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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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城这么乱下去,田老师不知会怎么样。”曹丕念叨着,同时用力把司马懿的胳膊拽了一下,让他走得更舒服些。司马懿嘴角抽搐一下,忍着疼痛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只要看看这次大乱中,有多少田丰的党羽被惊动,就知道他的下场一定堪忧。”

“如此说来,他岂不是因为我们的计划而倒霉?”曹丕暗自叹了口气,为那位无辜的老人哀悼。司马懿斜了他一眼,鼻子里冷哼道:“你也开始像那个人一样了?净有些无谓的同情心。”

曹丕登时不敢说话。他本来是刻意想岔开话题,免得司马懿老琢磨刘平的事。但看来司马懿腹诽非常之大,三两句就会拐回来痛骂刘平。他无奈地回过头去,正看到甄宓冲他做了个鬼脸,一脸的欢欣。

“哼,你倒是开心…”

曹丕心想:“甄宓一直挖空心思要脱离邺城,这次终于得偿所愿,自然是开心得不得了。不知为何,看到甄宓的笑脸,自己忧郁的心情也随之开朗了。”

此时他们一行五人已经深入邺城旧城,算是初步逃离生天。任红昌在这里经营出不小的势力,只要跟他们接上头,就算是彻底安全了。任红昌本来还想在这里等一下刘平,却被司马懿断然否决。司马懿说既然那家伙做了选择,那么就要自己承受后果,没必要把其他人拖下水。

他们迈过一条小河沟,全都停住了脚步。眼前的大道当中站着一个人。这人披挂甲胄,手持钢戟,有如一头盛怒的猛虎盯着他们。他只有一个人,那雄浑的气势却好似有十万人站在那里一样。

“甄校尉?”

“二哥?”

两个不同的惊呼从任红昌和甄宓口中飞出。甄俨把长戟向前一挺,充满怨毒地说道:“总算等到了。”他浑身都升腾起滔天的杀气,恨不得撕开眼前这几个人的胸肌把里面的心脏剜出来捏个粉碎。

甄俨在发现任红昌偷走了自己的腰牌以后,就意识到这件事一定跟甄宓有关,于是连忙进袁府查看。在寝室里看到那几具尸体以后,甄俨知道这次事情闹大了。

甄俨从不低估自己妹妹的智慧,他判断邺城卫那边只是调虎离山,甄宓一定会趁乱逃出城去。于是他心一横,抓起一杆长戟,单枪匹马去追赶甄宓。他对邺城附近地形十分熟悉,大概能推测出这些人逃离的路线,果然,终于在这邺城旧城的废墟前截住了他们。

“二哥,我…”甄宓怯怯的声音还没说完,甄俨恼怒地一挥长戟,凛然喝道:“闭嘴!你还嫌给甄家带来的灾祸不多么?!”他对这个原本很宠溺的妹妹,如今却是愤怒无加。

惹出这么大的乱子,袁熙再怎么宠爱甄宓,也不可能为她遮掩——别说她,就连甄俨自己,包括整个甄家都要被陪葬。甄俨现在只想把所有人都杀死,然后提着妹妹的头去请求宽宥。

这时任红昌上前一步道:“甄校尉,请你听我说一句话。”甄俨先是窒了一窒,二话没说,挺戟就刺。甄俨现在一腔愤怒,都放在“貂蝉”身上。若不是这个淫妇勾引,自己怎么会铸成如此大错?

甄俨这一戟速度极快,直取任红昌的胸膛。任红昌不及反应,吕姬在一旁眼明手快,把她迅速拉开,堪堪避过这一戟。可是吕姬忘了,这是戟,不是矛,戟旁还有小枝。甄俨一刺落空,手腕一晃,长戟化刺为扫,刷的一声把吕姬的腰部勾开了半边。

吕姬一声也未吭,扑倒在地,腰间登时鲜血狂涌。任红昌一见吕姬倒地,整个人呆在了原地。反倒是甄宓尖叫一声,拼命抓住了曹丕的胳膊,把脸别过去不敢看。

司马懿看了曹丕一眼,嘴里喃喃道:“该死,果然是这样。”

在他原来的计划里,甄俨这个人是先要用计死死限制住,然后其他行动才可从容展开。可曹丕的擅自行动,使得司马懿不得不制定了一个粗糙的急就之计。这个计划最大的缺陷,是无法限制甄俨的行动,使得他成为一枚无法预测走向的棋子。出城之时,司马懿还暗自松了口气,以为甄俨会赶到邺城卫那里去约束部属,可结果他还是成为最危险的变数。

曹丕注意到了司马懿看向自己的眼神,一时懊悔、惭愧以及不耐烦的恼怒涌上心头,让盘踞在心口的梦魇迅速壮大,凝聚成一团狂暴的戾气涌出身体。他猛地甩开甄宓的手,瞪着眼睛大声道:“你们一直都在怪我是吧?好,好,是我不好!我在这里战死,总可以赎罪了吧?!”

梦魇让他头疼欲裂,也让他内心的戾气与日俱增。曹丕负气抄起一把城里捡来的环首刀,黑着脸向甄俨斩去。

甄俨早就注意到了甄宓与曹丕的暧昧。他对整个邺城的局势不是很了解,也不知道曹丕等人的来历,一门心思认为,就是这个混蛋勾引了自己妹妹,才导致这么多事发生。现在看到曹丕拿刀冲了过来,他毫不客气,抓起长戟也刺过来。

甫一交手,甄俨心中一惊。这个十几岁的孩子力道虽然不够,但出手速度相当快,而且变招之间有一股戾气扑面而来,自己的愤怒甚至在他面前都逊色了几分。甄俨稍微冷静了一些,调整姿态,与曹丕保持着一定距离。他的戟比环首刀长,只要不让曹丕近身,就可立于不败之地。

曹丕却不管这些。王氏剑法从来不教什么叫做审时度势,只教什么叫一往无前。他凭着一口梦魇化成的戾气,把王氏剑法中的精义发挥得淋漓尽致,暴风暴雨般地劈斩过去,迫使甄俨不得不采取守势,以避锋芒。

甄宓站在一旁,看着自己未来夫君和二哥斗得你死我活,一脸不知所措。平时的那些鬼主意,这时候一个都想不出来。她拼命抑制住慌乱,侧眼朝旁边看去,看到吕姬身下的鲜血已积了一潭,眼见是活不成了。任红昌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吕姬,浑身僵直,只有手在微微颤抖。

“任姐姐?”甄宓走过去,轻声叫了一声。任红昌木然回首,甄宓发现她原本俊俏的脸庞,陡然间老了许多。

“几年之前,我就是这么看着她的父亲死去…我本以为这种事不会再发生,可我错了。也许我不该来,但我又怎能不来。我连她父亲这一点嘱托都做不到,又有什么资格要求什么…”

任红昌蠕动嘴唇,也不知在向谁诉说,或许只是自言自语,声音里浸满了彻骨的悲伤。甄宓听不懂这些话,觉得实在是莫名其妙,她小心地抓住任红昌的手,想看看她是否安好。任红昌转过脸来,双眸空洞地看向她身后。

“你知道么?那个驰骋中原的飞将军,为何在最后时刻不顾颜面,要向曹操屈膝投降。他不是怕死,他是要为自己的女儿寻一条活路啊…他的努力,他的用心,居然就这样败落在我的手里。”

甄宓不知那个飞将军是谁,她只看出来,任红昌眼眸里的光彩在逐渐消失。

那边的死斗还在继续。交手了十几回合以后,甄俨已经掌握了曹丕的节奏,觑到一个破绽,长戟飞快地在环首刀上猛地敲了一下。曹丕锐气已经耗尽,体力又难以支撑,整个人如水洗一般,动作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甄俨是搏击老手,他敏锐地注意到曹丕收刀回挡时的迟缓,大喝一声,挺戟一挑,把刀霎时挑飞,然后戟首直刺向曹丕。

曹丕没有躲闪,他只是疲惫地闭上眼睛,准备接受这个事实。就在这时候,他闻到一阵带着腥味的馨香,然后一个身影挡在了他前面。曹丕瞳孔急缩,他看到任红昌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戟尖正刺入她的双乳之间。

甄俨也被这一幕惊到了,他想把戟拔出来,任红昌却抬起左手,死死抓住长戟的侧枝,让他撤不回去。甄俨咬着牙正要用力夺还,却看到任红昌的右手多了一具漆黑的东西。只听“嘣”的一声,一支弩箭飞射而出,跨越了极短的距离,深深刺进了甄俨的额头。

“任姐姐!”

“二哥!”

曹丕和甄宓同时发出叫喊,一个伸手抱住任红昌瘫倒的身体,一个冲向仰天倒下去的甄俨。

曹丕知道那把戟不能拔出去,只能就这样把任红昌抱在怀里。曹丕觉得这一切实在太不现实了,刚刚还生龙活虎的任姐姐,怎么会就这么死了?他的嘴唇在剧烈颤抖,身体却惊惧得如浸泡在冰水之中。上一次如此惊慌,还是在宛城听到兄长曹昂战死。

“任姐姐,任姐姐,是我错了,是我错了!”他只能不停地重复着自责的话。

任红昌睁开眼睛看向曹丕:“我没完成吕将军的嘱托,合该有此惩罚。二公子,接下来的路,你要自己走了。”

曹丕大哭,他抱住任红昌语无伦次地喊道:“任姐姐,你不能走啊!对了!你不是还有复国大计吗?你离开了,你的国家怎么办?我会说服父亲和郭祭酒帮你复国,你要坚持下去。”

任红昌露出一个虚弱的笑意:“你有这份心,我就很开心了。你知道吗?我一直有种奇怪的预感,你会成为中原最有力者,你和你的子孙是真正能帮到我的人…咳咳…”她说到这里,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满嘴都是鲜血。

曹丕激动地说道:“我会让父亲派出大军,带着你杀回去!”任红昌摇摇头:“我只请求你,善待我在村里养的那些孩子。他们都是我的族人…”

“好,好,我答应你!”曹丕急切地回答。

“等他们长大,告诉他们真相,让他们记住自己真正的名字,帮助他们返回我的国家。”

“你的国家在哪里?他们真正的名字又是什么?”

任红昌用尽全身力气抬起手臂,指向东方,眼神里闪动着无限的眷恋:“我的国家,就在东海之外,太阳升起的地方。我的族人里,年纪最大的两个孩子,一个叫难升米,一个叫都市牛利。”

“那任姐姐你真正的名字呢?!”

任红昌的眼睑慢慢阖上,声音已几不可闻:“我的名字,已经被那个女人窃走了啊;我的名字,本来该叫做卑弥呼…”曹丕记下这个古怪的名字,垂下头去,惊骇地发现她已然没了呼吸。曹丕怔了怔,这才意识到,她一直到死,都不曾提到郭嘉一个字。

曹丕没有嚎啕大哭,他木然放开任红昌的尸身,朝甄宓走过去。甄宓正蹲坐在甄俨尸体的旁边,两行泪水不停地从眼眶涌出来,却不肯发出一声呜咽。她听到脚步声,以为曹丕要对二哥的尸体做什么,伸开双臂拦在他面前。

“不要再往前走了。”甄宓低声道,娇弱得像是一朵暴雨中凋零的鲜花,但仍旧不肯让开。二哥的死亡,让这个姑娘一瞬间变得成熟起来。

曹丕停下了脚步:“看来我们都为自己的幼稚付出了代价。”两个人四目相对,都是一样的悲痛,一样的悔恨。

“我是曹操的儿子,我叫曹丕。”曹丕突然开口,这意外的坦白让甄宓一下子捂住嘴,完全惊呆了。曹丕注视着她,伸出了手:“所以我对你的承诺,一定都会实现。跟我走吧,我不希望再有人为此牺牲。”

此时的曹丕满脸血污,双眸里全是哀伤,散发出一种摄人心魄的奇特魅力,让甄宓的心旌为之动摇。可甄宓犹豫了一下,却向后退了一步:“抱歉,我不能跟你走了。我必须回到邺城。”

“你确定要继续与袁家的婚姻?”曹丕的神情没任何变化。

“我也不希望再有人为此而牺牲。”甄宓淡淡地回道,然后自嘲似的摇摇头,“这大概就是我的宿命,或者说惩罚吧。”

曹丕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他没有试着说服她,而是扯开自己的衣襟,将脖颈上即将消失的齿痕袒露出来:“齿痕虽愈,琴犹绕梁。总有一日,我会亲自来到邺城,风风光光地把你接回去,到时候我们再弹那一首《凤求凰》。”

说完以后,曹丕俯身抱起任红昌的尸体,一步步地走远。甄宓呆了呆,露出小虎牙,向曹丕的背影抛去一个明艳的笑容:“一言为定,我等着你。”但她对这个承诺并不怎么相信。

司马懿靠着一旁的断垣,一直冷冷地盯着这一出高潮迭起的悲剧,这个如狼般的年轻人迅捷地转动着脖颈,将这一切收入眼中,却未动声色,像是一尊墓穴前的翁仲石像。

“为情所累的傻瓜们。”他心里如此评价道。

第十章 东山的日子

“左边五亭的城垣再补上去两个伍,告诉那边,这是最后一批援军,多一个人都没有了。”

张绣负手站在望楼之上,面色严峻地注视着眼前的防线,一道道果断而冷酷的命令发布下去。此时在曹营与袁营的高垣深垒之间,身着黑色与赭色的士兵们如炸了窝的蚂蚁一般,在绵延数十里的狭窄区域陷入了最残酷的近身搏杀,双方的阵线不断变化,呈现出犬牙交错的混乱态势。

“报!右翼三亭后撤五十步!”一名传令兵飞跑过来,一路高喊。张绣闻言,毫不迟疑地将食指指向一个方向:“传令,右翼阵后七队弓手,两箭吊射,三箭平射。”这时他身旁的一位军官面露难色:“将军,那边已经连续射了半日,弓手的指头已经承受不住了。”张绣面无表情地答到:“指头断了,就用嘴;嘴裂了,就用牙。我要的是射箭,不是借口。”

尽管张绣平时表现得谨小慎微,可一到了战场,他骨子里那种西凉人的狠辣就发挥得淋漓尽致。传令兵衔命而去,过不多时,一阵铺天盖地的箭雨砸向右翼三亭附近的墙头,立刻升腾起一阵血雾。刚刚冲上城垣的几十名袁军士兵纷纷惨叫着滚落,攻势稍被遏制。可过不多时,又有数倍手执藤牌的袁军扑了上来,把赶来填补缺口的曹军步兵彻底淹没…

这样的小小变化在战场的每一处都不断发生着。双方的将军、校尉、曲长、屯长乃至最底层的普通兵卒,每一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拼着命,希望凭借自己的睿智或武勇对战局造成一点点的影响,只要这些影响积少成多,就能逐渐积累成胜势。可在此时的战场,究竟孙武会向谁稽首微笑,恐怕没人能说得准。

“盘口混乱,庄闲不分,好一场乱赌的局面。”杨修站在张绣身旁,狭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不知是在看着张绣,还是在看着战场。

“杨先生,这里太危险,你还是下去吧。”张绣头也不动一下。杨修没挪动脚步,他抬头望了望天,忽发感慨:“日出而战,如今已近午时。张将军,你从前可曾打过这么长时间的仗么?”

张绣微微一皱眉,他的目光终于从战场上挪到了杨修身上:“你想要说什么?”杨修道:“袁军与我军对峙这么久,为何今日却突然不要命似的狂攻?按说彼攻我守,他们这么打,损失远比我们更大,可对方却一点没有退兵的意思,从日出打到现在不停——今日这仗,有点蹊跷啊。”

张绣闻言默然,双手搁在望楼护栏上,身体前俯。杨修的疑问,其实他心里也一直在琢磨。今天袁绍军的攻势明显不同以往,不光集结了大批北地各族的私兵,就连精锐的中军大戟士与强弩手都拉上来了,摆出一副拼命的架势。张绣的营地位于官渡防线的核心地带突出部,承受着极大压力,如今手中兵力捉襟见肘,几乎连亲兵都派出去了。

可在张绣看来,袁军的攻击还是稍嫌不足。按兵法正论,若要击破官渡这种联营防线,应当是集结优势兵力攻敌一点。可从目前得到的情报来看。袁绍军是全线出击,针对曹军的整条防线压了过来,每一个营盘都遭受了强攻。这么打虽然声势浩大,可实际效果却值得怀疑。

明明用利锥一刺即破的口袋,为何袁绍改用巴掌去拍打呢?张绣实在是想不通。

这时几声呼啸从头顶飞过,望楼里所有的人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那是霹雳车发射的声音,这些大家伙可以把几十斤的大石抛出去很远,是遏制敌人进攻最好的手段。经过一上午的剧战,这些霹雳车损毁了一半,只有一半还在运作。但即便如此,它们仍是袁绍军在进攻途上的噩梦。

“杨先生你怎么看?”张绣问。

“袁绍这法子虽然粗暴,倒也不失为一个选择。比心眼,他是比不过郭奉孝与贾文和,不如直截了当地拼消耗,这样一来什么计谋都没了用。反正河北兵多将广,三个人换我们一个人,赢面还是很大。如今曹军全被死死吸在阵地,动弹不得。只要袁绍愿意承受损失,不放松进攻,最终先撑不住的还是曹公。”

张绣面色阴沉地点点头,这些道理他也明白,而且他相信贾诩会看得更明白。张绣转过头去,看向曹军中军大帐的方向,他忽然很好奇,不知道那个病老头子到底会怎么处断。

“若杨先生你身在中军,会如何应对?”张绣问。

杨修掂了掂手里的骰子,难得地露出为难的表情:“不在局中,不知其难。即使是我,如今也不知该如何下注才好啊。”张绣嘴角抽搐了一下,不知道他所谓的“下注”,是拿袁曹对赌,还是想让官渡若隐若现的汉室坐庄。不过这种事情他不想问,这是贾诩特意叮嘱过的。

尤其是在杨修面前,他更不愿意多说什么,张绣如今对杨修充满了警惕。之前他受命和杨修去伏击关羽,结果杨修出工不出力,磨磨蹭蹭,导致关羽轻易就脱离了伏击圈离去。张绣本以为他们要被大大地责难一番,结果郭嘉的申饬未到,先来的却是曹公一纸停止追击的军令。

这说明杨修之前早有算计,只是没事先与他通气。这个人就好像他手里的骰子一样,不知道落地时到底是几点。张绣根本看不透这个古怪的家伙,索性敬而远之。

张绣把思绪收回来,这时一名士兵匆匆赶到望楼,对张绣耳语了几句。张绣眉毛先是高挑,继而僵在了那里,整个人都呆住了。他听到的事情,似乎比眼前的喧嚣战局还要诡异。

※※※

相比起一线曹军在战线上的艰苦,曹军的中军尚算平静。这里位于官渡防线后两里的一处丘陵上,外围依势共有三重围障,皆是粗木大钉,把中军帐围在正中。前线战况吃紧,这里的卫戍部队也被抽调了许多,所以比平时要冷清不少。唯有营盘之间的通道,信使络绎不绝,将前线的每一点动态都及时汇报过来。

当太阳移到天顶之时,通道上的信使终于变少了。这说明前线局势趋于稳定,即使还未见胜利,至少已不再恶化。中军营内的卫兵们情绪也稍微放松了些,开始议论纷纷。

“你说这会儿咋就安静了呢?”一名在中营外围辕门看守的年轻卫兵对自己的同伴说。他的同伴是个老兵,哈哈一笑:“前头打了一上午仗了,就是铁人也受不了。中午太热,两边都得歇歇。”年轻卫兵庆幸地看了一眼那边,喃喃道:“幸亏我是负责守卫中营,不然肯定活不下来…”老兵深有感触:“我投军十几年了,当初一起的兄弟,如今十不存一。记得那年跟吕布在濮阳打,可比现在惨烈多了。甭管你带上去几个伍,一下工夫就全没了,两边的兵死得比流水都快…”

两个人正说着,看到另外一名士兵走了过来。他面相很陌生,兵服上沾满了泥土,右臂还有一大片血迹。“什么人?”年轻卫兵警惕地喊道,同时抬起长矛。那士兵勉强抬起右臂,抱拳道:“我是从前线换下来替岗的。”

曹军在前线吃紧之时,经常会把后方驻守的精兵抽调上去,把暂时失去战斗力的人替回来。年轻卫兵听到这个解释,放下长矛。老兵却疑惑地问道:“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那士兵苦笑道:“前线的仗已经打乱套了。哪里吃急,上头就往哪里塞人,根本不管你是哪一部,塞来塞去,如今编制全乱套了。我本是韩浩将军的人,结果打着打着就找不到上司了,反而来了这里。”

老兵点点头,同情地看了眼他的右臂:“你伤到筋骨没有?拿得动兵器么?”士兵道:“不妨事,我是左撇子。”老兵又问他现在前头打得怎么样,士兵说不太乐观,袁军的部队太庞大了,经常一次冲锋就投入数倍于前的兵力,曹军如今凭借地利勉强抵挡,时间久了真不好说。

三个人都是一阵感叹。这时候一阵诡异的风声从头顶传来,他们同时抬头,看到了一幅奇景:三四块形状各异的硕大石块在半空飞过,划出数条危险而优美的弧线,朝着中军营砸来。他们三个下意识地要躲,好在这些石块没什么准头,几乎全部落空,在中军附近的田野里砸起了一片烟尘。

年轻卫兵狠狠地骂道:“霹雳车营的那些废物一定是打偏了!”同时又有点小小的兴奋。老兵眯起眼睛,眼神却很迷茫:“不对啊,霹雳车营在中军的正北,打得再偏,他们也不可能会把石块扔到身后啊?”

中军大营附近一下子变得十分热闹,许多人在大喊,许多人在奔跑。每个卫兵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砸懵了。这里是什么地方?这是曹公主持大局的所在,哪怕是一支飞矢射进来,都是不得了的大事,何况现在居然被自家的霹雳车砸中,问题可就更为严重了。

老兵想到这里,不由得浑身一阵冰凉——难道车营叛变了?中军不能动,如果车营调转了霹雳车的方向,朝这边砸来的话,不用多,十辆车就足以造成严重威胁。想到这里,老兵急忙想大声向附近的同僚示警,这时候,一柄冰凉的匕首从他咽喉轻快地划过。老兵瞪大了眼睛,口中发出呵呵的声音,身躯扑倒在地。他临死前的最后一眼,瞳孔中映入他年轻同伴捂着喉咙倒地的模样。

士兵默默收起匕首,把这两具尸首扶起来靠在辕门两侧,将长矛塞回到手里,然后走进门内。周围人影杂乱,呼喊声此起彼伏,没人注意到这里的异状。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一名曹军士兵放下草叉,离开中军营地旁的草场。在他身后的草料垛里,殷红的鲜血缓缓流出。一名书吏掀开帐帘,手里抓着几根计数的算筹,脸上挂着一副熬夜工作的疲惫神色。他回头朝帐篷里深深地看了一眼,将帘子放下,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一名哨兵从暗哨位置离开,没有通知任何同僚;一名民夫从两辆马车之间爬起来,拍了拍头上的杂草;一位匠人拿起一把才被修复的强弓,粗粝的大手在刚刚绞紧的弓弦上来回拨弄;一名曲长脾气暴躁地把麾下所有人都赶到了中军营外围,命令他们去加强戒备,自己却留在了外围和中围之间,用手一掰,竟把木墙上一块虚钉的木板掰了下来,露出一个小小的缺口。

在七个不同的地方,七名曹军成员似乎同时从睡梦中惊醒,他们放下手中的工作,眼神淡漠,面无表情地开始了行动。他们的举动表面上是彼此独立的,可如果有一双眼睛可以俯瞰整个中军营的话,就会发现,七个人的行进路线连贯成了一枚锋利的钉子,狠狠地楔入了原本坚如磐石的中军大营外围。

钉子不断深入围障,沿途不断有曹军的岗哨在警觉前就被拔除。这些人既安静又狠辣,总是悄无声息之间施以杀手,手法干净利落。整个中营此时被霹雳车那一击打得头晕目眩,无论是中级军官还是下级士兵都不知所措,居然没人注意到这股奇异的异动。

钉子很快深入到了第二重围障。曲长已经在这里开辟了一条狭窄的小通道,其他六个人从这通道里鱼贯而入,与第七个人聚齐。他们彼此之间一句话都没说,同时从怀里掏出颜色一模一样的药丸吞下,简单地交流了一下眼神,然后继续前进。一直到这时候,卫兵们才意识到有一支敌意队伍已经渗透进来了。

如果是正面对抗的话,这七个人恐怕连两个小队都无法抵挡。但当他们如水银一样渗入到曹军腠理,却成为无法拔除的猛毒。中围的守卫本来人数不少,但精锐被抽调一空,剩下的只是这两年征召来的新兵以及伤残老兵,说是乌合之众也不为过。更何况,刚才的霹雳车袭击让中营防线变得漏洞百出,给了这七个杀手可乘之机。

在进入中围以后,他们的行事风格陡然一变。按道理,杀手应该是潜伏在夜色下,不到出手的一刻不让别人感觉到他的存在。而这七个人此时表现得更接近一群暴烈的刺客。他们对自己的行踪似乎不打算遮掩,敢于对任何胆敢阻挠的人痛下杀手。这简直就是七尊杀神,他们利用中营的木栅和迷宫般的防墙做掩护不断移动,所到之处腾起无数血雾。

在这七个人十分默契的分进合击之下,曹军的守卫被打懵了,无法组织起哪怕一次有威胁的反击,任由这七支阴影里射出来的箭矢击穿一层又一层鲁缟,逐渐逼近曹军的心脏中枢。原本应该是整个官渡最安全的地方,却变成了一片血肉横飞的战场。

越接近内围,这些杀手的突击就越加暴烈而迅猛,速度对他们来说,比鲜血还珍贵。他们必须赶在曹军守军清醒过来之前穿过最后一道栅栏,击杀曹操。

但奇怪的事发生了,杀手们在内围和中围之间的辕门附近停住了脚步。辕门的门口停放着两辆虎车,还有阴冷的劲弩与长枪隐伏在墙后。那里是曹操最后的亲卫——许褚以及他麾下的虎卫。

杀手们没有急于进攻,而是围着中围绕了一个大大的圈,巧妙地穿过几处军场和望楼,来到整个中营后方的一处小门。这里是依照丘陵地势修的一条汲水之道,不过在水道两侧都挖有壕沟,还拓宽了路面,可以容两匹马以最快的速度直线通行。一切迹象都表明,这实际上是曹军大营的一个后门,一旦有什么紧急情况,营中的人可以从这里迅速离开。

而现在,显然就是这个紧急情况了。

当霹雳车的石块砸下来以后,整个中营将没有一处是安全地带。而许褚第一件会做的事情,就是掩护曹公脱离这个危险区域。也就是说,霹雳车这一招不光砸懵了中营的防御体系,还把曹操从最安全的地方惊了出来。唯有如此,这七个杀手才有机会真正接近曹操,将杀意化为杀机。

小门忽然打开了,数十名虎卫冲了出来。他们在外面站成两个半月形的队形,占据了左右两翼。紧接着许褚和一辆单轭轻车冲了出来。在情况不明的战场,骑马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反而不如防护力更好的轻车。虎卫们看到轻车出现,迅速散开,背对着马车结成一个圈子,谨慎而快速地移动起来。

杀手们没有丝毫迟疑,在第一时间就发动了全力攻击。四个人化为四道黑影跃向马车,一名弓手将三支箭同时挂在弦上,激射而出——而另外两个人则扑向了许褚。

最先得手的是那名弓手,同时射出三箭虽然会降低准头,但狭窄的空间弥补了这一点缺憾。两名虎卫一下子被箭射中,翻身倒在地上。马车的防御圈登时出现了一个缺口。虎卫们的反应并不慢。在弓手射出箭以后,立刻有三四支短弩对准了他。弓手还没来得及发出第二箭,身体就被射穿。不过他的使命已经完成,那四名突击者不失时机地朝着缺口冲了过去。

两侧的虎卫试图移动过来填补空缺。突击者左右两人分别抽刀,奋不顾身地将他们阻住,中间的两人速度不减,继续朝着缺口冲去。

许褚发出一声震天的怒吼,他孔武有力的双臂像驱赶苍蝇一样奋力挥动着,可负责缠住他的那两个杀手同时从怀里抓出一把白色的粉末,朝他脸上扬去。这个近乎无赖的举动,让许褚更加愤怒,但他的双目却变得刺痛红肿。

借助同伴们用性命换来的机会,那两名杀手如闪电一般冲过缺口,接近轻车。他们手里的刀都是百炼而成,轻车薄薄的木板根本无法阻挡,而狭窄的车厢也保证车内之人不会有任何躲闪的空间。

就在刀刃接触到木板的一瞬间,一名虎卫不顾一切地扑了过来,徒手推开刀刃。他的双手被割得鲜血淋漓,却成功地让两柄利刃偏离了目标。两名杀手毫不犹豫地退刀、突刺,直接刺中了虎卫毫无防备的肩头和后腰,让他的身体撞在车身上,又滚落在地,溅起两团血花。解决了这个意外之后,两名杀手又朝着轻车刺去,刀尖像刺豆腐一样刺入木板,然后发出轻轻一两声金属碰撞声。两名杀手的瞳孔立刻缩小,车厢里居然还衬了铁板!

这片刻的耽搁,足以致命。

来自数十名虎卫的凶暴刀光霎时间笼罩住这了两名杀手,把他们的身体绞碎。

这时候,从许褚的方向传来一声惨叫。被白粉迷了眼睛的许褚就像是一只中箭的野猪,只会变得更加危险。他揪住一名杀手的大腿,硬生生地撕开了半边。另外一名杀手终于面露惊恐,试图后退,却被许褚扼住脖子嘎巴一声捏断了颈椎。脑袋从侧面耷拉下来,显得既恐怖又滑稽。

上司的凶残,对虎卫们来说是一个最好的激励,对敌人却是一个巨大的打击。许褚手中那残缺不全的肢体,成了压在水牛背上的最后一个牧童。最后两名杀手意识到,刺杀曹操的机会永远错过了。他们的动作变得迟钝,然后被虎卫抛出渔网活活困住。

战斗开始得仓促,结束得也很突然。只是短短十几息,七名杀手全数倒在了地上,还有同等数量的虎卫也变成了尸体。轻车安然无恙——不过围绕着轻车的防线并没解除,包括那名空手夺白刃的虎卫在内的十几名虎卫背靠车厢,继续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许褚从腰间拿出来一块布擦了擦眼睛,环顾四周,显然对这次的伤亡很不满意。当目光扫到那名年轻虎卫时,他才露出赞赏的神色。这名虎卫此时受伤也不轻,双手鲜血淋漓,肩膀上和腰间的血洇痕迹不断扩大,但仍坚持守护着马车,身体挺得笔直。

许褚想开口说几句,却看到虎卫眼神里闪过一道戾光,转身拉开车门,举剑向里面刺去。车厢上皆镶嵌铁板,车门是唯一的漏洞。

这一个变化让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外围,谁会想到,刚才还奋不顾身保护主公的近卫,居然会突然倒戈一击,突施杀手。

“扑哧”。

利器刺入肉体的声音,传到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

刘平站在袁军主帅帐内的正中央,承受着无数道眼光的注视。他微微闭上眼睛,甚至能体会到这些目光的不同意味:来自公则的目光是惊讶多过惊喜;来自逢纪的目光是愤怒,但还掺杂了一点点不安;淳于琼充满好奇兴奋;许攸陷入了深深的思索,张郃高览两个人则只是冷眼相对——至于袁绍本人,他端着酒杯,眼神缺乏焦点,似乎对这一切都提不起兴趣来。

刘平缓缓睁开眼睛,环顾四周,手指不自觉地在敲击着大腿外侧。他已经成功站在了这里,下一步要做的事情,就是选择一个突破口。这个选择,将关乎到他的安危、整个官渡的战局,以及汉室未来的命运。

刘平离开邺城之后,很快就与那群士子分手。卢毓和柳毅听了他的劝说,直接前往许都参加聚儒之议,而他则找了个借口脱离了大队伍。

邺城的经历告诉刘平,顺应大势趁机渔利也许是不错的策略,但对汉室来说太过消极了。如果想要在这一场复杂的弈棋中真正取得优势,他必须要更加彻底地贯彻自己的道,才能把命运掌握在手里。

他的道,是仁者之道。仁者是大爱,是悲天悯人,是对人性的信心。

而在这个乱世,充斥着许多比仁德更行之有效的选择。如此之多的诱惑之下,坚持仁道是一件极其困难且代价高昂的事,稍有不慎,便会迷失。仁者若要把持住自己的道,唯有一个选择。

刘平在选择去拯救士子的一刹那,就悟到了自己苦苦求索的答案。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仁者不愿舍弃他人,那么唯有牺牲自己,以自己为代价来换取天下之安,方为大仁。

所以他决定不依靠任何人,放弃与曹丕、司马懿等人会合,孤身返回官渡,径直闯入袁绍大营,要求面见那位大汉王朝的大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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