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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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珏听到这里,这才留意打量安敏脖子,果然看到她粉颈中有几道青紫瘀痕,当即歉然道:“抱歉,如意她……她其实不是个坏人。她只是一时情急……”安敏道:“我知道,我知道的。况且父债女偿,亦是天经地义之事。张将军不必说抱歉。”她越这么说,张珏心中越是不安,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

安敏道:“后来如意和唐平又重新进来。唐平将一块破布团起来,塞入我口中,大概是怕我呼喊求救,又用麻布口袋套在我头上,将我拖到墙边,让我倚墙坐好。那口袋缝隙颇大,我隐约看到如意从角落的箱子里拿了件衣裳穿上,然后两个人便吹灯出去了。地窖完全陷入黑暗中,我既看不见,又无法叫喊,动也动不了,只能歪在地上。”

回忆起当时情形,仿若再度身临其境,又不由自主地心悸起来——地窖里很安静,安静得仿佛走到了世界尽头,而盲人般的黑暗却是无处不在,无边无际。她一度怀疑这是虚幻的梦境,不是真的,但她却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口的心跳声,“扑通、扑通”,声声诉说着尘世的残酷与真实。

她并不害怕,在经历了一系列打击后,生有何欢,死又何惧,死亡于她反而是一种解脱。比死亡更可怕的,是一股诡异阴森的气氛始终笼罩在她身上。一股莫名的不安在她全身游走扩散,她越来越焦躁,忍不住想要冲出黑暗,却是手足不得自由,动弹不得,只能任由无形的命运魔掌压住了自己。心中愈发悲苦,胸口愈发憋闷,呼吸愈发急促,仿佛溺水之人,被惊涛骇浪肆无忌惮地席卷着、抛接着,几近窒息……忽听得张珏呼叫道:“敏娘,敏娘,你怎么了?”安敏这才回过神来,道:“我没事。”深吸几口气,减匀呼吸,脸上红潮亦渐渐退去。

张珏道:“敏娘若是累了,不妨先歇息一会儿。”安敏道:“不,我还是将所有经过都告诉张将军的好。后来,我晕了过去,又醒了过来,眼前总是一片漆黑,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唐平又重新举灯进来,取下我头上麻袋,挖出布团,喂我喝了一碗稀粥。还叫我不要害怕,说如意不会再下手伤害我,等到他和如意明早安全出城后,就会设法托人将我的下落告知张将军,那时我自然会得救。”

张珏极是意外,问道:“唐平说他要和如意一道出城?”安敏道:“嗯,他是这么说的。”

张珏心道:“原来如意当晚用药迷晕我之前,便早有与唐平一道逃离钓鱼城的打算。她既然事先与唐平有约定,绝不会轻易失信。嗯,一定是她偷走我的令牌后,离家来这边寻找唐平,预备一同下山,等天亮城门一开启便离开钓鱼城,不料却意外发现唐家外有人监视。她若是就此去敲唐家的门,势必会引起田川、龙井的怀疑。可她如果不及时离开,等天亮时我所中迷药药性一过,她就再也走不掉了。不得已,她最终还是选择了独自逃走。”

安敏道:“不过唐平再进来时,则是另外一副样子,不停地搓手,看上去十分慌乱。我因为口中塞了布团,无法说话,只能干望着他在那里转来转去。最后,他终于下定决心,找来一条大麻布口袋,将我装了进去,还对我说:‘如意一定是出了事。我也不想这么做,可我实在不能留你在这里。’从始至终,他不敢再多看我一眼,足见心中还是相当矛盾,生怕看到我后改变主意。之后的事,张将军就知道了。”虽然意态怏怏,却并无怒意,对唐平也并不如何仇恨。

正好龙井妻子端了两碗热粥进来,张珏便道:“敏娘先吃点儿东西,暖暖身子。我心中尚有疑问,须得向唐平问个清楚明白。”命龙妻照顾安敏,自己大踏步出来,揪住唐平衣领,将他从地上提起来,喝问道:“上天梯作坊的火药是不是你自己偷的?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回答,敢有一句谎话,我一定亲手杀了你。”唐平见事已至此,只得承认道:“那些丢失的火药是小的拿的。”

张珏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是为蒙古人做奸细吗?还有,如意为什么要一力护着你?”唐平嗫嚅道:“我要火药有什么用,还不是为了如意。”

张珏大吃了一惊,道:“你说什么?”唐平道:“是如意……张将军的妹妹,逼小的从上天梯偷取火药,小的也是被逼无奈。”

张珏闻言大怒,道:“你虽不是军人,却在军中做事,该知道盗取火药是重罪。居然还敢说是如意逼你偷取火药,她拿刀架在你脖子上了吗?”唐平慌忙辩解道:“如意她……她将身子给了小的,然后拿这个来威胁小的,说如果小的不听她的话,就要告诉张将军,说小的玷污了她的清白。小的实在没有法子,只好……只好……”

原来一切都是因张如意而起。之前她将秦州之行得到的重大消息通过余如孙转告给蜀帅余玠后,本料想余玠必然会利用阔端和汪红蓼的亲生孩子去刺杀阔端本人。当然,由于之前汪世显遇刺的前车之鉴,阔端势必不会轻易相信,会多加防范。最大的可能性是,余玠派人掳来阔端的孩子,再护送其去河西面见阔端,利用这个大好机会行刺。这,也是张如意最期待的可能。她其实想要亲自动手复仇,她的计划是制作一件火药背心,用它将阔端和他的孩子一起炸死。然而火药配方及火器制作均是宋军最高机密,这就是她不惜自毁清白之身、利用唐平的原因。

而唐平得到张如意处子之身后,对其又爱又怕,唯命是从。他从上天梯作坊中陆陆续续地盗取配置好的火药,每次只取一小勺,用油布包了,藏在鞋子中带出。日积月累,居然真攒到了足够的量来制作火药背心。然而作坊制度,每三月有一次大盘点,库存火药都要重新检查称重。

最近已有别的工匠在念叨罐子里的火药好像少了,虽然没有当正经事上报,但到盘存时,实际重量跟库存记录对不上时,势必会引来调查,作坊中所有人都会有嫌疑,唐平也不例外。每每想到此节,他便会忐忑不安。正好最近出了安敏混入上天梯一事,起初人人都以为她是奸细,唐平感觉这是大好机会,便找张如意商议。张如意因尚未知晓余玠下一步计划,也需要为唐平掩饰,以免漏了风声,便同意嫁祸给安敏。于是唐平在事后向张珏禀报,称有火药失窃,想以安敏为替罪羔羊,将责任推到她头上。

再说张如意这一节,世事如风,事情的发展远远不像她预料的那样。

虽然余玠也想利用阔端的孩子做人质,却只是想要招降阔端,而不是杀了他。之前余如孙曾许诺将事情进展及时告知张如意,但出于保密考虑,他并没有真正做到,张如意仅仅知道阔端之子安允已被从大理强行带回,甚至连他被关在钓鱼城都不知道。那一日,张珏在梅林中遇到狼狈不堪的安敏,将其抱回家中时,张如意远远看到,很是惊异,忙跟了过来。

她在门外听到屋里二人对话,这才知道安敏原来是汪红蓼之女,更意外得知蜀帅余玠扣住其兄安允,是打算要挟汪红蓼劝说阔端降宋。其时安敏已经从李庭玉口中得知真相,但她本人不能接受自己是阔端亲女的事实,难以启齿,未曾告知诉张珏,张如意也无从得知。

无论如何,余玠的如意算盘跟张如意最初的计划大相径庭。她本想继续听下去,可又怕兄长问及上天梯火药失窃一事,若是安敏断然否认,那么,以张珏之精明,必然会立即怀疑到唐平头上。若是再顺势派人去唐家搜索,那么他在家中地窖暗地制作火器一事可就全暴露了,遂只得进去打断二人。正好张珏有事离开,她便盘算如何将安敏先藏起来,先遮掩住火药失窃一事。事情正如张珏所推测的那样——张如意先是用药迷晕了安敏,出来时正好见到白秀才离家,说是要出城去。她正预备找借口支开庭院中的张万等兵士时,外面有响箭升空,张万等人以为发生了大事,慌忙赶出去查看究竟。她大喜过望,及时把握住机会,将安敏半抱半拖入白秀才房中。

这对张如意而言,其实是一个极大的冒险,也许白秀才会突然回来,也许她根本找不到机会将安敏运出茶肆。她本就不是什么心思缜密之人,意外得知大宋欲招降阔端后,恼恨余氏父子之余,不得不重新开始考虑复仇计划,藏起安敏只是临时起意,并未细细算计。做过之后,她才颇有些懊悔,可这时张万等三名兵士已经归返院中,她也不可能再将情状复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走一步看一步了。

张珏因赶去追捕李庭玉等人耽搁了不少时间,后来引着若冰过来时,发现安敏不见了,果然又惊又怒。好在他丝毫没有怀疑到妹妹身上,很快由安敏来路反推,追踪到茶肆西面的悬崖边,由此给了张如意绝佳的时机。正好唐平就在眼前,茶肆中再无他人,她遂命他先设法将安敏运走。二人均十分紧张,甚至连安敏失落了一只鞋子及张珏令牌都没有发现。好在老天爷帮了他们的忙,之后一切顺利,唐平将安敏装入麻袋后,连人带袋搬到院子中的鸡公车上,推车出来。张如意则假意请唐平代为送货,一直送他出茶肆。

等到唐平安全离开后,张如意这才回屋收拾了一通,略作掩饰,然后赶去药师殿找若冰索药。她当时尚不知道安敏是阔端的女儿,又亲眼看到兄长对其关切殷殷,当然不能就此不理。她虽然恨阔端入骨,但并不讨厌汪红蓼,相反还对这位传奇女子有几分佩服,更不会没来由地厌恶她天真明媚的女儿。至于要如何处置安敏,那是以后的事,她尚没有考虑那么远,她必须要先应付余玠预备招降阔端的局面。大仇不能不报,既然指望不上余玠,就只能自己动手。她既已清楚余玠的目的与计划,便知道她名义上的未婚夫高睿再无生命危险。不仅如此,余玠很可能要对其礼遇有加,再作为信使遣送回河西,作为劝降阔端的一步。想到这一点后,张如意决意利用高睿,她亦不能继续留在钓鱼城,如此风险太大,最好的法子是在高睿北归的必经之路上等候,再与他一道上路。她决定之后,便赶来唐家,预备将计划告知唐平。按照她的想法,是要等到她离开钓鱼城数日后,再由唐平放了安敏。

唐平虽听从张如意之命,将安敏运回家中,藏入了地窖,却根本不知其来历,只知她正受全城通缉,心中惊惧。世事当真奇妙得紧,正当他向张如意追问时,安敏醒转了过来,居然亲口告知了真相。张如意惊怒交加,恶气顿生,一度想要扼死仇敌之女,幸亏唐平从旁阻止。她回忆起张珏凝视安敏的眼神,心想若是杀了兄长喜欢的女子,他必然不会原谅自己,即使这女子是蒙古公主。

二人出来地窖后,商议了一番。张如意最终决定还是按照原定计划,次日一早离开钓鱼城,设法去找寻高睿。唐平料想自己难以轻易脱身,很是害怕,提出想与张如意一道离开。她正好也需要帮手,便爽快地同意了,只是一时想不到安顿安敏的好办法,遂决意等出城后再说。张如意约定凌晨时来唐家找唐平,二人一道下山,天一亮便出城。为以防万一,她离开时,穿走了那件火药背心。

然而令唐平失望的是,张如意并未按时赴约前来。他既想去张家一探究竟,却又不敢轻易离家,生怕因天黑而与张如意错过,况且地窖中还关着一个安敏。直到天亮后,依然不见张如意人影,他再也忍耐不下去了,决意冒险赶去琴泉茶肆打探。不想茶肆中未见张如意人影,后院张家门外更是布满兵士,他本就满心惊惶,以为张如意出了事,慌忙转身逃走。

回家后,唐平闭门徘徊思虑了很久,终于决定独自逃离钓鱼城。至于安敏,他既不敢杀了她,也不能放了她,便打算将她运出去丢到什么地方,最好是等他离开钓鱼城后,才有人发现她。不想走出不远,兵士龙井和田川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他以为事情已然败露,对方是来捉拿他的,本能地丢下鸡公车,转身便逃,最终还是被田川捉住。

听完唐平的供述,张珏这才明白妹妹一意复仇,由此成为这一系列事件的始作俑者。忽想到当初他在上天梯捉到安敏、带她到琴泉茶肆充饥时,他向妹妹说明小敏是在上天梯捉住的奸细。按照一般人的反应,通常会惊讶小敏的奸细身份,而张如意却说的是:“她这么个娇弱美丽的小娘子,居然能混到号称‘密不透风’的上天梯?”足见她心底深处一直关注上天梯的守卫,才会本能地说出这句话来。其实他早该从种种蛛丝马迹猜到如意的异样,甚至她在用迷药迷倒他后,明确地告诉他:“听完我的话,你就会想明白许多事情。那时候,哥哥就会很为难,不知是该捉我,还是该放我。”他却还是没有怀疑一切事情与她有关。或许是因为他想不到原本天真泼辣的妹妹会变得如此心机深沉,又或者他因为忙于军务而疏离了家庭,完全没有留意到妹妹的感受。他不怪她,只怪他自己。他早该发现如意的异动,这样才有机会阻止她,而今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院子中的梅花已然开始凋谢,缤纷的落英被雨一浇,虽则娇艳欲滴,却也不过是腐烂前的回光返照。屋旁的大樟树上结了一大片蛛网,正有一些长着透明翅膀的绿色飞虫在缠缠绵绵的雨丝中飞来飞去,每每擦掠过蛛网时,便有一番惊险,令旁观者心提了上来,又滑落下去。这惊心动魄的一幕,恰如世人的脆弱人生,总是穿梭在有形或是无形的命运之网边,没有被网住的,无疑是幸运的,若是被网住,也只能做些无谓的挣扎。

正好有兵士赶来禀报道:“余相公命张将军立即带安敏去帅府。”

张珏转过头去,安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来,就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

灵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氲。烟雨是钓鱼城最著名的风景,号称“鱼城烟雨”——每每细雨轻霏之时,山上山下烟云弥漫,澹烟微抹,给万物笼罩上了一层柔情脉脉的轻纱,空灵奇丽,自有一番情致。此刻正值傍晚,暮霭与雨雾交织一处,泛出蓝色的光泽,愈发增添浑濛苍茫之感。

四目对视时,在对方的眼睛中沉沦,周围的青山绿水都已不重要。即便是千年的爱与恨,一旦走到尽头时,会是怎样一种怅然与惘然。他二人匆匆相遇,还没有来得及好好相处,又要匆匆分别。她也许人还会留在钓鱼城,但从心的距离上,她已远离他而去了。

忧思逢苦雨,人世叹徒然。春色未及赏,奈何花已残。

一行人到了将军府,安敏先被请了进去。张珏则被带到一间空房中,由前军都统制马千负责审问,令他如实交代一系列事件的真相。在之后的数日内,他都被软禁在房中,行动不得自由。直到蜀帅余玠离开钓鱼城当日,他才被放了出来。

不等张珏发问,将军府幕僚阮思聪主动告知道:“有人来报,如意曾用张将军令牌通过青居城关卡。等追捕她的公文到达时,她人已先行离开了。余相公下了严令,只要如意人还在宋境,务必捉住她。若是她胆敢拒捕,格杀勿论。”顿了顿,又道:“你别怪余相公不留情面。工匠唐平已然全招供了,他为如意制作的火药背心威力极大。无论如意打算做什么,她连同那件火药武器都是个大大的隐患。”

张珏心道:“盗取火药是死罪,不论首从,一律处斩。余相公下令全力缉捕如意,当然并不完全为了这个,而是担心她为一己之私,一意向阔端复仇,坏了他的大计。如意无论人在宋境,还是去了川外,都是凶多吉少。如果由我带兵去追捕,也许她还能有一线生机。”忙道:“我有事想求见余相公。”

阮思聪道:“余相公因为如意这件事不大高兴,王大帅也因此受了不少训斥,张将军可得小心些。”张珏道:“我知道,多谢阮先生提醒。”

往议事厅途中,张珏又想到若冰,问起来才知道她已在几日前与杨深等人一道返回大理了,高言的灵柩也由王立护送,于昨日启程出发。

阮思聪道:“高言大将军一案,事关两国邦交。偏偏凶手白秀才是朝廷暗探,还是杀死女冠吴知古的凶手,余相公已派人将他押赴京师,请圣上亲自断处,目下人应该还在路途中。这边余相公为了向大理交代,自作主张拨了一批克敌弓,将与高大将军灵柩一道运往大理。”

张珏点头道:“这已是最好的处置了。何况大宋、大理唇齿相依,蒙古即将取道吐蕃南下,助大理一臂之力是应该的,助人即是助己。”阮思聪道:“话是如此,就怕朝中有多事者又要咀嚼舌头,说余相公刚愎自用、目无朝廷之类。”

张珏一时无语,不知如何又想到名将姚平仲来。想来姚氏于国难当头时突然隐逸,从此远离朝廷,甘为山人,也是因为某种深切的失望吧。

到议事厅外时,正好遇到合州主帅王坚及州学教授刘霖。王坚皱眉问道:“你刚被放出来,不回去军营反省,来这里做什么?”张珏道:“下官想恳请余相公准我带队去追捕如意。”

王坚道:“余相公早已下了死命令,务必要拿到如意,无论死活。这一次,别说是你,连本帅也帮不了她。”

刘霖忙道:“余相公之所以下此严令,大概是怕如意破坏招降之计。

只要设法寻到如意,劝转她回头,尚有回旋余地。这件事,张珏去做最合适不过。”

王坚心中对余玠用安敏作筹码来招降阔端之计很是不以为然,然余玠是他顶头上司,他也不便在背后非议,只冷着脸道:“那么你自己去求余相公吧。阮先生,我们走,还有许多正事要办呢。”说完便拂袖而去。

倒是刘霖善意建议道:“张兄与如意是兄妹,余相公担心张兄徇私,未必肯准你所请。张兄不妨以兄妹情深直言,或许尚能打动余相公。”张珏点头道:“多谢。”

余玠正欲离开钓鱼城,听说张珏自动请缨去追捕张如意,命人召他进来,却对他的请求不置可否,只沉着脸问道:“之前你已然对高睿的身份隐瞒不报,有徇私之实。如意是你妹妹,你当真能做到大义灭亲吗?”

张珏承认道:“下官自知难以做到,也不敢为如意求情。然对她而言,带她回到钓鱼城是唯一的出路,不然只有死路一条。”

余玠倒也欣赏对方的坦诚,脸色稍缓,道:“如意是金国大将郭斌之女,并非你亲妹妹,你自身处境不妙,尚如此关爱她,足见是有情有义之人。”

说到最末一句,余玠自己也有几分感慨起来——当年他以死士冒充信使行刺,不就是利用汪世显对妹妹汪红蓼的亲情吗?而今以安敏来招降阔端,情形也是类似。自阔端攻破蜀口以来,蜀地之民十之七八被其破家,是令人闻名色变的混世魔王,然其人对汪红蓼却是一往情深,不惜为她母女二人在大理城外止步。若对方完全是个冷酷无情、心硬如铁的屠夫,那么在敌强我弱的局面下,他的这些奇计也就无用武之地了。

张珏道:“下官不敢提‘情义’二字,是我自己未能及时发现如意异样,以至她犯下大错。恳请余相公给下官一个弥补的机会。”

余玠问道:“那么你预备如何去追捕如意?”张珏道:“如意离开钓鱼城后,必是北上复仇。然而阔端是蒙古南面大王,身边甲士环伺,她难以接近,一定会设法从高睿身上下手。”当即说了妹妹自幼与高睿约有婚姻一事。

余玠已知高睿之前宁可背负杀人凶手罪名也不愿坏张如意名节一事,闻言倒也不惊异,道:“高睿和梁庸已在三日前离开钓鱼城。本使特意放他二人回去,好向阔端报信。”

张珏道:“请相公准我带一队轻骑去追高睿。”余玠摇头道:“不,你不能去。”招手叫前军都统制马千命道:“你立即带一队人马去追高睿一行,追上后只暗中跟随,一旦见到张如意出现,立即将她绑了,带去重庆府见我。”马千道:“遵命。”自出去点兵。

余玠道:“至于你张珏,本使细细查你,虽则看似一系列事情均与你大有干系,但你处置并无不妥之处,除了隐瞒高睿身份这件事。不过王大帅既已判了你四十军棍,算是重刑,这件事也就这么算了。至于如意,你虽从始至终不知道她的计划,但亦有失察之责,本使判你罚俸三个月,你可心服?”张珏道:“心服。”

余玠见张珏神色颇为懊恼,便走近他身边,拍了拍他肩膀,道:“你有浩然正大之气、苍然奇石之骨,将来必成国之栋梁。一旦儿女情长,便会英雄气短。本使不让你去追如意,实则是为你着想,你日后自会明白。你也不必再杵在这里了,这就去军营领罚吧。还有,工匠唐平盗取军中火药,论罪该处极刑,就由你负责监斩。”张珏只得躬身道:“遵命。”

张珏一直送余玠出来将军府,大队侍从正等在外面,却是不见安敏身影。他本还想问她人在何处,可嘴唇翕合了几下,终究没敢问出来。

料想事情既已张扬开来,安敏如此重要的人质,当然是要送回重庆府看管,一定是由余如孙提前带她走了。

他与她只有短暂相处,并无刻骨铭心之情事,然想到她未来命运难卜,也许再没有见面的机会,心头还是不免有些怅惘。她能在他心底深处留下痕迹,或许是因为她明丽清爽的神韵和气质,或许是因为她的离奇身世,或许是难以言述的朦胧情感,无论如何,她的音容笑貌深深印在了他的脑海里。在遇到她之前,他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短短几天,感觉就像是一辈子。这,大概就是世人常说的缘分吧。只是世事无常,缘分有深有浅,有缘未必有分。

四十军棍令张珏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即使当他能起身走路时,他也没有离开过军营。生活似乎重新恢复了原貌,又是日复一日的操练、巡防等。没有人在他面前再提起张如意、安敏,好像她们在时间的同一个断点被众人所遗忘。他有时候也会心情莫名萧索烦躁,想知道如意下落,想知道安敏是否过得还好,心境常在一朝一夕之中反复暗涌,于得失取舍中充满矛盾,难以平静。但他却只将这份牵挂埋在了心里,从不主动去打听。也许没有消息反倒就是好消息。况且他心中非常清楚,就算他知道了想知道的事情,也改变不了什么。这,大概就是她们的命运,亦是他的命运。

不久后,受命追捕张如意的前军都统制马千返回钓鱼城。他追上了高睿和梁庸一行,暗中尾随,但直至宋蒙边境,也没有发现张如意身影,料想在如此严密的搜捕下尚没有发现其行踪,她应该早已经进入蒙古军所控制的地界。对张珏而言,不免有忧有叹。

又不知从何时起,钓鱼城中开始有流言纷传,说四川制置使余玠正与蒙古人通好讲和,有私通蒙古之嫌。知情者推测这是余玠政敌有意放出的谣言,不知情者也只是一句“真的吗?瞎说的吧。”并未听进去,而且转身就把这码事忘记了。谁会相信力御强敌十年的蜀帅私通蒙古呢?

余玠可是一直被蒙古人视为头号劲敌。但确实有事实证明,余玠在与蒙古改善关系,有大批宋军俘虏及被蒙古掳为奴隶的百姓被释放了回来。

且宋蒙之间不断有信使往来,确切地说,是余玠和阔端之间在频繁通信。

倒是众人一直担心可能招致大祸的女道士吴知古一案毫无动静,朝廷诏令文书丝毫不提此事,她的尸首也只当作普通人草草埋葬在钓鱼山上。大概远在临安的理宗皇帝终于相信了她是吴曦之女的说法,对其有恨无爱,再也不想听到她的名字。后白秀才亦有信写给张珏,也是不提吴知古三字,只说要出发赶去襄阳,原来他因有功又以暗探身份被派去了荆湖战场。

两个月后,正在军营练兵的张珏被叫来钓鱼台。刚拐上山道,远远便见到一名女子立在台上——洁白光艳,欺霜赛雪,冷艳逼人,浑身上下仿佛笼罩着一层透明的轻纱,一尘不染,清韵丰姿。衿袂飘飘中,她仿佛一个不真实的幻像,随时会乘风而去。又好似一只孤独的白鹤,高踞峻岩之上,睥睨着喧闹熙攘的滚滚红尘。那仙气十足的白衣女子,正是安敏。张珏一时屏声静息,呆在了那里。

王立奔过来告道:“安敏就要走了,她指名离开前要见张将军一面。”

张珏木然问道:“她……她要走了吗?”王立道:“阔端已饮金为盟、折箭为誓,同意内附大宋,甚至愿意亲自到我方军营为人质,但条件是要交还安敏,两方约定在剑门交涉。余相公指令我护送安敏到剑门,再将阔端带回来。”

张珏这才醒过神来,微一思忖,便觉不对,问道:“阔端既愿意内附,他都是大宋的人了,如何还要坚持以自身换安敏回去?”王立道:“阔端说,安敏在我们手中,他总觉得心神不定,缚手缚脚,他自己来做人质,便再无牵绊,可以一心一意商谈内附事宜。”

阔端当然是想继续保住自己的独立王国,所以他跟当年汪世显一样,坚称是内附,而不是归降。这里面,尚有许多具体条款要谈。而蜀道艰险难行,往京师临安来回一趟,就需要一个月的时间,谈判交涉更是费时费力,仓促之间难以成事,至少得花费数月时间。大概阔端也深知此点,不希望安敏继续在宋方牢狱中受苦,宁可以己身自代。

王立又道:“一旦具体协议达成,余相公终究还是要放阔端回去河西,好以他的威名安抚他的旧部。余相公说,对阔端而言,这是险中求生的上上之策,一定有高人暗中替他谋划。不过他愿意以自身来替代安敏做人质,也算是极爱女儿,极有诚意了。毕竟对大宋而言,一百个安敏也比不上他的地位和身价。”

尚有最关键的一点——目下朝廷对蜀帅余玠暗中诱降阔端一事尚不知情,余玠为避免再度出现昔日汪世显内附被拒的情况,决计等到招降一事有重大进展时再行上报。对他而言,阔端肯以自己代替安敏为人质,其实是意外之喜。只要余玠先行将阔端抓在手中,无论朝廷最终是否同意内附,此事便算是重大胜利,毕竟即使是最差的状况,还有阔端的项上人头可以交差。

张珏早知阔端为表诚意,已经释放了许多宋俘,甚至连刘霖的未婚妻子陈氏也放了回来。原来她当年并没有被蒙古军杀死,而是沦为奴隶。

虽然吃了许多苦,但毕竟人还活着,她的归来更是对刘霖意义非常。就这一点说来,阔端也算是做了一件大大的好事。

王立又催促道:“张将军这就去与安敏道别吧,我们赶着上路,其他人还在山下等着呢。”

张珏只得踌躇着走上钓鱼台。安敏闻声回过头来,她清瘦了不少,眉目间少了几分清纯,多了几许沉稳。短短两个月时间,她便成熟沧桑了许多。

张珏讪讪问道:“敏娘要走了吗?”安敏点点头,道:“我那素未谋面的亲生父亲指名要我回去,我不得不走。张将军,我们就在这钓鱼台上告别吧。当年我娘亲便是在这里初遇我继父,一见钟情,这才有了汪氏内附一事,只是想不到造化弄人……”一时说不下去,又是泪意盈盈。

张珏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好道:“那敏娘你自己多保重。”安敏道:“你也保重。”从袖子里掏出一件物事,塞入张珏手中,道:“这是我送将军的礼物,是我亲手雕的,希望将军时时带在身边,不要忘了小敏。”

那物事却是个木刻的人像,精致小巧,人像浓眉大眼,分明是张珏的样子。他一愣之时,安敏已然擦肩而过,跃下平台,决然离去,再也没有回过头来。他只觉得手足发麻,却是不知所措,只能木然站着,怔怔望着她消失在视线中,再凝视手中木偶,心头百般复杂滋味。

不知何处又传来了木叶之声,那是安允在为与他并无血缘关系的妹妹吹奏一支离别之曲吗?

忽有兵士急急奔来,手持制置司令牌,道:“余相公有令,命张将军与王立将军一道护送安敏前往剑门,由张将军主事。”

张珏一时不明所以,不知为何临到安敏出发上路之际,蜀帅又突然改变了主意,指派自己前去与阔端交涉。他心中其实有些不大情愿,并不是别的缘故,而是他对安敏有些微妙的情愫,本以为不会再见面,虽然心中怅然若失,但终究会挺过去,而若是护送安敏去剑门,一路相伴,不免又有些藕断丝连的感觉。

然则军令如山,张珏不能违抗,只得匆匆点了一队人马,赶下山去,出护国门,再出始关门,直奔到水军码头。令他惊讶的是,州学教授刘霖也在队伍中。

刘霖解释道:“是余公子向蜀帅举荐,命我参与这次招降计划,由我居中起草文书。之前余相公写给阔端的书信,多出自我手。余相公怕这次会面会有文书交涉,所以特命我随军而行。”

论起来,刘霖与广安安氏算是亲眷,而安氏与秦巩汪氏又大有渊源,余如孙大概是考虑到此节,认为由刘霖出面,比较容易与阔端拉近关系。

张珏因与刘霖熟识,平日称兄道弟,也不顾忌,直言问道:“可刘兄不是素来痛恨蒙古人吗?”刘霖道:“杀死我岳父陈相公全家的是汪世显,他自己亦被死士刺杀,这桩梁子算是揭过了。余相公以奇计招降阔端,为我大宋立下旷古奇功,将对中原局势产生重大影响,我刘霖虽不是什么英雄豪杰,也晓得要以大局为重。”

王立过来催道:“我们该动身了。”

张珏遂不再多言,点了点头。他默默凝视了大船一眼,船舱的竹帘后似有人影闪动,那是安敏吗?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一行人分乘两艘大船,张珏与刘霖引之前抓获的李庭玉等蒙古奸细坐上第一艘船,王立则与安敏坐了第二艘。扬帆起航,溯嘉陵江而上,数日内即到达阆州境内,弃船登岸,改走陆路。阆州大获城是宋金戎司驻地所在,主帅王惟忠同时兼任利西安抚使,负责四川北面边境防务。他早已得到余玠文书,遂按照约定,派出重兵护送张珏一行前往剑门,以做策应。

剑门巍峨雄伟,地势险要,扼入蜀之咽喉。这一带本是崇山峻岭,无路可走。战国时期,秦惠王欲吞蜀,苦于无路进蜀,谎称以五金牛、五美女赠送蜀王。蜀王信以为真,遂派身边五丁力士劈山开道,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开通了一条小道,因是为美女、金牛而开,俗称“金牛道”,又称剑门蜀道。三国时期,蜀国丞相诸葛亮率军伐魏,令军士在大剑山凿山岩,架飞梁,搭出一条栈道,“截断岸以虹矫,绕翠屏而龙踠”,上有天梯石栈钩连,下有冲波逆折回川,穷地之险,极路之峻。又在大剑山断崖之间峡谷隘口砌石为门,修筑关门,由此才有了今日之剑门。

彼时宋、蒙以剑门为界,剑门及其北面利州、大安、兴元等地被蒙古军控制,剑门以南之剑州、阆州、巴州则为宋军控制。余玠入蜀以来,因剑门天险落入敌手,便在其北修建了苦竹隘、大获城、平梁城等山城,以改善宋军防务。

张珏等人到达大剑山北面葭萌镇时,前方探子报称剑门关门大开,关上张有虎旗,看来阔端已如约赶到。张珏遂引一队轻骑先行进发,到达剑门关时,有一名四十余岁的红脸汉子正领军等候在关前,看其背后旌旗仪仗,应该就是蒙古宗王阔端。

张珏刚刚下马,蒙古军中闪出一人,正是曾以僧人惠恩身份潜伏在钓鱼城的梁庸,上前招呼道:“张将军,别来无恙。”

张珏点点头,问道:“这位就是贵军主帅吗?”梁庸道:“正是。我来为你引见,这位是二大王阔端。”又向阔端报了张珏职务和姓名。

张珏一直在暗中打量阔端,他一身便服,未带兵器,看起来粗豪而质朴,跟普通牧民无异,与传说中的魔头形象大相径庭。

阔端道:“张珏,本王听过你的名字,听说你作战勇猛如虎,人称‘虓将’,射技更是天下无双,连李庭玉都曾败在你手下。”张珏躬身行了一礼,道:“大王谬赞,张珏愧不敢当。”

蒙古人性情豪爽,礼仪粗疏,阔端也不多寒暄,问道:“小敏人呢?”

张珏道:“敏娘人在后面。”示意兵士带过李庭玉等人,道:“按照约定,我方先将李将军等人交还。”

阔端点点头,示意手下先将李庭玉等人迎进关内,自己则解下腰间大印,道:“这是本王虎符金印,先行交给将军保管。本王人就在这里,只要看到小敏人出现,我立即跟将军走。”

张珏便命心腹兵士张万携金印快马赶去后军,将安敏带来。

过了小半个时辰,马蹄得得,张万和刘霖引军护送安敏到来。阔端很是激动,迫不及待地奔上前去,扶住安敏肩头,颤声道:“你……你长这么大了?你当真跟你母亲生得十分相像。”安敏冷冷拨开阔端的手,道:“我人已经到了,还要我做什么?”看也不看父亲一眼,语气甚是冷漠。

张珏也不敢看她一眼,只道:“我们已经按照约定护送大王爱女到剑门关,这就请大王跟我走吧。”

阔端道:“等一等!张将军,可否让本王单独跟小敏说上几句话?将军大可放心,本王已当众饮金折箭为誓,愿意内附大宋,绝不会背约毁盟。”

张珏心道:“蒙古人重视信约,尤其饮金折箭是重盟,阔端若是毁约,不但有负于大宋,从此在蒙古族人面前也抬不起头来,再无威信可言。

今日是他生平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女儿,当然有许多话要说,这也是人之常情。”当即点头应允,示意围住阔端的兵士退开。

安敏却道:“事无不可对人言,我要张将军留在这里。不然,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听。”

阔端是蒙古宗王,主持漠南事务多年,叱咤风云,呼风唤雨,此时却受制于亲生女儿。他见安敏果真举手捂住双耳,模样娇俏可爱,嘴角却露出倔强之气来,依稀便是当年汪红蓼的风采,一时心神激荡。为了跟女儿享受这盼望已久的时刻,只得同意张珏留在一旁。

安敏这才松开双手,问道:“有什么话,就快些说吧。”

阔端道:“你是本王唯一的女儿,又是红蓼所生,本王要好好补偿你。”

安敏哼了一声。她表面不屑一顾,对阔端冷淡之极,其实胸中也是心潮澎湃。她自然知道这个“补偿”的代价,意味着她的生父将要背叛族人,生生世世不能再返回蒙古草原。她得知自己是蒙古公主后,既恨蒙古,又恨大宋。恨前者,是因为蒙古军四处烧杀抢掠,比强盗还要凶残;恨后者,则是因为她成了蜀帅余玠的棋子,将所谓的军政大事压在她这个小女子的头上,她甚至因此而家破人亡。但她从来没有想过阔端会为了自己妥协,或许在血缘上她是他的女儿,但在情感上,她不过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直至现在,她也揣度他肯内附大宋,多半还是为了他自身的利益,想籍此来逃避新任大汗蒙哥的迫害。

阔端见安敏不答,知她心中怨结难解,绝非几句话便能抚平,便改口道:“你可知道你母亲为什么叫红蓼?”也不待对方回答,续道:“在陇西宁远一带,有一处平川名蓼川,那里水蓼遮天盖地,号称‘红蓼锦川’,你娘亲就出生在那里,所以取名红蓼。你舅父发家后,在那里建了一座别墅,名‘独醉园’,园中建有书楼,号‘万卷楼’。你母亲自小喜爱读书,她还是少女时,便常化装成男子,随商队潜入四川,到处搜罗购买图书。那一日,我记得是汪大帅归顺后不久,他引我到独醉园做客。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了红蓼。她站在万卷楼上,背后是无边无际的红蓼花,像天上灿烂的云霞。而比云霞更光亮的,则是红蓼本人……”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了下来,木讷僵硬的脸色也变得柔和起来,显然陷入了对往事的追忆中。

安敏不耐烦地打断了父亲,道:“这些往事,就不必再提了。无论你是否真心喜欢我娘亲,她都从来没有喜欢过你。”一时心中恨意大起。她当然已经知道母亲并不愿意嫁给阔端,是阔端在酒后强行奸污了母亲,这才会有了她,让她受这样的折磨。

阔端忙道:“我知道你娘亲心中怪我,你也在怪我,我确实对不住你们母女。算了,不提这个。那一年,我在大理与红蓼再度重逢,她曾经对我说过一番话。”

当年汪红蓼只身来到蒙古军营,力劝阔端退兵。阔端起初一口拒绝,汪红蓼遂道:“大王在草原出生,在草原长大,该切身感受到大地的辽阔无垠,以及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所有生物的雄浑壮美。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生命在天地之间,不过是沧海一粟,无所谓高贵与卑微。如果彼此不互相尊重、互相守护,还要互相残杀、互相践踏,那么就只剩下了卑劣,与争夺地盘的肉食动物无异。你们蒙古人已经统一了草原,拥有最丰厚肥美的水草之地,为什么还要屠戮其他无辜的生命?占据再多的土地,拥有再多的财富,大王不还是一日三餐,只睡一张毛毡吗?为什么不安守家中,多花时间与家人相聚呢?”

阔端听了之后,只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眼神。他们蒙古人天性冲动好胜,生下来就是要征战四方,要的就是更多的土地、更多的征服、更多的厮杀,如果不能成为强者,那么就只能再度上演蒙古势弱时的一幕,被金人肆意欺凌侮辱,那才叫卑劣呢。他虽然没有反驳,汪红蓼却从眼神知道了他这位蒙古皇子并不能理解她的话,于是她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告知她和他有了一个小生命。

震惊之后便是两难的挣扎,阔端最终还是决定退兵了,在即将取得胜利的时刻果断退去,也许是为了她,也许是为了他和她的孩子,也许是为了她那番话。他看得出来,在他下令撤退的那一刻,她强忍断手的剧痛,目光变得温柔起来,也许她终于对他有了一点好感——毕竟,他冒了极大风险,若不是当时他母后乃马真主持蒙古朝政,怕是他早已因为延误军机而被追究了。也许正因为这一点好感,她后来果断拒绝大宋四川制置使余玠居中劝降的要求——除了不想与汪氏家族为敌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不想让他背负背叛族人的恶名。

阔端将当日汪红蓼的原话对安敏复述了一遍,又叹道:“我当时根本听不明白,直到最近,我才知道红蓼那番话的深意。小敏,你才是我一生中最宝贵的财富,我真想多花些时间陪你。可惜,一切都太迟了。”

张珏站在一旁,一直默不作声,听到这里却感觉有些异样——阔端对安敏情意殷殷,任瞎子也看得出来,真情流露之下,话语必是发自肺腑。他为什么说“一切都太迟了”呢?按照约定,他只是与安敏交换,到宋军营中做人质,还有再与女儿相聚的机会。莫非他另有打算?一念及此,张珏登时起了警惕之心,忙招手叫过一名兵士,命他折返回去,通知王立等后军速速赶来接应。

安敏则开始有些被打动了,毕竟是骨肉相连的父女,她不由自主地朝父亲走近了两步。阔端却低声道:“你走吧,先进去剑门关,我手下人自会照顾你。”安敏心又凉了下去,微一迟疑,即道:“那好,再见吧。”

张珏道:“等一等!”

从钓鱼城到剑门,一路以来,张珏都对安敏避而不见,一句话没有说过。忽听到他叫喊,她还以为对方有话要说,抑或是依依不舍,登时满脸通红。不想张珏赶过来,只是死死盯着阔端。阔端立即有些不自然起来,道:“张将军,我的话已经说完了,咱们这就走吧。小敏,你也快走。”招了招手,示意梁庸过来带走安敏。

张珏抓住安敏手腕,道:“敏娘不能走!”阔端大是焦急,居然上前挽住张珏臂膀,恳切地道:“张将军,小敏是我唯一的女儿,我求你,你让她走。”

张珏清楚看到了对方惴惴不安的眼神,那是一个最真实不过的父亲为女儿担忧的眼神。他隐约预感到有事情要发生,但还是松开了手,也许是为阔端舐犊情深所打动,也许是因为他自己在意安敏安危。

安敏不解地问道:“张将军,你……”一语未毕,梁庸已带着几名蒙古兵抢了过来,将她拉走,带入蒙古军阵中。

刘霖疾步过来,低声道:“张兄,好像有点不对头。”

忽然几声炮响,蒙古军阵忽变,数排弓箭手暴起,弯弓搭箭,对准了张珏等人。

张珏手下不及百人,乍逢惊变,倒也冷静,挥手命部下不得轻举妄动,自己则走到阔端身边,道:“大王号称一代人杰,居然当众背盟毁约。”

阔端皱眉道:“不,张将军错了!本王并没有背盟,我答应过要内附大宋,已将金印双手奉上,我自己目下也是张将军的人质,之前的约定,我都已经做到。但内附之后要做什么,我们双方并没有谈妥。”手腕一翻,从袖口甩出一柄短刀,往自己胸口插去。

张珏料不到阔端看起来木讷憨厚,性情却如此刚烈,急忙来夺他手中兵刃,却已是迟了一步。那短刀甚是锋锐,直没入阔端胸口。他晃了几晃,先是跪了下来,挺了一会儿,这才侧倒下去。安敏尚未进关,远远看见关门前起了变故,尖叫一声,想奔过来,却被人死死拉住。

只听见背后马蹄得得,却是一大队蒙古骑兵包抄过来,截断了宋军退路。

梁庸上前一步,叫道:“张将军,你等已被重重包围,速速投降,方是上策。”

刘霖忙俯身查看阔端伤势,见他伤及要害,已然气绝,无奈地朝张珏摇了摇头。张珏知道已陷入绝境,今日万难活着离开剑门关,然除了拼死一搏,再无他法,正要伸手去拔刀,便有一支羽箭呼啸而来,钉在他脚前。

这一箭却是李庭玉射出,他上前几步,叫道:“张将军休得妄动,不然别怪我下手不容情。”

张珏见蒙古人已占尽优势,却不立即攻击,为阔端报仇,料想必有后话,便问道:“李将军是在等什么人吗?”李庭玉道:“张将军稍安勿躁,我蒙古新任漠南总领有话要对将军说。”命兵士先将阔端尸体抬到己方阵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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