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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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你再说一遍。”胡沙加尔支着下巴,说。

阿布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才将半个月前曾经说过的那番言语复述了一遍。他这时重复的,是和张迈、郑渭经过反复商量而炮制成的一套言辞,大部分的内容——尤其是细节都是真实的,只是剔除掉了奈尔沙希家其实已经向唐军效忠的事实,而改成了老奈尔沙希落入“唐寇”手中,临危之际只有小儿子脱逃出来,并从讹迹罕的秘道潜行回到疏勒。

胡沙加尔这次听得更加仔细了,中间又不停地打断,追问一些细节,幸好阿布勒说的关于回纥与唐军的战况本是事实,因此全无一点破绽。

一番谈话进行了将近一个时辰才算结束,胡沙加尔忽然道:“阿布勒,你说,博格拉汗是否真的在北面被唐寇…打败了?”说到这里时胡沙加尔的喉音竟然微微颤抖。

阿布勒心中猛地一跳,几乎就想临时捏造一点萨图克败亡的迹象来,但想起郑渭的叮嘱,还是忍住了,说:“我不知道。当时我从俱兰城逃出来时,只知道塞坎将军已经为国捐躯,灭尔基也已经陷落,后面的事情,就不晓得了。”

胡沙加尔点了点头,对他的这个回答似乎很满意,又说:“阿布勒,你敢不敢再去唐寇的军营里走一遭?”

“什么?”阿布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想你作为我的使者,去唐寇的军营里走一遭。”胡沙加尔加重了一点语气,说。

第121章 同床异梦(二)

眼见天降大雪,酷寒逼人,张迈下了命令,许十六部胡人回家避寒,在此之前,已经有五六万唐民撤入了下疏勒,从葛罗岭山口到鸭儿看,除去疏勒与下疏勒两座大城和九座绿洲小镇,数万平方公里的郊野上只剩下几万人,其地广人稀可想而知,张迈下令清野之后,没有撤入下疏勒的唐民带着过冬口粮各自藏匿,一下子让疏勒地面显得十分荒凉。

诸胡与唐民退去后,只有唐军的三府二部数千人还驻扎在城外,唐军的几座大营置于漫天遍野的白雪之中,恰如白馒头上的几颗芝麻,显得十分渺小。

城内军民眼看包围圈已撤了大半,就有些鲁莽的将领请求出城攻击,得到的却是胡沙加尔的冷遇:“出城?谁愿意跟你去?”

这当口,可没有几个士兵愿意冒着风雪出城玩命。

就在这时,胡沙加尔决定再次向唐军派遣使者。

听说这次来的使者是阿布勒,张迈一怔:“胡沙加尔这是什么意思?他手底下没属吏了么?为何要派一个商人来?”

郑渭想了一下,说道:“这个倒不难琢磨,若派个属吏来,那就是正式的使者,将来反口难,但要是派个商人来,那就是半正式的使者,将来推诿起来容易。”

郭师庸等武将都大是不悦,均道:“要是郑参军所料不错,那这胡沙加尔岂非还没谈判,就想着推诿反口?太没诚意!”

这时李膑的病已经好转了,只是还在咳嗽,他却笑道:“不,这是好事。胡沙加尔之所以预备着要反口,必然是此来他的和议内容会对他造成很大的压力,他为了减轻内部的反对,所以才做这样的安排。”

“内部的反对?你是指…”

“眼下萨图克应该是面临着极大的困境,所以才会有这样的举措,这番他派阿布勒来应该是要和我们讲和,”李膑道:“甚至,连割地投降都有可能。不过,就算胡沙加尔真的答应割地投降,那也多半是假的,他最终想做的,还是拖延时间。”

张迈点了点头,说:“你是说,他想拖到萨图克回来?”

“如果能拖到萨图克回来,那自然最好。”李膑道:“不过万一就如我们所放出的传言那般——萨图克已经败亡而大唐又已经重振的话,那么当这个传言可以得到确证时,他来个弄假成真,真个归降大唐,也未必不可能。”

漫天飞雪真如郭师庸所料,竟然连旬而下,其中有两日虽然稍停,可是天气没有转暖,积雪就没有融化,城内城外积雪越来越厚。

回纥的士兵看看城外,都躲到哨岗中取暖去了,唐军在城下望上去,只见城头零零落落,恍若空城,张迈用横刀指着说:“这些回纥兵可耐不得苦!”

李膑道:“这个自然,疏勒就算放在中原,全盛时期那也是几乎可以和扬州一比的繁华市井,虽还比不得长安、洛阳,如今又已破落,但在西域仍然是第一等的大城,苦境方能出精兵,在花花世界住得久了,人想不软弱都不行。”

张迈被这几句话触动了,暗自沉思。

与回纥士兵相比,唐军的主力却耐苦耐寒得多,圣战者方面在瓦尔丹的激励下也冒着风雪进军,但人毕竟是血肉之躯,在酷寒之中,行动都显不便,在两次彼此偷袭之后双方就再没有发生激烈的战斗,杨易得到中枢的指示之后逐步后退,圣战者则步步逼近。

阿西尔的忠仆马呼蒙被唐军擒获之后,本来已经引颈待死,但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唐军竟然没有虐待他,张迈甚至还安排了一座独立的帐篷给他住,又好酒好菜地供着他,郑渭和薛苏丁轮流到他帐中,劝他归降,薛苏丁更道:“老马啊,咱们宁远国本是大唐臣属,国人个个都有个唐姓,天方教东侵之后不幸亡国,若咱们跟着天方教,那复国之事只会越来越渺茫,但要是重归大唐怀抱,这件大事却很有希望!”薛苏丁祖上也是宁远国的贵族重臣,所以和马呼蒙说话便“咱们”、“咱们”的显得十分亲近。

马呼蒙听到“复国”二字,其实还是忍不住动心的,但他对薛复忠心耿耿,宁可自己死了也不愿意背主,摇头道:“这事不是我能决定的,总之我们王子怎么说,我就怎么做,若是王子点头,我自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但王子尚未开口,你就是跟我说什么也没用。”

薛苏丁道:“那你自己的意思呢?”

马呼蒙道:“我没有自己的意思,王子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薛苏丁便不再劝他投降,却跟他说起当年大宛国的往事来,这却正中了马呼蒙的下怀。薛复自改名为阿西尔以后一心信奉真神,对故国的历史反而淡漠了,甚至人前人后不喜马呼蒙称他为王子,马呼蒙满肚子都是对宁远故国的回忆,满脑子都是薛复之父临终前对他的嘱托,可惜这些他视为珍宝的怀念与责嘱,平日却找不到一个人说去,不想这时却在唐军之中遇到一个知音,一开始还对薛苏丁有些疑忌,但三两句话说开之后便滔滔不绝,再也停不下来。这时他虽然还不肯投降,却已经认了薛苏丁这个朋友。

他们谈论这些往事时有时候郑渭也会过来,三人有着共同的话题与回忆,言语既投机,马呼蒙对郑渭也就生了好感。郑渭这边亦很佩服马呼蒙的忠义,命看管的卫兵平日不许无礼,又许马呼蒙每日辰、未两个时辰可以在囚帐附近走动,活动筋骨。

这日马呼蒙正在外头晒太阳,忽见有几骑从疏勒方向驰近,他见看管他的士兵没注意,走近了几步,心想:“这伙人看装扮不像唐军,莫非是疏勒那边来的使者?”便用心记住了为首三人的相貌。

第二日,却是杨易退至附近会师,跟着郑渭便派了郑豪来通知马呼蒙收拾东西,马呼蒙是薛复的忠仆,郑豪是郑渭的老家人,薛家与郑家有着很深的关联,马郑二人也是老相识,这时马呼蒙就问郑豪出了什么事情,郑豪笑道:“我也不瞒你,咱们和胡沙加尔已经讲和,正要回下疏勒去。”

马呼蒙有些诧异:“讲和了?”

“是啊。”郑豪笑道:“博格拉汗已在葛罗岭山口之外兵败,胡沙加尔独木难支,如今我们特使已经答应,奏请朝廷表他为疏勒镇守使,为我大唐镇守西疆,世袭罔替,现在往长安的飞骑已经派出,现在就等着朝廷任命下来了。在这段期间,胡沙加尔驻守疏勒本城,我军屯守下疏勒,双方各不侵犯。”

马呼蒙听得怔了,这局势的变化,可远远超出他想象之外,过了好久,他才道:“要是你们与胡沙加尔讲和,那,那圣战者那边…”

郑豪笑道:“我大唐视诸教如一,反对的只是借着宗教名义杀人灭国,又不是和天方教有仇。圣战者如果愿意,也可以归附大唐啊。到时候我们又变成一家人了。不说了,快收拾东西吧。”

马呼蒙是一个阶下囚,本来没什么东西,只是这两天张迈、郑渭、薛苏丁不断有些衣物馈赠,这时胡乱一收打成了个包袱,心里却只是想着郑豪的那一番话,心想:“昨日来的,果然是胡沙加尔的使者!”

又过一日,圣战者已经逼到跟前,而唐军果然拔营,陆续退入下疏勒。下疏勒乃这个地区第二大城市,全盛时期人口超过八万人,明教起事之前人口也有五万,战事一起,逃了一大批,死了一大批,人口损失十分严重,到杨易接掌此城时只剩下不到三万人,这时五万唐民加上四府二部往里头这么一填,全城又热闹了起来。

口数虽然忽然增多,但安西唐军本有一个健全的内政组织,而且沿途随着唐军的壮大,不断吸纳各种人才,从郑家的掌柜,到大昭寺的掌事僧侣,都由郑渭一一挑选,编入功、仓、户、兵、法五曹之中,大都护长史安二不在,便由大都护府参军事郑渭代领,他年纪虽轻,但主掌五曹政务,手腕却甚是娴熟老练,将城内的民政事务料理得井井有条。

明教教众见唐民喧宾夺主,自然有些担心,强客陡来,弱主难压,中间不免产生龃龉,马呼蒙进城这一天就连出了十几单案件,闹了起来,都来寻张特使处置,张迈道:“法曹衙门不是已立帐了么,找我做什么?”

那些人便去找法曹帐——原来城内房屋紧张,就是五曹衙门也没有办事的公署,只是在空地上立了五座大帐,作为办事的所在。

这时城内听说要审案,这是唐军入城以来第一次执法,凡好事者都来围观,将法曹大帐围了个水泄不通,法曹属吏便劝法曹参军事张德先驱散人群,张德却道:“我们威信未立,必须公开审讯,以张大公。”

他向来铁面无私,安西军民无不凛服,但在明教教众与疏勒唐民之中的威信却还未建立起来,这时心想:“如今是非常时期,这几件案子又涉及到佛教明教、汉家胡种的纠纷,若我按照唐律独断处置,就算我本身秉公办理,明教教徒也会怀疑我徇私,但又不能为了和稀泥就偏袒胡儿。”微一沉吟,已有主意,便分别请了明教长老一人、大昭寺高僧一人、唐民里老一人,三人都是在族内有甚高声望者,请他们听审。

他先调来最轻最易的案件——一起偷窃案,当场被捉获的盗窃者与失主却都是明教教徒,张德便按照疏勒明教的俗法,定了将窃贼斩手之刑。量刑之后,又请听审三老,三老都没意见,张德便请明教长老监刑。

跟着再处理一起斗殴案,这起斗殴案却是发生在一胡一汉之间,依唐律,化外之人同类相犯,则依本族俗法,若是异类相犯,则用唐律。张德先问明谁先动手,跟着验明伤势之轻重,确定罪责之所在,对先动手的明教教徒判打十鞭子,对打得对方伤势较重的唐民打了二十竹板,仍然是量刑之后,问明听审三长老没意见,便请明教长老监鞭刑,请大昭寺高僧监笞刑。

这两桩案件都是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无甚难断的,但因为张德不厌其烦地走程序,便足足花了一个时辰才算理完。围观者见了心中都想:“这个法曹老爷,倒也公正,就是做事太慢。这样简单的案件也审理这么久,要是再来几桩复杂的,他还不得审到明年?”

不料接下来张德审案的速度却快了起来,耳听证词,口中便下决断,三老见他推断明快,量刑公正,便都说没什么意见,只半个时辰时间,便将剩下的十几桩案件全部敲定,然后才一起执刑,三长老都赞张法曹执法秉公,受罚者亦不敢有怨,围观者见他判得公正,竟然就有人将一些陈年旧案翻出来请他伸冤,张德亦不推辞,按照轻重缓急,一一排期审理。

张迈刚才虽然口中说不管这事,实际上却不断派人前往打听,听说了张德的审理过程后,拍着胸口道:“这下下疏勒可大定了!咱们可以全心对付胡沙加尔和瓦尔丹了。”

李膑道:“却不知疏勒那边又如何了?”

唐仁孝禀道:“据我们侦骑回报,昨日我们才撤到下疏勒,今日胡沙加尔就派人出城伐薪了,看来城中燃料缺乏,特使,我们要不要派人骚扰,叫他们没法顺利取薪进城?”

李膑问疏勒城中派出多少人伐薪,唐仁孝说几百个人,李膑笑道:“疏勒城内有十几万人,在这天气下几百人出城伐薪,仍然得入不敷出,存不下柴火的。”

唐仁孝问:“若他们再加派人手呢?”

李膑道:“若是派出来的人多了,势必鱼龙混杂,那样会对我们的计划更加有利。”

这日黄昏,前线杨易派人传来急报说:“今天早上,圣战者已经抵达疏勒城下了!”

张迈微微一笑,说:“穆贝德私下要的那批粮草,可以给他了,还有马呼蒙,差不多也该放他回去了。”

“这就是疏勒!”瓦尔丹望着,心情有些激动!保住了这座城市,就是保住了博格拉汗的大本营,打通了这条道路,就是打通了进入汉地的传教之道!这座城市对他来说意味着很多,很多。

胡沙加尔在秘密议和成功之前,并不知道库巴圣战者这次来了这么多人,八千多人的圣战者忽然开抵城下,他不免有些疑忌,却还是派了大将莫兰特出城迎接,瓦尔丹就要领兵进城,莫兰特却请他自己先进城,兵马暂驻城外。

“你这是什么意思?”瓦尔丹本来满心的兴奋,这时却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

“这是胡沙加尔将军的意思,还请讲经人见谅。”

瓦尔丹虽然大是不悦,心想之前那个假霍兰对自己露出诸多的不信任,那也就算了,可没想到现在你这个真胡沙加尔也是这种态度,欧马尔在旁边嘟哝了一句:“这两年博格拉汗的大业进展迟缓,就都是叫这些人给拖了后腿!”

然而胡沙加尔是主,瓦尔丹是客,既然胡沙加尔这么决定,瓦尔丹也没办法,只好先带了欧马尔先行入城。

阿西尔奉命在城外留守,他探知唐军大部队已撤往下疏勒,下疏勒在疏勒的北面,因此阿西尔便将军营安在疏勒城西北,有替胡沙加尔分担压力的意思。

不想瓦尔丹这一进去就是老半天没消息,阿西尔颇为担忧,他又派遣骑兵到城外各处巡逻,结果捉到了好几拨可疑人物,却都是借着伐薪为名出城,但不往郊外树林走却往下疏勒的方向跑的人。阿西尔正要严加审讯,北门守将哥硕派人前来知会,让他不要胡乱行动,又将被他抓住的人都要了回去。

因唐军的撤退刚好是与圣战者进军同步,所以圣战者们都认为是自己替疏勒解了围,结果却遭到了这样的冷遇,先是不许大军进城,跟着连在城外巡逻都被喝阻,个个心里都不痛快。

阿西尔心想以大局为重,交出了那些可疑人物后,又约束了部下收兵回营。

这天傍晚,瓦尔丹命欧马尔出城接替阿西尔,原来他和胡沙加尔交涉过了之后,胡沙加尔仍然不肯放所有大军进城,只答应放一部分人入内。阿西尔进城之后直奔本城天方寺,这座天方寺这几年在萨图克的支持下越修越是宏伟,已经盖过了城内的佛教、祆教庙宇,本寺的掌教阿卜杜对城内的军政大事都有很大的影响力。

阿西尔到达天方寺内时瓦尔丹正发着罕有的脾气,连阿西尔入内也没发现,正对阿卜杜说:“圣战者怀着满腔热情赶到疏勒,又打跑了围城的唐寇,胡沙加尔却不让圣战者们进城,现在对我又是这样的态度,你说他究竟是什么用心!”阿西尔见两个掌教正说话,自己就不敢插嘴,只是静静地站在瓦尔丹的后面。

阿卜杜道:“这段时间我也觉得他的动向有些诡异,哼,该不会是听信了那个谣言,内心动摇了吧。”

“什么谣言?”瓦尔丹问。

“就是说博格拉汗在岭外战败的谣言!”

瓦尔丹吃了一惊,跟着随即大叫:“是假的,是假的,绝对是假的!”

“是啊,肯定是假的,但城内却越传越真,我真担心将领和士兵会被这谣言蛊惑!”

“谣言的源头,找到了吗?”瓦尔丹问。

“这些传言的源头,很多。”阿卜杜说:“有一部分,是从那些商人口里传出来的,尤其是那些粮商,但比这些商人传得更起劲的,哼,却是那些祆教教徒!”

“什么!”瓦尔丹的眼睛里闪动着火焰:“疏勒的形势,看起来比我们预期的还要危险啊,不但城外有大敌,城内也有大敌啊!”

圣战者们抵达疏勒城下之后本来是满腔的欢喜,这时进城之后反而加倍地犯愁起来。胡沙加尔对圣战者们的到来似乎没有显露出瓦尔丹所期待的那种“大旱逢甘霖”的期待,对于唐军解围撤退,瓦尔丹认为是圣战者的功劳,而胡沙加尔却认为是自己的交涉成功。

在胡沙加尔看来,瓦尔丹不过是个宗教领袖罢了,军政大权还是应该集中到自己手里,但圣战者们虽然宣誓效忠于萨图克,但瓦尔丹却并没有要将兵权交给胡沙加尔的打算。若是唐军与回纥进行野战的时候圣战者忽然杀到,胡沙加尔也会为之振奋,但现在局面转缓,肘腋之间却忽然多了这么一支不大听指挥的军队,却反而让胡沙加尔觉得是一个很大的负担。

这一日,胡沙加尔与莫兰特商议该怎么安置这批圣战者,莫兰特道:“来的终归是一支友军,他们毕竟是效忠博格拉汗的,对我们来说总是很大的助力。”

胡沙加尔冷冷道:“这疏勒没有他们照样守得住,我们现在缺的不是兵,而是粮!军仓还够用,民间可快熬不住了!友军?那为什么他们抵达城外之后,城内的一些居民与士兵反而情绪低落?”

莫兰特道:“情绪低落的,主要是祆教教徒。”

胡沙加尔冷冷道:“这帮人没有博格拉汗的号令就忽然开到这里,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用心。你看他下午我们和他见面时他那神情,真当唐寇是他们赶走的么?真当他们是我们的恩人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竟然责问我说为何丢了这么多的关隘土地,说什么我辜负了博格拉汗交给我的守土重任!又指手画脚催促我赶紧进兵消灭唐寇,哼!他以为他是谁?回纥的太上皇么?”

莫兰特道:“今天下午讲经人说的话是急了一点,不过应该也没什么恶意。”

胡沙加尔道:“不管怎么样,瓦尔丹要想我信任他们,就得先将兵权交到我手里,由我来统一指挥全军,那样疏勒才能转危为安,否则他们的到来只会添乱。”

就在这时手下禀报,说圣战者阿西尔求见,胡沙加尔问:“他有什么事情?”

“他说有紧急军情禀报。”

“我不见他。”胡沙加尔对莫兰特说:“你去看看他是要禀报什么紧急军情。”

莫兰特领命出去,过了有一刻钟回来,胡沙加尔道:“什么紧急军情?”莫兰特道:“阿西尔说他们捉到了祆教里通外敌的证据,要我们赶紧出兵围住祆教的寺庙,捉拿叛徒穆贝德。”

胡沙加尔一怔:“什么证据?”

莫兰特道:“就是穆贝德私下向唐军买的那三百车粮食。那三百车粮食到了北门附近,却被圣战者截住了。”

胡沙加尔马上明白了过来,怒道:“现在城中正缺粮,难得唐寇中有人犯糊涂,竟然答应暗中卖给穆贝德军粮,卖给了穆贝德,还不就是卖给了我?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那三百车粮食呢?”

莫兰特道:“已经被圣战者押往他们营中去了。”

第122章 第一座城

下疏勒并不是唐军攻克的第一做城池,但杨定国到达这里时,却有一种起兵以来第一次得到一座城池的感觉。

在俱兰城也好,在怛罗斯也好,攻下之后唐军上下都有一种警惕感:随时要撤走。哪怕是郭师庸等对俱兰城怛罗斯的恋恋不舍,也不敢充分地放任自己的这种感情。可是到下疏勒就不一样了!

这是第一座唐军来了就不想走的城市。尽管因为刚刚经历过战场,城内大部分是断壁颓垣,到处都是垃圾,城墙断裂处比比皆是,乍一看甚是残破,但杨定国、郭师庸都显得十分的爱惜,不顾远来疲倦,不顾天降大雪,却带着手下骑马踏遍城内城外,谈论着哪里可以驻军,哪里可以开荒,哪里可以灌溉,哪里可以放牧,张迈偶尔参与到这种谈论时,发现这些老将的语气中充满了踏实感。

“他们的心里,大概也是这种感觉吧。”张迈心想。

远望西北,杨定国忽然流下泪来:“老郭啊,老郭,你要是也能到这里来看看,那该多好。”

这时,郑渭已经开始进行编户的工作,在回纥统治时期,回纥人用的是粗放式的管理,人口的数量只有一个具体到千的约数——而且还不准确。这时郑渭调动了三百僧侣与民部三百个识字者,逐条街道地进行登记工作,结果这一番登记之下发现,下疏勒城内居民的情况,比他们预想中要散杂得多:

全城居民,明教教徒有大约一万一千四百人,佛教徒六千人,祆教教徒五千,还有六千七百多人没有确定的宗教信仰。全城没人宣称自己是天方教信徒,下疏勒虽然是天方教在疏勒地区的祖庭,但明教起事之初,本城的天方教徒都已经逃亡疏勒了。

若按种族,则大体上是黄种人,或者是黄种人特征比较明显的混血儿,明显白种人因为容易被怀疑是天方教,在战争出现之后也大多逃走了。

若按民族来分,那就更复杂了,郑渭有些讶异地发现,用一句不太好听但实际上并无冒犯之意的话来说,这座城市简直就是一座杂种之城。大部分人至少都有两种以上的族源,父亲是葛逻禄,曾祖是突骑施,高祖甚至有可能是唐民,也有一些根本就不晓得自己是什么民族。

西域也好,大漠也罢,这些浅演民族有一个特征,就是统治阶层号称是什么族,其族民也就被冠以某族的名号,而且经过一二代人以后便会形成自我认同,不过这种自我认同又十分脆弱,要是再来一个更加强大的征服者,统治个几十年后,同样血脉的人又会变成另外一个民族。

张迈知道这一情况之后来找郑渭,叫他将登记簿中民族这一栏淡化掉。

“以后,大家就都是兄弟,都是大唐的子民,不必要再搞得这么隔了。”

除了本城居民两万八千一百五十六人之外,尚有暂时迁入城内避寒的疏勒唐民农夫五万五千人,安西唐军民部八千二百人,下大雪后仍然不肯离去而随唐军撤到下疏勒的吐蕃两部、突骑施一部、昭武三部共四千八百人,再加上作战部队四府二部,口数已经超过十万。

在统计的大致数字出来以后,郑渭给张迈提交了一份禀呈,告诉他若按照这个数字,唐军的粮食储备就不算很充裕,“如果将来能打下疏勒,再加上那边的十几万人,那日子可就紧巴巴了。”

张迈看着这份文书发了半晌的怔,当时杨易刚好就在旁边,瞧见后笑道:“最好胡沙加尔不投降,再搞出一件人神共愤的事情,咱们就有了理由,领兵杀进城去,将非我族类者宰个干净,这样一来粮食的问题也解决了。”

郭洛吃了一惊,责备道:“你怎么可以有这样的心思!”

杨易看看张迈,笑道:“我只是开玩笑,开玩笑。”

“就是玩笑,这种话也不能说!”郭洛道:“若传将出去,人家会怎么看我们!”

张迈点了点头,说:“阿洛说的对,这种话不能乱说的,阿易应该掌嘴!”就在郑渭的文书上批道:“知道了。”

杨易斜看了那文书一眼,道:“迈哥,不能说,那能不能做呢?”张迈呸了一声,就让郑汉将文书带回去。

郑渭拿着“知道了”三字,心想:“张龙骧这样,是自己另有主意,还是把这个难题全权委托给我处理了?”

他也知道,虽然自己政务繁忙,但眼下张迈肩头上的担子也很重——他正忙着军队的整编工作,为了这件事情,连婚期都延后了。

在杨定国抵达下疏勒以后,唐军高层就召开了一个都尉级别以上的会议,那个会议郑渭也参加了。会议的主要议程就是要进行新兵选拔和军队的再整编。

当时人口统计数字还没出来,但郑渭已经估算出大致在十万人上下,因此张迈道:“我打算在这十万人里头,在选拔出四千到五千人的新兵来,在这个冬季加以训练,期待着来春他们能够投入战斗。不过在此之前,我想要先对原来的军队进行整编。”而整编的重点则是撤掉昭武、乌护两部的番号。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共同作战与磨合,已不用担心昭武、乌护两部的士兵会因为番号撤出而不安,相反,这两部的士兵并不乐见自己所在部队被冠以“部”,因为那样让他们觉得自己不像正规军。

“昨天我到昭武、乌护两部中巡视,士兵们见到我都说,为什么要将他们叫做部,而不叫做府。这样让他们觉得自己是外人。所以觉得是时候将我们的军制进行统一整编,一律以府营队火的编制来重新整合,对此大家有什么意见没?”

薛苏丁自然没什么意见,合舍里也道:“这个自然是好,不过我有个请求,新军整顿之后,我想从军中退下来,还请特使准许。”

在四府二部里头,乌护部的战斗力最弱,一路以来都是负责辅助、后勤等事务,很少投入正面战场,也没什么战绩,合舍里在知道今天会议的议题后,心想与其让别人将自己拉下来,还不如自己提出,老脸上也好看些。

听合舍里这样一说,杨定国叹道:“合舍里,你要是退下,那对我们来说可是很大的损失。”

合舍里微笑说:“我老了,现在是后生们的世界了,老家伙就该让一让路。”北沼黑头乌护的势力本来就不大,合舍里本人的能力亦不算很强,能够做到都尉级的人物,主要原因在于他归附得早,资格摆在那里,虽然他退下去以后北沼黑头乌护一系的人里头暂时没人能够顶上来,但次子室辉最近升得很快,前途一片光明,他心里也就没有什么不满。

张迈道:“老族长退出府军,对我们来说确实是一大损失,不过我刚好有另外一个想法,正好得借助老族长的大力。”

因说了自己的主张,即在府兵之外,再设立农闲、市闲、牧闲三大系的民兵。农闲兵从农夫中抽选,市闲兵从市民中抽选,牧闲即统合来归诸部的牧民,都是辅助性的兵种,平时各自家居生活,并负责维持治安,间歇性训练,遇到战时有需要才编伍参战。

张迈道:“这三部人马,我想分别委法信大师、温宿海长老以及合舍里老族长进行管理。还望三位莫辞劳苦才好。”

合舍里心中大喜,温宿海也知道这个职务权力不小,欣然领命。

见几大派系的代表都支持此次整编,郭洛才开始叙述此次府兵重整的计划——整个计划包括老军整顿和新军征募两大部分。

眼下唐军的战斗力,主要是四府二部,还有就是杨易接掌下疏勒,慕容春华从下疏勒原有守军中精选出来的六个营。郭洛打算经过这一轮的整编,从乌护部中也选精择良,只留下一半,即两个营的兵力。最后统合起来再进行局部混编,共是二十八个营,组成七个新的折冲府,虚出第二折冲府的建制,仍以郭洛为第一折冲府都尉,杨易为第三折冲府都尉,升杨桑干为都尉掌第四折冲府,升安守业为都尉掌第五折冲府,改薛苏丁为第六折冲府都尉,升慕容春华为都尉掌第七折冲府都尉,升唐仁孝为都尉掌第八折冲府。都尉以下的将领也各有论功升迁者,如石拔、室辉、温宿武都升了做校尉。刘黑虎成了陌刀战斧营的新校尉。

老军的整顿主要是编制上的调整,可以在短期内完成并再次投入战斗,郭师庸、安守敬和奚胜则被调了去组建和训练新军。

雪仍然在下,疏勒与下疏勒之间却在寒冷中恢复了平静。贺子英那边又传来了消息,他在圣战者东进以后派人探索,发现葛罗岭山口果然被大雪封住了,这个消息传到下疏勒以后,张迈与李膑便如同吃了一颗定心丸。

在达成秘密和议之后,疏勒方面出城伐薪的人越来越多了,达到了千人以上,两座相距九十里的城池,秘密往来也变得越来越多。李膑通过派遣与收买,在城内安插了五十多个探子,通过这五十多个探子,他和城内的佛教、祆教以及几大商人都取得了联系。

与此同时胡沙加尔也在下疏勒安插了眼线。

唐军的旧军整编在大营中进行,外人无法知晓,但新兵的招募却瞒不住。

“招募新军?”胡沙加尔皱了皱眉毛,“招募了多少?”

“还不知道,但唐寇开出来的条件似乎很不错,所以下疏勒城内都很踊跃。”莫兰特问道:“将军,我们是否也增募士兵?”

胡沙加尔眉头没有舒展,却摇了摇头:“增募什么,还嫌吃饭的人不够多么!”

眼下疏勒有八千常备部队,外加一万八千多人的民兵,这本已是很重的负担了,偏偏又来了八千多人的圣战者,八千多张口,养起来不容易,更可恨的是这些人不听话,胡沙加尔几次想进行整编,却都被瓦尔丹拒绝。

胡沙加尔受到的压力,不止来自于天方教一方,祆教方面也在向他施压。

那三百车粮食被劫走之后,穆贝德几乎每天都要派人来问胡沙加尔三四次,问他什么时候才帮自己把那批粮食索回来。

“那是我们用了,准备拿来赈济城内平民的,这事将军你又不是不知道!”

但圣战者方面却坚持说这些是穆贝德里通外敌的罪证!

“瓦尔丹这头一根筋的蠢猪!”胡沙加尔怒道:“他究竟是来帮忙的,还是来添乱的?”这时候他和张迈在实际上已经达成了秘密和议,即双方各据一城,互不侵犯——然而这项秘密和议只是默认现状,双方谁也没有承认对方的合法性,只要形势有变,双方随时都将撕破脸皮继续开战。而且在确定萨图克已经败亡之前,这项和议也是不能公开的。

“这个两面三刀的胡沙加尔啊!”瓦尔丹则是忧心忡忡:“他对博格拉汗的忠诚,值得怀疑啊!”

疏勒的高层明争暗斗的同时,城民间缺粮的情况则在迅速加剧,进入十月下旬,三千多名工匠集结起来,涌到胡沙加尔的府邸,胡沙加尔虽然调来了大军前来驱赶,但这些饥饿的汉子已经到了铤而走险的地步,什么也顾不得了!

双方在胡沙加尔的府邸前对峙了一天一夜,胡沙加尔的部下分成了三派意见,莫兰特主张镇压,“杀他几个人,其他人就都怕了!就会散了。”

“杀人容易,但这三千人后面还有一万多的家眷!把这一万多家眷也杀了,后面再出现饥民,难道也都杀了不成?外面唐寇还没退呢,城内如果进行大屠戮,全城非大乱不可。”疏勒的莱伊斯额吉尼说:“不如开仓,给他们每人发放点粮食,打发他们走就是了。”

“开仓?”莫兰特冷笑:“要喂饱这三千人容易,但这三千人喂饱以后呢?开了这个头,后面饿肚子的人就会源源不断地跑来了!那时候我们拿什么区喂他们!”

“其实,我们可否考虑开仓平抑粮价呢?”额吉尼说,他是商人出身,生意场上的事情也十分精通。

“开仓?”胡沙加尔横了他一眼,冷笑起来:“你该知道,博格拉汗对动用军粮定的是什么罪!如果你敢顶这个罪,我就许你进仓库拿军粮!”

额吉尼便把头低下了,“擅自开仓,偷盗军粮者,万马踏成肉泥!”要为此事送死,额吉尼可没这么高的觉悟。

莫兰特道:“其实大家都知道,现在城内粮食短缺,原因都出在那些大粮商身上,我看不如直接下令抄他们的家,只要把他们藏着的粮食抄出来,就足够疏勒全城过一两个月了!”

“那怎么可以!”额吉尼叫道:“他们又没有犯法,怎么可以无缘无故就抄他们的家?”五大粮商中有两个可是他的亲戚。

胡沙加尔也道:“现在还没到那时候呢。”

他和五大粮商没亲,可五大粮商每年都有丰厚的孝敬送到他手中,就连最近的几次黑市大买卖,五大粮商每一笔进账都会抽出一成来孝敬胡沙加尔,如果算单人受益的话,胡沙加尔才是这次围城最大的受益者,他人在府邸不动,后门的金银财宝却是源源不绝地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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