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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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伴又怎么样?为了掩盖自己的秘密,杀死同伴,这岂不是件平常事?”邓展的语气有些讽刺,刘平总觉得他说的不是这件事。

“这种做法,我绝不认同。”刘平往后靠了靠,“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我看等到离开白马城再谈不迟。”

邓展却还是追问了一句:“你和二公子此来袁营,到底所图为何?”

“这是郭祭酒的安排。”

邓展在黑暗中点点头,缓缓抬起头望着头顶的井口:“祭酒大人安排的啊,那应该错不了…”然后他闭上嘴,不再追问。那个天大的秘密,似乎在他心中并没引起巨大波澜。是他还没想通,还是另有打算,刘平不知道。

这时候井口传来一阵焦急的呼叫,然后一个人掉了下来,背部着地,摔得不轻。刘平过去扶起来,发现是曹丕。曹丕强忍着疼痛爬起来,焦急地说:“快!咱们快走,外头被袁兵发现了!”

“史阿呢?”

“他负责断后。”曹丕说,面色如常。刘平默然,这时候断后,基本上相当于是送死了。邓展冷哼了一下,没发表什么评论。仿佛为了证明曹丕所说,井口传来了呼喊声和兵器相撞的铿锵声。此时别的事情也不及多想,曹丕和刘平手忙脚乱地开始把石头扒开。曹丕问邓展怎么不来帮忙,刘平说他的腿已经折了,曹丕埋头继续搬石。

井口的打斗声越来越大。史阿虽然是王越的弟子,但同时面对这么多人,恐怕也难抵挡多久。曹丕和刘平用出全身力气,拼命推开最后一块巨石,井下通道的入口终于全露了出来。

“石头不要全推开,留一半。”邓展说。曹丕和刘平同时把目光投向他,有些不解,邓展淡淡道:“总得有人留下来,把石头重新堵上去,争取些时间。”

他言下之意,自己也要效仿史阿断后,用命来拖延追兵。曹丕只是简单地点了一下头,史阿和邓展都是发了血肉之誓的,他们的命本就该为曹丕而死。而刘平的心中,却震动极大。邓展这是知道自己跑不了,所以主动要求断后。他在临死前,会不会把秘密告诉曹丕?自己不杀他,到底是对还是错?

井口突然传来史阿的一声惨呼,然后一条血淋淋的胳膊从上面掉下来。胳膊末端的手里,还攥着一枚药丸。曹丕拔开手指,拿起药丸,他记得这是史阿的宝物,华佗亲制的解毒丹药,名为华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把这东西扔了下来。

“二公子,要活下去啊!”史阿最后声嘶力竭地喊道,然后扑到井口,用身体死死遮住,紧接着传来一阵金属刺入血肉的沉闷钝声。

黑暗中曹丕的表情谁也看不清,他把药丸搁到怀里,一猫腰钻进通道,径直朝前爬去。刘平看了邓展一眼,也钻进通道。他很快听到身后的通道被石头重新堵了回去,还有几声闷响,估计是邓展又堆上去了几块石头。他一直到曹丕离开,一句话都没说。

通道很狭窄,有些地方甚至收紧到让人担心是不是到了尽头。好在这种情况并未出现,也没出现有任何岔路。走过一段以后,砖墙就变成了土墙,最后变成了一个天然的洞穴,土地都颇为湿润。这估计是以前白马城的什么人沿着地下河道修建的。

曹丕和刘平不确定史、邓二人能拖延追兵多久,他们只能不顾一切地拼命向前爬去。很快这两个逃亡者膝盖处的布被磨破,双手也蹭出了血,脑袋因为无法判断高度撞上墙壁好几次,但是不能停。至于这条通道尽头在哪里,城内还是城外,会不会恰好落在袁绍军的营中,他们完全不知道,也没有时间去想。

忽然前面曹丕停住了,刘平差点一头撞上他的屁股。

“怎么了?”

“到头了。”曹丕的语气不算太好。

刘平心里一沉,这是最差的局面,意味着敌人可以轻松地瓮中捉鳖。曹丕慢慢退后一点,刘平点亮最后一个火折子,火折的光芒洒满了整个幽暗的地穴。他在周围照了一圈,发现曹丕说的没错,周围都是严实的泥土,没有路了。

刘平刚要开口说话,忽然怔在了那里——曹丕的双颊居然有泪痕,这些眼泪把沾满泥土的脸上冲出一道道沟壑,像是一只花色狸猫,格外醒目。可以想象,刚才曹丕一边在通道里钻行,一边无法控制地泪流满面,却倔强地不肯发出声音来。只是不知他是在为什么而哭泣。

曹丕意识到刘平奇怪的眼光,连忙用袖子擦了擦脸,拂去泪泥,故作冷漠道:“身后的追兵随时可能追上来,现在我们怎么办?现在折返回去,也许还能帮他们省点脚程。”

刘平眉头皱了起来,他有一个问题始终想不明白,遂问:“奇怪,如果这边是死路,那到底为什么要修这么一条密道啊。”曹丕道:“也许原来是通的,后来坍塌了,史阿和徐他那两个笨蛋没仔细勘察,只道听途说,以为退路仍在。”

听到这句话,刘平的眼睛一亮,似乎捉到了什么东西。他的呼吸急促起来:“白马城距离黄河很近,对不对?”曹丕点点头。刘平又道:“黄河是会改道的,对不对?”

曹丕点点头,说光是桓、灵二帝期间,就改过两次,还闹出水灾。治黄是历代施政的要策之一,曹丕被有意识地培养政治能力,关于治黄的掌故也颇有涉猎。

刘平急切地说道:“常理来说,白马城的通道出口,必在河畔某处隐秘之所。而出口年久失修,十有八九已坍塌封闭,然后又逢江河改道…”

“你的意思是…”曹丕也渐渐明白过来。

刘平拿指头戳了戳湿润的顶壁泥土:“这泥土水气特别重。我们现在,是在黄河下头。”曹丕惨然摇摇头:“就算你说的对,又如何呢?我们还是死路一条。”

“你会游泳吗?”刘平突然问。曹丕刚想说学过一点,但马上顿住了,脸色变得煞白:“你不会是要挖破这道障壁,把黄河之水灌进来吧?”

“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刘平开始用五指插入顶壁,抓下一把泥土,“决口的瞬间,我们可以从黄河底部游出去,绝不会再有什么追兵了。”

曹丕想着那些追兵在爬到一半时被突然涌入的黄河水淹没的场景,眼神闪过一道厉芒:“好吧,我们就博一博!”他解下腰间的长剑,也开始戳挖洞穴上部。两个人用尽各种法子,挖下大堆大堆的泥土。只见越往上挖,泥土越湿润。

刘平递给曹丕一个牛皮水袋,这也是从士兵服里拿来的。曹丕不解,刘平解释说等一下决口时,你把牛皮水袋口扎紧套在口鼻处,可以在水里多撑一会儿。曹丕问你怎么办。刘平扬了扬手掌:“我以前经常去河里游泳,水性好得很。”

曹丕心里有些奇怪,这皇帝自幼颠沛流离,被人挟持来挟持去,什么时候有这种空闲。他接过水袋,眼神复杂地看了眼刘平,递过去:“天子犯险,臣子岂能偷生?还是你用吧。”刘平推了回去:“这里没有君臣,只有长幼。我就是你大哥,弟弟要听哥哥的话。我们没时间了。”

“大哥么…”曹丕细细咀嚼着这个词,居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把牛皮袋吹胀。这时在他们身后,已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追兵已经逼近了。

“准备好了么?我要挖了。”刘平感觉到快挖透了,让曹丕做好准备。曹丕把长剑奋力插入下面的土里,只留半个剑柄在外,然后一手捂住牛皮袋,一手抓紧剑柄。刘平也腾出一只手握住剑柄,另外一只手用力往上面一掏,登时感觉前方阻力一小,然后被冰凉的液体所包围。

几乎在一瞬间,大量河水以洞口为中心冲破顶壁,居高临下地涌入地穴。两个人一下子全都被浸没在冰冷之中。他们憋住气,握着剑柄都没有动。此时河水初入,冲击力非常之大。他们需要的是固定住身形,不要被重新冲回地穴里面。

这一条黄河分出的小小水龙灌入通道,灵巧而迅猛地向前延伸,那些在狭窄通道里匍匐前进的士兵们一下子就被淹没,他们无路可退,只能痛苦地抓着洞壁,窒息而死。

白马城的地势比黄河要高,河水顺着通道灌入到了一定高度,就不再上涨了。当刘平感觉水流趋缓时,他在水里鼓起腮帮子,松开剑柄拍了下曹丕的肩,示意可以上去了。两个人一起松开剑柄,身子扭动着朝上面游去。

深夜的河水格外冰冷,水中世界要比岸上更黑暗。那是一种彻底的黑,光是压迫感就足以令人窒息。刘平几乎无法辨明上下,只能凭着感觉游动,还要不时与暗流作斗争。他在河内经常和司马懿偷偷下河捉鱼,水性还不错,但在黄河里畅游还是第一次。游着游着,刘平觉得自己的气不够用了,肺中已搜刮一空,四肢开始变得绵软无力,而河面似乎还在遥不可及的彼方。

“幸亏把牛皮水袋给了曹丕,不然他这么小年纪,绝不可能憋那么久。”

刘平欣慰地想着,眼前开始有黑点冒出来,动作慢慢僵硬,身子也明显麻木起来。

“堂堂大汉天子丧身河中,这可真是窝囊的死法…伏寿还不知会怎么骂我呢…奇怪,我怎么看到曹丕坐上皇位的样子呢,果然是脑子开始进水了吗…喂,仲达…”

无数片段的思绪飞快地掠过刘平的眼前,他索性不再费力挣扎,身子完全放松下来,放松下来,想就这样慢慢沉下去。一种解脱的快感,奇妙地渗透入心中,以至于那喘不过气的痛苦,都因此而消弭。

这时从黑暗中伸出了一只手,死死抓住了他。

第六章 邺,邺,邺

天下瞩目的袁、曹之战在四月末五月初发生了一次剧烈的碰撞,结果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在延津战场上,文丑先击败了新降的胡车儿,然后在有优势兵力的情况下,在延津被曹将徐晃斩杀。有传闻说玄德公也参与了这次战役,还及时收拢了败军,不致形成溃败。据说玄德公还与他的二弟关羽直面相对,但这个说法没得到任何确证,因为关羽仍留在曹营之中,玄德公也返回了白马。

但袁绍也并非是一无所获。在乌巢战场上,高览与张郃两员大将以乌巢为中心,与曹军主力展开了数次战斗。乌巢大泽的地形复杂,两军都无法展开太多兵力,互有胜负。本来夏侯渊、李典两部已对袁军进行了一次极具威胁的合围,但突然莫名其妙地撤退了。结果曹军不得不退出乌巢泽,袁军大大地向前迈进一步。

尽管先后有颜良、文丑两员大将阵亡,但袁绍军的兵力优势丝毫未减。进占乌巢以后,袁军兵分三路,分别从乌巢、武源、敖仓三个方向气势汹汹地进军,泰山压顶般地朝官渡落了下去。曹军只能依托官渡以北的阳武进行骚扰,完全撤回官渡只是时间问题。

这种态势,即使只是在图上推演,都能够感受到强大的压力——至少对大多数人来说,是这样。

郭嘉捏着下巴,轻轻把一尊兵俑推到了地图的某一点,脑袋略歪了歪,又稍微向右挪动几分。此时地图上还剩下十几个兵俑,分成黑黄两色分布在这一张兽皮的大地图上,彼此犬牙交错。在郭嘉对面的贾诩沉吟片刻,用指头夹起另外一尊兵俑,颤颤巍巍地放到了地图的另外一角,那里有一座小小的泥城,在兵俑的威胁下显得格外孤独。

“文和,有你的。”

郭嘉哈哈大笑,把那个泥城抓起来,扔到旁边的一个箩筐里。他拿起一杯冷酒,就着药丸一饮而尽,然后用袖子擦了擦嘴,拍拍地图:“不玩了,不玩了,我露了这么多破绽,你这只老狐狸还是黏黏糊糊地纠缠,不肯正面对抗,太没劲了。”

“我年纪大了,气血衰威,早没了那股子冲劲——不过袁大将军正值壮年,意气风发,可比小老积极多了,他肯定愿意陪你下完这盘棋。”贾诩意味深长地说,似乎疲惫不堪。郭嘉把地图折起来,兵俑收入匣中:“袁大将军的干劲,可是不小呢。你可知夏侯渊和李典在乌巢那一仗为何失利?”

“乌巢贼?”贾诩眼皮也不抬。

“真是什么都瞒不住你。”郭嘉咧开嘴笑了,“不错,那些家伙本来已经偃旗息鼓,可最近突然变得活跃起来,连续骚扰曹军的后勤、斥候与小股部队。在夏侯、李两位将军打算合围高览的时候,有数名我军中层裨将遭到了刺杀,就连夏侯将军都差点弄瞎了一只眼睛。”

贾诩狐疑地抬起一只眼:“你的靖安曹,不可能一点风声都听不到吧?”

“是那个王越干的。”郭嘉轻松地把幕后黑手摘了出来,比拈起一枚兵俑还容易,“他和乌巢贼关系一向不错,这次他武力和重金并用,说服了乌巢贼的五个贼首,配合袁绍——蜚先生这次可真是下了血本。”

听到蜚先生这个名字,贾诩动了动眉毛。这个执掌河北耳目的神秘策士手段了得,从袁、曹开战前,他就一直在跟郭嘉对着干,东山和靖安曹在水底下的争斗不知流了多少血。贾诩一直对这个人颇为好奇,但除了知道他与郭嘉似乎渊源不浅,其他情况一概付之阙如。

“蜚先生这碗毒药,你就这么咽下去?放弃整个乌巢泽,这可不像你的风格。”

郭嘉看了贾诩一眼,脸上的笑意更盛:“我军兵寡,前期缠战无非是争取个大势。真正的争斗,还是在官渡。乌巢大泽这种地方,乃是鸡肋,留之无用,弃之可惜,不如早离。”

“这比喻倒是很新鲜。”贾诩乐呵呵地夸赞一句。

“呵呵,哪里,是杨修说的,我只是借用了一下。”郭嘉大大方方承认,“哎,说到杨家,那个徐福已经被我派去乌巢泽了,文和若有空,不妨帮我盯着点。”

徐福收为郭嘉所用的因果,贾诩都清楚,那算是从杨家半强迫征辟出来的。于是贾诩摇摇头:“老夫这几日殚精竭虑,灯尽油枯,哪里还有多余的精力。”

郭嘉给他斟了一杯酒,赞叹道:“文和你又谦虚了,你在延津的手段,真是让我叹为观止啊——我都有点想提前动手把你干掉算了,太危险了。”他眼睛微眯,说得十分真诚。面对这赤裸裸的威胁,贾诩胡须微颤,却像是没听出来:“延津有陛下为内应,我不过略做补缀,何功之有——比起你在乌巢的用心,还是差了那么几分。”

螳螂和蜘蛛彼此睥睨了片刻,螳螂悻悻地放下手里的镰刀,而蜘蛛依然稳坐在蛛网之中,似乎仍在沉睡。最终打破尴尬的是一位匆匆入内的小吏,他手里捧着厚厚的一摞案牍,这些都是靖安曹在各地搜集来的军政要情,郭嘉每天都要过目。

最上面的几封文书以朱色套边,这是一切与袁绍军有关的汇报,属于最要紧的一类。郭嘉拿起一封,先是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不由得“嗯”了一声,又看了几眼,然后扔到贾诩面前:“文和,你看看。”

贾诩拿起来一看,也微微有些动容。文书里说昨天晚上白马城里似乎出了点状况,惊昏锣响彻全城,袁军搜了一整夜的城内外。据一名内线说,似乎是有要犯脱逃。至于抓没抓到,要等明日才有回报。

“是二子内讧,还是冀州、南阳两派起了冲突?”贾诩喃喃自语。曹军没有中高层将领被俘,够得上称为要犯而且被关在白马的,大概只能是某位触怒袁绍的随军高官吧。

郭嘉漆黑的眼眸转了几转,又扫了一眼文书:“如今在北边的大人物,可不止是袁绍麾下那些人啊…”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身边的口袋里掏药丸,这次他的手指花了一段时间,才慢慢摸出一枚。口袋瘪了下去,想来里面所剩无几。郭嘉微微皱了下眉头。

“你最近吃的药可是越发多了。”贾诩提醒了一句。郭嘉拍拍那一摞堆积如山的卷牍,难得露出无奈神色:“分忧的少,牵心的多,这官渡虽小,要照顾的事情可太多了。”

这一老一少都沉默下来。郭嘉忽然拍了拍手。从里帐出来一个艳丽的女子。随军带女人,这事连曹公都不敢公开做,整个曹营只有郭嘉如此坦然。不过除了陈群,其他人也不会公开指摘他——靖安曹的眼睛,可不是只盯着袁绍。

女子先向贾诩鞠躬,殷勤地把郭嘉面前的地图和兵俑收拾好,然后蜷伏在郭嘉怀里。郭嘉握着酒杯,吃着药丸,手又开始不老实地在女子身上摸索,脸上那从容不迫的笑意却消失了。

贾诩知道,这是郭嘉式的逐客令,表示他现在需要静一静。看来郭嘉从这一封白马文书中也嗅出了一丝令人不安的味道,那是一种事态脱离自己掌控的迹象,是所有策士最为厌恶的东西。令贾诩稍微有些意外的是,郭嘉居然还流露出一丝担忧,这可并不多见。

“他是在担忧别人。”一丝惊讶闪过老人的脑海。

贾诩起身告辞,走之前忍不住多看了那女子两眼,她居然不是任红昌,而是张陌生面孔。郭嘉看到他的疑惑,开口解释道:“红昌有自己的打算,她对官渡兴趣不大,死活不肯跟我过来。”

“你的女人都很有意思。”贾诩评论道。

郭嘉正色道:“文和可莫小看了女子,天生阴阳,各占一半,我可从来不敢看轻她们。”

“我也是。”贾诩说,然后就告辞了。

从郭嘉的住所离开以后,贾诩没有马上返回,而是去了张绣驻扎的官渡营地。

中牟县内的官渡并非什么地势险要之地,但这里是许都的北门户,如果官渡一丢,许都将彻底敞开,再无阻碍。所以官渡是曹军的底线,绝不可以被突破。有鉴于此,曹公从去年开始就一直在此经营。如今官渡已经以牟山为中心,筑起了十余个营寨和土城,绵绵相连,都是深垒高墙,严阵以待。

中牟是曹公的幸运之地。当年曹公从洛阳出逃,在中牟被亭长擒获,幸亏有县内的功曹赏识,这才得以逃出生天。大家都觉得,这样的幸运,不可能只发生一次。

张绣的营地驻守在整个阵线最中央的土城之内。这里地势相对低洼,左右没有丘陵、山林可资利用,硬生生筑起几道营城,沟堑挖深,墙壁夯实。一旦要展开对攻,这里将会承受极大的压力。曹公把新降的张绣搁在这里,大家都看在眼里,只是不说。

“贾先生,胡车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张绣一见到贾诩,就迫不及待地问道。他这几天来无时不刻不在蹙眉忧思,额头已经形成一个深深的川字。

贾诩从容把他按回到茵毯上:“胡将军中伏而死,为国捐躯,曹公自会优加抚恤。”

“贾先生,跟我不要打这种官腔!我看过战报了,他真的不是被曹公有意牺牲的吗?”张绣的表情非常愤怒。任何人在发觉自己的亲密部属被友军当成牺牲品,都会压抑不住愤怒。他的愤怒里,还有一丝恐惧。

“将军,你可记得出发之前,我是如何叮嘱的么?”贾诩轻咳了一声,像是在抚慰一个生气的大孩子,“官渡的水太深,做个单纯的武人就好,多想无益。”

“可是…这次是胡车儿,下次可能就是我啊。不,不用下次。贾先生,你看,这个营垒根本就是个死地。袁绍一旦打过来,我只有坐以待毙。我是个骑将,不是守将,先生当初的建议,真的是对的吗?曹公这么安排,说明还是在记恨宛城之事吧?”张绣滔滔不绝地说着。

贾诩的眼神突然变得无比严厉,像是一团棉花里探出一枚尖针:“闭嘴!”

张绣还从没见过贾诩露出这样的神情,一下子满腔的惊慌都被噎了回去。老态龙钟的贾诩仿佛年轻了十岁,皱纹舒展开来,浮在面上那一层病弱之色像是强风骤然吹散,露出一张锋芒毕露的严厉面孔。

“宛城之事,绝对不许再在任何人面前提一个字。”贾诩一字一句道。

“那我该怎么办…”张绣颓然地向后退了几步。贾诩的强硬稍现即逝,重新变回到老病之态,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那是曹公自己都不敢触碰的一根刺,你又何必自找麻烦伸手去拔呢。”

张绣点点头,眼神里却带着点点不甘。贾诩知道他的秉性,深深叹了口气,又补充了一句:“放心吧,只要老夫在此,只要将军不乱说话,必有平安。”他浑浊的双眸迅速转动两下,嗓音沙哑低沉,几不可闻:“凡事要多想想好的一面,胡将军这一走,能拔刺的人,可是又少了一个。”

这次连贾诩也没注意到,张绣身后的帐帘悄悄动了一下,帘后那位有着一张狐狸脸的年轻人浮现起莫测的笑意,手里的骰子捏得紧紧。

与此同时,徐他站在一处大纛下面,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这不是他第一次进入曹营,但是他第一次毫无危险地进入曹营。周围士兵们投来的不是杀意,而是羡慕。

站在高处的徐晃昂起下巴,大声喊道:“徐他出列!”徐他走出队伍,身体挺得笔直。徐晃一挥手,一名亲卫端来一个木盘,盘子里搁着两小块马蹄金、两匹绢和一块腰牌。

“徐他虽为乡野游侠,忠勤可嘉,奋勇忘身,甘心伏事敌酋,诛杀文丑,居功阙伟。特有赏赐,并擢屯长。”周围的士兵发出羡慕的啧啧声。徐他接过木盘,无惊无喜。

徐晃第一次接触徐他的时候,真的想杀了他,但徐他扔下的竹简却让他改变了主意。竹简里写的内容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竹简上看到了一个印鉴。这个印鉴很隐晦,只有少数人能看懂,徐晃恰好是其中一个。他知道,这是曹府世子的标记。

世子入袁营是曹军的头等机密,徐晃只是略有耳闻。按照徐他的说法,他是游侠出身,曾在袁绍营中险遭杀身之祸,却被一个神秘人所救。这人教他用荆轲刺秦之计,潜入文丑身边,伺机杀之,来投曹公。这个神秘人是谁,徐他却没说,徐晃也就没问。

“听说这里有一个能以一敌十的高手?”一个粗豪的声音在旁边发问。徐晃转头一看,先看到的是一面宽阔高大的肉墙,要抬起头来,才能看到那人硕大的脑袋。

这个给人以压迫感的健硕男子,是曹公的侍卫长许褚。侍卫长这个位子品级不高,却极其重要。尤其是上一任队长典韦战死以后,悬了很久,最后才任命了许褚,军中都叫他“虎痴”,虎是指他勇猛,而那个痴字,则是说他脑子一根筋,对武力的追求已经超越了正常的需求。

徐晃见许褚过来,连忙施礼。许褚没理睬徐晃,打量了一下徐他,说道:“咱们来打一架。”

士兵们连忙给让开了一块空地,他们知道,许褚这人是个武痴,看到高手总是忍不住技痒。徐晃也无法阻止,只得退开十几步去。

两人对面而立,许褚从腰间拔出一把短戟,示意徐他进招。徐他毫不客气,挥剑便刺,许褚用短戟的侧枝挡住,传来清脆的铿锵声。徐他一击不中,退后调整姿态,许褚却抓住这个机会,巨臂一挥,短戟劈头砸了下来,徐他举剑格挡,却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通过戟端猛然压来,震得他几乎脱手。

徐他暗暗心惊,他知道这个大汉的臂力一定非常强劲,但威力之大,还是出乎了自己意料。他以快为先,却被许褚的力所压制。两个人打了十几招,徐他逐渐处于劣势。眼看许褚的短戟力道一阵强似一阵,徐他微微闭目,想到徐州的惨状,一股戾气自胸中横生。

当他再度睁开眼睛,长剑猛然刺出,沛然莫御。许褚躲闪不及,被他的剑刃划破了脖颈。许褚眉头一皱,暗哼一声,抬脚踹去,把瘦弱的徐他一下踹开一丈多远。

现场一阵混乱,好几名侍卫宠上去把徐他制住。许褚摸摸脖子上的血迹,很是开心:“好快的剑!很久没人能伤到我啦。你们别为难他,游侠之剑就是这样,一往无前,没有后路。尤其是这种剑法,易发不易收。”

徐他从地上爬起来,觉得腰眼处生疼,那一脚力度着实不小。他相信,许褚若是下狠手的话,此时他已脾脏破裂而死。

“对了,你有没有兴趣来我这里?给曹公当侍卫?”许褚公然当着徐晃的面挖人。徐晃忙道:“此人新降曹营就担任近侍,这不妥当吧?”

许褚浑然不为意:“文丑不是他搞死了么?我正好在用人之际,需要这种单兵强劲的家伙。”徐晃无奈道:“只要徐他本人愿意,在下自然无不应允。”许褚把视线转向徐他,徐他默默地点了下头。

许褚很高兴,他把短戟扔开,一只肥厚的大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你简单收拾一下,马上就有任务要交给你。”

“嗯?”徐他眼神闪烁。

“随我潜入乌巢泽,好好整治一下那里的贼寇。”许褚露出雪白的牙齿,似乎在讨论什么美食,“这件事你做好了,我保荐你去曹公那里做侍卫。”

※※※

自从皇帝病倒以后,许都的朝会便不怎么热闹了,本来就是个有名无实的空架子,现在连这空架子的主角都不出现了,更加没有必要参加。但是这一天,在城中的百官都接到了一封朝函,说是三日后朝会,落款是司徒赵温和少府孔融。

这封朝函的内容很简单:“司徒赵温、少府孔融上表,言称九州纷乱,经学残破,多有不彰,计议聚天下宿儒于许下,重议典籍,参详圣贤。请陛下安车蒲轮、束帛加壁,延请高密郑公至许都主持。”

安车平阔,以蒲叶包裹车轮,绢帛垂挂于车壁,可避免颠簸。当年汉武帝就是用这种方式把枚乘接入了京中,从此这种方式被视为汉室敬贤的最高礼节。郑玄是当世最著名的大儒,这个礼节放到他身上,谁都不觉得过分。孔融在信里说,安车蒲轮若无诏而发,则于礼不正,于贤不敬,如今天子病重,所以需要百官在朝堂形成朝议,这才合乎规矩。

一部分官员在家里低声嘟囔,觉得孔融实在是太能折腾了,屁大点的事,也要搞得如此大张旗鼓。更多官员则无可无不可,反正他们无事可做,偶尔上朝发发议论,总比待在家里长毛的好。而在曹系官员的眼里,孔融这举动实在有些出格,甚至可以说是不知好歹——可惜孔文举是个特立独行的孤高名士,这些城狐社鼠的议论,他才不放在心上呢。

如果说,在这许都还有什么人是孔融真正在乎的,恐怕除了天子,就只剩一个荀尚书了。所以,给荀彧的朝函,孔融是亲自送到尚书台,还在信上粘了一扇蒲叶。

荀彧从堆积如山的案牍里抬起头,神情有些疲惫。他扯下蒲叶,把朝函放到一个标着“即阅”的书筐里,对跪坐在对面的孔融说道:“郑公今年七十四岁,身体岂能折腾。万一在半路有个闪失,你我可都是士林罪人呐。”

孔融抬起右手,夸张地摆了摆:“身为儒生,最重要的是什么?自然是成就经典,留芳后世!郑老师若能来许都聚议,重现白虎观的荣光,他一定会高兴得年轻十岁不止——”他说到这里,有意拖长声调,别有深意地看了眼荀彧:“莫非文若你还是对他耿耿于怀?”

郑玄是古文派出身,但他不拘今、古,自成一党,两派都颇有些议论。只不过他学问太大,这些议论声都被压服,偶尔腹诽一下。荀彧正色道:“我对郑公一向以师事之,可不敢有半点不敬。”

孔融释然而笑:“郑公也是这么说的。他说荀令君规严方正,不是背后搞些小动作的人,不会以权势来逼压异见。纵有学术歧见,也会交由聚众论辩,当场分剖。”他把这顶高帽子送出去,不失时机地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来,交给荀彧:“郑公给你的。”

荀彧恭恭敬敬先拜了两拜,这才展信开读。这笔迹他一看便知是郑玄亲笔所书,笔力微弱,但字体品格不减。信并不长,郑玄简单地回顾了一下前代几次大儒聚议之事,然后表示许都若能让盛世重现,必成一代佳话。他虽已是老弱之躯,也必会效仿伏生、枚乘这些前贤,亲自前往京都襄助。

对于孔融能请动郑玄,荀彧并不觉得意外。孔融当年在北海的时候,对郑玄有大恩,他出面邀请,郑玄不会不答应。以郑玄的地位,他若表示参加聚议,荀彧无法直接拒绝。孔融求这一封亲笔信,正是为了封住荀彧的嘴。

荀彧放下郑玄的信,问道:“郑公远在高密,如今是袁谭的势力范围。曹、袁交战正炽,你如何把他安然送来许都?”

这是一个实实在在的问题,孔融早有准备:“荀令君真是灯下黑。你莫要忘了,袁绍军中,有一人身居要职。这人恰好还是郑公最得意的高足,也是您的亲族。有了这三重关系,他出面斡旋,谁也不会为难。”

“荀谌…么?”

荀彧捋了捋胡须,表情古井无波。熟悉荀彧的人会知道,这种表情的他,情绪才是最不佳的时候。荀谌是荀彧心中的一根刺,倒不是因为他这位兄弟选择了袁绍阵营——乱世之中,各地大族多边投注,兄弟叔侄往往各事一主,乃是寻常之事——而是因为从几年前开始,荀谌变得神秘莫测,几乎不与族中来往,连专门前往河北的荀家族长都见不到。种种迹象表明,他和许都里的雒阳系一直有勾结,现在他又突然跳出来,积极与孔融合作,无异于把荀彧推到一个相当尴尬的地位。

“你的兄弟都在反曹公,你又有何颜面辅佐曹公?你会不会和袁绍私通,以谋求退身之路?会不会假公济私,利用手中权势把曹公陷入败亡?”

当然没人会当面对荀彧说这种话,但每次荀谌的名字一出现,都会有类似的疑问在所有人心中响起。日积月累,三人成虎,以后难保会形成什么局面,造成什么影响。如今是曹、袁交战的敏感时期,荀彧不得不有所提防。

“既然荀谌也插手,文举,记得把这次聚儒的朝函,给骠骑大将军也送去一封,这事要做得公开大气,没必要藏着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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