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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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客厅里,念礽陪着桑治平说话。桑治平嘴里应付着,心里却翻腾起一阵阵的浪花。

念礽的妈真的就是她吗?他下意识地摇摇头。京师肃府里的那个柔弱温顺丫环,无论如何也难以与眼下这个天涯海角的小县城联系起来。当年踏破铁鞋寻遍京师,走访河南,一点消息都没得到,难道真可以相逢偶然,得之于全不费功夫吗?这种事,只能是戏台上见书中写,却是人间少世上稀。这种稀罕之事就可以让我桑治平碰上了,真的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吗?桑治平在心里悄悄地笑了起来。要说全不可能,也未见得。桑治平相信自己的直感,那一对大大的圆圆的、亮亮的饱含着无限深情的眼睛,如同两枚融汇着灵慧与机敏的黑色和阗玉棋子,如同两只在水天一色中上下飞翔随波起伏的海鸥,如同两孔幽静清澈、深不见底的泉井,二十多年来,一直深深地驻留在他的心田上,铭刻在他的记忆中。这些年里,桑治平见过多少人,注视过多少双眼睛,还从来没有哪双眼睛能使他感到如此亲切,如此可爱,

如此一见便怦然心动,如此能唤回他那无限甜蜜的记忆。

他再次认真地看了一下坐在对面的念初。猛然间,他为小伙子的这双眼睛找到了答案,那飘飘忽忽的影子不就是她吗?

就在桑治平这样遐想乱思的时候,只见念礽冲着门外喊了一声:“妈,我回来了。”

门外传来欢快的声音:“听耀韩说,你被招上了!”

正说着,一个中年女人走进屋来。念礽忙站起,指着桑治平说:“这是我的主考桑先生,他特为从广州到我们家来。”

“啊!”中年女人十分欢喜地说,“贵客,贵客。”

她走到桑治平的身边,道了一个万福,说:“主考大人,谢谢你招收了我的儿子,他从美国回来荒废四五年了。你是我们家的大恩人。”

桑治平起身,微微地笑着,一边仔细打量着她,一边说:“念礽是官府培养出来的人才,官府应当用他,让他发挥自己的才干。”

“谢谢,谢谢。念礽,你好好陪主考大人说话,我帮着春枝到厨房里去做饭。”说着又转过脸来对桑治平说,“主考大人,你先坐一会儿,我去准备晚饭。”

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桑治平一时间热血奔流,万千情绪顿时涌上心头。正是她,正是二十多年来久隐梦魂深处的那个女人。

她明显地老了。眉梢眼角间爬上了皱纹,皮肤粗黑了,头发也没有先前的黑亮了,步履显得重慢了,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有点沙了,粗了。

当年那个白嫩、鲜丽,走起路来轻盈婀娜,说起话来清脆响亮的她已不复存在了,惟一没变的就是那双眼睛,还是那样大而圆,还是那样幽深明净!她没有看出自己来。是的,二十多年来,功名困顿,事业受挫,岁月打磨,时光无情,昔日那个清秀倜傥、风度翩翩的美少年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在她眼前竟是这样一个尘满面、鬓如霜的半百汉子,她怎么可能认得出!何况她压根儿就不会想到,当年肃府的那个西席会出现在香山县城,会与她的儿子联系上来。毕竟世界太大了,光阴太快了,机缘太少了,人生太匆促了。她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会对命运存那么高的奢望!

那么,相认,还是不相认?寻找数千余里,相思二十多年,特为赶来见面却不相认而回,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相认,怎么个认法?桑治平希望过会儿一起吃饭时,她能把他认出来,那将是一个多么喜人的场景!

到了吃饭的时候,只有念礽兄弟俩陪着,婆媳俩都不见了。桑治平问念初:“你的母亲和弟妹呢?”

念礽说:“因为你是贵客稀客,她们都不上桌,在厨房里吃。”

桑治平说:“我去请她们。”

说完走到厨房边,见婆媳俩正在收拾灶台,桑治平急切地说:“嫂子,听念礽说,你是河南人,我也是河南人,我们两个河南人在广东见面太不容易了,请你和你的媳妇一起上桌,我们唠唠家常吧!”

念礽的母亲抬起头来,笑着说:“主考大人,您也是河南人?”

“是的。”桑治平换成一口纯正的河南话说,“俺是河南人,听说嫂子也是河南人,俺们是乡亲。”

这熟悉的声音像是突然召回了她的记忆。她瞪大两只眼睛,凝神望着眼前这个高大壮实的主考大人,笑意在她的脸上悄悄消逝,疑惑在她的双眼中渐渐涌现。多么眼熟的一个人,他是谁呢?

“好,好,俺是好多年没有遇见过娘家的乡亲了。”她的心里无端生出几分慌乱,拉着媳妇的手说:“春枝,和娘一道陪主考大人上桌吃饭吧。你哥招上了,这是俺家的大喜事!”

饭桌上,念礽兄弟一个劲地向桑治平敬酒劝菜。桑治平几次想和她聊家常,都被两兄弟热情的举杯给打断了。她低着头,一声不吭,默默地吃饭,分享着儿子的喜悦,只是常常不由自主地将目光向对面投去,趁着儿子们热情敬酒的时候,将主考大人仔细地盯了一眼又一眼,她的心绪越来越乱了:开始还只是微风吹拂,一池秋水上荡起细细的皱纹,接着便是风雨袭击西江、浪花飞溅冲刷两岸,现在则好比午夜时分,南海潮涨潮落,轰然撞击着水中的礁石、岸边的坚岩。

儿子跟主考大人在说些什么,她仿佛一句都没听进,只是那令她亲切的中原乡音,将那些久已淡泊的童年和少女时代的意念,从脑中一丝一缕地勾出,而勾出来的又总是一种苦涩的、辛酸的、怅惘的况味。然而,就在那艰辛的少女生涯中,也曾出现过一段短暂的亮色。那色彩是粉红的、温馨的、暖融融的,永远是她苦难生命中的甜蜜,平凡岁月中的珍稀。之所以有那段色彩,则是因为有了他。这位主考大人是多么地像他呵!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那道正直挺拔的鼻梁,尤其是那满脸灿烂善良的笑容。正是他,没错!尽管离别整整二十五年,他的脸上有了皱纹,腰子也比过去粗圆,但大体上没有太多的变化,应该是他!只是天底下相像的人很多,京师距香山有四五千里路途,时隔二十多年了,难道真有这等共处一室同桌吃饭的巧事吗?

在她四十余年的日子里,命运几乎没有给她什么优待,她不相信人到中年还会有这等喜事降临自己的头上。这时,突然有一句话传进她的耳朵:“念初,我在你这个年纪时,你知道我在做什么吗?我在京师一个协办大学士家做西席。后来,东家出了事,我也做不成西席了,便漫游天下,为的是寻找我的所爱。”

好比一声春雷,猛然间将她心中的所有雾霾都炸开了。就是他!实实在在、千真万确的就是他!老天爷,你真的有眼,竟让我在有生之年能圆这个梦。一行清泪从她的眼眶里汩汩流下。她赶紧起身,悄悄走进厨房,蒙住脸,让泪水尽情地流着流着…

桑治平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多么想冲进厨房,把她抱在怀里,为她抹去脸上的泪水,暖热她的心窝。但是他却站不起来,移不动身子。时光已过去了二十五年,二十五年后的今天,他们都不再是热血奔涌的少男少女,而是为人父为人母的长者,在儿女面前,他们需要庄重,需要克制。

吃过晚饭后,桑治平被安置在念礽的房间里休息。他的一颗心,如何能安静得下来!二十五年前那个初秋月夜的情景,又鲜明而灼热地显现出来。二十五个年头,九千多个日夜,桑治平曾无数次地为那夜的孟浪而自责而痛悔。他做梦也不会想到,短短的两个多月里,世事便会发生那样天翻地覆般的变化,原先的一切美好憧憬被彻底摧毁,毁得连一点残片都拾不起来。人家一个好端端的姑娘,今后如何嫁人?如何安身?你不该活活地坏了她的一生。罪孽呀罪孽!每每想到这里,桑治平便禁不住狠狠地抽打自己的耳光:都怪当初年少不更事,都怪一时冲动而不能自制!

此时此刻,桑治平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要向她负荆请罪。尽管流逝的岁月不会重返,失去的生活不可再得,一句请罪的话与二十五年的生命相比较,何其渺小轻微!但桑治平仍想当着她的面说这句话。只有这样,才能使自己心灵上的重荷略为减轻点。

桑治平辗转床上,无论如何不能入眠。他凝望夜空中的皓月,想起了古人的名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是的,花只是相似而已,与人一样,也不可能岁岁年年相同,要说不与年岁推移而改变的惟有天上的这一轮明月!又是一个秋夜,又是一轮秋月,二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月色不也正是这样的吗?

半夜时分,秋菱从床上起来,她要离开载初回自己的房间了。载礽依依不舍地送她出房门,二人携手来到中庭。此刻,一轮明月,如同清水中捞出的玉盘,高高地悬挂在一尘不染的星空,溶溶的清辉流泻在肃府宽大而豪华的宅院里,给白日里火红的石榴、墨绿的虬松、浅灰的汉白玉栏杆、橘黄的琉璃瓦,披上一袭薄薄软软的轻纱,笼上一层飘飘渺渺的淡雾。人问万物都进入了一个空蒙蕴藉的意境之中。天上升起一轮明月,世间就立刻美了;身边有着一个秋菱,生命也就立刻美了。载礽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火一般的激情,再次将秋菱搂在怀中,口里喃喃地念道:“秋菱,我真舍不得离开你!”

“皇上不会在热河住得很久的,顶多还有两三个月就会回京师,那时我们就又在一起了。”秋菱再次被巨大的幸福包围着,胸口急跳,两颊通红。

“两三个月也是一段很长的日子呀!”

“要是肃中堂叫我也去热河就好了!”

“我们明天一道去热河吧!”

“那哪儿成!”秋菱小声地笑了起来。

“秋菱,你一定得嫁给我!”

秋菱脸涨得更红了。她低下头,好半天才低声说着:“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不嫁给你嫁给谁?”

“好,就这样定了!”载礽托起秋菱的脸颊来。月光照在她端正秀丽的面孔上,比起白日来更显得妩媚可爱!

“秋菱!”

载礽轻轻地呼喊着,将怀中的女人搂得更紧了。月亮躲进了云层,它有意让这对情人放心大胆地长久地吻着…

唉!二十五年前的月亮与今夜一个样,不曾多一分,少一分,也不曾亮一点,暗一点;可是,人却大为不同了。对面而坐,却不能像当年那样谈笑依偎、拥抱深吻!

今夜的她,还记得当年吗?还记得销魂蚀魄的那一夜吗?

不能这样呆着!往昔曾费了多少功夫踏遍山山水水去苦苦寻找,今日怎能失之交臂,当面错过!桑治平披衣走出门外。小小的香山县城早已万籁俱寂,简陋的陈家小院也已进入梦境,惟一的一盏昏暗的油灯,在东厢偏房的窗纸上跳动着。桑治平知道,这一定是念礽母亲的住房。今夜,她和自己一样,同是长夜不眠人。犹豫了一会,桑治平终于鼓起勇气,走了过去,轻轻地敲起窗棂。

“谁呀!”房间里传出的声音轻细而温婉。

“我,念礽的主考桑…不,我是载礽。”

门轻轻地打开了。

桑治平的心上上下下在急剧地跳着。他快步走进屋,只见她站在油灯旁,两只眼睛热切地望着他,如同二十五年前那夜一样的激动兴奋,一样的动人心弦。

“秋菱!”桑治平不顾一切地奔过去,将秋菱的双肩紧紧地抱着。

“真的是你吗?”秋菱仔细端详着桑治平,两行热泪滚滚而下,好半天,才颤颤地说,“这不是做梦吧!不是做梦吧!。”

“不是做梦,秋菱,这不是梦。”桑治平又把秋菱搂入怀中,轻轻地替她抹去眼泪。秋菱的脸滚烫滚烫,犹如发着高烧。“秋菱,我们又相见了。你还记得那一夜吗?那也是这样的一个秋夜,在京师,在肃府,月亮也和今夜一样的好看…”

桑治平的心里藏着许许多多的话,他恨不得一古脑全部倒出来,对心中的所爱倾诉个痛快!

不料,他才开了个头,秋菱已双手蒙住脸,嘤嘤哭泣起来,桑治平赶紧住口。秋菱还在哭。桑治平将她扶到床沿边,让她坐下,自己随手拉过来一条凳子,坐在她的对面。二人对坐好长一会儿,桑治平沉重地说:“秋菱,我知道你的心里有许多苦楚,是我伤害了你。尽管我是真正地爱你,要娶你为妻,尽管后来的变化是我万万不可料到的,但这二十多年来我时时刻刻都在痛责自己,是我的一时冲动给你一生带来了永远不能抹去的痛苦。我今天,在认出你的那一刻,我第一个念头便是要向你请罪。你打我两个耳光吧,把你二十多年来积压的苦楚散发出来吧!”

桑治平说着,把头朝秋菱伸了过去。秋菱的双手依然蒙在脸上,但哭声已慢慢停止了。四周静得一切似乎都凝固了,只有桌上的那盏小油灯的晕黄火苗,还在一闪一闪地跳跃。片刻之间,两个人仿佛两座石雕似的呆着。突然,秋菱的双手伸过来,紧紧地抱住桑治平的脖子,把脸贴在桑治平的额头上,又嘤嘤地哭了起来,一边说着:“二十多年了,你到哪里去了,你怎么不给我一个信?”

泪水顺着秋菱的脸颊流到桑治平的脸上,又从桑治平的脸上流到秋菱的手上。桑治平被秋菱的这一片深情所打动,从不落泪的汉子也忍不住热泪奔涌。

好半天,两人才从这相拥而泣的状态中解脱出来。秋菱起身,拿来一块毛巾递给桑治平,又给他倒了一杯茶。

桑治平的心平静下来:“秋菱,是我伤害了你,你受苦了!”

“唉——”秋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这口气好像是从她的五脏六腑深处涌出,随着这声叹气,二十多年来心中的郁积仿佛顷刻间消散多半。“不说它了,这一切都是命。我知道,这些年你心里的苦楚也不会比我少。”

这一句轻轻的话,如同一把利斧似的,把套在桑治平身上的无形枷锁一下子全给劈了,他有一种获释之感。

“秋菱,为打听你的下落,我在西山住了一年多。为了寻找你,我走遍了河南。河南找不到,又寻遍大江南北。二十多年来,我时时刻刻都在想念着你,却不料这次有幸能见到你的儿子,他将我带到香山,终于在这里见到了你。苍天有眼,想不到今生今世,我们还有相见的一天。”

“你的儿子”这几个字,猛烈地撞击着秋菱的心房。她再次凝望着眼前这个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男人,嘴唇嗫嚅好久后,终于开了口:“念礽是你的儿子!”

“我的儿子!”桑治平睁大眼睛,看着秋菱,他怀疑她是一时情绪激动说错了话。

“是的。”秋菱的心绪已平静下来,将刚才的话重复一遍,“念礽是你的儿子!”

念礽难道就是那夜所种下的根苗?桑治平的脑中瞬时间闪过这个疑问,但又觉得不大可能。他拉过秋菱有点发凉的手,急切地问:“这是怎么回事,你说清楚点!”

“你走后两个来月,我开始觉得自己身体有些不大对劲,浑身无力,贪睡,作呕,厌食,不明白得了什么病。有一天,我终于跟刘姐说了。刘姐,就是厨房里那个做杂事的大姐,你应该还记得。”

“记得,记得!”桑治平点头之际,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女子的模样出现在眼前。她是个丧夫的小寡妇,婆家将她卖到肃府。刘姐心地善良乐于助人,又因为年岁稍大,历事稍多点,成了肃府那些小丫头的大姐姐。她们有什么事都愿意对刘姐讲,桑治平也知道她是一个苦命的好女人。

“刘姐听了我的叙说后,怔了好半天,才悄悄地附着我的耳朵说,你对姐说句实话,你有没有相好的男人?我一听这话,满脸通红,直羞到脖子根下了。刘姐见我这样子,心里一下子明白了。她沉下脸说,姐是过来人,这种事经过,我实话告诉你吧,你这病八成是怀娃了!我一听,眼前发起晕来,泪水禁不住滚珠似的流下,两手抓住刘姐的手不放,一个劲地对刘姐说,你说的是实话吗,是实话吗?刘姐满脸肃然地说,姐怀过两个娃,都有这毛病,特别是怀第一个娃时,与你说的丝毫不差。你是个没男人的人,这事姐怎么可以诳你!我顿时吓得六神无主,浑身发软,两手一松,倒在刘姐的怀里。”

桑治平心里难受极了:一个未婚的女子怀上娃,这是一桩多么丢脸的丑事!古往今来,凡有这种丑事的女子十之八九自寻短见,死了之后,还要被人唾骂诅咒!连娘家人都抬不起头来。桑治平呀桑治平,你怎么可以做下这等造孽事!桑治平心头上的血在一滴一滴地流!

“刘姐对我说,你告诉姐,这人是谁,姐再帮你拿主意。到了这个时候,我不得不说实话了。不料,刘姐听后,反而笑了,说原来是颜先生!这样的话,姐倒要恭喜你了。颜先生学问好,今后必有大出息。你跟着颜先生,这是你的福分。听说肃大人很快就要回京师了,等颜先生回来后,你就赶早办了大事,明年堂堂正正地生个小子出来。刘姐这一说,我的心宽了许多。不去想别的,一心一意地等着你回京师。”

桑治平的心却并没有宽松,因为这以后所发生的,完全不是秋菱和刘姐所期盼的。

“过些日子,尔盛从热河回到府里,说肃大人过几天就要回京师了。阖府上下都忙着准备迎接肃大人回府,我心里更是高兴,急着要把这事告诉你。谁知喜事没有到来,到来的却是肃府

的大灾大难。一天清早,突然来了一两百号兵丁,将肃府团团围住,一个人也不准外出。我懵懵懂懂的,不知出了什么事。一会儿,刘姐告诉我,肃大人犯了谋反大罪,肃府抄家了。我吓懵了,一时心慌意乱,不知如何是好。我也不知道肃府抄家后会将我们这些丫环如何处理,我最担心的就是会和你失去联系,我以后到哪里去找你呢?我那时想,要是晚几天你回来后再抄家就好了,有你在身旁,我就什么都不怕,我跟着你走就是了。唉,偏偏就在那时出了事。”

秋菱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桑治平本想讲讲热河行宫里那些惊心动魄的权力争夺,他怕打断秋菱的思绪,没有插话。

“我在屋子里干坐了三天。第四天,我们一群年轻的丫环被单独押到一处,刘姐也夹在我们一堆里。一个满脸横肉的把总走到我们面前吼道,你们肃家的丫环也都有罪,看在你们是女人的分上,不治罪,把你们统统都卖掉,都是一样的价,一个人一百两银子,都有买主了。买家是戍边的犯官,还是京师里的老爷,买去是做小妾,还是去做丫头,这要看你们的命了。说完,一个小兵拿了一个竹筒,竹筒里插着二十来根竹签。那个把总又吼道,每人抽一支,抽到哪一支就哪一支,不能抽第二次,抽完后收拾行李,送你上那家去。”

桑治平听到这儿,心里又痛得像刀扎似的:想不到几天前还是高贵显赫的肃相府,一下子落到这般地步,可怜的肃府丫环们顿时沦落为任人买卖的货物。心爱的秋菱,等待你的是什么命运呢?

“捧竹筒的小兵挨个儿从排成一排的丫环面前走过,每个丫环都从竹筒里抽出一支。有瞪着眼睛将竹筒盯了半天后才下手的,也有闭起眼睛毫不犹豫就拿起一根的。拿到竹签看过一眼后,多数丫环紧闭嘴唇,面无表情,也有突然放声大哭的,房间里的气氛又紧张又压抑。我只觉得浑身发冷,抖抖嗦嗦的。眼看那个小兵慢慢走近了。我的左手边坐着刘姐,她的手颤抖了好一会,才从竹筒里抽出一支竹签来。她不识字,要我帮她看。我看那竹签上贴的纸条写着:内阁中书陈建阳小妾一名。刘姐铁青着脸没有做声。轮到我了,我闭着眼睛随手抽出一根,一看:大行皇帝万年吉地洗衣妇一名。

“刘姐轻轻对我说,洗衣妇好,比做妾强。我刚暗自欣慰一会儿,立刻便恐怖得不得了:要不了三四个月,这肚子便会被人看出来,那时怎么办?再过六七个月,孩子就要出来了,岂不更骇人?我抓紧刘姐的手,哭着说,洗衣妇对别人是好事,对我却不好!刘姐马上明白过来,说是呀,过不了多久,你就要现怀了!突然间,有了一个想法:跟刘姐换!这念头一出来,我否定了:给别人做小妾,怎么对得起礽哥?再说已坏了身,别人不嫌吗?转过来又想,若去做洗衣妇,母子命都不能保,给人做妾,至少暂时可以遮丑,想必礽哥可以体谅我这番苦心。脑子里这样斗来斗去,到头来,我终于狠了狠心,对刘姐说,我们俩换一下竹签吧,你也好,我也好。刘姐点了点头,趁着小兵给别的丫环抽签的时候,我们赶紧偷偷地换了。出了肃府,她去大行皇帝的陵寝地,我则到了陈家。”

桑治平听到这里,流血的心突然被搁到冰窖似的,里里外外全都冷透了。

“内阁中书陈建阳原来是个快六十的老头子,家里有一个年岁与他差不多的老妻。老妻为他生了四个女儿,就是没有儿子,陈建阳买妾是想要个儿子。知道这个情况后,我决定对他说实话。我说,我已有二个多月的身孕了。老头子大吃一惊,脱口问,是肃顺的?我含含糊糊点了点头,不料老头子反而高兴起来,说,肃顺是天潢贵胄,你把他的种子带进我家,日后若生了儿子,必定大有出息。我顺着他的话说,若有出息,也是你陈家的光耀。老头子忙说那是那是。我心里好受多了,说,那就请老爷你在太太面前替我保密,只说孩子是早产儿。老头子说,这事只你知我知,再不能让第三人知道。我一听这话,便跪下给老头子磕头,说,若这样,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一世做牛做马服侍你。从那以后,我天天给菩萨上香叩头,求菩萨保佑我生个儿子。果然,七个多月后,生了个男孩,老头子高兴得不得了,给他取名叫耀朝,意思是日后可以光耀朝廷。她的太太居然一点也没有怀疑,跟着高兴。”

到了这个时候,桑治平的一颗心才又回到自己的胸腔,感觉踏实多了。

“过了两年,我又生下老二耀韩。到了耀朝五岁时,老头子突然得病死了。他是广东香山人,那时四个女儿都已出嫁,太太带着我们母子就这样来到了香山县城。陈家并没有什么家产,县城里只有这一栋旧院子,乡下只有十亩水田。到了香山第二年,太太去世,为办丧事,卖了四亩田。结果留给我们母子三人的,仅只这栋房子和六亩田了。”

桑治平插话:“三口人,六亩田,这日子怎么过?”

“苦是苦,也这样过来了。田租给别人种,每年给我们二十石谷,菜自己种,我再帮别人缝缝补补,也绣点花,赚点小钱,供他们兄弟俩发蒙读书。”

“秋菱,你是一个有见识的好母亲,日子这样艰难,还能让儿子读书。”

“这要感激你,是你当时教我识字的。识了字后,就大不相同了,何况他们兄弟俩是男孩,更不能做光眼瞎子。”

说到这里,两人都感觉到轻松多了。桑治平问:“后来,念礽怎么去的美国?”

秋菱理了理头发,说道:“那年他十二岁,容先生回到老家来招留美幼童,见他聪明可爱,有意招他。来到家里,问我愿不愿意。我先问他自己,这孩子一口就说愿意。你知道,香山这地方华侨多,华侨们在南洋在美国做工,到老了,也有回到家乡来的,所以这里的人对美国不生疏,都知道美国比我们这里好。孩子的爽快答应帮我定了决心。我想,家里穷,也无势力,孩子留在香山,也不会有大出息,让他出国闯闯也好,于是就答应了容先生。临走前,陈家叔伯兄弟们知道了,坚决反对。我说,孩子是我生的,我有权为他做主,你们也从没给过他一文钱,你们有什么资格反对!”

先前在肃府,秋菱在桑治平眼里始终是一个柔弱的小女子,不料她也有这等魄力。正是应了一句古话:女子本弱,为母则强!

“送孩子上船的路上,我对孩子说:你改个名字吧,叫念礽。孩子问我为什么要改名。我说,妈在年轻时,曾遇到一个名叫礽的好人,他于妈有恩,妈一直怀念他。孩子懂事地点点头,也没再问下去。从那以后,孩子就用了这个名字。”

桑治平身上的血一下子又奔涌起来。他抓住秋菱的手,激动地说:“叫我怎么感谢你呢,秋菱!你忍受着委屈痛苦,保留了这个孩子,又把他送往美国,学成回国。他即将成为国家的有用之才,我心里真是高兴极了。明天,我就去认了他,让他归宗,改叫颜念礽吧!”

秋菱默默地听着,没有做声。两只手从桑治平的手中慢慢抽出,好半天,才轻轻地说:“念礽终于能到自己亲生父亲的身边,这是天意,我欢喜无尽;你认他,这也是正理。但我仔细想了想,以为还是不认他,不让他归宗为好。”

桑治平急道:“认祖归宗,这是大好事,为何你不同意?”

秋菱说:“念礽这孩子毕竟是我们未婚所怀的,这事只有你知我知,还有耀韩的父亲知,除此之外,再没有第四人知道。你将他归宗,这不是搅得沸沸扬扬,大家都知道,叫我在这香山如何做人?以后嫂子知道了,对你多少也会有些怨恨。”

桑治平连连点头:“你说得有理,有理。”

“还有一点,能让念礽平安生下来,长大成人,能让我还有今日与你团聚的一天,这靠的是谁,还不是耀韩的父亲吗?我们不能过河拆桥,忘掉了他的大恩大德。念礽可以改名,但却不能改姓,这一辈子就让他姓陈姓到底吧,也算是我对耀韩父亲的感激。”

桑治平忙说:“秋菱,你说得很对,刚才是我喜极而懵了。我只有一个女儿,多年来极想有个儿子,现在猛然听到自己有个这么卓异的亲生儿子,你说我该有多高兴!我再不说什么认祖归宗的话了,一切照旧,念礽依旧是陈家的长子。”

秋菱脸上泛出一丝笑容,说:“我倒有个主意,明天我对两个儿子说,我们昨夜聊家常,才知道原来是表亲,让儿子叫你表舅吧。如此相称,日后你也好多管教他关心他。”

桑治平似乎忽然之间对眼前的这个女人有了更多的认识。若说二十多年前,他对她是一个热血青年对一个多情少女的爱恋,那么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则是一个中年男子对一位饱经坎坷的成熟女性的敬慕。

桑治平动情地说:“秋菱,若不是有你嫂子的话,我真想明天就将你娶过门,我们堂堂皇皇拜天地,体体面面做夫妻。”

秋菱脸上顿时飞过一片红霞。“堂堂正正拜天地,体体面面做夫妻”,多少年来,这一直是秋菱的梦想和追求,但如今梦中人真的来到身边的时候,却又时过境迁,往日的憧憬倒反而变得飘渺起来了。

她充满柔情地说:“说说嫂子吧,说说你的女儿吧。这些年来,她们才是你最亲的人。”

是的,也应该向秋菱说说这二十多年来自己的经历。于是,桑治平将自己如何改名换姓隐居西山到漫游天下,到古北口成家,到人张之万幕,一直到跟着张之洞从山西来广东的过程。细细地告诉了秋菱。秋菱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多少反应,而胸中却如一锅沸水似的翻滚不停。她从桑治平的叙说中,时时能感受到一个男人真挚而深沉的情和爱,一个志士博大而执著的事业心。她为自己当年慧眼识人而欣慰,更为儿子今后的前途有望而舒畅。

“哥,”依旧是当年肃府时的称呼,它将桑治平全身的热血直唤到脑顶。“我给你看样东西。”

秋菱起身,从床底下移出一只黑漆梓木箱子来。桑治平把桌上的油灯挑亮,他要把秋菱让他看的东西看个仔细。秋菱站在木箱边,定了定神,桑治平见她的脸色渐渐泛红,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她的心在急速跳动。这情景又使他想起了当年去热河前夕,秋菱刚进书房那一刻的神态。

她把木箱打开,箱子里整整齐齐放着几件旧衣服。她把衣服拿开,露出一大堆男人穿的棉鞋来。秋菱拿出其中的一双递给桑治平。这棉鞋,跟二十五年前秋菱送给他的那双一模一样。秋菱重新坐到桌子边,眼睛盯着桑治平手里捧着的棉鞋,好半天,她才开口说话,语调缓慢而凝重:“这箱子里一共有二十四双棉鞋,二十五年来我对你的思念都在这里面。”

桑治平的心陡然一惊,手中的棉鞋忽然变得异乎寻常的珍贵而沉重起来。他又向木箱那边看了一眼,那一排排堆放的棉鞋,也突然在他的眼中有了异样的感觉。他很想说话,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呆呆地望着手中的鞋子,犹如当年捧着秋菱送的那双

鞋子一样,激动得全身热血奔涌。

“你那年陪着肃大人去热河的时候,院子里的海棠树开始飘叶了。第二年京师海棠树再次飘叶的时候,我却做了陈家的小妾。我不知道这个时候你在哪里,也不知道你脚上的棉鞋穿坏了没有,我想我应该为你再做一双。于是我拿起针来,一针一针地纳鞋底。边纳边想,那一针一针地上下抽纳,就好像在跟你一句一句地说话,满肚子的心事,满肚子的苦水,吐了出来,心里就好受多了。”

月亮早已不知去向,夜已经很深很深了,四周是一片浓重的黑暗。远处零丁洋的海浪拍岸声,似有似无地传进陈家旧宅,更使人感到长夜的冷寂。

“从那以后,每年秋风起的时候,我便开始为你做一双棉鞋。我把这一年来的思念之情,用这一针一线,把它纳入鞋中。平时,拿起这些鞋子来,往日的桩桩旧事便会一一浮现在我的眼前。从北京到香山,从背着念扔兄弟到他们成人,就这样,二十五年来,我为你做了二十四双棉鞋。每次做鞋的时候,都想到什么时候能让我看到你亲自穿上它就好了。前几年我还抱着一线希望,近几年来随着年纪老了,精力衰弱了,我也不再抱希望了。不料,上苍有眼,还有我们重逢的一天。我真的可以亲眼看到你穿上我做的鞋子的时候了!”

秋菱眼中的泪水顷刻问决堤而来,她不再说话。二十五年里积压的无穷无尽的思念幽怨、郁闷冷寂,今天夜里,都要借这悲喜交集的泪水来彻底洗刷荡涤!

零丁洋的海浪,似乎翻卷得更高,撞击得更响了;一声一声递进,比起刚才来,显得清晰可辨。它是在为她苦难的身世而哀哀哭泣,还是在为安慰她而絮絮轻语?茫茫无垠的星空,浩浩无边的大海,今夜,你们听到的是一个平凡女子的来自情感最深处

的声音。在天长地久亘古不息的宇宙看来,人类实在太脆弱,太无能,人的一生实在是太渺小,太短暂。这脆弱渺小的人类,好不容易拥有一个生命,为什么不好好享受,偏要生出这么多自身造成的灾难,制造出这么多美与恶的争斗,情与仇的纠缠?这个当年卑微的肃府小丫环,用她整整二十五年的相思之情,纳成的这二十四双浸泡着泪水的棉鞋,是情到深处的美丽,还是情到痴处的迷误?是人性的光辉,还是人性的悲哀?这实在是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话题。不过,无论外人怎么评说,对面的男人,却实实在在地被这一腔深情厚谊所打动,所震撼!

桑治平放下棉鞋,将秋菱的双肩再次抱紧:“秋菱,你那年送我的那双棉鞋,我一直没有穿,我走到哪儿,都把它带着。看着它,就如同看到了你。这二十四双鞋,寄托了你二十五年的情意,我会用我的全部生命来珍惜它。”

“我知道。”秋菱幸福地望着桑治乎,温存地说,“回房去睡吧,念初从今往后就交给你了!”

六 海军衙门和颐和园工程搅到一起了

第二天吃中饭的时候,秋菱当着桑治平的面告诉两个儿子和媳妇:主考大人原来就是失散了三十年的表哥,想不到在香山居然亲戚重逢。秋菱叫他们一齐向表舅磕个头,认了这门亲。念礽听了,喜从天降。他对桑治平正是感恩不尽的时候,不料这位恩人竟是母亲的表兄,从此恩人和表舅合为一人,更是情上加亲了。耀韩觉得很是稀奇,好像正应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的古话似的,奇事眼睁睁地就在自家出现了。只有儿媳春枝心存几分疑惑。昨天吃饭的时候,她就发现婆婆的神色不大一般,特别是婆婆突然流泪离席,这个举动也很特别。夜晚,她隐隐约约听到婆婆房间里整夜都有人在说话。这些加起来,凭着女人的直感,她觉得这位主考大人与婆婆的关系决不会如此简单;但这事非同小可,不能乱怀疑,况且婆婆一向对自己很好。婆婆年轻守寡,这些年来春枝眼见婆婆规规矩矩、清清白白的,无一句闲话给别人说。春枝没有对丈夫说出自己的怀疑,而且告诫自己,今后永远也不能说。

于是,念礽、耀韩夫妇一齐起身,然后跪下,喊一声表舅,再向桑治平磕了一个响头。桑治平再一次细细端详念扔的时候,觉得除开那双眼睛像秋菱外,其他的一切,都像二十多年前的自己。平空添了一个亲生佳儿的桑主考,一时间真有此生再无所求的满足感。

磕过头后,大家是一家人了,一顿饭吃得热热火火、团团圆圆。桑治平在陈家一住五天。五天里,他和秋菱互相说了许多别后的经历,两颗深受重创的心都得到了弥补,彼此都有一种青春重返的感觉。一天下午,念礽和耀韩夫妇都不在家的时候,桑治平叫秋菱把那二十四双棉鞋都拿出来。在秋菱的面前,他将每一双鞋都在自己的脚上穿了一下,在屋子里走了几步。秋菱坐在床沿上,看着桑治平来来回回地走着,心里得到极大的欣慰。

桑治平说:“这二十四双鞋我都背回广州去,慢慢穿。”

秋菱想了一下说:“不要带走了,就让它们一直留在我身边吧!既然每一双你都穿了,我的目的也就达到了。说实在话,这鞋子穿不穿都不要紧,只要你知道我这些年来的心意就足够了。”

“正是因为这是你的心意,我是一定要带回去的。”

“听我的,不要带。”秋菱淡淡一笑,“你一下子带回这多棉鞋,嫂子会觉得奇怪。何况广东暖和,隆冬季节也不要穿棉鞋。知道离别后,你想我念我,四处寻找我,我就心满意足了。我的心思没有白费,鞋子放在你那儿,还是放在我这儿,都是一样的。仔细想想,还是不拿走好些。”

“好。”桑治平理解秋菱的良苦用心,说,“那我就带一双回去吧。”

第六天一早,桑治平带着一双棉鞋,与念礽一道离开了秋菱和耀韩夫妇,坐着小火轮,当天晚上便回到广州。

招贤榜为两广总督衙门招来六十余名各种洋务人才,陈念初和他的几个美国留学同学,协助蔡锡勇将这六十余名人员按其专业特长予以合理安排。有了这批人才进去后,黄埔造船厂、广州机器局、广东水陆师学堂都大有起色。陈念礽向张之洞建议,在广东兴办一个炼铁厂,自己冶炼钢铁。张之洞欣然赞同,要蔡锡勇、陈念扔拟出详细计划出来;又拨出专款,让他们从美、英等国购买器械。

这时,京师海军衙门正式成立,醇亲王奕譞以皇帝本生父的尊贵地位出任中国第一任海军大臣,名曰总理海军事务大臣。海军衙门的主要官员们,根本无需奕譞煞费脑筋物色,慈禧早有安排,奕譞提供的会办大臣名单不过供她参考而已。由军机处发布的名单是:庆郡王奕劻、直隶总督李鸿章、正黄旗汉军都统善庆,至于奕譞本人所推荐的曾纪泽,则排在海军衙门大臣中的最后一名。

奕劻乃乾隆帝第十七子庆亲王永磷的孙子,父亲绵性为永磷第六子。绵性的侄儿奕綵因服中娶妾被革去郡王爵位,绵性欲以行贿来袭爵,事发,被流放盛京。绵性自知再无出头之日,便把儿子奕劻过继给无子的绵为。过了几年奕綵死了,因无弟无子,奕劻被幸运地转房承袭爵位,初封辅国将军,继封贝子。咸丰十年加封贝勒。因为家里失了势,奕劻年轻时也便认真地读了几年书,也能画几笔水墨画。他家离慈禧的娘家方家园承恩公府近,便常往承恩公府里跑,想尽办法博得了承恩公桂祥的欢心。又常替桂祥给慈禧写信,慈禧因而知道了奕劻。到后来奕劻又与桂祥结了儿女亲家,于是变成了慈禧的娘家亲戚,因而承袭庆王留下的爵位。以宗室子弟靠走慈禧娘家的门子而发达的人,奕劻是一个代表。奕劻傍着慈禧这个大靠山,以后升亲王,兼军机处领班大臣,直至新政时期的内阁总理大臣,权倾一时。此人有小机巧而无治国大才,更由于他的贪财好货而将国事政局弄得一塌糊涂。这些都是后话。眼下慈禧起用他做海军衙门会办,便是上监督奕譞,下监督李鸿章,将海军衙门完全控制在自己的手里。而善庆,则是慈禧为奕劻所安排的助手,操纵海军衙门的实际事务。

海军衙门成立后发出的第一道公文,便是要各省捐款共襄海军大业。张之洞有言在先,不便食言,便带头捐款三十万,但其他各省并不踊跃。此时,清漪园已由慈禧亲赐颐和园之名,在内务府大臣恩良的掌管下,大张旗鼓地开工了。奕譞对恩良说,光绪十五年元旦皇帝亲政,颐和园务必要在光绪十四年秋天完工,以便太后归政后住到园子里颐养天年。太后有个舒心的地方住,皇帝才能安心治政。恩良领了这道旨意,加紧督办园工也便有了更充足的理由。

就这样,中国近代史上最有名的两大工程——海军和园工便搅在一起了。于是,一桩桩关于海军和园工之间经费模糊不清的传闻,便由京师传到广州,传到各省,令张之洞和所有关心海防的封疆大吏们愤懑焦虑,忧心忡忡。

受命海军会办大臣之初,李鸿章很有一番壮志。自从同治九年以来到今天,李鸿章在直隶总督的位置一坐二十个年头,成为有清以来督抚任期最长的封疆大吏。直隶为京师所在之地,

向为全国疆吏之首。因而实际上,李鸿章做了二十年的督抚领袖。以淮军起家的李鸿章既深知兵权于人臣之重要,也深知军事于一国之重要,作为担负国家对外防务重责的大臣,在塞防与海防之辩中,鉴于西洋诸国多以船炮强行攻破国门和东洋日本日渐崛起的局面,李鸿章认为海防重于塞防,主张大力加强沿海防务。直隶所属的渤海湾有被英法联军野蛮闯入的惨痛教训,故而李鸿章对北洋水师十分重视。沈葆桢任两江总督兼南洋大臣时候,曾提出一个每年各省协济海防四百万的计划,他生前未及看到此计划的实施。前年曾国荃出任两江总督,在李鸿章和曾国荃的强烈要求下,此计划开始实行。北洋历来重于南洋,南洋又重于福建,故这四百万银子,北洋占了一半,南洋又从剩下的一半中提取三分之二,其余的则归于福建。李鸿章又从直隶藩库中挤出一些银子来,连同这二百万一起都投入了北洋水师。他向西洋订购铁舰,又高薪聘请洋人做海军军官和技师。他一心想把北洋水师建成世界一流的海军,但苦于银钱短缺,眼睁睁看到德国、英国造出了时速更快、战斗力更强的军舰,但北洋却无力购买,只得望洋兴叹。

现在好了,太后同意办海军衙门,可以借此大好机会,多要点银子为外海水师,尤其为北洋水师多置些装备。李鸿章把他的北洋水师中的中外舰长技师们召来,花了七八天时间拟就一份详细计划,其中包括购买最新铁舰十五艘、钢炮三百座、炮弹六千发,聘请洋技师一百名,修筑炮台十座,在大沽建渤海水师学堂等内容,共需白银五千万两。

醇王看了这个计划后,连声叫好。他想,让李鸿章去努力办,一旦办成,中国海军便是世上最强大的海军,本王便是世上最有力量的海军大臣。有这样一支海军掌握自己的手里,还怕谁敢跟我过不去?

奕譞兴冲冲地将这份计划呈给慈禧。慈禧看后,冷笑一声:“李鸿章的胃口也太大了,一个单子就五千万,户部一年收多少银子?园工又停了,阎敬铭说户部拿不出一两银子来。你自己瞅着办吧!”

奕譞碰了这个钉子,头上直冒汗,说出的话都不太连贯了:“是,是,五千万,拿不出,那就分年办,或者年年办,慢慢办。”

慈禧见奕譞这个样子,又好气又好笑。她也觉得拿园工和海军比,又会让那些台谏清流做文章有把柄了,于是将语气缓和:“当然,李鸿章也是好心,急着把海军办好,但国家哪有这多银子呀。你告诉他,一口吃不成个胖子,慢慢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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