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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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了,直接送到驿馆里…嗯,安排一间中房。”

辛毗淡淡道。这种貌似狂狷、实善钻营的家伙,不必太给面子,晾他一阵,收服的效果更好。自从孔融在许都放出风说要聚儒以后,许多河北士林之人都骚动起来,他们不便前往南方,就都聚在邺城,什么人都有,都等着统一南下。

“现在我把你搁进囊中了,锥子能不能冒头,就看你自己了。”辛毗心想。

就这样,书生刘平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大车以高规格接入新城,直入馆舍。其他儒生看他大摇大摆的模样,无不窃窃私语。他们被分配的那间屋子宽敞明亮,打扫得一尘不染,甚至在大榻旁还有一张小榻,显然是给小童准备的。无论袁氏行事如何,在优待士人这方面,确实是无可指摘。

他们进了屋子,掩起门窗,确定四周无人。刘平一屁股坐到榻上:“快取些水来。这些天来可把我渴坏了。”

刘平以前在河内时,就经常跟一些乡夫野老聊天,在他看来,这些人与自己并无差别,都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他乐于听他们讲话,还时常把书中看来的故事,化为粗鄙之言,讲给他们听。这次在邺城故伎重演,他感觉到很快乐。他的口才其实并没多好,受到如此欢迎,只不过是因为从来没有一个士子像他一样,纡尊降贵给这些百姓讲故事。

任红昌环顾小屋,看到屋角放着一口精致的水瓮,旁边搁着三个碗。她舀来一碗,刘平一饮而尽。这是上好的井水,清洌甘甜,和旧城那种土腥味的河水有霄壤之别。

曹丕也喝了一小口,钦佩道:“陛下你的这个狂士之计,果然管用。若是化装成平民,还不知何时能入城,就算入城,也享受不到这么好的待遇。”

刘平道:“所有人都觉得潜入坚城要低调,我只是反其道而行之。我看袁绍行事,对士子颇为礼敬。看来这狂士我还得扮下去。”

曹丕环顾四周,忽然问:“晚上如何睡?”刘平放下碗,发现这的确是个问题。任红昌名义上是他的侍妾,自然要睡在一间屋子里。任红昌忽然露出媚笑,双臂伸出去环在刘平脖子上:“如果你需要,我并不介意,郭祭酒也不会。”

她这大胆的发言让刘平和曹丕都面露尴尬,刘平连忙后退几步,摆脱任红昌的缠绕。曹丕闪过一丝犹豫,然后也毅然回绝。任红昌抿嘴笑道:“或者我睡小榻?你们两个…”刘平和曹丕对视一眼,一齐摇头。

任红昌道:“男不行,女不行,你这皇帝倒真难伺候。”刘平赶紧让她声音小些,任红昌满不在乎:“你现在是个狂书生,就算是自称仲尼在世,也没人怀疑什么。”说到这里,她轻轻喟叹一声,“倘若你是真正的皇帝,说不定我早已投怀送抱了。”

两个男人都知道,任红昌似乎怀有大志,一直在寻找最有能力帮她的人,先是董卓,然后是吕布,再接下来是郭嘉,这对一个女人来说,实在是有些不容易。

任红昌说完这些,把头发束起来,挽去一个篮子:“好了,你们自便吧,我要出去做事了。”

她此前用尽心机只获得了日牌,不方便展开手脚。如今可以长居邺城,她不愿意浪费半点时间,马上就要出去调查。以她的姿色与手段,假以时日,不愁查不出来。

“请等一下。”刘平把她叫住,双手抚膝,诚恳地说道:“我仔细想过了,你说的对。如果我们连坦诚都做不到,势必一事无成。”

“你要怎样?”任红昌和曹丕同时问道。

“我们如今已进了邺城,已成一笼之鹤。藏心掖腹、各行其事早晚是要败亡的。任姑娘既已表白,那我们二人不妨同时说出来如何?”

刘平眼神灼灼,盯着曹丕,神情十分严肃。曹丕踟蹰片刻,最终还是同意了。刘平从案几上拿出两管毛笔,蘸好墨交给曹丕。两人转过身去,各自写在掌心,任红昌在一旁抱臂观望,未置一词。两人写好以后,同时亮出来,愕然发现两只手掌上写着同样两个字:“许攸。”

许攸是南阳派的重要人物,袁绍的核心幕僚之一。可他既非声名高远之辈,也无一语定鼎的大权,只不过是大将军幕府里的策士之一,而且地位远在审配、田丰、沮授、逢纪等人之下,只与公则勉强相当。刘平和曹丕的心中同时浮起疑问:“他找这个人,到底是想干什么呢?”但都不好追问。

现在事情变得清晰起来,任红昌想找的是吕姬,刘平和曹丕找的是许攸,所以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接近许攸,探听三个人都想要的消息——许攸也是邺城高层,或许对吕姬能略知一二。

和肃杀的许都不同,邺城对城内居民管束不甚严格,所有人都可以随意在城中走动,如果配发了令牌,甚至可以接近核心区域,只要在宵禁闭城前赶回来就可以。于是三人决定分头行动,各自去打听。

任红昌和曹丕一起离开馆驿,打着外出去买粉饼头饰的旗号。而刘平则留在馆驿的公区,这里聚集了不少人,高谈阔论,注疏经卷什么的。刘平根本不需要走动,立刻就有几位儒生过来打招呼,为首的两人一个叫卢毓,一个叫柳毅,向他笑嘻嘻地打听野民讲古之事。

刘平牢记自己是个狂士,模仿着孔融的样子,对他们爱答不理,反而更引起这些人的兴趣,纷纷围拢过来,与他谈论所谓“有教无类”的话题。有人赞同刘平的做法,野民也需要教化,却也有人反对,说孔门弟子,都是有姓氏的名门,一个贱民都无,然后这个话题变成了门阀大议论,参与的人越来越多。

几番交谈之下,刘平发现,这些年轻人言谈之间,都带着淡淡的傲气,对教化野民也持轻蔑态度。旁敲侧击之下,他才知道,他们各自背后都有大族的背景。比如那个叫卢毓的家伙,是涿郡卢氏出身,是卢植的儿子;那个冒冒失失叫柳毅的人,是河东柳家的。其他郡望诸如陈郡谢氏、清河张氏、高密邓氏、太原王氏等等,无不是在当地赫赫有名的门阀士族。看来袁绍将各地士族子弟笼络在邺城,又把他们的私兵驱赶到官渡,这两手棋,可是包藏了不少心思。

刘平也给自己编造了一个籍贯——弘农刘氏。这个家族号称汉室远亲,其实早出了五服,毫不显赫。果然他一说出口,立刻就有人面露不屑,说了一句:“又是一个村夫!”

刘平一看,说话的是一位锦袍贵公子,周围簇拥了一群帮闲。他一发话,卢、柳等人立刻站开几步。他心里有了计较,眯起眼睛双手虚空一拜:“我弘农刘氏的始祖乃桓帝时的司徒刘崎,先祖乃是高祖的兄长——代王刘喜,地道的汉室宗亲。敢问这位公子,汉室子弟在你心目中,乃是村夫否?”

那贵公子没料到他反应这么犀利,一时间有些不自在,反唇相讥:“汉室支脉可多了,一看你就是住在穷乡僻壤,仗着那点遗泽出来招摇的可怜虫!”刘平踏步向前,咄咄逼人:“高祖起于沛郡,光武生于济阳,敢问他二人所住,也系穷乡僻壤否?”

面对这有点无赖的质疑,贵公子张了张嘴,正要回答。这时刘平又抬起手指,大剌剌地指着他,问出了第三句:“弘农除我刘氏之外,尚有杨氏。封爵拜相,四世三公,乘朱轮者十人,敢问杨氏也是穷乡僻壤之村夫否?”

这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砸下来,贵公子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对方根本不给他回答的余裕。刘平知道,论辩之道,胜在气势,只要连续不断地提问,不留应答间隙,便可胜得大半。他居高临下,又是数个质疑出口,一个比一个刁钻,一个比一个诛心,直斥对方是一个蔑视皇权、践踏儒学、虐民寡德的罪人。

那贵公子哪知道一句无心嘲讽,居然被别有用心地引申到了这地步,气得脸色发青,手指指着刘平发颤,说不出话来。刘平眼睛一瞪:“果然心虚,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好你个狂生!你等着吧!”贵公子知道自己在口舌上讨不到便宜,一拂袍袖,转身走掉,他身边一群人也跟着出去,剩下刘平站在原地,气定神闲。

“刘兄,你可真是太厉害了!”柳毅抓住他肩膀,激动地嚷道。刘平道:“我只是见他欺人太甚,略施薄惩罢了。”这屋子里剩下的人哄地都笑起来,对他的态度亲热了不少。刘平一向谦逊内敛,如今却要扮成一个跋扈自傲之人,刚才借着那些狂放的言语,内心压抑一泄而出,备感轻松。

卢毓告诉刘平,转身离开的那个家伙叫审荣,是审配的侄子,出身冀州魏郡,平时高傲得不得了,冀州人都围着他转。柳毅插嘴道:“冀州人总觉得他们高我们并州人一等,不过并州又比青州、兖州的强点,最惨的就是老卢这些从幽州来的,总被奚落为公孙余孽——这馆驿里还有几个兖州、徐州甚至司隶的士子,但零零散散,抱不成团。”

刘平暗暗点头。他刚才就隐隐注意到了这个隔阂,故意挑事,正好可以拉拢这批非冀州的士子。

“那个叫审荣的,一贯这么嚣张?”

卢毓一脸不爽:“哼,还不是因为他叔父故意压制我们。刘兄你知道么?审配连我们的随身仆役都要限制,最多只能有十人,还不许随意出城,这成什么话。”刘平这才知道,为何自己公然带着侍妾和侍童入内,却没人说什么。原来这些世家子弟带的更多,在他们眼里,十个仆役都嫌少。

刘平暗暗把这些都记在心里,又问道:“你们来邺城游学,莫非都是大将军的意思?”

柳毅耸耸鼻子:“要不是大将军的命令,我等早去许都了。”

“哦?为何,因为靠近天子么?”

“天子?哈哈哈哈,那尊泥俑能有什么用。”卢毓和柳毅一齐大笑,“还不是因为孔少府倡议聚儒的号召。各地的儒生都打算去凑个热闹。袁大将军让我等齐聚于此,是想等人齐了,由郑玄公和荀谌公带着一同上路——这是审配怕别州有才俊先行,抢了他冀州的风头啊。”

果然这件事和蜚先生及孔融有关。孔融在许都点火,蜚先生借着“荀谌”这具僵尸煽风,审配又借此打压各地大族。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刘平暗暗叹息,汉室在这些年轻士子心目中,已是羸弱不堪的土俑,帝威荡然无存,再想挽回,还不知要付出多少努力。

“刘兄来此,难道不也是为了许都聚儒么?”卢毓问道。

刘平昂起下巴:“不错,我来之前,听说河北精英甚萃,袁公海纳百川,想来切磋一下。如今一看,实在令人失望。都是些只认郡望不通经典的愚昧之辈!”柳毅和卢毓纷纷点头称是,觉得这人狂归狂,讲的话倒是很中听。卢毓叹息道:“正所谓上行下效,大将军的幕府重籍贯甚于德行,才会有审荣这些小丑跳梁。若不是辛毗先生从中周旋,我们不知还要被轻慢到什么地步呢。”

看来这郡望之争积怨已深,刘平眉头紧皱,负手沉声道:“看来这邺城,竟是他们审家的天下啊。”这一句话,引得这些人七嘴八舌,不是讲自己在邺城如何被排挤,就是说袁氏如何对当地家族苛酷。

见大家情绪都起来了,刘平抬起右臂,傲然道:“不瞒诸君,在下乃是荀谌荀老师的弟子,那审荣在我眼中不过是土鸡瓦狗而已!我今在此,行孔孟之道,秉纯儒之心,教他们知道,不是只冀州才有名士!”他这一番话,又惹得一群士子嗷嗷叫起来。柳毅兴奋地嚷道:“说的对!把咱们逼急了,咱们就叫起了人去衙署闹!当初太学生数千人诣阙上书,连桓帝都要退让,何况区区一个审荣!”

※※※

卢毓在一旁忽然道:“审荣不过是借他叔父名头横行,学识有限。但这城里有另外一人,才是真正危险的人物。”屋子里霎时安静下来,刘平看众人的表情,似乎对此忌惮得很,微微一笑道:“听凭八面风起,我自岿然不动。”

柳毅连忙道:“刘兄,这人可是个狠角色,不能掉以轻心啊。我们在他手底下,都吃过亏。连审配、辛毗那些人,都时常过来拜访,对其赞赏不已呢。”

“哦?你这么一说,我倒想去拜会一下了。”

刘平昂起头来,显露出孤高傲然的气质。他知道,邺城的那些人在暗处注视着自己。表现得越狂放,就越容易受重视。最好的途径,就是打败他们最看好的英才。

这是邺城馆驿中的上房,独栋独户,还有个小院。刘平走到门口,叩了叩门上的兽环,发出沉闷的钝声。他的身后簇拥了一群以卢毓、柳毅为首看热闹的士子。卢毓有点担心把事情闹大,柳毅却是唯恐天下不乱。

很快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一个年轻人出现在门口,与刘平四目相对。

“司马懿,你的劲敌来了!”柳毅在刘平身后大叫起来。

这两个人静静地望着对方,一时间都没说话。柳毅对这突如其来的沉默很是诧异,他看向卢毓:“他们原来认识?”卢毓皱眉道:“弘农与河内,倒不是特别远,两人认识,也未可知…”可他看两人神情,语气里也没什么自信。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司马懿,他晃动脖子,阴恻恻地环顾四周:“你们跑来我家门口,还没吃够教训么?”他眼神扫处,众人都纷纷把视线挪开。刘平抱拳道:“我是弘农刘和,特来向司马公子请教。”他的肩膀在微微发颤,声音略僵硬。

“哦…姓刘的,你是汉室血亲喽?”司马懿昂起头,嘴角带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慢慢拔出了腰间的佩剑,踏出门来,顶着刘平走了几步:“汉室的人,可不会只耍耍嘴皮子,咱们来比剑吧。”刘平这才发现,司马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似乎右腿受过伤。

这年头的年轻人,除了读书研经以外,都要学点剑技、当几天游侠,乃是一代之潮流。那些士子看到司马懿直接亮出了剑,都有些兴奋。剑斗可要比吵架精彩多了。刘平身上没有剑,柳毅立刻从同伴那解下一把,递了过去。

刘平刚把剑握紧,司马懿已经挺剑刺了过来。因为腿伤,他的剑速并不是很快,可刘平的反应却更加迟钝,甚至连躲闪的动作都没有。司马懿的手腕一抖,化刺为拍,剑脊重重地拍在了他的左肩。刘平往后踉跄了好几步,神色有些痛苦,想来被拍得不轻。

司马懿的进攻仍在继续,刘平勉强抵挡,却左支右绌,被他连连拍中,狼狈不堪。

“刘兄辞锋了得,可手底的功夫还是差了点火候。”柳毅啧啧地说,面露遗憾。卢毓歪了歪头,他也懂得剑道,总觉得这场比斗的两人有些蹊跷。进攻者与其说是杀意凛然,不如说是怒火中烧;防守者似是心存歉疚,却又带着几丝轻松。两人一进一退,居然颇有默契。

“住手!”

一声大喊传来,司马懿与刘平都停下手。众人循声看去,看到辛毗匆匆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审荣。辛毗面沉如水,开口便喝叱道:“你们都是儒生,在这里像个匹夫一样乱斗,成何体统!”审荣不失时机地一指司马懿,瞪向刘平:“仲达腿伤未愈,你好意思与他斗剑?”

明明是司马懿把刘平拍得鼻青脸肿,审荣还这么说,就是明目张胆的偏袒了,围观者哄的一声都议论开来。辛毗抬手,让这些鼓噪的非冀州士子稍微安静一下,问刘平道:“到底怎么回事?”

刘平长剑倒持,讪讪道:“在下与司马公子切磋剑技而已,并无恶意。”

辛毗一捋胡髯,训斥道:“你们两个开衅私斗,违背城规,都该要责罚才是。你们是谁先动的手?”

刘平道:“是我。”辛毗松了一口气,他一直在笼络非冀州士子,却又不想得罪审配。刘平如今主动认错,正好解除了他的尴尬。他说道:“既然是你先动手,我也袒护不得。司马公子,你可有什么意见?”审荣得意洋洋地对司马懿道:“仲达,有什么点子尽管说出来,我知道你最有主意了。”

司马懿乜斜刘平一眼:“剑上亏欠的,不如笔端来还。就让他来帮我抄抄书吧。”

围观人群又是一阵耸动。这惩罚倒不重,只是太羞辱人了。这些人都是各地名族,谁能容忍像个校书郎一样给别人抄书?辛毗问刘平是否愿意接受,刘平居然点头认罚。

柳毅大叫:“刘公子,你不可屈服,咱们替你诣阙上书,伸张冤屈!”审荣冷笑道:“阙在许都,你有能耐,去面告天子啊。”柳毅大怒,上前要动手,却被刘平拦住:“柳兄,今日之事我一人承担,不必旁及别人。”柳毅这才悻悻闭口,被卢毓劝了回去。

司马懿背着手走回院子,勾勾手让刘平进来。他们进院以后,司马懿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庄子》,扔在他面前:“你这么自由散漫,就抄这个吧。”刘平一敛狂态,居然一句话也没还嘴,乖乖研墨铺纸。辛毗看他没什么异动,这才跟审荣离开。其他人看了一阵,也都散了,无不叹息这个狂士果然还是不敌司马公子。

人都散了,司马懿把院门关好,慢慢走进屋内。刘平放下笔墨,一脸喜色正要开口,司马懿却喝道:“不许回头,继续抄,不要停。”刘平莫名其妙,只得拿起毛笔蘸好墨,开始一行行抄起来。

“刚才我打得疼么?”司马懿站在他身后,忽然问道。刘平笔下不停,口中回答:“嗯。”

“哼,疼就好。这第一下是替我大哥打的,第二下是替我爹打的,第三下是替我三弟打的。第四下是替…”司马懿嘴里记着数,在刘平背后来回踱着步子。

“你的呢?”刘平想要回头,司马懿飞快地转动脖子,瞪了他一眼,吓得他赶紧重新转回去。

“我的另算!你以为挨几下剑就能抵偿?”司马懿冷冷道,“你这个混蛋,当初在温县不告而别,自己偷偷跑到许都,居然当起皇帝来了!我连你的死活都不知道,还得给你收拾残局!现在倒好,又跑到邺城来,又来个不告而来,还自称什么弘农刘氏。我现在都不知该叫你什么,杨平?刘平?刘和?刘协?你到底是谁?”司马懿在屋子里走路的速度越来越快,情绪也越来越激动。

“我是你的兄弟,仲达。”刘平停下毛笔,心情涌动。

“不许停!不许回头!”司马懿厉声道,大发脾气。刘平低头抄录,不敢回首,只听身后脚步声往复急促,仿佛情绪化为烈马在尽情奔驰,然后声音逐渐转缓,终于复归安静。刘平小心翼翼地侧头,看到司马懿靠着身后柱子坐下,一脸痛苦地揉着右腿,大概是刚才走得太急伤到了筋。他面上余怒未消,眼角却带着些许潮湿。

他一看刘平又偷偷回头,眉头一皱,刚要呵斥。刘平已开口道:“仲达,对不起。”

司马懿没说话,隔了好久,声音才再度响起:“你总算有一件事对得起我,就是杀了赵彦——尤其是栽赃给曹氏这一点,我很欣赏。我就怕你又犯傻,念叨什么仁义道德。乱世已兴,仁德是病,得治!”

刘平一阵苦笑,没敢接茬儿。他的选择,正是司马懿所说最蠢的那种,只不过后来赵彦自己发疯,阴错阳差被曹家的人砍了脑袋。他不想继续讨论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仲达你为何会来到邺城?”

司马懿似笑非笑,反问道:“我来这里,还能干吗?”刘平手中的毛笔一颤:“…司马伯父打算暗结袁绍?”

司马懿是河内大族司马氏的子弟,而河内地处袁、曹交兵之间,太守魏种又曾有叛变曹氏的前科。司马懿此时前来邺城,又如此受到厚遇,政治意味浓厚。看来河内近期,恐怕会有剧变。刘平忧心忡忡道:“袁绍兵多而不精,将广而离心,纵然一时势大,我以为终究不是曹公的对手,司马伯父这次,怕是压错了。”

司马懿满不在乎地拍了拍手:“我爹让我来,只是考察一下风向,不然送来的就是我大哥了。你放心吧,我爹这个人虽不够聪明,可分寸掌握得很好,从来不会站错队。”刘平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司马防在诸多诸侯之间存活至今,自有一套办法。次子前往邺城游学,这个举动说轻不重,说重不轻,进退皆宜。

司马懿换了个姿势:“别说我了,说说你吧。你这个家伙现在做事越来越飘忽——记得把头转过去,一边抄一边说,说不定有人在外头监视。”

刘平转过身去,慢慢抄录着《庄子》,把他的事情和盘托出。这是一次漫长的坦白,刘平心中的秘密藏得太多太过复杂,对每个人都只能吐露一部分,只能三思而言,极其耗费心神。现在终于可以毫无戒备地袒露心声了,他说得酣畅淋漓,像是一个在黄河中挣扎的溺水者浮上水面,贪婪地吸着自由的气息。

一直到整部《庄子外篇》全数抄完,刘平才说完自己这段时间的经历。司马懿闭目不语,陷入深深的思考。刘平的经历确实太过奇特,所牵涉的人也太多,他不得不在身上罩上一层又一层的薄纱。从伏寿、杨修看来,他是复兴汉室的同谋者;从天下看来,他是寄寓许都的孱弱天子;从郭嘉、曹丕看来,他是白龙鱼服的皇帝;从公则、蜚先生看来,他是汉室的绣衣使者;如今到了邺城,他又成了弘农来的狂士。若要把这些顺序理清,即使是司马懿也得花上一段时间。

“义和呀义和,你可…呃…你可真是个撒谎精。”司马懿感叹。刘平没料到他第一句评论,居然是这个,一时愕然,旋即笑了起来。他们当年在河内一起玩耍,闯出祸来,都是司马懿出面撒谎隐瞒,有时候能瞒过去,有时候却会被揭穿,刘平那时取笑司马懿是个撒谎精,想不到这外号有一天会落到自己头上。

司马懿微微撇了下嘴,很快收敛起笑容,换了副忧心忡忡的神情:“义和,我听到了你的经历,但还是不明白你的打算。你身为九五之尊,为何不惜以身犯险跑来邺城?你到底有什么图谋?”

听到这个问题,刘平把毛笔搁下,开始重新研墨,墨块慢慢在砚中化为黑水。

“自从我做了皇帝以后,日夜苦想。但无论我如何思考,都想不出在许都可以扳回局面的办法。汉室在这个螺狮壳中腾挪,终究是一盘死棋。唯有跳出来,才有广阔天地。”

时近黄昏,屋子里已有些黯淡。司马懿取来一尊铜制烛台,插上一根素净白蜡烛搁到案几上,自己则退回到阴影里。刘平铺开一张新纸,继续抄录内篇。司马懿倚靠在屏风边,慢慢地用手拍打着膝盖。

“让我猜猜看…”司马懿闭上眼睛,又倏然睁开,“你借与郭嘉联手的机会,跳出许都;又借白马之围,跳出郭嘉的掌控,来到邺城——那么然后呢?”

这是刘平第一次吐露出自己的真实目的,他下意识地左右环顾,压低声音道:“我这次来邺城,是要找一个人。这个人叫许攸,他的手里有一本许劭的名册。”

司马懿在阴影里一听到这个名字,眉头一皱。

许劭乃是当代名士,最善于品评人物,每月一次,谓之月旦评。谁若能得他金口评价,必然是身价暴涨,各家追捧。当初曹公还未发迹之时,经常带着礼物去求见许劭,希望他能美言几句,许劭却对他为人颇为鄙夷,不肯相见。曹公动手胁迫,许劭不得以,只得说他是“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据说曹公自己还挺喜欢这句。

刘平道:“许劭本人在汉帝移驾许都的前一年在豫章去世,月旦评从此中断。可他留下来一本名册,几经辗转,最后落到了许攸手里。许劭足不出户,却知天下之事。他的背后,必有一个覆盖中原的人脉,对诸家动向了如指掌。你明白了?”

司马懿“嗯”了一声。许劭虽然过世,但这本名册里一定记录着他生前操控的那层人脉。只要把这本名册掌握在手,等于是多了一双俯瞰中原人才矿脉的眼睛。世族动向一目了然,其中的意义不言而喻。

“这名册叫什么?”司马懿问。

“名册叫做《月旦评》。”

司马懿随即又问道:“这册子如此有价值,为何许攸不给袁绍?反而深藏不露?”

“因为袁绍用不着。河北名士这么多,不需要费尽心思去搜刮人才。对饱食者来说,一块烤肉无非是一口香,对饥饿者来说,却是一条性命——许攸这个人,最喜欢待价而沽,珍宝贱卖这种事他是不会做的。”

“谁告诉你这册子下落的?”司马懿好奇地问。

“冷寿光。”

这个名字没有让司马懿产生任何触动,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拿到名册之后,打算如何?”

刘平把毛笔蘸了蘸墨,抬起头来,望着高悬的房梁,轻叹道:“古人云,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汉室如今最堪倚仗的,就是人和;最缺少的,也是人和。只要我得到这本名册,便可多为汉室寻一些藤萝的种子,暗中寄生滋养于曹氏之树,以图大计。”

“这可不是你会说的话,谁教你的吧?”

“是杨修杨先生。他说汉室要做倚天萝,依附曹氏而生。”

司马懿嗤之以鼻:“幼稚!藤蔓在成长,大树也在长!大树离藤,不过是壮士断腕;藤蔓离树,却是必死无疑。等到曹操发现汉室已尾大不掉时,你猜他会不会投鼠忌器?”

刘平被他呛得说不出话来,脸色有些尴尬。司马懿又道:“义和,不是我贬低你。你这个人的性格太温和,又是个滥好人,根本不会这些钩心斗角。这倚树之计说起来简单一句话,实行起来要有多难?面对荀彧、郭嘉、贾诩、蜚先生这一群人的算计,不能行错一步,你觉得自己能胜任?”

刘平无奈地摇摇头道:“我也知道这局面之艰难…但是汉室孱弱到了这地步,这是唯一的出路。仲达,若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做?”

司马懿重新站起来,用手扶住柱子,五根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木节,发出橐橐的声音:“无论把大树缠得多紧,藤萝终究是藤萝,永远成不了大树。不如去做蛀树的白蚁,索性把大树蛀蚀一空,再以腐木为养料,栽下一棵新树。”

说到这里,司马懿眼神里射出一道阴鸷的光芒,双唇磨动,似乎在模仿巨蚁啃噬木料。刘平垂下头,细细咀嚼着“新树”二字,未置可否。司马懿又凑前一步,眼神灼灼,这一次言辞更为直白:“汉室已是衰朽不堪,纵然有灵丹妙药,也不过苟延残喘罢了。总围着这块朽木招牌转,还不如另起炉灶,别开新朝!”

“啪”的一声,刘平的手把墨砚碰翻,几滴墨汁洒在了案脚的竹席之上。

劝说一位皇帝别开新朝?这可当真是大逆不道的言论,犀利到让人不能直视。刘平缩了缩脖子,嗫嚅道:“可我是汉天子,怎么能另…”司马懿打断他的话:“汉天子又如何?光武皇帝也是汉室宗亲,号称绍继前汉,可谁都知道,这个汉和那个汉,根本不是一回事。他不是中兴之主,根本就是开国之君!光武能做到,你为何不能?”

司马懿的思维一贯出人意表,但他的这个建议仍是太过匪夷所思。刘平不得不停下运笔,勉强咽了咽唾沫,用尽心神去抵挡、消化它所带来的冲击。司马懿没有逼迫,而是退回到阴影里,声音恢复平静:“若我是你,我就会这么做。这是最好也是唯一的一条生路——不过我毕竟不是你。”

刘平忽然意识到,有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自己居然忘记问了。

司马懿刚才一直谈论的,是刘平该如何如何,那么他自己的态度是怎样?给出建议是一回事,投身到其中,是另外一回事。刘平知道司马懿与自己情同手足,可这件事太过重大,关乎到了司马氏阖族的安危。为了家族利益,司马懿会如何选择?会不会投入到这一场胜算不大的艰苦对弈中来?

理智上,刘平不希望把司马家卷到这一场旋涡里来;感情上,他却一直渴望能有一位真正能放心托付的战友。

“仲达,你会帮我么?”刘平搁下毛笔,回过头来,忐忑不安地问。

司马懿冷冷地回答:“不会,那种对兄弟都不放心的混蛋,我没兴趣答理。”刘平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歉疚地抓了抓头皮,正色道:“我想让汉室复兴,需要仲达你的力量,来帮我。”

司马懿“哼”了一声,走到案几前,把墨汁淋漓的《庄子》抄件一把扯过来,略看了一眼,随手丢在一旁:“这种事,果然就不该放任你乱来,还是我自己亲自动手吧。”

“谢谢。”刘平低声道。

司马懿咧开嘴,拍了拍他的肩膀,阴森森地笑道:“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出生时有人给我算过命,说我是飞马食槽之命。所以你这个家伙啊,安心守住皇位就行,曹家就交给我来对付。”

刘平长舒一口气,正要开口说话,司马懿却机警地猛一转头,竖起食指:“噤声!”

屋子里立刻陷入寂静,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然后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请问我家主人刘和在否?”

“是任红昌。”刘平压低声音说,和司马懿交换了一个疑问的眼神。按规矩,一个侍妾在入夜后,绝不可能跑到别的男子房前敲门。任红昌这么做,想来是有什么特别的急事。刘平不想让自己和司马懿的关系暴露,便主动起身去开门。司马懿则跪坐在案几前,装模作样地翻看《庄子》。

门一打开,任红昌一脸焦急地对刘平道:“二公子被抓走了。”

第七章 一条暗流波浪宽

曹丕厌恶地吸了口气,周围充斥着腐烂的稻草味道和霉味。他挪动身体,发现手底下的地面沾着一大块不知质地的污垢。他吓得赶紧把手抬起来,擦了擦,想换一个地方,可是这个狭窄的牢笼根本没有太多选择。他只能把衣袍的下摆垫在手里,勉强靠坐在墙壁上,往后一抹,抹了一手绿绿的尿藓。

曹丕是在下午被抓进来的。他本来只想打听一下许攸的府邸,结果误入了贵人区,被附近的卫兵给盯上了。好在他自称是游学儒生刘和的仆从,负责审问的老吏没敢特别为难,把他关到一个单监里,还特意派人去邺城驿馆送了信。不出意外的话,第二天早上刘和过来缴纳一笔钱,就能给赎出去了。

不过这一夜,就比较难熬了。曹丕不惮于吃苦,但躺在这么龌龊的地方,实在有点超出他的忍耐。他思前想后,决定不躺了,干脆站上一宿算了。他不想贴着墙壁,就站在监牢正中间,待了一阵觉得实在无聊,索性右手虚握,开始在这个狭窄的监牢里练起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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