了吧?”

逢纪看了他一眼,眼角流露出一丝笑意。刘平已经搞清楚了逢纪的秉性:这个人对汉室毫无兴趣,一心怀着怂恿袁绍称帝的憧憬,这样一来,他逢元图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因此,刘平明智地不再强调自己的汉室身份,低调地以提供情报为主,恭维为辅——他每次只要提起郭嘉,逢纪就会格外在意,这样一来,就简单多了。

逢纪拉开帷幕,露出一张官渡附近的大地图,负手喃喃自语:“既然文丑追击的那支辎重队是假的,那么真的白马辎重队只有三条路可以走,一条是北上渡黄;二是走东南方向进入乌巢大泽;三是走延津回官渡。刘先生,你自许都而来,觉得郭嘉会选哪一条?”

刘平稍微思索了一下,回答道:“逢别驾让他吃了个暗亏,郭嘉接下来的计划,必有所调整。以我之见,北上渡河毫无意义,根本是南辕北辙;延津虽然距离官渡最短,但一路皆是坦途,贵军可以轻易追及;只有乌巢泽河流纵横,地形复杂不利行军,一头扎进去,很难找得出来。”

逢纪眉头一挑:“你觉得曹军的主力,会在乌巢等着我们?”

“以郭嘉的性子,在下以为确然。”

逢纪捋了捋胡须,垂头沉思了一阵。当他再抬起头看向刘平时,刘平一瞬间在他的眼神中看到了极度的危险。

“拿下!”逢纪大喝道。

刘平当机立断,双臂一振,去抓逢纪的咽喉。不料逢纪的动作也相当快,表现出了一般文臣所没有的敏捷,在刘平的进逼下狼狈地闪躲,却始终不被抓住。他争取到的这几息时间,足以让帐外的十名披甲亲卫冲进来。十把寒刃加身,刘平不得不停下手,束手就擒。

“逢别驾,你这是做什么?”刘平又惊又怒。

“你一个嘴边无毛的黄口稚子,还想骗过老夫?未免太天真了。”逢纪冷笑道,随手正了正头顶的佩冠,发现自己的胡须在刚才的争斗中掉了三茎,有些心疼。

“我秉承陛下圣意,来助忠臣。你世代皆食汉禄,对汉室就是这种态度?”刘平有些惊慌,不得不把汉室这块招牌亮出来。

逢纪听到这两个字,没有丝毫动容:“我逢元图阅人无数,什么鬼没见过?你甫一来投,就拼命奉承,左一句郭嘉不如明公,右一句曹营皆败于别驾,千方百计挑起我自矜之心,必然包藏祸心!我刚才随口一试,你就立刻出手胁迫,岂不是自认心虚了么!”

刘平听了这一席话,心中大悔。逢纪是何等人,岂会轻易被几句米汤灌倒。他自以为学会五品就可掌控人心,运用起来却痕迹太重,落在逢纪这样的老姜眼里,处处皆是破绽。刘平暗暗责备自己,在公则那里的成功让自己太过得意忘形,行事毛糙,竟在这翻了船。

此时身在险境,刘平却是一筹莫展,觉得任何辩解的话都苍白无力。

逢纪见刘平不说话,又走到大地图前,指头轻轻一点:“你之前所说的郭嘉部署,句句皆中,显然是事先串通,好教我深信不疑,再引我堕入真正的圈套。刚才我故意出言试探,你建议走乌巢,那白马的辎重队,自然是要去延津了。”

刘平哑口无言,这确实是之前他与郭嘉订下的方略,想不到一点被突破,处处皆被逢纪看穿。逢纪饶有兴趣地欣赏了一下他的表情,摆了摆手:“我不管你是真的汉室忠臣,还是曹操的死间,现在给我老老实实地待在监牢里吧。等拿下官渡,再杀你一并祭旗。”

亲卫们拽着刘平正要往外走,这时一名信使匆匆跑进营帐,禀告说东山传来消息,在乌巢泽附近发现曹军主力踪影。逢纪闻言不禁哈哈大笑:“郭嘉倒真下血本,让你来误导我去乌巢,还不辞辛苦把主力调过去虚张声势,如今延津反而空虚。他聪明反被聪明误,可是要吃大亏了。”

刘平一听,面如死灰。逢纪笑罢,对刘平像是一个宽厚长辈般谆谆教导道:“年轻人,你知道你真正败露在何处么?你一开始,就不该拿郭嘉挑拨我。”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我从来没把区区一个军师祭酒当对手,我的目标,是荀文若。”

※※※

“喝呀!”

曹丕挥舞着长剑,与史阿对练。袁绍主力渡河之后,公则就轻松多了。颍川派在军中没什么发言权,前线的任务被南阳和冀州两派瓜分一空,他乐得清净,和淳于琼躲在后方,为源源不断送来的粮草担任警戒。刘平在和蜚先生谈过以后,去了逢纪那里,曹丕则留在了营中,每日专心练剑。

他的剑法生机勃勃,和他的年纪一样充满朝气。王越曾经说过,剑法如琴,观者如知其肺腑。史阿觉得,今日的曹丕和原来稍微有点不一样,以往是憋着一股戾气,剑法奇险,今日却大开大阖,运转圆融,似是有什么得意之事遮掩不住,从剑法中流露出来。

不过史阿并未多想,他没什么大的心愿,除了报效恩师,就是教出一个好徒弟。他自从进了这行,就知道这辈子注定孤身一人,这次机缘巧合下碰到曹丕这棵好苗子,就像是自己有了子嗣一般,已逐渐转变成了他的生活重心。至于曹丕是什么身份、隶属哪方阵营,他都不关心。

与他相比,在一旁旁观的邓展,心情可就复杂多了。他一直不敢向二公子吐露心声,二公子似乎也没打算告诉他真正的计划。邓展本想多接近一下刘平,结果刘平却在营中消失了。他发现自己处于一个很尴尬的地位,无所事事。

一趟剑练下来,曹丕的头顶升起腾腾热气。他走到邓展这边,拿起一条棉巾擦了擦额头。“二公子…”邓展终于忍不住开口。曹丕却用严厉的眼神瞪了他一眼,让他闭嘴。这个人让曹丕很为难,他确实忠心耿耿,而且武艺高强,但他同时也是袁绍营中第三个知道曹丕身份的,几乎当众喊破,曹丕花了好大力气才把谎圆回来。他现在只要这个家伙闭嘴不惹事,就足够了。

这时公则匆匆走过来,脸色阴沉得好似锅底。他不客气地把史阿和邓展都赶开很远,然后对曹丕说:“出事了,刘先生被逢纪抓起来了。”曹丕一惊,忙问怎么回事,公则说刚接到一个相熟的五狱曹小吏消息,逢纪下令把刘平投入了军中大牢,但具体因为什么却不清楚。

曹丕一听,霎时呆在了原地,手脚冰凉。难道是身份败露了?不过他很快又给否定了。刘平的身份是天子,如果身份败露,逢纪绝不会把他简单地投入大牢。公则也很郁闷,刘平接近逢纪是经过蜚先生与他认可的。以刘平掌握的内幕消息,应该会很受逢纪青睐,可以进一步挤压冀州派的生存空间——可这刘平不知说错了哪句话,反倒先被抓起来了。

“逢元图那个家伙,出了名的顽固。我现在去找他求情,搞不好会被打为奸细同党。”公则为难地抓了抓头,然后看向曹丕,“你是与刘平同来的,就没做什么准备吗?”

曹丕慌张地摇摇头,他本来也只是计划外的同伴。刘平的被捕,更是打乱了一切安排。公则不甘心地追问道:“这等机密之事,他总不会平白无故地带一个小孩子来吧?还有没有隐藏的信物?或者你听没听过他谈起曹操的什么机密?”

曹丕强作镇定,抛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魏氏是唯一愿意资助汉室的商贾。他之所以带着我来,不过是看中我家的财产罢了。那些机密,我几乎无法与闻。”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要拼命压制内心的惊慌,表情十分不自然。好在公则没注意这些细节,露出失望神色:看来这孩子只是汉室从魏氏那里榨钱用的质子罢了,魏氏那点资产,对穷得叮当响的汉室是救命稻草,对袁门来说真不够看。公则其实也没认真期待这个十几岁的孩子能有什么好主意,他想了想,问曹丕把那条衣带诏讨要了去。他打算再去找蜚先生商量一下,如果还是说不通,就只能把衣带诏上交袁绍,说刘平是汉室前来联络之人。到时候如何定夺,就是主公的事情了。

公则走以后,曹丕一屁股坐在地上,方寸大乱,茫然无措。现在他与刘平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如果刘平出了事,他也不会安全,不,只会更加危险——刘平走投无路,还可以主动公布身份,说自己是天子,最多是从许都换到邺城去当傀儡;而他身为曹操的嫡长子,身份败露的下场将会极其凄惨。

此时第一个进入他脑海的念头,居然是跑。有史阿和邓展两个人帮忙,他弄一匹马偷偷离开袁营不算太难。可曹丕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弃了。他倒不是舍不得刘平,只是觉得就这么像个懦夫一样跑掉,一切努力前功尽弃,太不甘心了。就像在宛城那一夜,十岁的曹丕一边放声大哭一边纵马狂奔,眼看着两个哥哥战死,自己却无能为力。那种惨痛的感觉,曹丕不想体验第二次。

“一定还有转圜的余地,一定有什么法子能把陛下救出来。”他喃喃自语,失魂落魄地走回自己住的帐篷。他一进去,发现里面早有一个人在恭候。

徐他恭敬地站在床榻旁边,双手垂在两侧,头发乱得如同鸦巢,这应该是长时间高速骑马吹出来的。曹丕注意到,他身上的衣着与装备,都比出发时要高级一些。

“你回来干吗?”曹丕把脸一沉。他之前拟好了一个完美的计划,可以保证让徐他混入曹营。他对这个自己第一次独立操作的计划信心十足,十分自得。可徐他现在居然跑回来,难道计划失败了?

徐他道:“文丑将军已辟我为下属。我特意赶回来,是要告诉您一件事,我马上就要折返。”

曹丕皱眉:“什么事?”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刘平被抓,已经容不下其他思绪。

徐他上前一步,神情木然:“一位曹军将领临终前托我给袁营的许攸带一句话。”曹丕抬起头:“那你为什么大老远跑回来告诉我?”

徐他道:“因为我已用血肉为誓,终生奉您为主。我不能对您有任何隐瞒。”曹丕没被这话感动,他问道:“那员曹军的将领是谁?”

“胡车儿。”

一听这名字,曹丕的嘴唇都颤抖了一下。宛城之战,正是这个人亲自围住曹兵的营寨,用潮水般的西凉兵淹没了典韦、曹安民和他的大哥曹昂…

“他转告许攸的话是什么?”曹丕问。

接下来徐他所说的话,让他霎时间五雷轰顶…

史阿和邓展原本站在帐外,他们忽然听见帐内传来一声嘶吼,齐齐冲了进去。此时徐他已经离开了,只剩下曹丕弯着腰,大口大口地呕吐着,地上有一滩黄绿色的呕吐物。他们以为曹丕是被谁下了毒,赶紧要去搀他起来。曹丕狂暴地舞动着肢体,双眼满布血丝,涕泪交加。他的胃一阵阵地痉挛抽缩,但跟他心中此时掀起的惊涛骇浪相比,这疼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史阿急切地从怀里掏出一粒解毒药丸,这是他珍藏很久的保命物,是蜚先生赏赐给他的,据说是华佗亲手制作,可解百毒。此时他也顾不得了,伸手按住曹丕的脖颈,就要给他塞进去。曹丕却推开手,摇摇头道:“我没有中毒,只是一下子魇住了。”史阿满是忧虑地望着他,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能让一个心志毅定的孩子瞬间崩溃成这样。

曹丕掏出丝巾,擦了擦眼泪和鼻涕,让呼吸稍微均匀了一些,对史阿和邓展咬牙切齿道:“你们两个准备一下,明天晚上咱们去劫狱!”

※※※

关羽和张辽并辔走在大路当中,在他们的身后只有寥寥六百余骑,但这些骑士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锐,坐骑都是钟繇特意从关西送过来的骏马。

在开阔的战场上,这一支部队的威力是不容小觑的。想当年,高顺的陷陈营不过一千骑,就几乎把整个曹军的战线击垮。现在这支军团如果发起飙来,战斗力不输于当年的陷陈营。

可让关羽和张辽无奈的是,本该奋蹄驰骋的骏马,如今却被笼头束住了。在他们的身旁,是一支浩浩荡荡的辎重队。这才是真正从白马城迁出来的队伍,里面有扶老携幼的一万多百姓,还有大小数百辆牛车混杂其中,沿着大路缓缓而行。

他们的骑兵队,是这只辎重队唯一的护卫。

这支混合队伍的行进速度实在不快。之前靠着假辎重队的误导,争取来了一天多的时间。但现在敌人已经反应过来了,文丑的部队正在高速行进。而他们距离延津还有半天多的路程——就算到了也没用,延津甚至不能称为一座城,只是有几座坞堡罢了。在那里迎击袁绍的大军突袭,和楚霸王在乌江差不多。

他们不明白为什么郭嘉要指派这个任务,还要做成这样的编制。保护辎重的任务,最好的选择是徐晃的步兵,骑兵应该放在更广阔的空间才有价值。

“咱们背后的文丑有数千人。就这点人,怎么打?”张辽有些恼火地挥了挥手臂。

关羽安慰道:“郭祭酒说怎么打,咱们就怎么打吧。再说了,那个辎重队里还有杨修在呢。”张辽听到这名字,不无谨慎地瞥了关羽一眼,看他面色如常不像意有所指,这才放下心来。

自从在杨修的怂恿下阴死颜良以后,张辽一直惴惴不安。他与袁营有自己的秘密渠道,可沮授一直没有传来新的消息,没有训斥,没有威胁,没有询问,干脆一点消息也没有,这更让他担心不已,生怕吕姬会被迁怒杀死。他有一阵甚至在想,干脆只身潜入邺城去救人算了,什么忠义,什么道义,去他的吧!这些东西根本抵不上吕姬的轻轻一笑。

关羽看到张辽的脸色阴晴不定,心里也一阵苦笑。他这几天过得也不开心,颜良是他杀的没错,但事后曹营大张旗鼓地宣扬,让他感觉自己似乎被曹公算计了。这段时间,大家看他的眼神都不太一样,有一种“你终于决定踏踏实实跟随曹公”的欣慰。这在关羽看来,实在是烦恼得很,他根本不想被人这么误解。

这两个人各怀心事,忧心忡忡,一直到文丑军的前锋出现在地平线。

文丑在前夜接到了逢纪的消息,说曹军主力已经移到乌巢,高览、张郃两位将军已经朝那边机动,让他趁曹军在延津防守空虚的机会,大举突破,先吃掉辎重队,再进逼官渡。

这个安排很对文丑的胃口。他当即传令诸军开拔,连夜追赶,终于在这一天的午时追上了辎重队。他仔细地探查过,方圆十里之内,没有大股曹军踪迹,而肉眼能看到的曹军作战部队,只有六百多人。文丑甚至派遣了十几名眼尖的斥候,逼近辎重队去观察牛车,确认这些牛车上也没有隐藏伏兵的余地。

“进攻!”文丑简单地下达了命令。面对这种级别的敌人,实在没必要给予太多指示了。

袁绍军齐声发出一声呐喊,欢天喜地地冲了上去。这种战斗实在太轻松了,满眼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百姓,还有大车上装得满满的金银财宝,最重要的是,文丑将军似乎也没说不许劫掠。在袁军士兵眼中,眼前根本是一个一丝不挂的美女,虽然羞怯地用手遮住身体,但只要轻轻一推便可任君采撷。

袁绍军的耀武扬威似乎把辎重队吓坏了,白马城的老百姓们惊慌地大叫起来,你推我,我躲你,再也无法维持队列的秩序。那些拉车的民夫也骇破了胆子,呵斥着牲畜试图加快速度。每个人都朝着自己认为最安全的方向逃去,偏偏这里又是极开阔的地带,结果原本的一字长蛇阵瞬间溃散,分散成无数惊蚁,跑了一个漫山遍野。

袁军士兵兴奋地蜂拥而至,开始分头追逐,屯分散成了曲,曲离散成了队,队又分裂成了伍,最后连伍这个建制都维持不住了,往往三两个士兵就奔向同一个目标。他们将东一群、西一团的百姓截住,拽住其中的女人,杀死试图阻止的男子,再把尸身摸一个遍;还有的人把牛车掀翻,踩着车夫的脖子肆意翻动上面的资财,拼命往怀里揣,或者干脆把口袋扛走。一时间战场上混乱不堪,哭泣和笑声混杂传来。

这些世族私兵出征以来,受尽了窝囊和委屈,现在终于得到了宣泄的机会,肆无忌惮地把最丑陋的贪婪泼洒出来。文丑的直属部下没有动,但很多人脸上的情绪都有些羡慕。乱世有自己的潜规则,战场上劫掠到的,就是自己的,即使是长官也无权收回。他们不太理解,文丑为何让外兵去占便宜,却限制自己人。

胡车儿被斩杀,意味着郭嘉的伏击已然破产。如今曹军主力都在乌巢,这里就没必要太过紧张。文丑感受到了部下热辣辣的视线,他考虑了一下,开口道:“你们去吧,但不许分得太散。”部下们得了命令,兴奋地纵马而出。

文丑侧过脸去,发现徐他一动不动,双手紧紧抓住缰绳,面露悲戚。他是昨天连夜赶回队伍的,一直跟随在文丑身边。文丑好奇地问道:“你为何不跟着去?”徐他淡然道:“在下出身徐州,乃是曹贼屠徐的幸存者。那一日,曹军也如这般侵掠,实在不愿多想。”

文丑讨了个没趣,悻悻把脸转回去。抢掠是哪支军队都会做的事情,但总不能不让人家触景生情。

这一片战场特别平坦,而文丑又没带望楼来。他不知道,此时在那一片混乱的战场之中,六百名曹军骑兵排成十匹一列的纵队,朝着文丑大旗所在的位置切来,为首的正是关羽和张辽。他们得到的指示是,不要去管辎重,要抓住袁军分散抢掠的良机,直击中枢,干掉主帅。

这么大规模的行动,难免会引起战场上的注意。但现在袁绍军分得太散了,就算有个别人觉察,一时之间也无法聚拢。结果一直到接近大纛三百步时,文丑才觉察到异状。

“快!再快点!”张辽和关羽拼命踢着坐骑,骑队的移动速度又加快了几分。

“看来这股曹军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来救辎重,丢卒夺帅,这是打算拿白马的辎重来换我的命啊。”面对危局,文丑却丝毫也不慌张,他身边的几个传令兵立刻掏出号角,呜呜地吹了起来。

听到号角声,私兵们还在不顾一切地劫掠着,只有文丑部曲们立刻开始移动。他们看似分离各处,散乱不堪,实则把距离拿捏得十分精妙。如果有人能从天上俯瞰的话,就能看到,他们以文丑为核心形成了一朵绽放的花朵,花瓣四面伸展开来,当蜜蜂侵入花蕊时,层层叠叠的花瓣同时开始并拢,要把蜜蜂包在其中,再也飞不出去。

文丑早就知道这支骑兵的存在。辎重队溃散之时,他们没有出现,文丑便猜到对方的用意。那些世族私兵的丑态,恰好成了绝佳的掩护。当他们认为袁绍军陷入狂欢的松懈中时,却不知又被文丑算计了一次。

张辽和关羽也发现了这个状况,但他们已经没有别的选择。只要在合拢之前杀死文丑,胜利仍可以掌握在手中。两个人对视一眼,把乱七八糟的杂念赶出脑海,默契地把马身前后错开。关羽的单兵战力比较强,直取文丑;而张辽则负责排除袁军的干扰。

当关、张二人的骑队与文丑进入一射之程的距离时,文丑的直属部曲们的包围圈也恰好合拢,时间计算得分毫不差。两边的大战,均是一触即发。

“辽来也!”

张辽一边挥舞着大槊,一边在马上大呼。这位前西凉将军的身上,散发出惊人的气势。他似乎陷入一种奇异的狂热状态中,有点自暴自弃。他分出两彪马队,如雁行布阵,风驰电掣般地卷过关羽两侧,把最先冲上来的几名袁军士兵一槊扫倒。瞬间爆发出来的压迫感,让阵前的敌人为之一窒,好似面对着千军万马。

关羽没有回答,他心无旁骛地端着长矛,化为速度惊人的飞箭,直直接刺向文丑。文丑看到是他,眼睛一亮:“果然是你!看来苍天有眼,颜大哥的仇今日可以报得了!”

文丑克制住有些激动的心情,让马匹往后退了退,包括徐他在内的数名亲卫挡在了前头。文丑并不是一个以武力见长的将领,没有必要跟关羽这种武夫对砍。关羽看到有人阻挡,大吼一声:“滚!”双臂运力,那弹性极佳的长矛如灵蛇般抖了起来,左右甩动,登时把两名亲卫抽到马下。徐他挺剑迎了上去,但兵刃太短,没两回合也被抽飞。

文丑见状,在剩余卫兵的掩护下且战且退,关羽穷追不舍,如同一尊上古杀神,又挑飞了三四人,距离逐渐接近。文丑逐渐退到了袁军阵形的后方,在那里,停着一辆马车。文丑退到马车旁就不退了,而是掀开马车帘子,从马车里硬生生拽出一个人来。

那人白面长髯,国字脸,还有两只不输于淳于琼的大耳朵,一看就是个宽厚长者。

“云,云长?”那人看到关羽,面露惊诧。

“大哥?”

文丑一把扯住刘备,挡在身前放声大笑:“玄德公,带你来,果然没带错啊!”他开拔之前,强烈要求刘备随军,万一碰到关羽,这一招就能让他束手缚脚,乖乖就戮。

刘备环顾四周,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面色为之一变。

关羽原本滔天的杀意,霎时间烟消云散。跨下的骏马速度不减,而高抬的长矛,却缓缓地放低下来。他想过各种与大哥重逢的情景,这是最为恶劣的一种。火红色的骏马无法骤停,在马车旁一掠而过,然后划了一个半圆转了回来。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关羽这一犹豫,已经错失了击杀文丑的最佳时机,更多的卫兵涌到文丑身边。张辽的亢奋状态无法持续太久,体力已显不支,包围圈逐渐收拢,曹军的伤亡越来越大。而关羽已完全乱了方寸,手持长矛不知该刺还是该收。

“云长,汝南…”刘备冲着关羽开口呼喊,关羽闻言一愣。文丑急忙抬手把他打晕。现在关羽心神已乱,若是刘备出言相劝,他临阵归降,颜良的仇可就报不了了。文丑叫人扛起刘备,扔下马车,继续朝外圈退去。中途不断有卫兵加到他与关羽之间。

现在即使关羽反悔,也不可能杀过来了。他和张辽已是身陷重围,这次神仙也救不了他们。文丑决定退到一个稍微高点的位置,慢慢欣赏仇人被蹂躏至死的场景。

在这附近只有一个地势稍高的小坡,坡上还翻倒着三四辆牛车,车上的货物洒了一地。一群世族私兵正兴高采烈地翻捡着东西,丝绸和绢帛被他们围在身上,显得十分滑稽。文丑懒得理睬他们,径自登上坡去。恰好这时徐他鼻青脸肿地跑过来,脸上被关羽抽出一条青印,颜色深得可怕。文丑招呼他道:“快上来,这个你一定喜欢看。”

从这里望下去,可以清晰地看到关羽和张辽被围在阵中,带着骑兵们左冲右突。文丑站在坡上双手抱臂,开口道:“关羽死前也算看过玄德公了,只可惜近在咫尺,无甚能为。给他一点希冀,再行掐灭,这感觉实在太美好了。每一个仇人,都该要这样死法,方才解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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