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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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锐、谭嗣同、刘光第、林旭四人的被授予军机章京,与罢黜礼部六位堂官一样地轰动朝野,因为他们四人都不属正常的迁升。杨锐、林旭皆内阁中书,刘光第刑部主事,都只是六品小官,骤然擢升四品卿衔而进军机,属异数。谭嗣同品衔虽是四品,但他是候补知府。全国候补知府少说也有上千,大部分终年难得一差,像谭嗣同这样从候补知府一步迈人军机处,简直有日出西边的味道,怎不令人惊异!

朝野内外,都知道这四位新章京是维新派,皇上破格提拔他们,是要借助他们来推行新政。他们眼下的地位固然重要,今后的前程则更不可限量。杨、谭、刘、林也深知皇上对他们的器重,决心使出全身气力来报答皇上的圣恩。谭嗣同更是慷慨激烈,多次与他的同志们说:历览古今,变法少有成功而多为失败,只要是为了国家百姓,纵然失败也是英雄。我已是再生之人,生命不足惜,变法倘若失败,流血杀头,我一个人去承担。其他三人十分钦佩谭嗣同这种杀身成仁的勇气,也一致表示既然维新便义无反顾,不成功则成仁,用以报答皇上的浩荡恩德。

四位小军机是如此满腔热血,但接纳他们的军机处却是冷冰冰的。

眼下的军机处大臣有世铎、荣禄、刚毅、廖恒寿、王文韶、裕禄等人。恭王任领班后,世铎就不管事,现在恭王已去世,他依旧不管事。荣禄重任在肩,很少去军机处。廖恒寿老病,王文韶除户部外,还兼着总署,事多,也很少去军机处。于是在军机处顶着办事的便只有刚毅、裕禄两人。裕禄是新进,通常被称作打帘子军机,不能跟刚毅相比。这样,军机处的掌门人便自然而然的是刚毅了。

刚毅能干又肯干,但刚愎自负,骄傲自大,作为一个满洲笔帖式出身的官吏,他的汉学根基薄弱,缺乏与其权位相匹配的文化素养。此人又有很重的种族偏见,满洲人关二百多年了,他依旧认为满汉之间有着不可调和的对立,甚至说出“满洲疲汉人肥”这样不合时宜的话来,自然引起许多汉员的反感,但他也因此而赢得了包括慈禧在内的满洲亲贵大员的信赖。

正因为此,刚毅从骨子里反对变法。他不愿因变法而改变现行的社会秩序,更不愿因变法而影响自己的地位和由此而带来的既得利益。他有慈禧和满洲大员的支持,并不把皇上看得怎么重,一切变法维新的事他不过应付着办办而已。对这次超擢四章京一事,他在心里也是持否定态度的。

所以,当章京领班富山带着杨锐等人第一次去军机处值庐见刚毅时,彼此间便都不愉快。

刚毅摆出一副十足的大人物模样宋,腰板挺直地坐在大炕床上,两条腿分得很宽,右手捧了一把擦得锃亮的铜水烟壶,左手握一根细长的纸媒子,纸媒子的顶端冒着淡淡的轻烟。他吹燃了纸媒子,然后将燃烧的火对着水烟筒上装烟丝的铜管,嘴巴吸着另一根铜管。

呼咙咙地响过一阵后,他重重地吐出一口烟来。这时,才半眯着眼睛对着站在面前已好一阵子的四个章京说:“从左至右,报上姓名、籍贯、出身、官职。”

从杨锐开始,依次为谭、刘、林,四个章京遵命报着。这中间,富山点头哈腰地服侍刚毅:从刚毅手里拿过铜烟壶,倒掉烟灰,又装上新的烟丝,将纸媒子吹燃,然后再奉献给他。刚毅接过又咕咙咙地抽了一台。

这副情状,令四个新章京看着都不舒服,尤其是谭嗣同,更是窝着一肚皮火。他既厌恶富山阿谀巴结的丑态,也恼恨刚毅目中无人的倨傲。抚台公子谭嗣同熟悉官场,知道一边抽烟一边见客,是将客人当作仆役一类看待,乃极不礼貌的举动。他本是个心气高傲的人,一向瞧不起昏庸老迈的顽固派,见刚毅这副装腔拿大的模样,心里早已反感至极。

。这军机处章京可是个重要的位置,不但要勤快,还要学问好。我看你们四个人中只有刘光第一个进士,谭嗣同连个举人都没中,这个差,你们今后会当得不轻松,要多学着点。”待四个人都报完后,刚毅斜着眼从左至右扫射过一遍,以老前辈的姿态训道。

这是一句很伤人的话!杨锐始终对自己未中进士而遗憾,听了这话,心里不免有点气短。二十四岁的林旭,对刚毅这话十分不服气。他原本才学出众,今春因忙于闽学会的事而耽误了春闱,对这次罢第并不太在意,他相信自己有足够的实力在下科高中,本想顶一句,但想起初次见面不可太莽撞,便没有吱声。谭嗣同是个不以功名为意的人,他看重的是真才实学而不是考场上的高下。刚毅说这话时,他在心里嘀咕着:要说这话,也轮不上你呀。你一个笔帖式出身的人,什么功名都没有,也无资格讽刺别人呀!他很想揭揭这位协揆的老底,但也碍于初次见面,强忍了这口气。

刚毅一点也不看他们的脸色,继续说:“这几天,你们什么事都不要干,先见习见习,看别人怎么做的,好好学着。”

说完将铜烟壶向炕桌上一放,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烟灰,然后迈着方步走出值庐。

谭嗣同等四人走到隔壁军机章京办公的房间。当时章京满汉分开办公,一个班八人,满四人,汉四人。他们先走到汉案边。不料一个五十多岁的章京从眼镜片后翻起眼皮说:“我辈是办旧政的,诸位办新政,坐在这里恐不合适。”

四人一愣。谭嗣同瞪了这个老章京一眼,本想斥骂一句,想到刚来乍到就发脾气不太合适,便将到嘴边的骂声强咽了下去。杨锐、林旭等人走到对面的满案边。坐在满案处办公的一位年轻章京白了他们一眼,说:“我们用的是满文,你们到这里来掺和什么?”

谭嗣同再也忍不住了,怒道:“这里既然没有我们办公的案桌,我们干脆不办了,走吧!”

说罢拉着杨锐等人就要出去。

富山怕把事情弄大,于他不利,便赶紧拦住杨锐,说:“不要生气,我来给你们准备四张案桌。”

刘光第也觉得为这点事不办公也不合适,便劝谭嗣同说:“不要走了,干脆我们四个人在一起办公吧!”

一会儿,四个太监搬来了四张案桌,大家只得坐下来。富山对大家说:“就按刚大人说的办,你们先学着。军机章京的事主要有三桩:一是拟旨,二是誊抄,三是盖印密封。还有一点最为重要,叫做守口如瓶。这值庐里发生的事,出了值庐,对任何人都不可以说起,上自官长父母,下至妻妾儿女,都不能透风。谁要说出半个字来,牢房里的枷锁囚衣在侍候着哩!”

谭嗣同听了这话,心里又火了起来:守口如瓶,这谁不知道,还要你来讲!枷锁囚衣,这是什么话,难道我们是你的奴才!富山忙别的事去了,其他的章京也在各自忙碌,四个新人没有一点事干,都枯坐着。

坐了一会,杨锐、刘光第便主动走到其他章京背后,看他们在做些什么事。林旭年轻好动,干脆走出值庐,到别处溜达去了。谭嗣同托腮呆坐,心里想:我被皇上擢升为军机章京,到这里来办公,他们怎能这样对待我,是欺生,还是对维新有抵触?越想越不对劲,越想越生气。

正在这时,刚毅手里拿着一沓纸大步流星地走进值庐。

刚毅一进值庐,便高声叫道:“富山,有一道紧急上谕,你叫人誊抄下。”

富山从刚毅手里接过上谕,将当值的各位章京扫了一眼,见他们都在忙着,惟有谭嗣同呆呆地坐在那里,不知做什么事好,便走了过来:“谭章京,你把这道上谕誊抄了吧!”

这原本是件不会引起任何不快的正常差事,但谭嗣同的反响却与众不同。第一次来军机处当值,刚毅的拿大和富山的献媚就令他心中大为不快,地方官场上那一套使人作呕的东西他看得多了,原以为军机处作为最高权力机构理应干净点,没想到也这般陈腐。他心里既感委屈又感痛苦,恨恨地想:这个腐烂的官场,看来真要从上到下连锅端掉才行。再说,谭嗣同是一个自视很高的人,对这种抄抄写写的小活计,一向不屑于为,第一次到军机处办事,就做这誊录的苦差,他心里也不乐意。两种情绪叠在一起,他就没有好气了。

谭嗣同以一种鄙夷的目光看了富山一眼,说:“刚大人不是说了吗?我们新来的这几天什么事都不做,只是见习见习。你叫别人去誊吧,我还不懂规矩哩!”

富山这个人,别看他在刚毅面前卑躬屈膝的,在下属面前也是一个爱抖威风的角色,何况派章京的差乃是他领班的份内之事,他如何能容忍这种顶撞!遂马上脸色一变,喝道:“这是命令,你得执行;不懂规矩,你得学着懂规矩!”

谭嗣同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他刷地站了起来,狠狠地瞪着富山怒道:“我就是不抄,看你又怎么样!”

一句话顶得富山下不了台。满屋章京都停止手中的活,一齐看起热闹来。杨锐性格较温和,怕把事情弄僵,忙过来圆场:“富领班,这个上谕由我来誊抄吧。谭章京从来没抄过上谕,不懂规矩也是实话。”

说着,便从富山手里拿过上谕草稿来。富山也从刚才这一幕中看出谭嗣同是个不好惹的人,再坚持要他抄,他决不会屈从,反而弄得自己下不了台,于是顺水推舟地说:“好吧,就由杨章京你来抄吧,半个时辰后交给我!”

富山不敢再对着谭嗣同的目光看,侧着脸离开了。谭嗣同也不再做声,坐在一旁看杨锐誊钞。

上等白麻纸上,出现一行杨锐端秀的楷书:有关新政谕旨,各省督抚应迅速照录,切实开导。代递各件,立即原封呈送。谭嗣同看到这行字,心里立时沉重起来。显然,朝廷有关新政的渝旨,不少行省的督抚没有迅速照录,也没有切实开导,地方上有关新政的条陈,也显然许多没有原封呈送,在中途受阻或被删改。上令不能畅行,下情不能通达,这维新事业如何能推行,国家如何能早日出现生机?自己身为皇上特拔的军机处章京,尚且受到如此冷漠,地方上欲行新政的官吏士绅所遇到的阻力,更可想而知了!唉,为什么明明是害国害民的陈腐,却偏偏难于剜除?明明是富有希望的生机,却偏偏易遭压抑?这中间的原因在哪里?是个人利害驱使,还是惰性使然,抑或是大多数的人原本就是冥顽愚陋、目光短浅,而先知先觉注定要备受苦难、历经坎坷?

谭嗣同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之中。

“湖北这个道员刘鼐是个有定见的人,他不人云亦云,我欣赏他!”

就在谭嗣同独自思索的时候,刚毅迈着老爷步来到正在誊抄的杨锐的身边。他是要看看杨锐的字写得如何,看着看着,不觉脱口说出了这句话。谭嗣同一听,心里想,湖北有一个施宜荆道道员刘蕭,是个很顽固守旧的人物。他坚决不同意张之洞在学堂里兼设中学、西学的主张,反对“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说法。他所管辖的施南、宜昌两府及荆门州的所有学堂一律不开西学。他也因此闻名两湖。怎么又出来个道员刘鼐呢,莫不是杨锐抄错了?谭嗣同侧过脸去看杨锐誊抄的上谕,写得明明白白是“湖北施宜荆道道员刘燕”,看来,抄的人没错,说的人错了。

谭嗣同想起刚毅说的四个人中只有一个进士的话来,这个忘了自己笔帖式出身而讥笑别人功名不够的满洲权贵,却原来是个念白字的先生。他心里好笑:你失礼在先,就别怪我刻薄了!

“刚大人,你不要把小锅子当成大锅子看了!”谭嗣同说了这句话后,先自哈哈笑起来。杨锐也现出会心的笑容。

刚毅不明白谭嗣同说的什么,依旧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派头:“什么小锅子、大锅子,这是军机处值庐,不是你家里的厨房!”

谭嗣同明白了刚毅不仅认错了字,而且对“鼐”“蕭”两个字的意义也不懂。好吧,今天就让你来见识见识我这个举人都未中的新章京的学问。

“刚大人,上谕上的字你念错了。不是刘鼐而是刘蕭,鼐是大锅子,蕭是小锅子。”

刚毅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地。他知道是自己念错了,但又拉不下脸皮来承认错误,更恼火谭嗣同在众人面前这样奚落他。

“什么大锅子小锅子的,还不都是锅子吗?”

刚毅终于憋出这样一句自我解嘲的话后,立即走出值庐门槛,迫不及待地离开这个使他尴尬的氛围。

刚毅刚一出门,值庐里立即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原来,刚毅是个专门念白字的大学士。“皋陶”作为人名,“陶”应念“繇”音,但刚毅不知道,仍念的“陶”本字。有一次念上谕时,把“瘐死”念成“瘦死”,又有一次把“聊生”读成“耶生”。于是有好事者作一联以讥之:“一字谁能争瘦死,万民可惜不耶生。”刚毅霸道,自己念错了还不许别人纠正。翁同穌因为常给他纠错而得罪了他。翁同穌的被罢黜,他在中间起的坏作用不少。

值庐中的章京对刚毅敢怒不敢言,今日让谭嗣同这么一弄,他们也跟着出了一口气,都开心地大笑起来。

刚毅记下了这个仇,但因错在他,亦不便发作。到了第三天,因为一道条陈的事,他又和新章京们发生冲突了。

上条陈的人为湖南邵阳举人曾廉。曾廉说可以变法,但不能用小人变法,而康有为、梁启超乃舞文诬圣、聚众行邪、假权行教之徒,皇上当斩康有为、梁启超以塞邪恶之门。曾廉的这些话,语气虽强横,实际上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摘录了梁启超在长沙时务学堂为学生札记所作的几条批语,再加上自己的案语,恭呈皇上御览。其中最为厉害的一条是梁启超的批语:“屠城屠邑,皆后世民贼之所为,读《扬州十日记》,令人发指眦裂,故知此杀戮世界,非急以公法维之,人类或几乎息矣。”

曾廉对这段批语加上案语:“本朝美举不可殚述,梁启超独抬出《扬州十日记》,无非极诋本朝,以惑人心。臣实不知梁启超是何居心也。”

刚毅主张将这道条陈奏报皇上,并提出军机处的看法,立即拘捕康有为、梁启超,交刑部审讯,以大逆之罪处以极刑。谭嗣同、刘光第坚决反对这样做。谭嗣同更对梁启超的批札一条条予以解释、开脱,并特为指出,扬州屠城并非太祖太宗的意思,而是多尔衮的擅自作为,指责此事不是诋毁国朝,而是清算多尔衮,不能以此罪梁启超。

刘光第主张此条陈不应上奏皇上,以免亵渎圣明。谭嗣同主张可以上奏,但要表明军机处的态度:当此诏定国是推行新政之时,曾廉的条陈实为干扰大局,混淆视听,居心大为不良,应将曾廉处以毁谤新政罪论斩,以安人心而定社稷。

刚毅和谭嗣同、刘光第辩论。谭、刘引来一大堆有关新政的谕旨为自己作论据。刚毅对这些谕旨平时全不放在心上,此时茫然无对。更加之谭嗣同词锋犀利,气势逼人,刚毅在他的面前简直无招架之力。两个年轻的小军机把一个资望甚高的大军机弄得狼狈不堪。回到家里,刚毅越想越气,一个通宵未眠,第二天一清早便直奔颐和园,找慈禧来评理。

慈禧耐心听完刚毅的冗长陈叙后,心中已是满腔恼恨。她紧绷着面孔问刚毅:“曾廉的条陈带来了吗?”

“带来了!”

“李莲英,你念给我听!”

李莲英从刚毅手里接过曾廉的条陈,戴上老花眼镜,尖声尖气地念着。

果然如此!一股怒气冲上慈禧的脑门,她狠狠地上下挫动着满口碎牙,终于从口里蹦出四个字来:“康梁该杀!”

刚毅一听大喜,忙说:“老佛爷圣明,奴才这就去传老佛爷的慈谕!”

“慢着。”慈禧的脸色顿时又和缓下来。“这话你不能传出去,后天皇帝到园子里来,我去跟他说。”

刚毅满心欢喜地走出颐和园,他心里对这场所谓的“新政”前途已是洞若观火了!

自从诏定国是到今天,短短的三个月内,光绪已是第十二次来颐和园请训了。比过去的一月两次超过一倍。自从罢黜翁同解后,光绪对慈禧已产生了逆反心理,暗暗地滋生着一种不顾一切、雷厉风行、偏要这样干的情绪,但禀赋脆弱的他仍对慈禧有一股先天性的畏惧心,于是便借勤跑园子来博得慈禧的好感,换取对他所行新政的支持。

慈禧看穿了光绪玩的这套小儿把戏,前几次尚且虚与委蛇,后来干脆告诉他,不必来得这样多,只要不违祖制,我不干涉你,你自己看着办吧!光绪以为太后为他的孝心所感化,已改变态度了,遂有一次罢礼部六堂官和擢四章京之举。

这天,光绪又一次来到园子。他恭恭敬敬地向慈禧问候:“孩儿请皇额娘圣安!”

慈禧一脸冰霜:“这日子都过不下去了,还请什么安!”

光绪大吃一惊,立时便冒出一丝恐惧来,口里说出来的话便不太利索了:“皇额娘哪里不…不舒服了…”

听了这话,慈禧愈加生气,提高嗓门说:“这江山咱们不坐了,你让给汉人吧!”

光绪被这话吓坏了,浑身直打哆嗦:“皇额娘这话怎么说,孩儿不…不明白…”

“你看看这个就明白了!”

慈禧指了指炕桌上的曾廉上的条陈,厉声说道。

李莲英过来,将条陈递给光绪。光绪一边看一边手抖抖地。

“皇额娘,梁启超在胡说八道,孩儿不会听的。”

“你不会听?”慈禧冷笑道,“他的老师康有为,你现在倚为左右手。他的朋友黄遵宪、谭嗣同,你都在重用,他本人也被你调到北京。你要知道,梁启超的这些言论,都是出自于他的老师康有为。康有为早几年就将咱们大清的纪年改为孔子卒后多少年了。他的奸贼之心,不是清清楚楚了吗?”

光绪一边听着慈禧的教训,心慢慢镇定下来。他为康有为辩道:“康有为用孔子卒后纪年,学的是洋人用耶稣诞生纪年的方法,并没有改大清正朔的意思…”

“你还为他辩护!”慈禧打断光绪的话,“我问你,你为何一次就罢黜礼部六堂官的职务!仅仅因为一个六品主事的一道折子被拦阻吗?那个主事要你放洋到外国去,他说的是人话吗?咱们大清国的皇帝为何要去洋人的国家,他洋人的国王为何不到咱们大清来?这样的折子,怀塔布、许宝骙拦阻不奏,拦得对!即使他们拦错了,能因这事革他们的职吗?还要连累四个侍郎也一道丢官!你看看咱们大清的典册,从关外到关内,从太祖太宗到文宗穆宗,有谁做过这样的事?你这样意气用事,不怕列祖列宗的责骂,不怕天下臣民的讪笑吗?”

这一番话,说得光绪哑口无言,方才稍稍镇定的心又慌乱起来。他想辩说,但口嗫嚅着,一时竟找不出一句恰当的话来。

慈禧连珠炮似的又说了下去:

“人家怀塔布快七十的人,从宣宗爷手里便在内廷当差,五十年间,辛辛苦苦,忠心耿耿,从侍卫做起,做到尚书,也不容易。你为一点芝麻大的事就将人家的官职一下子全革丁,你叫他如何想得通,又如何有脸回家见子孙?怀塔布落得个这样的下场,别的老臣眼看着不寒心吗?你年轻,不知道过去的事。当年英国人和法国人打进北京来,是怀塔布的父亲瑞麟大学士率敢死队在通州顶着,三千人死了两千,他也丢了一条胳膊。没有瑞麟的血战,洋人会答应签字吗?会有日后的安宁吗?你就是看在他老子这番功劳上,也不能这样对待他呀!还有,你裁光禄寺等衙门,你想没有想过后果呀?”

光绪终于找到了一点说话的空当:“这些都是只拿薪俸不做事的空闲衙门。皇额娘不也说过,朝廷养了一大帮子废人吗?”

“我是说过这话。”慈禧的火气似乎缓解一些,说话的调门也没有刚才高,节奏也放慢了许多。“我知道朝廷养了一帮子废人,我也知道这些废人多在光禄、鸿胪这些寺里。可是你知道吗,这些废人都是些什么人?大部分都是咱们满洲的人,都是些要看顾的宝贝儿!”

慈禧指了指炕桌上的银碗。立时有一个宫女走上前,双手捧起那只银碗来,一直送到慈禧嘴边。慈禧浅浅地喝了一口。宫女将银碗放回炕桌,抽出别在衣襟缝里的雪白绢帕来,慈禧接过手帕印了印嘴唇,继续说:“有一些人,祖上是跟着世祖爷入的关,他自己又给朝廷当了一辈子的差,也谨慎勤勉,但才干差了些,到老了朝廷要酬劳他,升他个卿贰大员。让他到六部去,他没那个本事,让他到台谏去,他又干不了,只好让他们到光禄、鸿胪去,有个卿贰大臣的名分,又不担心他坏事。又比如,他是咱们满洲的大功臣,但他子侄辈本事不及他,差很多,老子功勋太大,朝廷若不荫及子侄则不足以酬劳,他若不看着儿辈做到卿贰大臣则不肯瞑目。你说说,这些做子侄的打发到哪里去,自然不能去部院,也只有让鸿胪、光禄来安置了。你想想,朝廷若没有这些衙门,又怎么来办这摊子事呢?祖宗当年设置这些衙门,都是用心良苦的。你一下子都裁去,打掉了咱们多少满洲大员的饭碗,他们能不生怨吗?皇帝呀——”

慈禧拖长着声调说出这三个字后,语气完全换成了一个心地良善性情温和的老太太的腔调:“你还年轻,不大懂事,额娘要对你说几句腹心话。咱们大清国是满洲人打的天下,也要靠满洲人出死力气来保。满洲人不过四百万。而汉人有四万万,咱们一个满洲人要顶一百个汉人,如果不给满洲人超过汉人一百倍的好处,他会出超过汉人一百倍的力吗?皇帝呀,你变法也好,维新也好,有一条你要记住,就是不能得罪了满洲人。得罪满洲人,也就得罪了祖宗,最终就会失去江山。汉人,归根到底是不可信赖的呀!你千万要记住,这是列祖列宗世代相传的家法。”

光绪木头似的呆立着,再也不知说什么为好了。

“皇帝,额娘今天还要跟你说句咱们娘儿俩的家常话。”对于光绪侍立在旁恭听而不回话的情景,慈禧已经习惯了,她并不需要他的回话,只需要他听进去。“家常话”,这几个字倒唤起光绪的格外注意。在光绪的记忆中,慈禧对他这个儿子是很少说家常话的。未亲政之前,见面时总是问他书读得怎么样,字写得如何,末了总要加上一句“多习满文”。亲政之后,见面时便是说的政事国事。至于他的身体怎样,吃得如何,睡得如何,心里的喜怒哀乐等等,她一概不问。一般百姓家所常要说到的三姑六舅表亲远戚的话,慈禧更是闭口不提。所有这些,与他一个月见一次面的亲生母亲比起来,完全是两回事。母亲只关心他的健康和心情,其它并不多问。所以从小到大,光绪与他这个名义上的“亲额娘”总是亲不起来。今天,她却要说起家常话来了,真真少有!

“我的娘家侄女你不喜欢,偏偏喜欢那个不安本分的珍丫头,这或许是前世的缘分不够,我也没有办法。”慈禧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但皇后是后宫之主,掌六院,管妃嫔,这是祖宗定下的制度。你不能剥夺她的权利,乱了这个规矩。”

光绪急道:“我没有剥夺过皇后的权利。”

“早几天大公主过生,你国事忙不能来,可以体谅,但你送的礼物,理应由皇后而不应由珍妃转送。你这样做,不仅冷落了皇后,也看轻了大公主。你懂吗?”

光绪惘然望着慈禧,好半天才似答非答地说:“孩儿知道了。”

五 光绪帝两颁衣带诏,谭嗣同夜访法华寺

回宫中的路上,坐在豪华马拉轿车里的光绪的思绪一直没有停过,他回顾诏定国是三个月来自己的所作所为。要说失误,同时罢礼部六堂官一事或许可以说得上,太后说的“意气用事”不是没有道理的。但其它的事,包括议论最多的裁撤衙门的事,也并没有做错,只是徐致靖老先生所说的:快了一点。怎么能不快呢,光绪心里急呀,急大清国总不争气:处处不如洋人,事事受洋人掣肘欺负;急自己徒有空名而没有实权,急那些文武官员只知道享受朝廷给他们的权利和俸禄,却从不替朝廷分担忧愁。从上到下,数以万计的官员,几个有心肝血性?俟河之清,人生几何?光绪恨不得一个夜晚就把眼前这些不如意的事一扫而光。他时常因身边的大臣和各省督抚不能理解他的心而苦恼、而焦烦、而愤怒,但今天慈禧的一番斥责,却也使一直处在燃烧状态中的年轻皇帝冷静了许多。

这三个月来确实得罪了不少人,所得罪的人中又多为那些懒散乎庸惯了的满人。他们表面不做声,心里不服气,说不定,他们都在暗中跑园子,向太后诉苦,求太后为他们做主。再说,梁启超也太过分了。扬州屠城,这是在揭老祖宗的丑事。向学生说这些,将会导致什么后果,这不明摆着授人以柄吗?另外,还有太后提到的康有为的孔子卒后纪年的事,这也是一件无任何实际意义,只能招致非议的标新立异之举。光绪突然想到,康有为、梁启超其实只是书生而已,他们并没有切实的仕宦经历。随着他又想起徐致靖、杨深秀,想起杨锐、谭嗣同、刘光第、林旭,这几个月来所提拔重用的竟然全是没有政务经验的书生。自从翁师傅回籍后,有关新政事,身旁就再也没有一个既有热情又有威望的大臣可以商量了,有一位众望所归的张之洞,本是替代翁师傅的最好人物,却又在晋京的半途之中折转回武昌。

猛然间,光绪有了一种孤立无援之感。这种感觉一旦涌出,生性脆弱的他便不由自主地慌乱起来。这时,慈禧的震怒和训斥,怀塔布、许宝睽及光禄寺等衙门官员的怨恨,荣禄、刚毅、徐桐等人频繁地进出园子,以及最近董福祥甘军的进驻长辛店、聂士成武卫军的抵达天津,这一系列现象,便乱哄哄地交叠重复地出现在光绪的脑海中,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在心中产生。他似乎明白地看到:自己其实是手无寸权,这身九龙袍服不过是戏台上的行头而已。他又仿佛看到前面的道路越来越狭窄,越来越黑暗。他这几个月来的朝乾夕惕,好比是在掘深渊,挖鸿沟,过不了多久,自己就将会来到渊沟的边上,被人推下去跌得粉身碎骨…

直到在养心殿东暖阁里坐下许久,光绪的一颗心仍在怦怦乱跳,他还未从恐惧中走出来。

下午四点钟,是宫中的午饭时候,他特为召珍妃进宫来陪侍吃饭。珍妃的到来,使他的心定了许多。席上,他把慈禧的训斥一五一十地告诉珍妃,把大公主过生日那天因为送礼惹得皇后和太后不快的事,也对她说了。珍妃说:“当时我就看出来了,我没有理睬她们。”

隔一会儿,珍妃又说:“我看,老佛爷昨天斥骂你,与皇后从中使坏有关系。她一向把家事和国事搅在一起。”

“珍妃,”光绪目光乏神地望着眼前的爱妃,凄然地说:“朝廷里很多大臣都反对新政,我的努力恐怕会是白费了。”

“皇上,你不要太担心。新政使国家富强,全国百姓都是支持你的。你的努力决不会白费。”

这话让光绪的心稍稍舒坦了一点,但很快他的情绪又波动起来,沉重地说:“我现在才知道,太后其实是反对新政的。珍妃,我对你说实话,我一直很怕太后,我知道我斗不过她,如果她坚持反对,我就只有罢休了。”

珍妃虽只是一个二十三岁的少女,却生来胆大志豪有远见。她深爱着光绪,爱他的聪明好学,爱他近于天真的纯良,却又深为他的胆小脆弱而惋惜。

早在两年前,光绪便有意效法日本和西洋各国,振衰起疲,变法图强,但他顾虑多,疑心重,瞻前顾后,游移不定。珍妃一直在旁给他打气,壮他的胆。三个月前的光绪终于下定决心弃旧图新,与珍妃起的作用大有关系。

珍妃以怜恤的目光望着这个比她大五六岁的丈夫,看着他苍白瘦削的脸庞和矮小单薄的身材,猛然觉得他似乎还不是成熟的男子汉,而只是一个大孩子而已。她以母亲哄孩子的腔调说道:“皇上,不要怕,有我在哩,有大清百姓在哩,你怕什么。大不了,咱们停一停,待老佛爷百年之后,咱们再干不迟!皇上,你做的事是对的,祖宗会保佑你的,上天会保佑你的,神明会保佑你的…”

珍妃絮絮叨叨地念着念着,果然,这一招很起作用,从园子里带来的慌乱感、恐惧感,慢慢地从这个欲办大事却又胆气薄弱的年轻人的心上离去了。

“咱们还是得想想办法。”情绪稳定后的光绪开始了正常的思维。“得把这个情况告诉我的臣民。”

珍妃问:“皇上最想告诉哪些人?”

“康有为。”光绪说,“康有为说洋人支持大清新政,叫他去找英、法和日本的公使,若他们出面讲话,太后和那些反对新政的大臣就会有顾虑了。”

“这个主意好。”珍妃立刻附和。“但不能召康有为。康有为品级太低,召见他招人注意,马上就会传到园子里去。我看,不如召见新提拔的军机章京,这属于正常召见,不易引人注意。”

“行。”

“也不要四个人都召见,那样太招眼。”珍妃补充。

光绪说:“就召见杨锐吧!这些日子,我细心观察了一下,杨锐在这几个新章京里最为稳重,性情也较平和,到底是张之洞的高足,今后可寄以重任。”

珍妃想了想说:“为昭慎重,皇上还是写一道谕旨,召见时将这道谕旨交给他,让他带出宫交给康有为。康有为还可以将这道谕旨出示给公使们看。”

“就这样吧!”、宫里的光线已经暗淡了。珍妃亲自点上灯,又磨好墨,在一旁侍候,光绪略为定定神,提起笔来写着。今年夏天京师格外热,紫禁城内因为没有树木,又比胡同里老百姓的四合院更显得酷热。正午时分,走过三大殿之间的金砖广场,砖上的热量可以透过两寸多厚的朝靴直向脚底扑来,让人有一种踏在热铁板上的感觉。直到黄昏,灼人的热气仍不少减。大殿堂大阁楼因为顶高砖厚,则比外面要清凉得多。

紫禁城惟有一处建筑物,在这大热的天气里不仅与外面一样燥热,而且还显得更滞闷,这就是位于隆宗门外的军机处值庐。

这一溜房子与周围雄壮的宫殿极不相称,又矮又小,瓦薄砖薄,加之办事的人多,拥挤在一起,更显得热气难耐。大军机或根本不来,或坐一坐便走,留下那些小军机叫苦不迭,一个劲地埋怨着:做军机处章京还不如做讨饭的叫花子!

掌灯的时候,当值的所有小军机,一个个如同从牢房里放出的囚犯似的,急急地往家里奔,空荡荡的值庐,只剩下两个人:杨锐和谭嗣同。他们以对新政的百倍热情,自愿呆在这热得如蒸笼的小值庐里加班加点。

“人都走光了,我们也不要这副君子相了,脱衣吧!”

谭嗣同边说边把长褂子脱了,还觉得热不可当,干脆把上衣也脱掉,只穿一条短裤衩,又抓起一把大蒲扇,死命地摇着:“痛快,痛快!”

见杨锐还是穿着后背都湿透了的长褂子,在全神贯注地读着一份来自他家乡四川的折子,谭嗣同笑道:“叔峤,脱了吧,别这样死要面子活受罪!”

杨锐迟疑一下,把大褂子脱下来。谭嗣同说:“只有我们两个人了,干脆把上衣都脱了,打赤膊!”

杨锐笑着说:“毕竟是宫中,打赤膊不雅观,万一有内监送个紧急文书来,看见了传出去也不太好。”

谭嗣同说:“已经是夜晚了,莫说是内监,就是宫女来了都不要紧。”

杨锐大笑:“若是宫女来了,就更不好了。”

二人正在嬉笑间,光绪的贴身太监王鉴斋急急走了进来:“皇上传旨召见杨章京。”

杨锐和谭嗣同都颇感意外:这么晚了,皇上还召见,难道出了什么大事?杨锐赶紧把刚脱下的大褂子重新穿好,又把罩在帽筒上的嵌有青金石四品顶子的红缨帽戴上,再对着镜子上下整理整理,然后跟着王鉴斋急急忙忙地跨出值庐,走向西长街。

谭嗣同一个人坐在灯下,再也无心治事了。一股不祥之感越来越浓重地涌上他的心头。在这班维新新贵中,谭嗣同算是一个很特别的人物。杨锐、刘光第等人活动的范围只在京师官场,康有为、梁启超的支持者多在士林,谭嗣同与他们不同,他是结交满天下,朋友遍四海,无论官场士林,还是市井街巷,不管江湖武侠,还是绿林会党,各行各业,各门各道里都有他谭公子的至交好友。当年京师镖局的第一保镖、北国有名的大刀王五便是他的生死之交。朋友多,消息也便多。湖南的朋友告诉他,长沙城里新旧斗争激烈,陈宝箴以巡抚之尊,徐仁铸凭学政之位,都敌不过以耆儒名流王先谦、叶德辉等人为首的反对派,湖南的新政不出长沙一城,且有越来越孤立之势。湖北的朋友告诉他,张之洞的洋务局厂、新式学堂尽管名声很大,但其实只是虚有其表,不能细究,而且张之洞的新政也只在局厂、学堂、铁路、练兵而已,对于开议院、行民政他是坚决反对的。他的《劝学篇》,说穿了是脚踏两只船。尤其令人担忧的是,张之洞对慈禧感恩甚深,一心一意向着慈禧,晋京途中半途折回,背景蹊跷,值得玩味。而以他父亲为首的湖北地方各级官员对新政普遍冷淡,各项有关新政的谕旨全都搁在箱子里,有的甚至连包封都没打开。江苏的朋友告诉他,翁同龢的革职回籍对江苏全省震动极大,江苏官场与翁氏一家三代关系甚深。翁的倒台,使他们胆战心惊,目前都忙于自保,无暇顾及新政。对新政的成功,他们普遍不抱希望。江湖的朋友则告诉他,眼下秩序动荡,民心浮动,绝大多数人对朝廷已经绝望,他们决不相信朝廷能行新政,而且满汉冲突又起高潮,老百姓的怨恨已转变为种族仇恨,认为是满人害了中国。更有异人在江湖上活动,联络会党,欲揭竿起义,重演洪杨旧事。江湖上,如今是旌旗晃动磨刀霍霍,与变法、学西方等时髦举措全不相干,他们走的是另一条路。

这一连串来自四面八方的消息,使得一向抑郁寡欢的谭嗣同更加忧心仲忡。虽然忧虑,但他并不失望,更不沮丧。他坚信惟有变革维新才能救亡图存,才能致中国于富强,这是不能有任何选择、任何犹豫、任何怀疑的惟一道路。早在十多年前,他便看出了这一点。只是,他深知自己是孤独的。后来他结识了康有为、梁启超等人,虽然增加了一些同志,但他仍感孤独。三个月前,皇上诏定国是实行新政,并特征他为四品衔军机章京。他欢欣若狂,认为可以一层平生鸿抱了。然而,来到军机处不久后,从朝廷,从军机处,从各地的奏报上书及四方友人的来信中,他发现,即便是皇帝本人亲自来倡导这件事,却依然是孤独无援。

他为此哀痛,为此悲愤。他想到中国的读书人,因数千年陈陈相袭的旧观念,使得背上的包袱太过沉重,中国的百姓,因世世代代的贫穷困苦,早已变得麻木不仁,必须要有先知先觉大智大勇者,以生命和鲜血来震惊来唤醒。这段时期来,他已作好了准备:倘若哪天中国需要此种人的话,他谭嗣同愿做第一个!

多少年来,除了这个伟大的事业能给他带来激情和欢乐外,人世间已没有多少东西让他眷恋,让他牵挂,让他割舍不断的了。

他最亲爱的母亲二十多年前就已经弃他而去。自那以后,家庭对他来说,就不再意味着亲切和温馨。他恨继母,恨小姨娘,对自己的亲生父亲,他也没有几分感情可言。父亲好色自私糊涂懦弱,虽居高位,实际上算不得一个大丈夫。他无子女:无膝下之欢,也无娇儿之怜。他和夫人之间,或许是前生缘分不够,也或许是后世性格不合,彼此相敬之礼胜过相爱之情。结稿十多年了,分居两地之日多,厮守一室之时少,绝不像寻常小夫妻那样如胶似漆形影不离。同胞兄弟三人,大哥二哥早已先归太虚,他本人也是从鬼门关口转回来的。复生,复生,死而复生,这已经是第二次生命了。

亲情既淡,生命已再,谭嗣同对人世无所恋,亦无所憾。他常想,倘若到了真要为自己所耗尽心血的事业而献身的那一天,他会坦然面对欣然就义的。他甚至希望有这么一天,他能以一己之生命与鲜血,唤起国人的醒悟,那将是非常值得的,也将是他告别人寰最理想最壮美的方式。

就在谭嗣同心猿意马惴惴不安地等待的时候,杨锐进来了。灯光下,谭嗣同看到的是一张忧愁的面孔。

“皇上跟你说了些什么?”谭嗣同走上前去,想帮杨锐脱外褂。杨锐的手摆了摆,两手相碰,谭嗣同感到他的手意外的冷。决不是好事!谭嗣同似乎已觉察了事态的不妙。

杨锐默默在一条凳子上坐了下来,轻轻地说:“给我一杯凉茶!”

谭嗣同赶紧将自己喝了一半的茶端过来。杨锐接过,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复生,这是皇上刚才颁给我的密诏,看了你就知道了!”

杨锐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来,谭嗣同忙接过展开,那纸已被汗水浸成半湿了。他小心翼翼地捧着,凑到灯下看了起来。

近来朕仰窥皇太后圣意,不愿将法尽变,并不欲将此辈荒谬昏庸之大臣罢黜,而用通达英勇之人,令其议政,以为恐失人心。虽经朕屡次降旨整饬,并且随时有几谏之事,但圣意坚定,终恐无济于事。朕亦岂不知中国积弱不振,至于阽危,皆因此辈所误,但必欲朕一旦痛切降旨,将旧法尽变,而尽黜此昏庸之人,则朕之权力实有未足。果使如此,则朕位且不能保,何况其他!今朕问汝:可有何良策,俾旧法可以全变,将老谬昏庸之大臣尽行罢黜,而登进通达英勇之人,令其议政,使中国转危为安,化弱为强,而又不致有拂圣意。尔其与林旭、刘光第、谭嗣同及诸同志妥速筹商,密缮封奏,由军机大臣代递,候朕熟思,厉行办理。朕实不胜十分焦急,翘盼之至。特谕!

独处值庐时种种不祥之兆的思考,果然从皇上处得到了验证,谭嗣同一时间悲愤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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