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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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办,只有拖下不办呗!”鹿传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铁良虽然长了陆军部,袁世凯训练的北洋六镇也有四镇划归了陆军部管,但北洋军队是袁世凯训练出来的,部属们都听袁世凯的话,不买铁良的账。铁良等人于是将袁世凯视为大清朝最大的隐患,要彻底削掉他的实权,故而将他从保定调到京师。”

“噢——”张之洞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似乎已看到前面道路上的亮光在一点一点黯淡下去。

后来,张之洞不断地从儿子仁权以及其他旧友那里听到类似的话,大家为张之洞勾画了这样一个时局。

一是朝廷对改制一事举棋不定。各省都有立宪的呼声,海外更有立志推翻朝廷的革命党。于是有一些大员认为,与其被革命掉,不如立宪,尚可依旧维持皇室至高无上的地位。以载泽为首的五大臣考察东西方各国宪政回国后,也倡导立宪变制。载泽是慈禧的侄婿,他的话慈禧还能听得进去。慈禧知民心在立宪,但她本人又不能接受这个新事物,遂来个预备立宪,待九年后再行宪政。她的内心深处的想法是,九年后她已死了,到那时你们爱怎样就怎样吧。慈禧的真意明眼人一看就清楚,于是大家都敷衍着,预备立宪就变成了假立宪、不立宪。社会上反对之声很强烈,朝廷处在众矢之的的位置,日子很不好过。

二是满汉对立严重。一批满洲少壮派力主排斥汉族大员,将国家大权全夺过来,掌握在自己手里。朝廷各部各衙门的汉员人心惶惶,无意做事。

三是去年的官制改革,将过去的旧秩序打乱了。由于内外形势不安宁,新的秩序建不起来,官场基本上处于瘫痪状态。

四是太后高龄多病,皇上朝不保夕,大清的家今后还不知谁来当,大家都在观望之中。公事得过且过,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甚至只做和尚不撞钟。朝廷上下,虽官员林立,实际上是一盘散沙,稍有个风吹草动,便有可能顷刻崩塌!

唉,张之洞可真没想到,京师的状况竟是这样的糟糕。面对着如此局面,能做什么呢?你说要各省都像湖北一样办洋务吗?你一个人的话,督抚不会听,你先得说服军机处。军机处的领班是庆王,庆王的心思在个人聚敛,国家是否强盛,他并不放在心上。他能支持你吗?即将进来的醇王当然也是领班,他的心思自然放在醇王府里出第二代天子的事情上。他能有这份闲心来管各省的洋务吗?即便军机处同意,还得奏请太后、皇上,眼下的太后、皇上自身处在病痛之中,他们哪里会去管国家的事?张之洞终于明白了,这大学士军机大臣原来并不是做惯了督抚的人所能做的差事。想想自己,从光绪七年外放山西巡抚以来,独当一面,独自主政,已经二十六七年了,特别是谅山大捷以后的二十三四年里,主持两广,经营湖广,真个是台上一呼阶下百诺,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干什么干什么,无人阻挡无须禀报。人们将督抚比之为一方诸侯,真是再恰当不过了。怪不得,功高盖世的曾国藩一直安于两江总督的位置,怪不得英雄一生的左宗棠只做了三个月的军机大臣便急着离京去做闽浙总督,原来他们都是大明白人啊!张之洞想到此,禁不住心中悲凉起来。北上前的满腔怀抱消解了多半。他甚至有点后悔,不该在这种时候贸然进京。

辜鸿铭不知张之洞的心事,欢快地闯了进来,喊了一声:“老相国。”

自从抵京的那天起,大家便一律改口,不再叫香帅,而叫老相国。不是总督,自然不能称帅,大学士就是宰相,这称呼的改变是恰当的。前几天张之洞听了很觉舒服,今天听辜鸿铭这么一叫,他倒觉得身上陡然加了一道无形的压力。

“老相国,听说太后赏了您紫禁城骑马的特殊待遇。您今后人宫,是不是骑着马去?”

面对着这个没有机心的混血儿的天真提问,张之洞不觉笑了起来:“紫禁城骑马,就是骑着马进紫禁城吗?”

辜鸿铭被张之洞这一反问,倒弄得糊涂起来。他摸了摸光秃秃的前脑门,用至今仍不标准的中国话问:“这我就奇怪了,明明说是赏紫禁城骑马,为什么又不是骑马进紫禁城呢?”

张之洞说:“赏紫禁城骑马,就是赏一个这东西。”

说罢,顺手将茶几上的一样东西递过来,辜鸿铭忙接过。原来这是广根尺把长拇指粗的小木柱,木柱的一端拴着一根两尺

余长的紫色丝绦。辜鸿铭端详许久,问:“这是什么?”

“这是一根马鞭。”张之洞淡淡地回答,“马鞭就意味着骑马。太后赏你这根马鞭,就等同在紫禁城骑马,并不是要你真的骑马进宫。”

辜鸿铭睁大着一对灰蓝眼睛,说:“即便是马鞭,这也不是呀!这种马鞭作得什么用,只配在舞台上做马鞭的道具。”

张之洞说:“说得好,它只是道具。汤生,你知道吗?人生就是一台戏,身边所有的摆设,即便是名利,也不过道具而已。”

辜鸿铭的灰蓝眼睛睁得更大丁。他跟随张之洞二十多年了,从来只见他汲汲乎事功,何曾有过半句“人生如戏”的悟道话!难道说进入枢垣位极人臣,反而还颓丧了吗?

学部也真是没有什么可管理的。京师大学堂的章程早已定好,剩下的事只是学堂本身的按章办事罢了。辜鸿铭提出向西洋学习,在首都建一个国家图书馆。张之洞很赞同这个建议,遂专门上了一道折子,请建京师图书馆,虽得到允准,但经费没有着落,京师图书馆也便只是一纸空文。

不久,广东和四川又重提粤汉铁路和川汉铁路的旧事,闲不住的张之洞又自请充任督办这两条铁路的大臣,但也只是挂名而已。因为种种原故,铁路修建的进展十分缓慢。

张之洞在京师,虽然位居大学士军机大臣,却仿佛有闲人之感,国家的重大决策以及各省督抚将军的人事任免,似乎都只是在庆王、醇王和世续这几个满洲王公大臣之间暗中进行似的,他和鹿传霖、袁世凯等人都若隐若现地被排除在这个圈子之外。张之洞所做的事,多为祭祀、典礼、陪同接见外国公使之类可有可无的应酬。想起十八九年间武昌王的风光,他心里既空虚又郁闷。

这一天上午,他独自坐在家里,漫无目的地翻看近日印发的各类报章。大根进来禀报:“有一位官员打发仆人送来一封信函,仆人说他家老爷是四叔您的故人,希望来拜访您。”说着将信函递过去。

张之洞心想:是哪位故人?当年的清流朋友,还是从两广两湖调进京师的过去僚属?边想边将信拆开,一张印制精美的大红名刺从信封里掉了下来。他拿起一看,上面写着:满洲正白旗呼拉尔贝子嫡长孙,前太常寺卿,蒙恩加三级致仕。颐年堂主葆庚字啸亭。

张之洞心里骂道:原来是葆庚,他有什么资格称我的故人?信封里还有一张纸,张之洞将它抽出来,只有短短的几行字:“太原别后至今,二十五六年了。岁月匆匆,你我都垂垂老矣。想必阅历会给你带来真学问。闻已拜相进京,能否于万几中抽半日之暇,以叙旧情?”

一股极大的不悦冲上脑门,他将葆庚的名刺和信扔在一旁,躺在椅背上呼呼出气。

大根瞟了一眼名刺后问道:“原来是先前的山西藩司葆庚,他不恨死了您吗?为何还要来见您?”

是的,他为何要见我?张之洞默默地思索着:若说我现在是大学士军机大臣,他想巴结的话,名刺上明明写着“致仕”二字,既已不做官,就没有巴结的必要。若说叙旧情,山西的旧情只能使他痛苦,没有哪个人愿意自揭伤疤,何况当着刺伤他的人的面?

那么只有一点,葆庚是想在我的面前炫耀他这些年的高官厚禄,炫耀他的蒙恩加三级致仕。而且还要翻案:他当时没有错。。真学问”三个字,不是分明指责我当时只凭书生意气而缺乏真学问吗?

好个贪官污吏葆庚!他既敢这样肆无忌惮地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把他叫来,好好地训斥一顿。张之洞正要大根把这话告诉送信的人,转念一想,又觉得大没意思:是谁使得他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是谁使得他敢于否定自己的罪行,秋后算账?还不是朝廷吗?还不是有一批居高位掌重权的人和他站在一边吗?张之洞又想起刚到武昌不久,便收到曾国荃寄来的由王定安写的《湘军记》。在序言里,曾国荃竟然无视事实,颠倒黑白,称王定安为异才,只因命运不好而仕途不顺。当时他真想和这个横蛮不讲理的曾老九打一番官司,只是那时正在筹建铁厂,忙得不可开交,实在分不出这份心来才作罢。许多正派清廉的人受压遭屈,痛苦一生,却有更多像葆庚、王定安这样的宵小之徒,偏偏左右逢源,快乐享受一辈子,说不定还要在史册上留下一个美名。这天道人世,难道真的原本就不公不平吗?

张之洞很有些心灰起来,吩咐大根:“你告诉送信的人,我近来身体不适,见面一事,以后再说吧!”

大根心里有气说:“四叔,让他来,您教训他一顿,杀一杀这个老东西的威风!”

张之洞叹了一口气,苦笑道:“我平生有三不争:一不与俗人争利,二不与文士争名,三不与无谓争闲气。我犯不着与葆庚这种无谓人争闲气,弄得自己不舒服。”

就在张之洞进京后事事不顺,心情抑郁时,武昌城又给他传来一件极不幸的消息:佩玉永远离开了他和孩子们,撒手走了。

得到噩耗后,张之洞老泪纵横,一连几天都沉浸在悲哀之中。

自从光绪十年佩玉过门来,陪伴他至今已是二十三年了。二十三年间,佩玉为他生下两个儿子,为他操持家政,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奉献了一个女人的全部生命。离开武昌时,佩玉虽已病重,但还只有五十一二岁,张之洞没有想到她会先他而去,只是嘱咐她好好养病,病好后再进京。仁侃虽已跟着他北上,拟于明年与王懿荣的侄女完婚,但还有仁实在家陪着。另外,念扔准儿夫妇都近在咫尺,随时可以照应。张之洞对佩玉留在武昌是放得心的。原指望她明年春暖时来京师,参加儿子的婚礼,不料竟然看不到儿子大喜这一天了!

张之洞悲痛的心情中更多的是愧疚。在准儿未嫁、环儿未过门的那八九年的日子里,张之洞尽管忙碌,很少有缱绻缠绵、两情相依的时候,但心里还是有佩玉的。有时,他也会叫佩玉给他弹上一曲,在她优美的琴声中感受到家庭的温馨和佩玉对他的情爱。有时,他也会和佩玉兴致浓郁地谈些家常琐事,回忆太原、广州时的往事。在絮絮叨叨的对话中,感受到夫妻真情的可贵和世俗生活的乐趣。后来,环儿过了门,大大地分去了他对佩玉的爱恋。再后来,他一天天的衰老,又加之洋务局厂的诸多不顺,佩玉虽仍给他操持家政,但他的心中却对她渐渐地淡薄了,有时甚至不会感觉到她的存在。

张之洞知道,最后使佩玉生下大病并一病不起的则是因为织布局事件。

由李满库而引带出的织布局事件,给张之洞很大的打击。事情后来的处理虽说还算满意,但张之洞却一直将织布局事件视为他洋务事业的一大污点。他恨李满库不争气,给他丢脸,这种恼怒也自然迁到佩玉的头上。佩玉为此忍气吞声。她没有在丈夫面前为弟弟辩护过半句,背地里常常以泪洗面。就这样,她终于落下病根。张之洞也知道佩玉是无辜的。自己心绪平和的时候也会去劝慰她,但越这样,佩玉越会深感愧疚,终于由自怨自艾而自害自戕!

张之洞猛然想到,像佩玉这样善良而懦弱的才女,其实是不应该嫁到官家,尤其不应该嫁一个像他这样以功名事业为生命的大官丈夫的。倘若佩玉嫁一个与她志趣相投的男人,夫唱妇随,琴瑟和谐,或许没有地位,也或许一辈子清贫,但夫妻之间以沫相濡,互为依伴,内心是充实的、甜美的,不会再有别的女人进门来分出丈夫的爱,也不会因为拥有权势而导致意外的不幸。

娶佩玉的时候,张之洞对将给佩玉带来幸福是充满着绝对信心的。回头来看,二十多年间,佩玉跟着他,却并没有得到多少幸福。

回想过去做闲官的时候,他与石夫人、王夫人之间也曾有过很恩爱的夫妻情意,做督抚以后,一年到头,有操不尽的心、做不完的事,家庭情趣的确少了很多。难道说,权与情就一定互不相容吗?难道说,追求功名事业就必须要牺牲爱情和亲情吗?

张之洞真想回武昌去,亲自祭奠一下佩玉,在佩玉的灵前诉说这些年的苦衷。但是,他一个堂堂相国,一个军机大臣,能为妾姨的死而离京离职吗?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他叫仁侃立即赶到武昌去,主持母亲的丧事。又特为让仁侃转告准儿,要准儿在佩玉的灵前代他奏一曲(幽涧泉》,算是他为佩玉送行。然后再把当年吴秋衣赠的桐木所制的那把“山水清音”琴焚烧在她的坟头,让她带着这把琴上路,也表示他会永远记住他们这段以琴相会的情缘!

因为佩玉的突然去世,张之洞更加衰老,豪气和雄心似乎正在一天天离他而去,他心中常有风烛残年之感。这使他恐怖,也令他无奈。

赵茂昌送的人参半个月前就用完了。这半月里他每天喝的从京师同仁堂买的人参,但效果相差甚远,他愈来愈神志分散、精力不支了。环儿说:“赵老爷请人制的人参效果好,不如叫他来京师一趟,将技艺传给大根,今后由大根照着制。”

张之洞想想也是,便发了一个电报到武昌电报局。做了十多年武昌电报局督办,前些年又身兼湖北轮船公司督办的赵茂昌,而今已是腰缠万贯、富甲荆楚的实业家了。他接电报后乘火车来到北京。

张之洞说:“你在武昌,今后人参寄到我这里不方便。你将你的制作方法告诉大根,让他如法炮制,彼此都好些。”

赵茂昌迟疑片刻后说:“这事还是由我来做吧!我每个月寄一包给您,就不需要再买同仁堂的人参了。”

张之洞说:“那太费事了,你就传给大根嘛,也让他多一门手艺。”

赵茂昌心里仍在犹豫。

见他一直不答应,张之洞心里烦了:“你是不是有什么绝技不愿传出来,别人不传,难道大根都不传吗?”

见张之洞不悦,赵茂昌忙说:“没有绝技,也不是不愿传给大根。”

张之洞绷紧脸问:。那为什么不按我的话办呢?”

赵茂昌已无路可走了,只得说实话:“方法很简单,只是您听了会不高兴,这人参是从鸦片水里泡出来的。”

“什么?”张之洞大吃一惊。“这么说来,我张某人等于吃了十多年的鸦片烟。你这个混账东西!”

张之洞觉得有一种蒙受大骗的耻辱感。他怒不可遏,抬起脚来,朝着赵茂昌的身上踢去。他早已虚弱不堪,这一脚并没有踢痛赵茂昌,倒让他自己跌倒在地!

众人忙把他扶起。赵茂昌也走过来搀扶,张之洞怒气未消:“你滚吧,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独自坐在椅子上,张之洞心里痛苦极了。他想起做山西巡抚时,雷厉风行挖罂粟苗禁鸦片烟的往事,想不到一个嫉鸦片如仇、与鸦片势不两立的人,竟然每日与鸦片相伴十多年,而居然一点不知!

“赵茂昌真是个小人!”张之洞恨恨地骂道。

“我看也未必。”环儿在一旁说,“赵老爷也是为了你好。这十多年来,你吃了他制的人参,精力充沛,公事办得好,六十四岁又生了个满崽。你应当感激他才是,怎么反而骂他是小人呢?”

环儿这几句话,句句说到点子上去了。尤其是六十四岁得子这件事,像是突然将他敲醒了。是呀,自己体魄并不十分健壮且公务繁忙,这份难得的福气,不是靠的鸦片水泡出的人参,又靠什么呢?想到这里,张之洞对赵茂昌的怨恼减去八成。

“他应该告诉我才是。”

环儿说:“他知道你恨死了鸦片,告诉你,你还会吃吗?其实照我说呀,鸦片也不是那种坏透顶的东西,那么多人喜欢它,总有一点道理。乡下人说清水里养不了鱼,世上的事也不必太清、清爽爽,睁只眼闭只眼,彼此都过得去就行了。”

张之洞睁大眼睛看着环儿,仿佛觉得她这番极简单的话里有着很多可咀嚼的内涵,初听不大对味,细想又不乏道理。他猛然想起葆庚信上的“真学问”三字。“真学问”是不是环儿说的这番话呢?

“你说说,我是吃下去,还是不吃?”

环儿“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这还要问,当然继续吃下去。我还向你建个议,应该在京中为赵老爷谋个差事。这样,他今后为你制药也方便。”

张之洞没有做声,心里已经认可了。

过两天,他委派赵茂昌为粤汉川汉铁路办事处帮办。这个天下第一美差对赵茂昌来说,真是喜从天降。十多年不露声色的献媚功夫,终于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吃了赵茂昌亲手炮制的鸦片人参后,张之洞的精神很快有起色。就在这个时候,他时时担心的变故终于在悄没声息中突然发生了!

三 瀛台涵元殿,袁世凯在光绪遗体旁痛哭流涕

光绪三十四年十一月二十日,刚过寅初,张之洞就起床盥洗了,确切地说,他昨夜一夜未眠。正是仲冬季节,京师早已天寒地冻,这些日子更兼阴云密布,窗外是一片沉人深渊似的黑暗,既没有半颗星光,也不见一盏灯火。屋内尽管烛光明亮,炭火熊熊,身着狐袍貂帽的张之洞仍有一种寒气逼人的感觉。这不仅仅是气候的冷,更是因为他心中的神魂不宁。就在两个多时辰之前,他经历了一生中最为惊悸的时刻。

昨夜,自鸣钟刚敲过九下,按照素日的习惯,他在环儿的服侍下,脱衣摘帽正要上床歇息。突然,大门外响起了一阵敲门声。这声音急切而慌乱,在冷清寂静的冬夜,显得格外的刺耳和恐怖。

张府上下的心都揪了起来,不知出了什么事。大根打开门后才知道,宫里打发两个太监来,请张大人立即进宫,老佛爷夤夜召见。

慈禧最善保养,绝少夜晚办事。这种破例的冬日深夜召见,一定有大事。联想到两宫重病的背景,一个可怕的念头涌上心头:莫不是有非常之变?怀着惊疑不定之心,穿过后宫肃杀空旷的长街,张之洞来到灯光摇曳、寂静无声的养心殿东暖阁,和醇王载沣、世续一道跪见慈禧。老太太愁容满面,声气微弱,一副病人膏盲的模样。在令人阴冷窒息的气氛里,慈禧宣布了一个惊人的消息:皇帝快不行了。

张之洞听到这句话时,脑中“嗡”地响了一下,手脚立时便觉绵软无力。耳畔又响起慈禧细弱的声音:“我本想让载沣来接替,但皇帝登基之日,我便已明告祖宗天下,以皇帝之子兼祧穆宗。不想皇帝无子,万般无奈,只得委屈载沣了,让他的儿子溥仪来接替吧,日后溥仪不但要祧穆宗还要祧皇帝。你们看如何?”

这最后一句话纯是套话,老佛爷钦定的如此大事,谁还能不同意?张之洞只在脑子闪过一句“不料竟被猜中”后,便忙跟着载沣、世续一边磕头一边说:“老佛爷圣明。”

歇了一会子,慈禧又有气无力地说:“溥仪只有三岁,不能理事,国事还得由载沣来处置。我想应该给他一个名称,你们看,定个什么名称为好?”

三十四年前光绪继位时,慈禧未必想到要给老醇王奕谩一个特别的名称。而今的这个想法,显然源于自己已无力秉国了。这个一世好强的女人,不得不在上天的面前低下头来!

东暖阁又陷入可怕的寂静。

载沣自然不便说话。世续本是个不学无术的人,他靠的家世和钻营才有今天的地位,若要问他个典章制度等学问方面的事,即便在平时,他都支支吾吾地说不明白,何况此时此刻,面对着如此重大的事!他的序列在张之洞之上,理应他先开口。他急了好一阵子,还是想不出,便求救似的望着张之洞说:“张中堂,你是饱学之士,你看用个什么名称为好?”

张之洞已在心里琢磨好了,便不再推让:“启奏老佛爷,醇王所处的位置,前明有监国之称,国朝有摄政王之例在先,两者都可。宜用何者,请老佛爷圣心裁定。”

慈禧说:“两个称号都好,我看就并用吧。张之洞,你拟旨吧!”

喘息一会,慈禧叙旨:“以皇帝的名义颁发上谕:一、醇亲王载沣之子溥仪着即刻抱进宫中教养。二、醇亲王载沣加授监国摄政王。”

张之洞拟好旨后,便离开养心殿。回到家时,已是子夜了。他在床上躺了个把时辰,根本无法入睡。自鸣钟“咔嚓咔嚓”的响动声,更给冬夜增添几分冷寂。他终于忍受不了这种难耐的沉闷,吩咐点灯烧火,他要起床梳洗,静坐待旦。

凌晨的空气冷冽而清新。张之洞手捧着一杯热参汤慢慢喝着,心绪渐渐安宁下来后,昨夜的一个大疑虑又从脑海里浮了出来:太后召见时只有三位,军机处现有六位大臣。奕劻先一天去东陵为太后查勘万年吉地去了,鹿传霖这些日子生病,这两位不在可以理解。但还有袁世凯呀,为什么召见时没有他呢?想起鹿传霖所说的满洲亲贵少壮派嫉恨袁的话,张之洞心里一亮:难道说,袁将要被赶出军机处?以袁的处境,一旦出军机,他的仕途也就走到头了。想到这一点,张之洞不免对袁世凯生出一丝惋惜之情来。他甚至想到,若遇上一个机会的话,应当在太后面前为袁世凯说上两句:用人如用器。袁虽有许多不足之处,但他毕竟是今日朝廷内外少有的能做事的人。.因为年高德劭,张之洞享受平时可以不上朝的优待,昨夜太劳累了,他今天不打算上朝,但他还是穿戴得整整齐齐。他知道今天不定哪个时候,就会有人来报告出白宫中的那个特号消息。

但是,直到天黑,仍没有任何消息传来。张之洞提心吊胆的一天,在京师官场文恬武嬉的平静中度过。第二天傍晚,张府正在开夜饭的时候,从宫中出来的两盏白灯笼终于带来了确凿的消息:皇上已于酉初三刻崩于瀛台涵元殿。

张之洞赶忙放下碗筷,乘轿急奔宫中。来到景运门时,恰好遇上鹿传霖,两人下轿,结伴进宫。原以为此时宫中必定是一片哭泣,一片忙乱,谁知完全不是这样。宫里安安静静的,如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与往日不同的,仅只是军机处的低矮屋檐下挂起两只白纸糊的灯笼而已。张之洞和鹿传霖见此情景,心里颇为过意不去。走进军机处,醇王、庆王、世续早已到了,正在聚首研讨什么,见张、鹿二人进来,三个满洲权贵只是淡淡地打了一声招呼。

张之洞问身边的一个章京:“大行皇帝现在哪里?”

章京答:“仍在涵元殿,未移灵。”

张之洞悄悄对鹿传霖说:“我们去看看吧!”

鹿传霖点点头。

张之洞问载沣:“王爷,你们去看过大行皇帝吗?”

载沣面无表情地说:“还没有哩,大家正为新皇帝继位的事在忙着。你们二位也来一起商讨吧!”

张之洞说:“我们先去看看大行皇帝吧!”

载沣犹豫了一下,说:“也好,快去快回,好多事情等着你们来办。”

临时叫来两名太监导引,在一名军机章京的陪同下,张之洞、鹿传霖摸黑向南海子方向走去。

涵元殿是瀛台上的一座主要建筑。瀛台则是南海的一个半岛,它的东面、西面、南面三个方向都临水,只是北面与地面相连。明代起帝后们就常到瀛台来游玩,借以观赏民间的田园风光。清代,宫廷在此大兴土木,把它当作海上的仙山来经营。修楼筑亭,移花植木,让人站在这里便有来到传说中的海上三山一一蓬莱、方丈、瀛洲的幻化感觉。瀛台上除涵元殿外还有香扆殿、补桐书屋等主要建筑,清代的历朝帝妃常在此地游幸避暑,康熙、乾隆等帝还在此理朝听政。自乾隆起,各朝皇帝都常在补桐书屋读书。瀛台,的确是一个美丽幽静的好地方。但是,自从戊戌年秋天,光绪被慈禧安排在此养病读书之后,这里就成了一所皇宫中的高级囚牢,皇上成了这座囚牢的犯人。

与外界相连的涵元门被慈禧派的兵丁把守,除开几个太监宫女可以出入外,外官一律不能进来。光绪本人非得到慈禧的同意,也不能外出。皇后和瑾妃一个月也难得来一两次。可怜一个泱泱大国的皇帝,就这样孤单、冷清、忧郁、苦闷地在这里度过生命中的最后十年。

张之洞、鹿传霖踏上瀛台时,迎面感受到的是来自南海子水面上的飕飕冷风,两个衰翁不由得打起寒颤来。半岛上的楼台亭阁全都笼罩在夜色之中,花草早已凋零,古木愈显苍老,四处不见一个人走动。被人们视为仙境的瀛台,今夜,如同他的主人一样,已经死去了!

光绪的遗体安置在涵元殿的正殿,围绕着他的四周点起十余支素色蜡烛,两个平日服侍他的小太监见张、鹿走来,便跪下叩头。张之洞走到光绪身边,只见他身上盖了一件暗色的布衾,面孔灰白瘦削,两眼紧闭,两眉紧蹙。一看这副模样,就知道他是带着极大的痛苦离开人世的。想起大行皇帝懦弱悲惨的一生,张之洞、鹿传霖禁不住老泪纵横。他们跪在光绪的灵床边,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向大行皇帝作最后的诀别。

站起来的时候,张之洞发现,自他们进来直到现在,整个涵元殿仅仅只有这两个跪在一旁的小太监,既不见别的宫女太监,也没有一个料理后事的内务府官吏。尤其令他们难受的是,皇后、瑾妃以及他的亲弟载洵、载涛等人竟然没有一人在身旁。这是怎样的一代天子,他拥有三十四年的年号,却没有留下一点骨肉,死后连一个亲人也不来守灵,名为皇帝,其实连一介草民都不如。

苦命的皇上啊,你真不该投胎帝王家!

张之洞正在心灵深处为光绪叹息的时候,突然,一声悲号传了进来:“皇上,臣看您来了!”

随着哭声,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奔进来,朝着光绪的遗体趴下,大声喊道:“皇上,您不应该走呀!您不能丢下大清国,丢下您的臣民不管呀!”

一边喊,一边使劲地在地砖上磕着头。

张之洞和鹿传霖走过去,一边一个扶着那人的肩头,说:“慰庭,起来吧,军机处那边还有许多事等着要办哩!”

在光绪遗体旁痛哭流涕的正是袁世凯。都说当年就是袁世凯出卖了皇上,都说袁世凯巴不得皇上早死,都说袁世凯要拥戴庆王的儿子载振为帝,但是今夜,他为何要独自一人来到无人凭吊的灵堂,向皇上作如此这般的诀别?

这一个绝大的疑问,谜一般地留在两位老臣的脑子里,只是谁都没有发问。

第二天,三岁小皇帝溥仪诏告天下:继承皇位,国事由监国摄政王载沣代为处置,改明年为宣统元年,尊慈禧为太皇太后。

然而这位太皇太后拥有崇高徽号尚不到半天,便在当日未时崩于她的寝宫仪鸾殿。

两宫一前一后接踵而去,时间相距不到一个对时,这不仅为有清一代所没有,就在整个中国帝制时期里也无先例。

如果说,光绪的死去无声无息,就像后宫里走了一个老太妃似的,那么慈禧的突然晏驾,便真如天塌地裂、山崩海啸,整个禁城立刻变成一个大灵堂,京师所有公务一律停办。朝廷内的争权夺利,官场中的勾心斗角,一时间也好像都已止息,上自王爷贝勒,下至胥吏走卒,全部投入到浩繁的两宫丧事中去了。

直到半个月后,小皇帝坐在父亲的怀里,举办完中国历史上最后一次登极大典,一切才逐渐恢复正常。新皇帝刚登基,便下达一道封赏军机处四个大臣的诏书:世续、张之洞、鹿传霖、袁世凯一律赏加太子太保衔,袁世凯赏紫禁城骑马。

当袁世凯接过那根玩具似的紫色马鞭时,二十天来沉重的心绪骤然轻松了:看来那夜太后召见军机大臣时,只是因为她病情严重心思恍惚而一时忘记了我?

袁世凯高兴过早了。正是那个直到临死时依然头脑精明的老太太,在大行之前特别关照载沣要防备袁世凯。也正是在国丧期间,一批满洲少壮亲贵在日夜商议,如何对付袁世凯。他们公开劝说监国摄政王载沣杀掉袁世凯,为满洲剪除心腹大患。毫无当国经验的二十五岁载沣在犹豫着:杀袁世凯,可以真正地收回北洋六镇的兵权,长保皇室的安全,然则袁乃大臣,杀他师出何名?在朝野内外的影响又会怎样?

就在这时,一封署名御史王景纯的参劾袁世凯的折子,由内奏事处呈递到载沣的手里。王景纯的参折指控袁世凯在山东巡抚和直隶总督任上目无朝廷、擅用职权、糜费钱财、挪用公款、结党营私、勾结洋人的种种不法情事,以及投机钻营、首鼠两端、媚上欺下、阳奉阴违等恶劣的品性,请监国摄政王杀袁世凯以彰正义,以谢天下。

王景纯的参折为载沣提供了一个可资利用的工具,他命令京报全文刊登出来,先造造舆论,再听听各方反应。参折见报后,立即在京师及全国的官场士林中引起巨大反响,袁世凯本人看到这份参折后更是惊恐不已。

他是一个极为老练的政客。从保定调到京师,未被慈禧托孤,御史参劾,这三件事加在一起,无疑构成了黑云压城的险恶局势。他不能坐以待毙,他要死里求生。

袁世凯的心腹参谋、助手兼私人代表,是他的三十三岁嫡长子袁克定。他的最可靠的朋友是患难之交、现任东三省总督的徐世昌。恰好这时徐世昌由东北回到北京参加吊丧活动。于是,在北洋公所袁府里,袁氏父子和徐世昌日夜商讨对策。

最后,他们商定动用文武两支力量,来向载沣施加压力。武的方面,由袁克定去找段祺瑞。段祺瑞是袁世凯在小站练兵时所提拔的统制。段感激袁的知遇之恩,铁心投在袁的门下。光绪三十二年官制改革时,袁建议设置练兵处,负责领导全国的新军训练。袁作为会办大臣握有练兵处实权,练兵处的各级头目均为他的心腹将领。段棋瑞被任命为军令司正使,地位十分重要。在袁世凯的着意栽培下,段祺瑞成为北洋新军中仅次于袁的第二号人物。袁克定塞了一百五十万两银票给段祺瑞,要他联络北洋新军的弟兄们帮袁家渡过这一难关。段祺瑞爽快地答应了。

文的方面则由徐世昌去游说张之洞,然后请张之洞出面说服载沣。恰好这时,载沣七弟载涛筹建御林军,六弟载洵与妻兄长麟为争夺海军大臣一职而闹得不可开交。这是满洲少壮派急于掌握朝廷各要害部门的信号,引起朝中文武尤其是稍具正直心的汉大员们普遍不满。抓住这个机会,徐世昌走进了张府。

王景纯的折子,张之洞自然也看到了。一个刚加封为太子太保的外务部尚书军机大臣,一个曾做过多年直督、训练过六镇北祥的练兵处会办大臣,御史王景纯敢于这样无情地揭露和斥骂,张之洞当然知道,这决不是王景纯的大胆和无私,而是他有强大的靠山。这靠山显然是鹿传霖一年前就说过的满洲少壮亲贵派。过去太后尚在,载沣未当国,他们尚不敢太放肆,如今他们是毫无顾忌了。袁世凯固然有不少可指责之处,但现在他们这样做,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或者说是杀鸡给猴子看,借袁来向包括鹿传霖和他本人在内的汉元老大臣开刀。当年大清开国的时候,顺治爷、康熙爷为融合满汉花费几十年心血,才有后来的五族携手共创大业的局面出现,以至于洪杨造反,公开打起恢复汉人江山的旗号都不能起作用。现在孙文等人在海外鼓吹驱逐鞑虏,恢复中华,这是洪杨故伎重演。载沣等人不承袭先朝笼络汉人的国策,反而针锋相对来个驱逐汉人,汉人是满人的多少倍?汉人蕴藏的力量有多大?他们怎么不想一想,掂一掂。唉,这些爱新觉罗的子孙们,怎么如此不贤不肖,如此懵懂愚昧?

正当张之洞为载沣掌国的第一个举措便失当而惋惜的时候,徐世昌衔命来访。在仁权及近日任职学部的辜鸿铭、陈衍的陪同下,张之洞接待了这位有过十五年黑翰林经历、最近这几年却平步青云的徐世昌。

徐世昌长得丰神伟仪,又善于说话,是一个受张之洞喜欢的客人。他将他所知道的满洲少壮亲贵们幕前幕后的情况,诸如载沣将出任陆海军大元帅,其两弟分任御林军统领和海军大臣,善耆等人再次提出撤销军机处,铁良、良弼要将包括湖北新军在内的全国新军重新改编及扩大陆军部军权等等,——向张之洞娓娓道来。为了刺激张之洞,徐世昌又杜撰一则传闻:汉阳枪炮厂近日已引起高层的关注,铁良等人提出此厂不宜再由湖督掌管,应归陆军部控制。

徐世昌说了一两个小时的话,却只字不提王景纯的折子。张之洞知道徐世昌与袁世凯的关系,他当然也知道徐世昌登门造访的目的,见徐不提参折的事,他也不提。张之洞只是静静地听着,自己说得不多。连汉阳枪炮厂也不放过!徐世昌的这则杜撰果然引发了张之洞心中极大的不满,他已经意识到时局的严重性。这一群不谙世事却又有着极强权力欲望的少壮派,不是将已处风雨飘摇中的大清国引向避风港,而是将它拖到风口浪尖上。不仅仅是为了袁世凯,也不仅仅是为了自己,更主要的是为了国家,为了社稷,为了曾经给张家世代尤其给了他本人大恩大德的朝廷,他要尽一个老相国的责任,保护袁世凯,刹住这股邪风!

当徐世昌告辞的时候,张之洞说:“托你转告给袁慰庭一句话,宜处处留心,不可大意。老夫该做的事,老夫会竭力去做。”

张之洞的这句话令徐世昌极为满意。他急奔北洋公所,将此话告诉了老友。

探得了张之洞的态度后,袁世凯开始实施第二步计划:请奕劻出面说动载沣咨询张之洞。

在袁世凯数十万两银票的引诱下,奕劻多年来已和袁世凯结成了联盟。他不愿意袁世凯垮台,他甚至也不愿意张之洞、鹿传霖等人退出枢垣。因为他知道,他虽然是满洲亲王,但在载沣兄弟眼中,他是属于“老朽”者之列,也是少壮派们要排斥的对象,何况他一向名声不佳。过去全仗着老佛爷这座靠山才未倒下,现在靠山没有了,少壮派随便找一个岔子就可以把他驱逐出去。出于自身利益的考虑,他此时是很愿意与袁、张、鹿等人抱成一团的。他乐意接受袁府之托,亲去醇王府,谦容卑辞地拜访他的侄儿载沣,希望载沣在处理袁世凯这件事上听听张之洞的意见。

载沣公开王景纯的奏折,原本就是为了听听各方反响。张之洞作为受托孤之命的惟一汉大臣,德高望重的元老,他的意见自然更应重视。载沣放下监国之尊,亲自来看望张之洞。

张之洞与载沣共事将近一年,深知载沣与他的父亲醇贤亲王、二哥光绪一个样,平庸而懦弱,决不是一个能挽狂澜于既倒的强者、一个能导国家于治平的明王,但命运和时势既然把他推到了这样的位置,张之洞不得不在他的身上寄予重望。

老相国拖着衰弱的身体,以报答国恩的忠诚,与年轻的监国恳谈了半天。他告诉载沣,不能据御史的一纸参折来定大臣的罪,折子上所讲的那些事,都要通过查核落实才行。他向载沣指出,眼下正是历史上常有的“主少国疑”的局面,这种政局需要当国者小心谨慎,多用笼络,少用杀戮。何况海外的革命党虎视眈眈,千万不要给他们以可乘之机,安定、平稳才是上上之选。

又说袁世凯曾经是六镇北洋新军的统帅,与北洋中上级军官关系不浅,倘若因处置袁世凯而引起北洋军的骚动,将对大局极为不利。说到这里的时候,张之洞想起徐世昌所说的关于汉阳枪炮厂的事,遂特别严肃地对载沣说:“这二十年来,奉朝廷之命,为了徐图自强大业,不少督抚在地方上办起了洋务局厂。这些洋务局厂多半属于军事上的,个别几个省还训练了新军,当然,地方上的局厂军队,都是大清国的财产,但毕竟大部分是该省自筹的。请摄政王继承太后和大行皇帝的遗志,对这些忠贞为国的督抚予以尊重,对他们的局厂军队要予以爱护,不要动不动就收归朝廷,更不要随便指摘他们动机不纯。督抚安定,天下才会安定。各省眼下都在关注着朝廷,关注着摄政王您,您的一举一动都系着天下安危。”

为着让年轻的监国增加治国阅历,张之洞还给他说了咸丰帝慎办左案的掌故。

当年樊燮状告左宗棠的折子到了咸丰帝手里。咸丰帝看了十分惊骇,提起笔来,在官文奏折上批了四个字:就地正法。写完后,他想想有点不妥:左宗棠虽是个幕僚,却才干超众,不能听信一面之辞,错杀人才。于是再次提起笔来,写道:饬湖南巡抚查核,若果有其事,将左就地正法。

到了夜晚临就寝时,咸丰帝又想起了这事:左既是巡抚的幕僚,让巡抚来查核,必不能服樊燮之心,应由朝廷出面来查为好。于是重新拟一道旨,着都察院速派一名正派御史前往湖南调查此事。第二天一早醒来,咸丰帝想起正在带兵打仗的曾国藩、胡林翼等人都是湖南人,必定对湖南情况熟悉,听听他们的意见很有必要。上朝后命内阁拟旨分寄曾、胡,征求他们对左案的处理意见。正因为咸丰帝再而三、三而四地慎之又慎,才保住了左宗棠的性命,也为大清国保住了一根柱石。

载沣说:“老相国说的这桩旧事对我很有启发,对袁世凯的事,我会慎重办理的。另外还有一件大事,我想听听您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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