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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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参酌中外法律,制定“通商律例”,作为处理在华外国人案件的法律根据;

第二,培养熟悉中外法律的人才,以适应这种需要。后来,张之洞还主张聘请各国律师,博采各国矿务律、铁路律、商务律、刑律等,为中国编撰简明矿律、路律、商律、交涉刑律,说制定此四律是“兴利之先资”,“防害之要”。

现实意义

中国毕竟有自己独特的历史传统和文化背景,不可照搬西方的法律,但可以学习西方立法的技术和经验,引进某些新兴领域的法律内容,并从其自然法种理论模式,强调“天人合一”以及“礼”与法的结合,是一种从人本身出发的伦理法学说,在当前再次焕发出强大的生命力。儒家把法与道德、法与社会、法与政治密切结合起来的思考方法,与现代综合治理原则有着某些暗合,这对于我们的现实法制建设有一定的指导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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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第一章:清流砥柱

一 张之洞拍案而起,愤怒骂道:崇厚该杀

深秋的太阳就要落山了,它的最后一缕残照仍留在人间,给大清帝国灰暗的京师罩上一圈淡黄色的光晕。从西山那边刮过来的霜风一阵紧过一阵。它将沿途高大的白杨树吹得飒飒作响,又将御道上的黄土漫天掀起,灰尘裹着败叶毫无目的地在空中飘飘荡荡。凄凉的霜风也将沿途的塔寺和宫殿上的铁马,吹得左右晃动,发出清脆悠长的金属撞击声;又将各大城门上高高竖起的大清杏黄龙旗,吹得猎猎作响。这情景酷似这座八百年古都此时的境遇:既陈腐不堪,又带有几分神秘性;既处在衰败破落之际,又似乎有一种厚重的底蕴在顽强地支撑着,决不甘心就此沉沦下去!

随着夕阳的余晖渐渐褪去,淡黄色的光晕慢慢地变为灰蒙蒙的暮霭,京师寂寞而寒冷的秋夜来临了。

张之洞斜靠在病榻上,默默地注视着宇宙间亘古以来便这样无声无息周而复始的变化。他已病了七八天,今天下午才开始略觉好点,或许是病体虚弱的缘故吧,面对着天地间时序的推移,他的胸腔里无端涌出一股惆怅伤感的意绪来。

他已经四十三岁,通籍十六七年了,却还只是一个洗马。在数以百计的官名中,洗马,应该算是最粗俗的一个名称。不要说普通老百姓,就是许多与官场打交道的人,也不知朝廷中有此种官职。嘉庆朝便有这样一个故事。

某洗马出京赴西北办事,一天傍晚在甘肃一个驿站落宿。驿吏拿出簿册来登记,请问他官居何职,那人答:“洗马。”驿吏想,这一定是替皇宫洗刷马匹的夫役。又问:“你一天洗多少匹马?”那人知驿吏误会了,便和他开玩笑:“没有定数,忙时多洗,闲时少洗,心情好时多洗,心情不好时少洗。”驿吏确信他是马夫了,说:“皇上待下人真是宽厚!”便将他安排在最下等的房间里,不再理睬了,那人也不做声。过一会,县令乘大轿来拜访此人,并把他接到县衙门里去住。那人大模大样地坐在轿里,县令则步行跟随,一面弯着腰恭恭敬敬地与他说话。

驿吏大惊,问县令的跟班:“他不是一个马夫吗,县太爷怎么对他这样客气?”跟班斥道:“什么马夫!他是县太爷的恩师。十年前,县太爷就是在他手里中的举,五年前会试时,他又是县太爷的房师。”驿吏明白了,“洗马”不是马夫,但他始终不知道“洗马”究竟是个多大的官儿。

原来,洗马是司经局的主管官员。司经局的职责是掌管书籍典册,隶属詹事府。詹事府原是太子的属官。康熙晚年决定不立太子,并作为定制传下来,詹事府因此一度废弃,后来又恢复,以备翰林院的官员迁升之用。洗马的品级为从五品,来到地方上,品级既比正七品的县令要高,又加之有师恩这一层在内,故那位县令对洗马优礼有加;然而在京师,洗马实在是一个无权无势的闲散小官。

若说无才无德倒也罢了,偏偏是无论做史官,还是做学使,张之洞都比别人做得有声有色,可就是官升不上去,真叫人沮丧。他是个志大才大自视甚高的人,从小起就盼望着今后能经天纬地出将入相,给青史留下几页辉煌的记载。然而时至今日还只是一个从五品,年过不惑,精力日衰,这一生的宏大抱负能有实现的一天吗?

张之洞为自己愁虑,更为国事愁虑,他觉得他好像天生就是一个忧国忧民的命似的。国家发生的事情,无论是对外还是对内,无论是任人行政还是用兵打仗,也无论他本人是身处京师还是远在边鄙,只要让他知道了,他就非得过问不可。他常常难以理解的是,朝廷办出的事为何总是那样不尽如人意,许多原本易于处置的事情,为何总是办得那样乖谬?唉,真个是朝中无人!倘若自己握秉朝纲,国家决不是眼下这等一团乱麻似的不可收拾。张之洞常常这样想着想着,便免不了在心里发起牢骚来。

近日就有一件事令他忧虑。

十多年前,趁西北内乱时,浩罕王国的阿古柏带兵侵占了新疆,并与英国和沙俄勾结,企图长期统治这块广阔的土地。沙俄也对新疆怀有野心,借口保护侨民,出兵占领重镇伊犁。光绪二年,左宗棠率部出关,很快便打败阿古柏,收复新疆,但沙俄却拒不归还伊犁,朝廷决定派崇厚去俄国会商此事。

崇厚是个洋务派,跟外国人关系密切。同治九年,天津教案发生,时任三口通商大臣的崇厚,就极力主张严办天津地方官以取悦法国。后来奉旨到巴黎道歉,又在法国人面前竭尽讨好之能事。官场和士林中许多人都讨厌这个油嘴滑舌八面玲珑的软骨头,张之洞尤其痛恨,他认为不能委派崇厚办这样的大事。

朝廷谕旨已下达,当然不可更改。张之洞于是上疏,请太后命令崇厚走西北陆路进俄国,以便在途中实地考察新疆特别是伊犁一带的地理人情,从而做到心里有数,以免上俄国人的当。但崇厚怕吃苦,不肯走陆路,坚持要坐海船;又声称已对新疆了如指掌,此行决不会让国家吃亏。慈禧终于答应了崇厚。为此,张之洞又添一重顾虑。

于是,他决定自己来研究整个新疆的舆地,随时准备为朝廷提供行之有效的方略。就是因为过度劳累于此,一向不太强健的张之洞病倒了。

这时,他又想起这件事来,伊犁城四周的山川地貌顿时出现在脑子里。“伊犁城南边的那条河,叫个什么名字来着?”张之洞拍打着脑门,想了很久想不起来。他掀开被子下床,擎起窗台上的油灯,想到隔壁书房里去查一查地图。

“四爷!”听到房间里有响动,正在厨房和女仆春兰一起收拾东西的夫人王氏忙推门进来。王夫人的年纪比丈夫小得多,不便直呼其名。张之洞在兄弟辈中排行第四,她便以这种尊称来叫丈夫。“你要到哪里去?”

“我想到书房里去查看一下地图。”

“外面风大,刚好一点,不要再受凉了。”王夫人接过丈夫手中的油灯,扶着他回到床边,说,“你依旧坐到床上去,我去给你把图拿过来。”

王夫人从隔壁房间里把那张标着《皇朝舆地图》的图纸拿了过来,摊开在桌面上。地图很大,把一张桌面全部遮住了。张之洞将油灯移到地图的西北角。

“特克斯!”他抬起头来,一边折地图,一边重复着,“特克斯。是的,就是特克斯!”

王夫人帮他把地图收好,问:“特克斯是什么?”

“伊犁城南边的一条河。”张之洞自己掀开被子,重新坐到床上,自嘲地说,“我怕真的是老了,很熟的一个名字,一下子就想不起来。”

王夫人安慰道:“这不能怪你,只能怪它名字没取好。什么特克斯、特克斯的,多难记,若是取一个像淮河、汉水一样的名字,不一下子就记住了吗?”

张之洞哈哈大笑起来。夫人这句话把他逗乐了,连声说:“是的,是的,夫人说得对,不能怪我记性不好,而是它的名字没取好!”

王夫人也笑了起来,她给丈夫把四周的被角压好,说:“不要再想这些事了,这几天都是让什么伊犁呀、特克斯呀把你累病的,安安稳稳地静静心吧,等康复了再说。二哥说明天上午还会来号号脉,开张单子。”

“廉生的医道是越来越精了。大前年我在成都也是得的这种病,川中名医龙运甫给我开的药方,见效也没有这样快。我看要不了几年,他的医术会比太医院里那几个只会开平安单方的老太医还要高明。”

张之洞说的廉生,就是王夫人的胞兄王懿荣,懂得点文字学史的人都不会对这个名字陌生。十多年后,就是这个王懿荣,凭着他对医药学的兴趣和深厚的文字学根底,因一个偶然机会,发现了商朝时期我们的祖先刻在龟板和牛胛骨上用以记事的文字,为中华民族文明史的研究作出了不可估量的贡献,从而被尊称为甲骨文之父。但现在他只是翰林院的检讨,一个七品小京官。

“二哥反复说了,要静心休养,不要劳神。”

“我一直在养病,没有劳神。”

“没有劳神?”王夫人嗔道,“没有劳神,怎么又会想起特克斯了呢?”

“唉!”张之洞叹了一口气,眼睛盯着对面的墙壁,好长一会儿没有做声。’

墙壁上只挂着一幅画。这画是王夫人娘家祖上传下来的,题为《林泉归隐图》,乃明代大画家文徵明的真迹,是王夫人的陪嫁之物。王夫人顺着丈夫的目光,看了一眼《林泉归隐图》,想起了去年丈夫对她说过的一句话:“咱们也学文徵明,去归隐林泉吧!”她马上接言:“好哇,到哪里去归隐呢?是去你的老家南皮,还是去我的老家福山呢?”见丈夫不再吱声,王夫人笑着说:“归隐好是好,可你的那番志向呢?”张之洞沉吟半晌,说:“看来,还不到归隐的时候。”从那以后,再不提归隐的事了。眼下莫不是又动了这个念头?王夫人的目光从《林泉归隐图》上转回,深情地望着凝神不语的丈夫。

在通常人的眼里,张之洞的长相算不上一个英俊的男子汉。他是自古多豪杰的燕赵人的后裔,却没有燕赵豪杰高大雄壮的身躯。他的个头甚至不及中人,肩窄腰细,手无缚鸡之力。他的脸形五官也长得不好。脸是长长的,下巴尖尖的。,眉毛粗短,两只眼睛略呈长形,鼻子却又大得出奇,粗看起来,犹如泰山镇鲁似的压在长眼与阔嘴之间。只有与他朝夕相处的夫人,才真正知道其貌不扬的丈夫的魅力所在。她知道丈夫矮小身躯里滚动的是真正燕赵豪杰的血液,不起眼的眉宇之间,蕴藏了许多人所不及的学问见识。

她试探着问:“你想什么呢,是不是又想学文徵明去归隐?”

“你说到哪里去了!我是放心不下啊,不知崇厚与俄国人谈到什么程度了。崇厚那家伙一向怕洋人,又不熟悉新疆的情况,我担心他会栽在俄国人的手里。”

“四爷。”王夫人笑着说,“依我看,这国家大事你还是少操点心为好。上有皇太后、恭王、醇王各位王爷,下有军机、六部、九卿各位大员,现在还轮不上你这个小小的洗马费心,安安稳稳养好身体,日后做了侍郎、尚书再说吧!”

“不能这样说!”张之洞跟夫人认起真来,“古人云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洗马虽然官职低,比起匹夫来不知高了多少;何况崇厚这次跟俄国人谈的是收复国家领土的大事,我怎能不关心!”

“好了,好了,我不跟你争辩了!”宦门出身的王夫人既深知朝廷命官与公务之间的关系,又深知丈夫素以国事为身家性命的脾性,便主动退了下来。“至少这几天不要去想这码子事,完全康复了再说。天已黑下来了,我去把药端过来,喝了药,躺下睡觉吧!”

王夫人正要起身,春兰走进门来说:“老爷,宝老爷、张老爷和陈老爷来了。”

“噢,是他们来了,快请!”张之洞一边说,一边掀开棉被。王夫人赶紧将一件玄色缎面羊毛长袍给丈夫披上。

刚迈出卧房门,内阁学士宝廷、翰林院侍讲张佩纶、翰林院编修陈宝琛便走进了庭院。

未待主人开口,精明灵活风度翩翩的张佩纶便先打起招呼:“香涛兄,听春兰说,你近来身体不适,好些了吗?”

张之洞答:“在床上躺了几天,今下午开始好多了。”

“什么病?”矮矮胖胖长着一张娃娃脸的陈宝琛端详着主人说,“才几天,就瘦多了。”

张佩纶、宝廷和陈宝琛是这里的常客,且为人和张之洞一样的通脱平易不拘礼节,故王夫人不回避他们,这时走出卧房,笑着说:“黑夜来访,必有要事,快进客厅坐吧。只是有一点,他的伤风病还没好,不要谈久了。”

“好厉害的嫂子,还没说话哩,就先下逐客令了。”张佩纶笑嘻嘻地说。’

这个出生于河北丰润的三十一岁青年,确实不同庸常。他博学强志,文笔犀利,尤为难得的是,他嫉恶如仇,敢作敢为。朝中的重臣,各省的督抚,凡有人做了他认为不该做的事,他都敢上折参劾,并不畏惧会遭到打击报复。很多人怕他恨他,更多人则喜欢他敬重他。他这样无所顾忌,居然官运亨通,通籍不过七八年,便已经是从四品的翰林院侍讲了。

光绪三年,朝廷为穆宗神主升柑的事颇为棘手。因为太庙只有九室,而这九室分别由太祖、太宗、世祖、圣祖、世宗、高宗、仁宗、宣宗、文宗的神主给占满了,慈禧的亲生儿子、十九岁去世的同治皇帝庙号穆宗的神主摆不进去,廷臣们为此事议论纷纷:有的建议再建一个太庙,有的建议在原太庙的左右再扩建几室。张佩纶上书提出一个办法。他说可仿效周朝为文王、武王建世室的成法,为太宗文皇帝建一世室。大清一统江山,实际上是太宗打下来的,他理应享受这种特殊的礼遇,今后可将前代神主依次递迁太宗世室。

这个主意,既通过建世室崇隆太宗的做法,来颂扬皇太极入关进中原的历史功绩,又解决了眼下穆宗神主升祔的实际问题,同时也一劳永逸地解除了后顾之忧,得到两宫太后的嘉许,予以采纳。张之洞也想到了这一层,也给朝廷上了两道内容相近的奏折,他后来读到张佩纶的折子后,深觉自己讲的没有张佩纶的透彻。他感叹说,不图郑小同、杜子春复生于今日!于是亲自登门拜访,与这个比自己小十来岁的年轻人订交。

、陈宝琛拉着张之洞的手对王夫人说:“香涛兄的手还是冷的,确实未复原,按理我们看看就该走了,但今晚有一件特别重大的事,我们要在这里多赖一会,请嫂子原谅。”

矮矮胖胖的陈宝琛祖籍福建,和张佩纶同年,也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他模样生得敦敦厚厚,写出的文章却尖利苛刻,读起来有一种痛快感。

宝廷笑嘻嘻地望着王夫人说:“请嫂子法外施恩,这件事的确重大得不得了!”

宝廷是清初八大铁帽子王郑亲王哈尔朗济的九代孙,真正的黄带子。满人人关二百多年了,努尔哈赤的后裔们久享荣华富贵,既不屑于以学问诗文博取功名,连老祖宗的刀枪骑射也弃之不顾,他们可以通过各种途径轻轻巧巧地进入官场。但宝廷不这样,他走的是一条汉族读书人的艰难科举之路。他由举人而进士,由进士而翰林,是黄带子中极为少见的正途出身的官员。

王夫人无可奈何地说:“我知道,你们谈的都是国家大事,哪一次谈的事都很重要,只是这国家又不是你们几个人的,用得着你们这般苦苦操心吗?我不管你们了,外面冷,快进客厅吧!”

张之洞摆摆手,请客人进他的客厅。客厅设在坐北朝南的正房里。正房共有四间。东边的一间是藏书室,四壁立着顶天接地的木架,木架上陈放着一函函书籍卷册。房间里摆着两张大木桌,桌上也堆满了书,有的正摊开着,看来这些都是主人近来正在使用的书籍。藏书室过来,便是主人夫妇的卧室。再过来一间,面积最大,这是主人平时读书治事之处。一张极大的书案摆在窗户边,上面放着读书人惯常使用的文房四宝和几册《皇朝经世文编》。另有两个博古架很引人注目。架子上摆满了破破烂烂的陶罐、泥碗,锈迹斑斑的箭镞、刀柄,残缺不全的瓷瓶、铜盆,乍然来到面前,如同走进了出土文物陈列室。另一壁墙上挂着一幅字,是一首七律:“心忧三户为秦虏,身放江潭作楚囚。处处芳兰开涕泪,年年寒橘落沙洲。婵媛兴叹终无济,婞直危身亦有由。宋玉景差无学术,仅传词赋丽千秋。”字迹笔酣墨饱,劲拔洒脱。熟悉书法的人一眼便可看出,这字学的是苏体:结体虽不及苏字的匀称,而其中的舒张意气,或有过之。这是主人的墨迹,录的也是他自己凭吊屈原的诗作。

东边的小间即客厅。客厅布置得简朴庄重。当中放一张大理石桌面的深红色梨木长方桌,四周摆着六张明式雕花高背红木椅。靠墙边摆着两对带茶几的半旧楠木太师椅。最显眼的是客厅中高悬的一画一字。画面上一男子长发长须伫立茅屋中,两眼怒视窗外,双手后背,其中一只手上紧握一管羊毫,胸前的书案上残灯如豆,一纸平摊。画上首题着三个字:锄奸图。显然,画上的男子是明朝以弹劾严嵩出名的兵部员外郎杨继盛。这画出自主人的好友翰林院编修吴大激的手笔。字录的是孟子的一句话:“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左下角有一行小字:与香涛贤弟共勉高阳李鸿藻书于三省斋。

进了客厅刚坐下,张佩纶便说:“香涛兄,你看了今天的邸抄吗?”

“没有。”张之洞摇摇头说,“我有几天没看邸抄了。今天的邸抄上有什么大事吗?”

“哎呀,大得不得了!”张佩纶边说边从袖口里取出一份邸抄来,甩在桌子上,说,“崇厚那家伙把伊犁附近一大片土地都送给俄国了!”

“有这等事?”张之洞忙拿起邸抄。“我看看!”

陈宝琛走到张之洞的身边,指着邸抄左上角说:“就在这里,就在这里!”

张之洞的眼光移到左上角,一道粗黑的文字赫然跳进眼帘:崇厚在里瓦几亚签署还付伊犁条约。

“条约有十八条之多,不必全看了,我给你指几条主要的。”张佩纶迈着大步,从桌子对面急忙走过来,情绪激烈地指点着邸抄上的文章,大声念道,“伊犁归还中国。其南境特克斯河、西境霍尔果斯河以西地区划归俄国。”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张之洞气愤地说,拿邸抄的手因生病乏力和心情激动而发起抖来。

“岂有此理的事还多着哩!”张佩纶指着一条念道,“俄国在嘉峪关、科布多、乌里雅苏台、哈密、乌鲁木齐、吐鲁番、古城增设领事馆。”

“为何要给俄国开放这多领事馆?”张之洞望着站在一旁的陈宝琛责问。那情形,好像陈宝琛就是崇厚似的。

陈宝琛板着脸子没有做声。

张佩纶继续念:“俄商可在蒙古、新疆免税贸易,增辟中俄陆路通商新线两条。西北路由嘉峪关经汉中、西安至汉口,北路由科布多经归化、张家口、通州至天津,开放沿松花江至吉林伯都纳之水路。”

“这是引狼入室!”张之洞气得将手中的邸抄扔在桌上。

“还有一条厉害的!”张佩纶不看报纸,背道,“赔偿俄国兵费和恤款五百万卢布,折合银二百八十万两。”

“啪!”

张之洞一巴掌打在大理石桌面上,刷地起身,吼道:“崇厚该杀!”

张佩纶和陈宝琛、宝廷都吓了一跳。他们知道张之洞是条热血汉子,但这些年还未见过他发这么大的脾气。

正在卧房灯下读诗的王夫人也大吃一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忙不迭地朝客厅跑来。还未进门,又听见丈夫激愤的声音:“中国的土地一寸都不能割让出去!他崇厚算个什么东西,有什么权力可以这样出卖国家的领土!”

王夫人进门来,只见张之洞正靠在桌子边站着,敞开羊皮袍,双手叉在腰上,脸色煞白,额头上冒着虚汗。她吓得心里发颤,忙过来扶着丈夫:“什么事气得这样?”

又转过脸问张佩纶等人:“刚才为的什么事?”见他们都不吱声,又问:“你们吵架了?”

陈宝琛把绷紧的脸竭力和缓下来,勉强露出一丝笑容,对王夫人说:“崇厚在俄国签了卖国条约,香涛兄正在为此事生气哩!”

王夫人放下心来,将丈夫敞开的皮袍扣上,对着门外喊:“春兰,给老爷打盆热水来!”

一会儿,春兰端着一盆热水走进客厅。王夫人亲自从脸盆里拿出面巾拧干,给丈夫擦去额头上的汗,一面轻声地说:“你的病还没好哩,怎么能动这么大的气!”

宝廷起身走过来说:“嫂子说得对,不要冒火,我们平心静气地谈。”

张佩纶说:“刚才怪我,我也太激动了,心里气不过。”

热毛巾擦过脸后,张之洞的心绪平静多了。他坐下,喝了一口热茶,说:“伊犁本是我们自己的土地,当年俄国是趁火打劫,强占去的,归还我们理所当然,我们为何还要拿土地和银子去跟他们换呢?这不太欺负人了吗?”

“正是这话!”张佩纶也坐下来,刚才激愤的心绪也慢慢平缓了。“二百八十万两银子已是毫无道理的勒索了,还要特克斯河、霍尔果斯河一带的土地。你们知道,这片土地有多大吗?”

不待别人开口,张佩纶自己作了回答:“我量了一下地图,这片土地宽有二百来里,长有四百来里,共八万多平方里的面积。”

陈宝琛说:“这比一座伊犁城不知大过多少倍了,与其这样,还不如不收回。”

“这能叫谈判吗?”宝廷冷笑道,“这整个一割地投降!”

张之洞又气愤起来,高声骂道:“崇厚这个卖国贼,比石敬瑭、秦桧还坏!”

王夫人见丈夫又动气了,心疼地说:“四爷,你要自己爱惜自己。二哥一再叮嘱不要劳神,不要生气,你不听劝告,刚好的病又会犯的。”

不料,张之洞竟哈哈笑了起来,说:“夫人,我要感激刚才发的脾气,多亏出了这身汗,我现在竟然大好了,一点病都没有了。”

说罢站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走了几步。他真的觉得自己神志清爽,脚步有力,七八天来的病痛一扫而光了。

他快活地对春兰说:“你去准备夜宵,今夜我和几位老爷有大事商量。”

深知丈夫脾性的王夫人无奈地对着张、陈等人苦笑着说:“真是拿他没办法,只要有件大事在他面前,他立刻就会精神陡长;事情一完,也就瘫倒在床了。”

说罢带着春兰出门张罗去了。

张府客厅里,四个地位不高却对国事异常关心的官员继续谈论着。四人一致认为,崇厚所签订的这个条约决不能答应,同时决定办两件事。一是约集一批志同道合者在城南龙树寺开一个会,声讨崇厚的卖国罪行,联合上一个折子给太后、皇上,恳请否定这个丧权辱国的条约。二是四人每人各自再上一个折子,详细地申述对此事的看法。

直到子初时分,张之洞才用自家的马车将张佩纶、陈宝琛和宝廷送出府门。

二 京师清流党集会龙树寺

城南宣武门外龙树寺,一个声讨崇厚卖国罪行的小型集会就要在这里召开。出席这个集会的,除张之洞、张佩纶、陈宝琛、宝廷外,还有近年来在京师官场颇为活跃的几个人物,他们是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李鸿藻、刑部尚书潘祖荫、翰林院侍读黄体芳、江南道监察御史邓承修、翰林院编修吴大澂,还有张之洞的内兄王懿荣。这是京师官场上一个松散的团体,除邓承修一人外,其余的全是翰林出身。他们身分最为清华,关心国事,议论朝政,崇尚气节道义,憎恶贪官污吏;在对外交涉中主强硬态度,反对妥协。这些共同的志趣把他们结合起来了。他们常常在一起讨论国家大事,也常常采取联合上折的手段来表述自己的观点,在官场上形成了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朝野内外将他们比之于前代那些负时望的清高士大夫,称之为清流党。“流”与“牛”谐音,于是人们又戏称之为青牛党。青牛之角是张佩纶、张之洞,青牛之尾是陈宝琛,青牛之肚是王懿荣,青牛之鞭是宝廷,其余者是青牛之皮毛,而牛头则是给张之洞题字的高阳李鸿藻。历史上有个有名的高阳酒徒郦食其,但他的籍贯高阳却不在直隶。这位直隶高阳李鸿藻既不饮酒,又不张狂,是一位粹然纯正的理学门徒。李鸿藻二十二岁中进士人翰苑,三十岁充任时为皇子的载淳的师傅。载淳登位后,慈禧命他值班弘德殿,依旧每天为小皇帝授书,不久入值军机处,升礼部右侍郎。这时,他的母亲病逝了。

依当时的规定,朝廷官员的父母去世,本人应开缺回籍守丧,三年期满后再申报朝廷,等待补缺。丧期不但无官职,且无俸银,又影响以后的升迁,这是官员们都不愿意遇到的事情,故而甚至有匿丧不报的事情发生。倘若这个官员正肩负着特殊的使命,不能离开,朝廷便会命他移孝作忠,不离职守。这是朝廷对个别臣工的一种极其特别的礼遇,通常的情况下是绝对得不到的。皂帝正在求学阶段,功课不能耽搁,两宫太后援雍正、乾隆年问大臣孙嘉淦的故事,命李鸿藻只守百日丧,百日后仍授读弘德殿,并参军机。但李鸿藻不领皇太后这份情,坚持请求开缺回籍守丧。太后不允,他请大学士倭仁替他代为奏请。太后还是不允,命恭王亲自到他府上慰勉。这样大的一个面子,李鸿藻仍不领,再次上折,声称自己方寸已乱,身心俱碎,不能授读,只能回籍。两宫太后拿他这个书呆子真没办法,只得同意。

过几年,慈禧母亲去世,方家园承恩公府大办丧礼。这正是文武官员们向大权独揽的西太后讨好巴结的良机,所有官员都去吊唁,竞相送上厚礼,独独身为协办大学士兵部尚书的李鸿藻不去。慈禧心里虽不悦,但也不好说他什么。

李鸿藻便这样以他的迂直正派年高德劭而受到崇尚义理的官员和士大夫们的敬重,自然而然地处于清流党的领袖地位。今天,他以六十岁的高龄早早地来到龙树寺,方丈通渡法师欢天喜地接待着这位须发皆白的活菩萨。

京师清流党的骨干们常常聚会议事,但一般都在达智桥胡同里的杨忠愍祠,这是因为他们都崇仰以文字来跟严嵩作斗争的杨继盛,那位明代前贤是他们心中的偶像。这段时期杨祠正在修缮,于是他们想起了龙树寺。

龙树寺在京师众多古刹中并无多高的地位。它一无年代久远或用材名贵的佛身宝像,二未藏有唐代写经或宋代木椠佛经,三缺天竺西域传来的贝叶经文。它之所以引起张之洞、张佩纶等人的兴趣,是因为后院有一片半亩地大小的牡丹园。今年暮春他们来此观赏牡丹,正是牡丹盛开的时候。但见姚黄魏紫,争奇斗艳,果然大饱眼福;又见寺院清幽,方丈通渡待客殷勤,于是对龙树寺很有好感。

昨天上午,张之洞便来到龙树寺,一则要早点通知寺里,让和尚们做好准备;二则要借这块清静之地修改已拟就的奏章初稿。下午,张佩纶、陈宝琛、宝廷、吴大澂、王懿荣等人也先期到了。

通渡对这次集会表现出极大的喜悦,从昨天上午闻讯开始,全体寺僧便忙忙碌碌地准备了。通渡的热情,并非因为集会的内容是爱国,而是因为来宾身分的显赫高贵。尤其是李鸿藻,前朝的帝师,本朝的协揆,若不是冲着龙树寺,冲着龙树寺的牡丹园,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和尚,这一辈子能见到如此大人物吗?何况还可以面对面地与他说话,亲手端茶递水招待他哩!

除开一个潘祖荫外,其他人都已到了。听说李鸿藻来到,大家都走出寺门,簇拥着老中堂进了龙树寺众僧布置一新的云水堂。众人坐定后,小沙弥给嘉宾摆上枣糕、饽饽、棒糖等糕点,又给每人冲了一碗茉莉花茶。

通渡笑眯眯地对大家说:“诸位大人请尝一尝龙树寺的糕点,看看它与市面上卖的有些不同没有。”

爱吃零食的黄体芳忙拿了一小块枣糕来吃。他边嚼边说:“是不错,比别的枣糕香些。”

通渡十分满意地说:“这位大人真的是品糕点的高手。龙树寺的糕点与众不同,每种糕点里都掺有牡丹花瓣粉。”

众人听到这句话后都来了兴趣,遂一齐凝神望着通渡。通渡兴致高涨。不无自得地说:“每年四月间,龙树寺的牡丹相继开放了。红的,黄的,白的,紫的,光彩闪亮,就像佛祖把身边的祥云送给了我们。但过不了多久,花瓣就一片片地枯萎掉落,大家都很惋惜,眼看着这些美丽无比的花瓣化为泥土而无法挽救。第十代方丈浩光法师是个最灵慧的高僧,他从丹皮入药的常识中得到启示。心想,丹皮既然可以做药吃,那么丹花也可以人膳。于是他号召众僧把掉下来的牡丹花瓣拾起来,洗净晒干碾成粉末和进馍馍里。果然,蒸出的馍馍芳香扑鼻,味道好极了。再把牡丹粉末加进其它糕点中试试,也一样地又香又好吃。后来,浩光法师又将几棵年代久远,不能再开花的牡丹皮剥下来晒干,自制丹皮,每天合着茉莉花茶一块儿喝。浩光法师就这样越活越精神,越活越爽朗,直到高寿一百零三岁才无疾圆寂。今天给各位大人端的糕点里便都加了牡丹粉,茉莉花茶里也有丹皮。各位大人不妨尝尝。”

通渡这番富有文采和感情的话,激起各位清流们的雅兴,于是都拾起一块枣糕或是饽饽、糖块品尝起来,果然清香芬芳,味道的确与平日吃的不大相同。又啜一口丹皮花茶,虽然刚入口时有一种淡淡的苦味,但喝下去后便觉得口腔里回味无穷。大家都叫好。

张佩纶笑着说:“龙树寺有这么好的东西,我们给你宣传宣传,你们也可以借此赚点钱,为众僧谋点福祉。”

这正是通渡所巴望的事!他就是希望这些显贵们替龙树寺宣扬宣扬,好提高龙树寺的名气,把牡丹茶点推出去,那么龙树寺的日子就好过了,僧众也会活得体面些。

通渡忙合十道谢:“阿弥陀佛,多谢大人们抬举,若蒙大人们替敝寺说话,那真是敝寺的福分!”

年已花甲的李鸿藻对浩光活到一百零三岁一事特别在意。他问通渡:“宝刹的丹皮对外卖不卖?”

通渡答:“全力保护牡丹园,这是龙树寺代代相传的寺规,不是老迈不开花的牡丹,决不能挖来取皮,故而寺里所存丹皮很少,不外卖。”

“噢——”李鸿藻遗憾地拖长着声调。停了片刻,他又问,“用药店里卖的丹皮泡茶,有没有这种效果?”

通渡明白过来,原来这位老中堂想学浩光,喝丹皮茶求长寿。他的脑子很快转了一下,说:“龙树寺的丹皮有一种不同的制作方式,寺里规定不能外传,请老中堂宽恕。老中堂今后可派人收购未经制作的丹皮,送到龙树寺来,贫僧亲手为老中堂炮制。这样制出的丹皮,与龙树寺土生土长的丹皮也不会相差太大。”

“行。”李鸿藻高兴起来,立即说,“明天我就打发人送丹皮来,烦法师为我如法炮制,我一定重金酬谢!”

通渡忙弯腰合十,答:“如法炮制应该,重金酬谢不敢。”

天不怕,地不怕,专参大员的广东人邓承修插话:“请问法师,宝刹的牡丹园有多长的历史了?”

通渡摸摸光秃秃的头皮,想了一会儿说:“有二百多年了。龙树寺的开山祖师弘远法师是河南洛阳人,酷爱牡丹,托人从家乡捎来花籽,开辟了这个牡丹园。第四代方丈浮波法师是山东菏泽人,也是个从牡丹之乡里出来的,他在牡丹园里撒下菏泽牡丹的花籽。从那以后,这片牡丹园里既开着洛阳牡丹,又开着菏泽牡丹,天长日久,洛阳牡丹中夹杂着菏泽牡丹,菏泽牡丹中夹杂着洛阳牡丹,渐渐地,洛阳菏泽便融为一体了。”

说到这里,通渡哈哈大笑起来,各位清流也都大笑起来。

李鸿藻说:“过会儿我们都去观赏观赏你这融洛阳与菏泽为一体的牡丹园。”

“谢老中堂赏光!”通渡兴奋不已。“明年牡丹花开的时候,敝寺一定恭迎老中堂和各位大人前来赏花喝丹皮茶。”

大家众口一辞:“一定来,一定来!”

正在兴高采烈的时候,潘祖荫坐着华贵的绿呢大轿进来了。

这位温文尔雅衣着考究的五十岁尚书,可不是一个寻常人物。他有一位身为状元、帝师、大学士的祖父,自己又是探花出身,官运亨通。一般文人所拥有的长处,如琴棋书画、鉴别古董等技艺,他样样比别人出色,更兼勇于言事敢于参人,自然而然地受到京师士大夫的景仰,隐然坐了清流党的第二把交椅。不过,这位事事得意的大官却有一个深深的隐痛,那就是他年已半百却膝下空虚。无儿无女怪不得别人,毛病出在他自己的身上,原来他是一个天阉——先天性的功能不行。好在他性格开朗,并不在意,也不忌讳。清流党中流传一个笑话。

有一天,他家里几个清客和他聊天。有人说:“潘大人,你这大年纪还无儿女,我们都替你着急,多拿点银子出来,买两个妾吧,也好早为你接续香火!”

潘祖荫斜了一眼这个清客:“你们着什么急?明明晓得我是天阉,还劝我买妾。买得妾来还不是便宜了你们这班龟孙子?我才不那么蠢哩!”

清客们哈哈大笑,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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