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马伯庸作品三国机密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甄宓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为难在何处。她回头对那两个侍婢道:“你们两个出去等我。”侍婢对望一眼,身子却没动:“刘夫人让小的贴身伺候您,不可少离…”甄宓不耐烦地瞪起眼睛:“听琴须心静,人多耳杂,岂不污了曲子?这里不过是个小棚子,就一个出口,你们站在那里,我能跑到哪里去?”

“可是…”

“你们不出去,我就拿这琴砸自己的头,说你们照看不周,到时候看谁挨板子!”

两个侍婢被这么一威胁,只得退出棚去,守在门外。曹丕看着甄宓,有些目瞪口呆。她解决问题的方式真是匪夷所思,简直是有些刁蛮,不过确实很管用。

“你不用担心,这两个大字都不认识一个,更别说听懂琴曲了——整天只知道跟屁虫一样地跟着。”甄宓一边说着,一边跪坐在曹丕对面的茵毯上,双手覆在膝盖上,脸上掠过一丝疲惫。

此时小棚里只剩他们两个人,甄宓闭起眼睛,似乎在享受这难得的安静。过了一阵,甄宓忽然道:“谢谢你那天救了我。”

“呃…”曹丕有些惭愧,其实他当时真没有救人的打算。

甄宓嘴角轻挑:“我知道开始时你有点不耐烦,不过后来把我压在身下的时候,应该是发自真心吧?”

这种让人误会的话,甄宓却说得无比自然。曹丕不敢正视,赶紧低头去调琴弦,即使是面对王越,他也没这么难受过。甄宓看到曹丕慌乱的神情,咯咯笑了起来,似乎看到什么滑稽的东西。她笑的时候从不掩口,一颗小虎牙娇俏地露了出来。

“不逗你了,快弹吧,我很久没有听过这曲子了呢。”甄宓拍了拍手,像个男人一样把右臂支在大腿上,托腮凝目。

曹丕身为曹操的次子,自然这操琴之法也是学过的,而且老师还是天下闻名的师旷。他虽没怎么认真练习,但毕竟还有些天分。弹《广陵散》有点难度,《凤求凰》倒不成问题。

指肚抚过细弦,发出一连串清脆的流音。曹丕起手几声显得颇为生涩,偶有断续。他有些担心地抬头去看听众,却发觉甄宓跪坐在原地闭目,脖子微微向上向前,如同一只引颈的飞燕,仿佛渴求听到这曲子很久。

看到她这副神情,曹丕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手指在琴弦上擘、抹、挑、勾,指法熟练,越弹越顺。优美的琴声从容不迫地流泻而出,充斥整个棚内。

曹丕不时抬眼去看,开始他看到的是闭目的甄宓,可随着琴声愈发激越,自己的情绪也开始翻腾起来——师旷曾经说过,琴师须与琴声共情,随曲而悲,随曲而喜,人曲合一,方为上品——自从来官渡之后,他每日都处于警惕的状态,不敢有一时松懈。戒惧成功地压抑住了他的梦魇,但同时也深深地压抑住了其他情感。随着曹丕慢慢进入共情,封锁在逐渐解开,在他眼中,伏寿与甄宓两个人的影子竟逐渐合二为一。以往曹丕对伏寿的那种朦朦胧胧的情感,此时竟被这一曲《凤求凰》抒发出来。

年轻的乐师时而垂首,时而后仰,双手柔顺地抚过琴弦,而对面的女子一言不发,似是沉醉其中。曹丕望着眼前的甄宓,想着许都的伏寿,不知为何,突然没来由地想到宛城,心中一股戾气陡升,琴弦“铮”的一声断了,琴声戛然而止。

甄宓一下惊醒过来,她看了眼那断开的琴弦,起身走到曹丕跟前,一下子抓住他的手。曹丕心想这琴声难道真的打动了这女人的心弦,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胸膛,努力装出一副淡然模样。

下一个瞬间,甄宓“啪”地把他的手按在琴弦上,对曹丕一字一句道:“司马相如才不会弹得这么烂!”

曹丕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虽然不以琴艺自傲,可被人当面这么说,还是觉得面皮有些发疼。

甄宓却不顾他的感受,继续说道:“知道琴弦为什么断吗?就因为你指法有问题。知道为什么指法有问题么?因为你的心思不对。弹琴最重要的,是心境。司马相如弹这一曲《凤求凰》时,心中并没有卓文君,他的风流倜傥不是做给谁看的,是真实流露,是无人之境。你的琴声太腻了,好像色迷迷地看着什么人似的——”说到这里,甄宓忽然瞪大眼睛,像是发现了什么珍宝一样,“——哎,你不会是看中我了吧?”

被说中心事的曹丕一下子变得尴尬,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知为何,他面对这女人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无论恼怒还是心虚,几乎无法掩饰。甄宓笑意盈盈,弯腰凑近曹丕的脸:“你是不是听谁说过我喜欢司马相如,所以才特意做此态,哄我开心啊?”

曹丕面部僵硬,闭口不言,额头居然沁出汗来。甄宓掏出一块香帕,轻轻在他额头擦了擦,嗔怪般地点了一下:“你呀,是跟貂蝉姐姐一伙的吧?”她感受到曹丕肩膀一颤,嘴角微翘,又说道:“司马相如的事,这些天里我只对一个外人说过,那就是貂蝉姐姐。这次的寿宴献艺,也是她操办的,把你弄进来也不是难事。你们都是想把吕姐姐救出去,对不对?”

说来也怪,甄宓把话说透以后,曹丕反而不那么紧张了。比起勉强装成风流才子去骗人,曹丕还是更喜欢这种对话的感觉。他把身子朝后倾了一点,双手按住琴弦,平视甄宓:“你说的对,我们这次来,是为了吕姬。”

甄宓点头道:“吕姐姐在我身边。把我笼络住,你们的计划就成功了一半,倒是不错…”她用右手食指点着自己鼻尖,陷入沉思。

曹丕道:“若甄夫人你肯帮忙,我们还需要袁府里的一样东西。”

“甄夫人…”甄宓有些厌恶地咀嚼这三个字,吐出舌头呸呸了几下,方才说道:“我猜,你们要的是袁绍的副印吧?”

袁绍是天子亲授的大将军,他自己刻了一副官印,正印带去了官渡,副印则留在了家中。持此副印,等同袁绍亲至,效力之大甚至要胜过审配。

甄宓一下子就猜到了他们的目的,这让曹丕有些惊讶。这女子看上去活泼天真,眼光却犀利得很,曹丕不得不暗自调整对她的观感。

“你猜的不错,我们想借这副印一用。”曹丕道。甄宓离开琴床,轻轻叹息一声道:“唉,你还不懂…”

“什么?”曹丕一怔。

“不懂女人心呀。”甄宓摇摇头,又站开几步,“原本我是很同情吕姐姐的,希望她能顺利逃出去。可是现在我忽然不想了,这么多人想帮她出去,却没人帮我,我不开心。”甄宓嘟起嘴来,像个受气的小女孩。曹丕脊背却是一凉,这女人明明肯冒着风险帮吕姬出逃,怎么这转眼间就不认账了。他连忙说:“若你想走,我们也会设法把你带出去。”

甄宓不屑地撇了撇嘴:“回答得这么快,一听就是唬人的假话,其实一点计划也没有吧?你这样的家伙,和袁熙都没区别,连句哄女人开心的谎话都编不出来。”

“袁熙…也是这样?”曹丕鬼使神差地问了一个与正题无关的问题。

一听这名字,甄宓幽幽地喟叹:“他那个人,疼爱我是疼爱我,只是没什么可谈之事。我与他谈汉赋,他说许多字不认得;我跟他说儒学,他说一看到书名就犯困;我给他写信引了几段诗经,居然被他当成是我写的,拿出去给宾客炫耀,多丢人啊!”

一提到这个话题,甄宓情绪就有点激动。她拿起香帕在腮边赶上一赶,好似在驱赶一只蚊虫:“你知道蔡邕么?”

“知道。”曹丕点头。那是这个时代顶尖的文学大家,可惜因为依附董卓,为王允所杀,他父亲曾经数次感叹蔡邕的早逝。

“蔡邕有个女儿叫蔡昭姬,才华不输给班昭。可惜自从蔡邕死后,她流落北方,成了匈奴人的妻子。我得到这个消息以后,恳求袁熙去找袁绍说一声,利用袁家在北方的势力,把蔡昭姬请回来,好使这份才情不致沦为胡虏——你猜他说什么,他说中原识字的人那么多,也不差这么个娘儿们。蔡昭姬何等才华,竟被如此侮辱,真是气死我了!”甄宓义愤填膺,小脸涨得通红。

“袁家世代簪缨,应该不至如此…”曹丕小声说。

她走到曹丕跟前,轻蔑地伸出小指头,往地上一指:“观子如观父。袁绍这一家子人,上马征战喝酒玩乐都是一把好手,文章儒雅却都毫不沾边。与这样的人为伴,有何乐趣可言?”说到这里,甄宓朝南方看去,幽幽叹道:“同样是世族出身,你看看人家曹孟德,写的诗句多么苍劲风流。若是这样的人,我嫁也便嫁了。”

曹丕听到这里,情不自禁地露出自豪的表情。甄宓怒道:“又没夸你,你在那里美什么。”曹丕连忙收起眼神。甄宓乜斜了他一眼,冷哼一声:“哼,连《凤求凰》都弹不好,就想打动我的芳心。你和袁熙一样,就连花点时间编套好点的谎言骗我都不肯!”

“不,不是的。”曹丕回答。

“哦,那就是你花了许多时间研究怎么骗我喽?”

曹丕发现不能按照甄宓的节奏,否则很快就会被她带到诡异的方向去。他双手用力拍了一下琴弦,响过一声强硬的颤音,打断了甄宓的话:“行了,我放弃了。”甄宓见曹丕态度陡变,不由得好奇地盯着他,想知道这男孩打算如何。

曹丕把琴推开,坦诚地摊开手:“其实我一开始就不赞同这个计划。靠抚琴来诱惑女人,尤其是应付你这样的女人,实在是个笑话。”甄宓鼻子一耸:“你什么意思?什么叫我这样的女人?”

曹丕没有跟着她的话题走,他把身子探前,盯着甄宓道:“谈情终究不适合我,还是谈谈生意吧。”

甄宓狐疑地盯着曹丕,这个跟她年纪差不多的男孩刚才还很青涩,现在却一下子老成起来。她眼珠一转:“也好,那就来谈谈看吧。”

“我们需要把吕姬带出城去,还需要袁绍的那枚副印。你如果帮我们做到这两件事,我可以竭尽所能助你离开邺城,甚至——”曹丕深吸一口气,“——甚至可以把你带去许都,把你介绍给曹氏一族的子弟。”

甄宓闻言先是一愣,然后咯咯笑了起来:“你可真是大话精,不过拿这种话来哄我,也算用心了。”曹丕淡淡道:“你怎知我说的不是实情?”甄宓道:“我刚赞了一句曹孟德,你就马上拍胸脯说愿把我带去曹家,还不是空口白话顺嘴一说么?”

曹丕缓缓起身,声音开始蓄积起力量:“你根本想象不到,我的真实身份是什么。”甄宓一甩香帕:“有什么好猜的,你身份再高,总不会是曹操儿子吧?”

曹丕表情抽搐了一下,原本憋足了劲的气势突然扑了个空,不知该怎么接下去了。难道顺着她的话,主动承认自己是曹操儿子?气势已去,那么说只会招来一顿嘲笑。

“被我戳破了吧?”

甄宓“扑哧”一声被曹丕的表情逗笑了,她捂嘴笑了一阵,敛容道:“我告诉你。我帮吕姐姐,那是我同情她,却不是义务。你们这一群来路不明的奇怪家伙,我更没相信的理由。若真有心要谈生意,总要有个令我心动的价格。”

曹丕低头想了半天,把琴头重新整了整,一字一句道:“我弹的那首《凤求凰》那么难听,难道你不想指导一下么?”

“喂,真的是…”甄宓无奈地摇摇头,“不是在谈生意吗?怎么又开始谈情了?”

“这也是生意的一部分。我请你做我的琴技之师,修束就是你的自由。你那么喜欢《凤求凰》,总不至于放任这曲子为庸劣之弦奏吧?”曹丕理直气壮地回答。

甄宓像是欣赏珍禽异兽一样端详曹丕半天,突然大笑道:“这个价码也太无赖了吧?”

“高山流水,知音难觅。伯牙不出,奈子期何。”曹丕简单地说了十六个字。

这个请求,是曹丕经过深思熟虑以后,决定破釜沉舟——要么甄宓被气走,要么被打动。

华佗的人分五品论,曹丕也从郭嘉那里听说过。人之所欲,分为五品,由简入奢,循次递增,只要搞清楚对方真正要的是哪一品,便可拿捏自如,洞彻其心。

像甄宓这样的小姑娘,用谎话是骗不过的,也不可能靠风雅来打动她。从刚才那一系列关于蔡昭姬的议论里,曹丕能感受得到,她其实对自由、婚姻什么的,也不是特别在乎。她最渴望的是认可,是对自己才能的肯定。这么聪明的一个女人,一定心中自负得很,渴望能一展才华。

甄宓听到这十六个字,怔了怔,一时竟没说出话来。曹丕知道自己赌对了。甄宓和任红昌,其实都是一类人,她们有着自己的想法,不愿依附于男人。这大概就是任姐姐为什么不在许都陪着郭嘉,而是自己独立抚养着几个孩子的原因吧。曹丕心想。

甄宓用指头戳了戳下巴,眼波流转,露出一丝笑意:“你可真是讨厌,这句话可真是打动我啦。”曹丕却没上当,追问一句:“我们这算是谈成喽?”

甄宓伸出双臂,环在曹丕脖子上吹了口气:“这得看我们谈的是什么…”曹丕拼命忍出脸红耳热,绷紧着脸问:“不是说好谈生意么?”甄宓双手环得更紧,两人的鼻尖相距不过半寸,彼此能感受到呼吸。正当曹丕有些忍耐不住时,甄宓却突然松开手,站开几步。

“你还好意思说是生意?人家是有夫之妇,就这么跟你走了,我岂不是成了淫奔之女?我可不是那么随便的人。”

曹丕一口血差点喷出来:“难道你还想找个媒妁不成?”

甄宓微微噘起小嘴:“得有个名分才好,哎,你结婚了没有?”曹丕摇摇头。甄宓眼睛一亮:“这样就好办啦。你是司马相如,我就是卓文君。我在袁府听了你的琴声,决定跟你走。嗯,嗯,这样不错!这样传出去,天下人都知道我是为了重演《凤求凰》才毅然私奔,只会传为美谈,说不定还能记到史书里呢。”

曹丕看着神采飞扬的甄宓,不由心想,你真是一心想咒袁熙死啊…说帮她出逃,她不乐意;说带着她私奔,她倒甘之如饴——这女人的想法,他实在是无法捉摸。

甄宓看曹丕面露不豫,以为他不情愿,拍了拍肩膀道:“我父亲当年可是上蔡令呢,你娶了我,也算是光耀门楣了。”曹丕暗暗腹诽,心说你若知道我什么身份,哪里还敢这么说。

这时门外传来声音,甄宓朝后退了几步:“你快把琴弹起来,不然外头的侍婢会心生怀疑。”曹丕连忙续了根弦,随便挑了首曲子弹起来。就在琴声掩护下,甄宓道:“副印放在刘夫人的寝室,守备森严无比,就不要想把它盗出来了。不过若你们有什么文书案牍,我倒是可以试试进去盖上大印。”

曹丕点点头,表示听到了。甄宓又道:“自从我上次出逃失败,如今他们看得更紧了,我在袁府里可以随意走动,但不能出门一步。外围还有我二哥甄俨亲自带兵守卫。他虽然不够聪明,但为了甄家安危,可是会不遗余力地堵截我。怎么把我和吕姬弄出袁府,你们可得仔细想想。”

曹丕道:“任姐姐自有办法。”

甄宓笑道:“那咱们就这么约定了。不过我得要你一件信物,才好行事。不然我怎么知道你不会骗我?”曹丕摸了半天,想不出身上有什么信物。甄宓歪着头想了一下,伸手抓住曹丕衣襟拽到跟前,忽然凑脸过去。曹丕顿觉一阵馨香扑鼻,还未说什么,被甄宓一口咬在脖颈一侧,留下两排牙齿印。曹丕疼得想要大叫,却被甄宓的眼神所阻止。

她咧嘴露出那一颗小虎牙,得意道:“我的牙齿生得很有特点,这两排牙印几天都不会掉。如果你辜负我,我就到审配那里去举报,说你意图侵犯我,被我咬跑了。”

曹丕无语,他自命算是聪明人,可面对这么一个表面文静却有无数疯狂想法的丫头,却是束手束脚。他摸摸生疼的伤口,只能虎着脸答应。甄宓摸摸他的脸颊,轻轻亲了一下,算是安慰,转身离开。走到门口,她忽又回首柔声道:“我要走了,你说咱们现在算谈的什么?”

她的眼神里,此时涌动着柔情蜜意,如同望着自己最心爱的情人一样。曹丕知道这只是她的演技,可四目相接之时,心中还是一热。还没等他想好怎么回答,甄宓一旋身消失了。

曹丕独自跪坐在小棚之中,呆愣了半天,手摸在伤口上,心想我这算是完成任务了?应该算是吧,可总觉得哪里的味道不对。

这一天一大早,邺城新城的居民们感觉气氛和平时不太一样。在各个里显眼位置的木牌上,都出现了一张大告示,旁边还站着一名小吏,给围观的人大声宣读。告示的内容写得四骈六丽,小吏的工作就是将之转成人人皆懂的白话。

告示说最近各色流民蜂拥而入邺城新城,忠奸难料,良莠不齐,长此以往,必生祸患,如今前方激战,为防曹军细作生事,从即日起将整肃城防,清查户籍,闲杂人等一律清除出城。落款是大将军幕府的血红大印。有懂行的人一望便知,这是审配借了袁府的副印,表达了邺城高层对这件事的重视。

仿佛为了证明这张告示的严肃性,不时有大队的卫兵轰轰地开过街市,设卡查验,甚至挨家挨户拍门搜查。邺城新城虽说是进城管制严厉,但一干官吏望族的日常生活需要有人伺候,一些城中的脏活累活也需要劳役来做,每日开放的那些人数根本不够用,所以利用各种关系偷偷进来的人着实不少。

在这一场大整肃中,这些人被一一揪了出来,用绳子捆成长长的一串,由骑兵拽着往城外走。有人上前求情,但平常收了贿赂就抬手放行的卫兵们,这次却毫不通融,冷着脸用长枪横在身前。一群群惊慌失措的老百姓就这样被拖曳过街,跌跌撞撞,求饶呼喊声此起彼伏。街边有一间馆舍,临街是一个大敞间,此时这敞间里聚着三十余名学子,他们或跪坐或站,目光凝视着外面,神情严峻。

柳毅一拍桌子:“审配这个家伙,真是太过分了!孟子有云,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他竟在堂堂大城中肆意欺凌百姓,这和当年董卓屠戮洛阳有什么不同!”

他的话引来学子们的议论纷纷,大家纷纷引经据典,有的举夏桀,有的说商纣,还有的说是赢政。刘平在一旁端着酒杯,没有说话,只是冷眼旁观。

别看这些人在这里为邺城百姓鸣不平,其实他们愤懑是另有原因的。

审配的这次整肃,也波及了这些非冀州的学子们。他们个个出自大族,到邺城来也是摆足了排场,每个人都从家里带了十来个仆役,伺候起居住行。可邺城卫的人刚刚到了馆驿,宣布了两件事,一是将所有非冀州籍的学子都搬出馆驿,重新安置在一处临街的大院,这里虽也叫馆驿,但条件比之前差远了;二是每个人只能留两个贴身仆役,其他人必须离开新城。

这两个决定掀起了轩然大波,气得柳毅、卢毓等人嚷嚷着要去衙署抗议。好在辛毗从中斡旋,据理力争,说馆驿搬迁工程浩大,如果太早遣散仆役,恐怕会多有不便。审配这才松口,给了他们三天缓冲的时间。如今这些士子的仆役们在两处馆驿之间来回搬运着东西,而闲来无事的士子们则坐在敞间里对着街上怒气冲天。

柳毅骂得口干舌燥,抓起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看着刘平道:“哎,刘兄,怎么你今天这么沉默啊?平时你可都是骂得最精彩的几个人之一啊。”

刘平捏着自己的杯子,微微动了下嘴唇:“我在想一些事情,只是还没想通。”他的眼神变得锐利而深沉,似乎想到了什么。

“哦?刘兄在想什么?”卢毓问。他在这群人里算是沉静的,但对刘平这份镇定也颇为佩服。

“我在想,审配在这时候颁布这个命令,有些蹊跷。事情没那么简单,大家要少安毋躁。”

柳毅跳起来叫道:“刘兄,你只带了一仆一妾,自然不肉疼!我们可是一下子十停里去了八停啊。你想,我们都是远道而来,若不多带些人,岂不事事不方便?他审配倒好,一张薄纸就想撵走这么多人,分明是针对我们这些不是冀州的士子!”

柳毅说了实话,大家也都索性放开了,纷纷表示不满。卢毓也问刘平:“刘兄,你说这事不简单,莫非还别有隐情么?”

刘平笑道:“隐情什么的,我可不知道。不过从这一张告示里,倒是可以看出许多不一样的东西,我有些推测,不知诸位是否愿意听听…”其他人一听他这样说,都围过来。刘平环顾四周,一指外头:“我这也只是猜的,未必猜得准。你们听听就罢了,不要当真,也不要外传。”柳毅拍拍桌子,竖起手掌发誓道:“今日刘兄之言,若泄与无关人知,我柳毅甘愿五雷轰顶。”众人见他带了头,也都纷纷起誓。

刘平不缓不急地啜了口酒,转了转酒杯,抬头对柳毅道:“柳兄,你可还记得告示原文是什么?”

过目不忘是读书人的基本功,柳毅张嘴就开始背了起来。当他背到某个特定段落时,刘平忽然打断了他的话:“诸位,听到了么?告示这一段说,邺城不稳,亟需整顿,闲杂人等一律驱逐出城云云。”

诸人交换了下疑惑的眼神,都不明白刘平的意思。刘平敲了敲桌面,沉声道:“这告示说要驱逐闲杂人等,可这闲杂人等究竟是谁?怎么界定?却没提及,没有规章可循。换言之,他审配指谁是闲杂人等,那谁就是。今天他可以说你们的仆役是闲杂人,赶出城去;那明天万一说到你们也是闲杂人等,你们如之奈何?这一句模糊的话,就是审配的手段。”

众人俱是一愣,他们倒没想这么多。可刘平这么说,似乎又颇为在理。卢毓道:“审配再偏袒,也不至于驱逐我等吧,难道他想把幽并青几州的世族都得罪光?”

刘平冷冷一笑,没回答这个问题,又继续说道:“你们可去看过告示原文?那落款处有个大红印,乃是大将军的专印。”柳毅道:“审配代袁绍掌后方,这又怎么了?”

刘平道:“整顿邺城,只用邺城卫就够了,审配何必多此一举用大将军印?要知道,正印已被袁绍带去官渡,副印在袁府深藏。审配要用印,还得跟刘夫人去借。”

这一句质疑一出,堂内登时一片寂然。所有人都不期然地皱起眉头,陷入了思考。审配这个古怪行为,殆不可解,于是大家都把目光投向刘平,等他揭秘。刘平徐徐起身,右手向外一点:“前日寿宴你们也去了,那些杂耍艺人表现不俗,得了刘夫人不少赏赐,好多官吏请他们府上献艺。可如今这告示一颁布,这些艺人居然都被清出邺城了,审配为何要急匆匆地赶他们走?”

“只怕这里面鱼龙混杂,有曹贼的奸细混入吧?”一人试探着说。

刘平的指头一敲桌面:“不错!你会这么想,别人也会这么想,大家都这么想——但这恰恰是审配让我们这么想的。”他负手在堂下来回踱着步子,不时伸展右臂,用力挥舞,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手势。

“若只是为了对付杂耍艺人,审配下一道命令就是,何必大费周章搞整肃清城?可他却发了告示,还用了大将军的副印。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审配的用意,根本不是这些窃居邺城的流民,而是另有所图!这个图谋还相当得大,已经超越了邺城卫的能力范围,所以他才会用大将军印镇在那里,以便未来有事的时候,可以随时代表袁绍的意志。”

刘平这么一分剖,卢毓忍不住问道:“那刘兄所谓大事,究竟是什么?”

刘平把酒杯举起来,一下将其中酒水泼在地上,抬眼逐一把众人扫过去:“审配的真正用意,正是在诸位身上。他搞这么一出,是打算不动声色地把你们与仆役之间隔离开来。这些仆役一离开新城,你们身边只剩寥寥数人,届时审配便可随心所欲,你们只能听之任之,没有半点反抗之力。”

士子们听到这一句,无不色变。他们带这么多仆役来,表面上是照顾衣食住行,实则是有保镖之用。这些人都是家族选拔出来的好手,危急关头可以起码做到自保。若按照刘平的说法,审配处心积虑,就是为了把他们这点最低限度的武装解除,那他的用心可就真的要深思了。

卢毓道:“刘兄,兹事体大,你可确定么?”

刘平道:“虽无明证,但咱们被赶来这个旧馆居住,岂不就是个先兆?”柳毅瞪大了眼睛,促声道:“你是说…”刘平淡淡道:“把冀州与非冀州的人分开,自然是方便他们办事喽。”

“办什么事?”柳毅沉不住气。

刘平冷笑一声,什么也没说,把泼光了酒水的杯子掷到地上,“啪”地摔了个粉碎。

之前的馆驿是混住,冀州与非冀州的混杂一处。可这一次迁移,搬家的却全是非冀州籍的士子,早就有许多人心怀疑惑,刘平这么一解释,他们顿时恍然大悟。他摔杯的动作,犹如向滚烫的油锅里扔入一滴水,激起无数议论。

刘平注视着激动的士子们,心情却异常平静。

他刚才的那些推断,若是细细想想,都是牵强附会、不成道理。但他的听众已经对审配先入为主,他只消用一些反问与疑问,不断把不相干的论据往审配身上引,听众自然会补白出他们最想听到的结论。他们对审配怀恨已久,只要稍微一煽动,审配做什么他们都会认为是处心积虑。

其实馆驿搬迁之事,是刘平向辛毗建议的,审配只是批准而已。但刘平刻意隐瞒了这个细节,夸大了审配在其中的作用;而那一则告示的内容,其实是司马懿代审配起草的,用大将军印只是因为审配这个人好名,以幕府之名落款显得威风。两处关键,均与士子无关。

正如卢毓所言,审配再看不起外州人士,也断不会对这些士子动手,得罪诸州世族。这些浅显道理本来一想就通的,可众人为刘平言语蛊惑,竟无一人醒悟。

这就是司马懿所谓的补白之计,刘平小试牛刀,却发现效果惊人。

刘平见众人的情绪越发激动,弯起指头磕了磕案沿:“诸位莫要高声喧哗,若被人听见,便不好了。”周围立刻安静下来,他无形中已成了这些人中的权威,令行禁止。柳毅搓了搓手,一脸激愤道:“咱们不能坐以待毙啊!刘兄,你说如何是好?”

刘平闭上眼睛沉思,旁人也不敢惊扰他,都焦虑地等待着。过了一阵,刘平“刷”地睁开眼,沉声道:“危机迫在眉睫,诸君若想活命,唯有离开邺城,或有活路。”

卢毓道:“审配布了这么大的局面,岂会容我等随意离开。”

刘平道:“辛先生不是帮我们争取了三日么?这三日里,诸位不妨以搬迁为借口,把自家仆役都集中起来,尽量不要分开。你们每人都带着十来个仆役,三十几人都聚到一起,也有三百之数,可堪一战。”

最后四个字说出来,如同一把大锤在每个人的心中重重砸了四下。可堪一战,这就要说,要跟袁氏彻底撕破脸了?这些人虽对审配极度不满,可要让他们公开与河北袁氏决裂,却实在为难。何况这里是袁氏腹心,他们这三百人,能有什么用处?

刘平看出了他们的犹豫,顺手拿起一副竹筷:“一根竹箸,一折即断;三根竹箸,纵然能折断,手也要疼一疼。投鼠忌器的道理,诸位都明白。审配为何搞邺城整肃,还不是忌惮你们聚在一起的力量么?这三百人夺城不足,若真心想出城的话,他们却也拦不住。”说到这里,他放缓了语速,“人为刀俎,你们就甘心做鱼肉么?”

“可走去哪里呢?各自回家吗?”卢毓满面忧色。如果就这么回去,家族势必会招致袁绍的怒火。刘平胸有成竹,一指南方:“不,去许都。”

这个建议提出来,大家都是一愣。去许都?许都不是曹操的地盘么?柳毅狐疑地瞪着刘平:“刘兄,你是让我们去投曹?”

“诸位莫要忘了,许都又不止有曹操,尚有另外一人可以投效。”刘平淡淡说道,然后虚空一拜,“当今皇帝,汉家天子。”

众人面面相觑,一人失笑道:“刘兄,你说别的在下都很认同,可这个未免玩笑了。天子如今是怎么境况谁不知道,自己尚且寄人篱下,哪里还有投效的价值。”另外一人道:“我听说董承败亡以后,汉室急着向曹家示好,把能给的朝职都封了曹家人,咱们过去,怕是连个议郎都当不上啊。”另一人道:“说不定天子还得跟你借仆役呢。”

大家一齐哄笑。刘平心中苦笑,用极细微的动作摇了摇头。老一辈的人曾感受到过汉室天威,心中尚存敬畏;而这些年轻人生于末世,长在乱世,心目中的汉室早就成了一个大笑话。观一叶而知秋,从这些边陲世族士子的态度,便知天下人心所向。

所谓汉室衰亡,实际上就是汉室逐渐为人淡忘的过程。这个趋势是否可逆,自己的努力会不会只是缘木求鱼?一个疑问悄然钻进刘平心中。

这时,卢毓突然一拍桌子,叫了一声“好”!柳毅问他怎么了,卢毓大笑道:“我等乱了方寸,竟然没体察到刘兄苦心。这南下投天子,可真是一步妙棋。”

这下别说其他人,就连刘平都愕然地望向卢毓,不知他何出此言。

卢毓道:“大家不要忘了,咱们待在邺城的理由,是同去许都聚儒。我们出城南下许都,不过是提早几日离开罢了,审配就算气疯了,也挑不出毛病。”

一人疑道:“可是许都是曹氏地盘。如今袁曹开战,袁绍万一打胜了,咱们家族岂不惨了?”卢毓拊掌笑道:“许都是曹氏盘踞不错,但毕竟打出来的是汉室大旗。袁绍又是汉家的大将军,我们公开宣称是去效忠皇帝,便不必与他彻底撕破脸,家里也背不上通曹的罪名。投汉不投曹,这就是刘兄之计的精妙之处了。”

大家一听,轰然叫好,看向刘平的眼光又多了几丝敬服。刘平怔怔呆在原地,他原本的目标,只是煽动这些士子的情绪,没想到卢毓居然在不知觉的情况下,分剖出这层深意,可算得上是意外之喜了。

倘若这些人能够进入许都,汉室局面应该也会为之一变吧。刘平暗暗攥了下拳头,想要不要把计划修改一下。

  如果觉得三国机密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马伯庸小说全集三国机密马伯庸笑翻中国简史灵异监查社街亭杀人事件海滩十日谈长安十二时辰望古神话之白蛇疾闻录帝国最后的荣耀:大明1592抗日援朝我读书少,你可别骗我古董局中局3:掠宝清单古董局中局2:清明上河图之谜古董局中局4:大结局三国配角演义吴承恩捉妖记龙与地下铁殷商舰队玛雅征服史古都探幽欧罗巴英雄记笔灵4·苍穹浩茫茫笔灵3·沉忧乱纵横笔灵2·万事皆波澜笔灵1·生事如转蓬三国机密(下)潜龙在渊三国机密(上)龙难日古董局中局风起陇西她死在QQ上,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