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阿菩作品唐骑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不是不能用。”郭师庸道:“归义军的正规部队,比起骨咄之流还是强得多了,比起萨曼也不弱,可是与毗伽、狄银相比,怕就略有不如,更麻烦的,是这些人要提升也有限,就算严加训练,只怕也很难达到我们的期望。并贵精不贵多,若像我们岭西那样的子弟兵,有一万人足以扼守葱岭,威震一方,有三万人足以横扫西域,便是与契丹精锐相斗也有得一拼。至于沙瓜的这批兵马,便有十万人,也未必能抵挡得住漠北三万铁骑。且养十万弱兵日常之费,也必然高过三万精兵。既然如此,与其日后受尽羸弱冗兵之祸害,不如毕其功于一役,趁着我军开府建邦之际,来个大换血。反正现在我军东西中三线皆自保有余,也不急着需要这批沙瓜兵将上前线。”

奚胜也附和道:“不错,练兵之道,首在搜选,兵源若优良,训练起来事半功倍,兵源若低劣,训练起来便事倍功半,且最终难成虎贲之师。上上之兵,以性情质朴、动作矫捷、反应敏捷、耐劳耐苦为佳。若能嗜血贪功,则更是虎狼之师的潜质。我在瓜州时,数日间深入到各营各队,见沙瓜之兵,眼神大多油滑,尤其是沙州士兵,皮质明显较北庭、甘回牧民细腻——那定是沙州生活条件较好之故,从来富则惜命,穷则轻生,安逸之乡养文人,穷苦之乡出武夫,再和他们谈话,这些人大多以农舍为安乐,以为妻儿牵挂,如此士兵,纵然严加训练,一旦上了战场,最多不过按章法行事,断断难以为了军功舍命相拼,遇有利容易急进抢功劳,遇不利容易大溃散,像我岭西子弟那样夜战昭山、浴血灯上城这样的苦役,这些沙州士兵无论如何是打不来的。”

张迈听得暗暗点头,道:“我之前对沙瓜兵将的忧虑,主要在于这些士兵隶属于沙州故族,许多固有关系盘根错节,在军中容易形成小集团,而且带着末世归义军的暮气,但却没像两位看的这么仔细,今日听来,这些人是不能用了。”

郑渭在旁边一听说道:“元帅,这件事情可得小心处理,归义军士兵我们在年前已经归田了一批,杨都督带走了一批,剩下的可还有三万五千人,我已经统算过,这三万五千人里头,有九千多人乃是常备军,是归义军供养着的,另外两万四千人是半兵半农——平时务农、农闲训练,且归义军对他们是有补贴、有减赋的,如果骤然将这三万五千人全部罢免,相当于是夺了他们的军饷以及赋税减免,只怕会引起轩然大波——这些人,你让他们远征死战,他们不乐,让他们割舍已有之利,他们必然大为不愿,所以若处理不当,重则引起哗变,轻则沙瓜积怨,对我们接下来河西的建设会大为不利。”

奚胜道:“那能不能分批归田呢?”

郑渭道:“一叶落而知秋至,正如你刚才所言,这些沙瓜老兵刚勇不足,狡黠有余,见到我们将他们一批批地归田,很快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而且就算是分批归田,我们也不可能等太久,若是到三五年之后再大部分安置,那样是没法操作的——因为这样做相当于是要在这三五年内我们一边养老兵,一边养新军,我们的财政如何负担得起!”

张迈沉吟着,道:“如何归田,且让我再想办法,今日之事,不许对外泄露一字。眼下且说搜兵之事。沙瓜之兵既不可大用,那么两位可觉得哪里有优良兵源么?”

他这么一提,郑渭便知张迈已经决定罢老兵、搜新兵了,天策军高层有个好传统,最高决策者一旦决定,其他人就算有不同意见也都按下,郑渭便不再想该不该将这些老兵归田,而想着如何让这些归田而不引发太大的副作用。

但郑渭担忧的这些事情,却不在郭师庸的考虑范围之内,他只是回答张迈的话,道:“说到作为士兵的质地,沙瓜之农夫,实不如甘肃、北庭之牧民,不如…”

“不行!”张迈道:“这些人确实比沙瓜汉民要更加悍勇些,可是这些人可以用,却不能用得太急,更不能一下子成千上万地征集。现在我军中回种的数量已经不少了,如果再让数万沙州汉民解甲,换上数万回民,让他们成为军中一大群落,短期来讲或者战力可以增强,但只怕将来会有难以想象的后患。”

他顿了顿又道:“胡汉比例,必须有个平衡,胡人之中各族的比例也不能偏得太过,不能让其中某族某部有太过明显的数量优势,否则军队的胡人来不及汉化,军队本身却要胡化了。军队一旦胡化,整个国家离胡化就不远了!投降了的回纥人不是不能用,但必须一步步来。尤其是甘肃两州的回纥,他们刚刚被我们亡国,内心难保无恨,这个必须靠时间来冲淡,在将他们驯化之前,不能贸贸然地就将武器交给他们。”

奚胜沉吟道:“疏勒适合做士兵的,早就被我们搜完了,那些入华较早的战奴,多隶薛将军,温宿龟兹一带的好兵种子,又都被杨都督搜选殆尽了,这次北庭来归之众,杨都督和慕容将军只怕也会按老办法来选兵,剩下的,就是甘肃之汉民了。”

张迈道:“肃州汉民,情况与瓜州类似,比沙州好一些。至于甘州汉民,这个地区人口较稀,我又已经选迁了一部分以实凉州,如果再从中抽取太多男丁入伍只怕会对当地汉种繁衍有不好的影响。选兵必选强悍,如果强悍尽数到了前线,乡间留下的汉民尽皆柔弱,对甘州的未来不是好事。”沉默了许久,正要说话,铃声忽响。张迈大声叫道:“什么事!”

马小春在门外道:“兰州有加急军报传来。”

兰州乃是面对后唐、后蜀的前线,屋内几人虽然商议到紧要处却也不敢轻忽,怕出什么大事,忙传信使来见。

信使进来后道:“启禀元帅,蜀地派使臣来了,已经抵达金城。”

张迈有些诧异道:“蜀国?孟氏?”

“是,而且使者是枢密副使卢纪成。”

郑渭讶然道:“枢密副使?看来孟氏这次很有诚意啊!”

张迈想了一想,忽然有所动,对信使说道:“你即刻回去,命薛将军亲自护送蜀国使臣来凉州,前线之防务,请他便宜行事。”

信使领命去了。奚胜道:“蜀国竟然派了枢密副使前来出使,虽然也该隆重对待,但薛将军身系东面安危,不但唐、蜀,就是河、廓两州,也是因为惧怕他的兵威而不敢妄动。让他亲自护送使者入凉,会不会…太过了?”

他作战坚勇不退,但为人较直,政治上的触觉却远不如郑渭、李膑来得敏锐,但郑渭李膑也没多口,张迈轻轻一笑,道:“我让薛复来,倒也不止是为了隆重蜀国使者之事。”又对马小春说:“传我命令,让石拔进驻广武,帮薛复减轻一下压力。”

广武位于凉州与金城之间,这时凉州与金城之间的道路已经打通,凉兰之间本有大唐官道,道路基础建设无需重建,主要是肃清沿途治安以及一些路段的修补。过去几个月张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平定了凉兰鄯廓诸州,河州的一些土豪也已经请求依附,不过天策军控制得比较彻底的还是凉州以及兰州金城以西部分,鄯、廓、河三州就只控制住了其首府以及交通要道,县层面便多属自治,偏远一点的部落甚至完全不受影响,只是名义上属于天策军而已。

薛复反手之间覆灭番禾,又以雷霆手段荡平了兰州境内盗贼,降服了金城内的诸部,河西东部诸州闻其名号颇为敬畏,因此奚胜才会说薛复一身不止系东方二国之战和,对境内的安乱也起到很大的作用。

这时听到了张迈的号令,马呼蒙道:“元帅这命令来得蹊跷,蜀国的使者再怎么尊贵,派一位都尉、将军护送也就是了,何必由我军方面上将陪同前往?”

薛复问了信使凉州近日可有什么变故,信使说没听说,又问信使见到张迈时的情景,信使细细回忆,便说:“当时我是被引到元帅的居处,门外是马队正一个人看门,他带了我进去,屋里头一共五个人,除了元帅之外,其中二位我认得是郭师庸老将军、郑渭长史,还有一位双腿不方便,另外一位大概三十多岁,和郭老将军坐在一起。”

薛复心道:“那必是奚胜,双腿不方便的是李副司马。我也有听说他们三个都到了凉州。元帅与他们共聚一堂,又是马小春看门,所商议的必是机密大事,这次派我护送蜀国使者只是一个由头,其实怕是要借故调我去问话。”

便命薛苏丁镇守金城,马呼蒙父子轮流出巡三国夹心地,乌力吉巡黄河,道:“凉兰毗邻且又有康庄大道,乘汗血宝马来回也不须多久,我去一去也不妨事。你们且各守其职,候我归来。”

第003章 搜兵

后蜀使者卢纪成到达金城之后,见兰州如此荒凉,心中不免带着几分轻蔑,薛复对他却礼貌周全,又亲自护送他已经使团前往凉州。

凉兰两州为河西重镇,在许多时期两州经济总量便能超过河西其它各州之和,但这时卢纪成看到的却是一片片的荒凉,从金城到广武,从广武到昌松,一路上都是散放的牧民,凉兰凉州有上百万亩农田,数千万亩草场,水草丰茂而且接连成片,但农业却破落了。同样面积的耕地能养活的人口在牧场的十倍以上,故而农村人口必较牧场集约,有一片数里方圆的农田便可形成村落,但数十里方圆的草场却未必能让一个部落长久定居,所以卢纪成沿途看到的零零星星的帐篷。西南地势狭窄,卢纪成到了西北后大觉眼界一宽,但视野大了,人就越发显得渺小,卢纪成自然而然便越发觉得西北荒凉。

这日过了广武,走了十余里,中途竟没一个人影,卢纪成叹息道:“我也常听说西北穷苦,只是不知道穷困到这个样子。安陇万里疆域,嘿嘿,只怕还不如我西川百里之地!可见地不在广,需得富庶才行。”

他这两句话虽有自夸的成分,倒也不是完全没道理,以成都平原的面积而论,放在大西北不过巴掌大的地方,但所出产的财富只怕可以当得眼下河西全境了。

薛复身边的侍卫听了这句话心里都老大的不舒服,薛复却显得很淡,道:“西川天府之国,薛复闻名已久,若是太平盛世,也会祈求自己能够降生在那里的。”

卢纪成道:“太平盛世?那如果是乱世呢?”

还没等薛复回答,远处天空与草地相接之处窜出一支骑兵来,也没亮名堂,也没打旗号,逆风呼呼呼闯到附近,势若乳虎,卢纪成吓了一跳,惊道:“哪里来的兵马!薛将军,是你的手下么?”

薛复道:“不是。”

卢纪成更慌了,虽然强自镇定,但他毕竟是文臣出身,脸上仍然露出惊骇之色,待那队人马奔近,卢纪成才看出那并非一队“骑兵”,而只是一群少年骑士,看上去都不过十五六岁,衣衫褴褛,带着些没鞘的刀剑,但个个肌肉如石头,面目似野兽,冲到附近望见薛复的旗号停了下来,为首几个少年交头接耳了一下,忽然呼啸着离开了。

薛复东来以后对河西东部的民系情况曾做多方探访调查,这时一见这群人,便猜是一群汉蕃混血儿。

吐蕃高原上的胡化之族,有一支其实来自中原,在上古时期与华夏族关系密切,甚至便是说两族同祖也有可能,薛复虽然不知道这一点,但通过探访也知道有不少蕃人在唐末战乱后迁入河西一带,与这里的汉民混居,期间也有汉人蕃化的,也有蕃人汉化的,渐渐形成上百个农牧部落,情况十分复杂,但比较统一的是——这些人大多能说唐言,同时又都信佛。

薛复心道:“凉兰诸州的蛮野部众虽然暂时被我镇压,但根本问题尚未解决。”只是有外邦使者在身边,不好当场下令去追究这事,却笑着对卢纪成道:“川西天府之国,可找得到这等少年么?”

卢纪成道:“我巴蜀乃物宝天华之地,文德昌盛之邦,三尺小儿也都知书识礼,怎么会年纪小小就如此胡冲乱撞、野蛮无礼?”

薛复笑道:“我可以回答尊使的话了,若在太平盛世,我实愿意降生于川西之地,可放在如今这个乱世,我却愿意和刚才这群少年一般,佩刀纵马,舔血纵横——盛世用文,乱世用武,那些乱世的文治之国,终有一天注定都要身为强横者的臣俘,所产再多,文德再盛,也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裳罢了。”

卢纪成脸色沉了沉,冷笑道:“刚不可久,刀马再强横也总有断折的一天,但文章道德、华彩风流却可流传千年。”

薛复笑道:“我辈从虎狼窥伺中杀出来,今生便只马上打天下,文章风流的事情,留给子孙吧。”

又走十余里,渐渐见到一些车马——却是从西边来的商人,过了昌松,农田渐渐成片,情况比起兰州西北部要好多了,但在卢纪成眼里,仍然只是不太荒凉而已。

张迈听说蜀国使团开到,亲自带领郑渭、李膑、郑济、奈布等出城相迎,满脸俱是笑容,当晚大摆酒宴,陪侍的却是一帮文臣与郑济、奈布等大商家,薛复交付任务之后便自去休息,他的妻妹也已经取到凉州了,郭汾在城中给他们安排了一座半旧的屋子。

凉州百事草创,拨给张迈、薛复等高层的住处也颇为简陋,只是两件卧室,一个院子,别说比不上高昌、龟兹,比起疏勒来也远远不如,更是远远匹配不上薛复的身份。郑湘本来就一肚子不满了,这时见张迈宴请使者,没请薛复,更发起脾气来,薛复好声好气地劝着娇妻,说道:“元帅没看轻我的意思,你别多心。”

他们住的地方离张迈宴请卢纪成处不远,偶尔还传来阵阵欢笑,郑湘更是恼了,道:“没看轻你?哼,我二哥三哥都列席了,连石拔的大舅子都入席了,你辛辛苦苦护送使者来,却连被酒都没预着你,还说没看轻你呢!”

薛复笑笑,说道:“元帅的意思,你不懂得。如今凉州城内有三位上将呢,其他两位也没入席,入席的不是文臣,就是商人,很明显元帅相中的是巴蜀的财富,这会宴席之上不是行酒令,就是斗诗歌,这些对我来说都不适合。”

郑湘就不说话了,沉默了一会,才又说:“可是,可是…可是元帅为什么不封你做都督!”

薛复一愕,这才知道妻子真正的心病所在,郑湘虽然是大小姐脾气,毕竟出身大贾之家,虽无大心胸,却也是大户人家的眼界,发着一些鸡毛蒜皮小事的脾气,其实真正不满的乃是张迈没有让薛复做都督。

薛复低了低头说:“元帅自有他的决定,你别想太多,也千万别乱说话。”

郑湘道:“你在我面前,何必那么谨慎!我可是你的妻子,难道你害怕我乱说话不成?”

薛复沉吟着,道:“上将军是衔头,都督是实缺,现在东面不像西面和中段,暂时还不需要人独当一面,所以元帅的安排,自有他的道理。”

郑湘还要再说,薛复笑道:“我好容易来一趟,你是不是打算整晚跟我说这些?”郑湘这才哧的一声笑,脸上现出几分少妇的羞赧来。

薛复在凉州城内的这个小家饱饱睡了一夜,第二天不顾郑湘粉臂软缠,一早就起来,道:“元帅今天一定会见我。”

果然才吃过饭,张迈就派了马小春来请,仍然到了上次议事之处,屋内坐着五个人,除了张迈之外就是郑、郭、奚、李四人。薛复进门笑问道:“昨晚夜宴,成果如何?”

郑渭笑道:“孟昶倒是客气,要尊元帅为兄,咱们半推半就,也便默认了。我们已经说好彼此互为唇齿,永结秦晋之好。元帅已经安排好了使者出使成都,这便是礼尚往来。到时候会有商队随行,金城那边却要劳烦薛将军关照一下,好好护送他们出境。”

薛复笑道:“这个就算长史大人不说,薛复也会办的。”

这时虽是正月,天气尚冷,这件屋子里有个热炕,郭师庸和奚胜坐在加厚的皮椅上,李膑的轮椅下放着个暖炉,张迈坐在热炕最里头,倚着墙郑渭坐在他左手边,他拍了拍自己右手的空位边招呼薛复过来坐了,亲手给他斟了一杯葡萄酒,说:“这次让你护送卢纪成来,其实是借个由头调你入凉,要和你商议件事情。”

李膑不等张迈吩咐,便将另搜兵源的事情,以及郭师庸、奚胜等的意见述说了一遍。

薛复默默听着,眼睛也不去瞧屋内其他人的,屋子很小,尤其热炕上三个人几乎挤在一块,这不像国事讨论的场面,倒向亲朋相聚,张迈倚墙,郑渭凭几,他就将脚伸上炕来,舒展了一下肩背,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屋子里头的气氛不知不觉间又宽松了几分,薛复才道:“天下之兵,无有不可用的,韩信连市井之人都能变成精锐——虽然像他那样的兵法天才百年不遇,薛复自忖也没这本事,但沙瓜士兵,也不至于一无是处。”

郭师庸道:“百户之邑,必有忠勇,沙瓜自然不会没有勇士,只不过精锐之徒多被杨易选去了,剩下的这三万五千人,安于逸乐,惰于进取,又带着末世归义军留下的暮气,因此我认为要练成精兵,嘿,难!”

“是,是,是。”薛复道:“不过我能否这样理解郭老的话——沙州之兵,不是完全不能用,否则曹议金如何靠他们在毗伽与狄银之间立足?只是郭老心中要练成之兵,乃是‘勇猛进取’的悍卒,所以进取心不足的沙州兵就不很符合郭老心目中的评判准则,对么?”

郭师庸点了点头,道:“兵质之先天强弱,源自生活之习性。漠北之强于漠南,北疆之强于南疆,关西之强于关东,均在于此。沙州这些人久在曹议金麾下,安逸得久了,既少了一份质朴,又缺了建立军功的渴望,尤其麻烦的是他们染了不少恶习。如今我们东西中三段都是自保有余,又何必再练一批守成之兵?我年纪虽老,却也知道元帅的雄心!元帅要练成这批新兵,为的是什么,咱们大家心里明白。再则,当日这批沙州兵在瓜州时,面前就是胡人,背后就是家园,以沙人守瓜,乃是短戍,瓜州有事,沙州马上就要遭殃,迫切感较强。但如今沙州却成了大后方,从沙州到凉兰也好,从沙州到北轮台城也好,那都有千里之遥,要他们远赴边疆戍守,那就是苦差了。征伐之军不惮远,戍守之军乃宜近。守土之兵宜就近取材,劳兵远戍最是耗国财、损民力,这班人没法成为远征之精兵,又没有近戍的条件,所以我认为不如将他们归田。”

薛复道:“郭老所论十分精辟,只是这样的话,那么新兵之源,就要另外取材了。”

郭师庸那日的提议被张迈否决掉后,回去与奚胜左右参详,此刻已经有了新的主张,道:“咱们带兵的都知道,练兵不怕士卒什么都不懂,却怕士卒懂了不该懂的东西,要新兵练成武技阵法容易,要老兵去除恶习却难,沙州兵已经染了许多恶习,练兵之道,恶习既成,再要去掉就难如剥皮,所以练老不如练少,练旧不如练新:我安西旧部,新春既立,有二千多少年已经长成,可以征之入伍,此第一批;过往几年,我军东征时,将官军眷收纳了不少胡儿少年为螟蛉者,其中加入我军时间较长者也有六千余人,此第二批;疏勒战奴之中,不少人随军作为后勤,一直没有犯错、有资格入华者也有不少,从中挑选精健年少者,当可得三四千人;甘肃沙瓜四伊五州,每州搜选千人之数,料亦非难;据我所知,自龟兹以至于凉兰,诸胡在这两年来归者不计其数,若取其族中少年入伍,不但可增强附属部族的向心力,且又可得数千人。如此则杂其途而取兵源,却一以军令,部勒以阵法,训练以武技,装备以刀甲,短则一二年,长则二三年,可练成二万精兵。”

薛复留意张迈的神色,见他没有反对,说道:“若是这样,那我再为我们的新军献上一二万兵源吧。”

郭师庸和奚胜对望了一眼,齐声道:“在哪里?”

“就在这里啊。”薛复指着地面,说道:“两位才来不久,所以或许还没发现,这西凉地面,就是一个巨大的兵家武库!”

第004章 殖民

天策元年,元春,李从珂有心削藩强国、外屏契丹已久,但西北张迈的崛起却打乱了他的步伐,他听从了冯道的劝告,按耐住性子,派出大臣范延光为使者前往议和,走到凤翔,听说后蜀使者已经进入金城,范延光大吃一惊。对副使范质道:“蜀人屡犯边境,有窥视关中的意图,若使孟氏与安陇张氏结为唇齿之盟,恐怕关中自此永无宁日!”

范质是进士出身,虽然只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但书生而生于乱世,于世事见识颇为不凡,这时应答道:“唐强而蜀弱,唐正而蜀偏。使国家有平定安陇之意,陈兵境上,则张氏定会选择与孟氏唇齿,如今主上诏旨出于安抚,以中原正统大朝与之约为兄弟,赠其王爵,许通商路,种种惠政,孟氏何能予之?今孟氏使者虽先入凉,但令公以出将入相之才,而主上委为使者,正在于令公有方面之才,于缓急之际能扭转乾坤也。令公手中诏旨本为与张氏结好之意,何怕张氏会因小失大,为彼偏蜀而拒我大唐?”

范延光对他这几句话心里颇为赞许,乃快马加鞭,入兰州境内,天策军听说后唐使者到果然没有拒绝,非但没有拒绝,薛苏丁还派了一营兵将护送之前往凉州。接待上也显得十分礼貌,不过和对待卢纪成不同,蜀国富而不强,所以天策军尽量示意优容谦和,后唐实力犹在天策军之上,所以薛苏丁面对范延光便不卑不亢,一句可能会显得示弱的言语也不流露——这两种外交方略,都是郑渭、薛复与鲁嘉陵经过反复探讨之后才定下的。

范质终究还年轻,又是个书生,过金城之后见到西北荒凉,暗中感慨也和卢纪成类似。

范延光却是久在行伍的人,暗暗诧异,连叹道:“这个张迈,怕是不好对付,将来西北之盛,恐将不下于契丹。”

范质不明所以,就向范延光请教,道:“一路所见,都是穷乡僻壤,阡陌不连片,村落不相接,过黄河以后,常常行十余里不见一人,如此荒凉之地,令公为何却给予它如此高的评价?”

五代时期对文人并不甚看重,范质虽是个进士,范延光也不太当是一回事,只是见这年轻人言语见识颇合自己口味这才乐与言谈,这时睨了他一眼道:“你不晓得边疆、军伍之事!西北与中原不同,不能用同一种眼光来看。”他一指周围一望无际的荒原,道:“这片你所说的荒凉土地,就是强国之资!”

范质更不明白了。

范延光道:“现在还是正月,大寒未退,去年的草已经枯死光了,今年的草还没长成,牧民也都躲起来避寒过冬,所以你看到的便是一片荒原,可是等到二三月以后,春开草长,那时候羊马就都出圈,你若有机会再来,看到的便将是羊群无数、万马奔腾的场面了。你是读书人,还记得那首民歌不?”他说着就唱了起来——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范质啊了一声,心中马上醒悟,范延光又说道:“中原与西北,地理民情都不同,中原土地,处处都辟为农田,所以阡陌相连、村落相接,西北平旷,草场却较农田多出十数倍、数十倍,中原百姓,有马之家,十不及一,至于西北,则户户都可以有马,所以中原养骑兵难,西北养骑兵易,陇右是天下最重要的牧场之一,所以自汉唐以来,国家常凭借陇右以制约漠北漠南,大唐之君临四海,以步兵既强,骑兵亦盛,而骑兵之主要来源,一在漠南,一在陇右!自唐末失西北,养马之费便急剧增加,养一骑兵的费用,可养五名步卒,哪里像西北,立帐之处,便是牧马之地。近二十年安陇之所以不为中原之患,是因为这个地区没有统一,土豪争相割据,所以没有成为威胁关中的祸患,而如今,你看…”

范延光一指周围:“我常听说,陇右治安极差,往年连向进贡的使团都会受到杂虏的攻击抢掠,如今正值春初,是牧民口粮最缺乏的时候,但我们竖起这么鲜明的仪仗,带着这么大的使团,一路上却平平安安,连来骚扰的人口没有,可以想见张迈在河西已经做到令行禁止!西凉地面乃是华夏捍边扼漠之地,民风剽悍,又有牧马之利,若张迈能够铸造出精良武器,以他这么强的控制力,那么将来西北之盛,只怕不可限量。”

范质望着视野内那余雪下的荒原,琢磨着范延光的话,不由得失神。他是天纵英才,十四岁上就已经设帐招徒,胸中实有万卷书,说到经史学问整个西北只怕无一人能及,但是他在世事时务上的见识,却还及不上天策军中许多走过万里路者。

凉州城内,张迈昨晚虽然收到了唐使入境的消息,却并未影响他和几位股肱的第二次军务会议。

天策军高层一边欢迎蜀使,一边准备接待范延光,以求广通商路,同时也继续筹划着练兵,那天薛复建议在西凉诸州募兵,因为刚刚抵达的郭师庸和奚胜对肃州以东的情况不了解,所以没有贸然参加讨论。

这次重新聚首,两人却已经通过各种途径得到了许多这方面的信息,因此这次会议的探讨又转深入。

“习见善则安于为善,习见恶则安于为恶,习见文则安于为文,习见武则安于为武,”薛复说道:“士兵强弱,各地之所以有参差,在于各地生活习性不同。我曾听父亲说过漠北地方为何总能够以相对极少数的人口就建立起挑战中原的马背霸权,就是因为那个地方的牧民从小困苦,孩童便能骑马,因此骑术几乎不用训练自然就会,春秋逐水草而居,锻炼了耐力,冬夏又通过围猎来补充食物,种种包围、设阱、冲击、射箭,这些都类似于军事训练,而他们从孩童时代就耳濡目染,当做和吃饭睡觉一样的日常事,所以漠北大部分的牧民都是天然的轻骑兵,只要得到犀利的兵器,有一个雄主加以组织,便能纵横大漠,甚至南犯中原。”

“而中原汉民则不同,大部分中原百姓要么务农,要么经商,再不就是读书,所谓士农工商,国之四民。中原大部分百姓日常起居生活,都与打仗没什么关系,要想从戎就必须重新训练,所以在兵源素质上面,比起漠北的胡族就有天然的弱势。我大唐之所以建立府兵制,就是希望在四民之外使国家有一部分人丁能够以军事习俗传家,以此来存留国家的尚武之风。只可惜承平日久,兵籍子弟得不到尊重,相互逐利忘武,甚至逃籍为士农工商,兵质就慢慢软化了。”

张迈颔首说道:“不错,这不是漠北与中原哪一族的民性更强,只是漠北人的职业习性更适合掳掠与打仗罢了。”说到这里忽然又想起:“其实漠北的这些狼子,也就适合打冷兵器战斗罢了,到了热兵器时代,他们的这些生活习性所培养起来的能耐就没用了。哪像我华夏,无论世界如何变化总能适应,纵使一时落后困顿,也终能崛起振兴。这却是其他民族从所未有的事。”想到这里马上又想起他带到凉州来的火器工坊,他哪怕人在前线的时候,除了在沙州隔绝的那段时间,也每隔一两个月就要过问一下后方火器工坊的情况。

“还是要设法促进火器的发展啊,要想让华夏民族彻底压过漠北的胡虏,就必须尽快结束冷兵器时代!”

不过科技的东西是个繁复之极的事情,很多时候不是想快就能快得起来的,张迈也知道就算有自己的推动,自己偏偏又不是很懂这些东西,要想让火器发展到可以压制骑兵,可能得十年、二十年甚至一两代人才能够,远水救不了近火,就目前来说,无论如何还是得两条腿走路——一边推动热兵器,同时也要维持天策军的冷兵器优势。

却听薛复继续道:“不过,汉家子弟之中,也总有一些极其强悍的族群,其中最为突出的,莫过于…”

他还没说出来,奚胜已经脱口道:“边民!”

薛复道:“不错!边民!”他和郭师庸、奚胜交换了一个眼神,三人显然对边民尚武之事是有共识的——其实这也是华夏军事史上之常识。

郭师庸也道:“华夏腹心之地,以士农工商为本,至于边疆则近胡地,虽是日常生活也常常受到巨大的威胁,所以边民不尚武则无法安生,腹心之地朝廷有武器之禁,至于边疆则反而大加鼓励百姓持有兵器、练习武艺以自保。百姓日习武备,防盗防胡,所以几乎户户皆兵。”

奚胜点头道:“不错,我华夏在春秋战国之时,列国相互为邻,又有戎狄蛮夷杂处其中,除了齐楚等大国有几处有限的腹地之外,其余地方,几乎无处不是边疆,所以有举国皆兵的素质,汉初去周末不远,民间尚武之风未断,尤其上谷、辽东、西凉诸地,民风之强悍实不在胡人之下。到了承平日久,腹地百姓久不知兵,一遇兵火便手足无措了。”

新碎叶城的这些军事领袖,本身就是“边民”,而且由于有武将世家的传统,所以在精熟沙场之事外有通晓了一些兵家史事,奚胜出生虽然卑微,但也认得字,读过书,随着地位的提升,他担心自己的学问素质匹配不起自己的官职更是常常抽空读书,见识比起还在碎叶沙漠中时已经大大不同。

他们说到这里,连郑渭都大体已经猜到薛复要说的话了,道:“薛将军的意思是,这凉兰地区,就是汉土之边地?凉兰百姓,就是汉家之边民?”

薛复笑道:“凉兰胡化已久,这个地方现在既可说是汉家之边地,也可以说是胡人的亲汉之土。凉兰甘肃,是由汉而化胡,至于鄯州乃至于西海(青海湖)附近,则是胡人而亲汉,这些边民是胡是汉,只看我们如何引导了。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这里的百姓,无论汉蕃男女,几乎人人都能骑马,由于区内局势动荡,所以人人有戒备之心,男人以武斗为日常之事,女子寻壮健者依托终身,尚武之风也就甚盛。因此我们若招募之为士兵,部勒之以军律,则必能成就一批嗜血之贪狼,远征之劲卒!”

他停了一下,又道:“士人贵,商人富,农家宽裕,牧民贫苦,西凉这些边民,让他们去种田经商他们不是好手,让他们放牧不过让国家多了一群贫民,仍然是一种负担,但如果练之为兵,驱之相外开疆拓土,他们却可以成为我们对外征伐的宝刀!我以为,这是既有利于内政也有利于军伍的两得之事。”

说到对河西东部的情况,郭师庸与奚胜本不如他了解的透彻,薛复说到这里,几个人一起望向张迈,张迈沉吟着,好久才说道:“凶悍的兵源,必须用铁一般的纪律来加以约束,同时还要对他们进行武德教育,让他们拥有对我们天策军的信任,对华夏的信仰。否则这样的士兵就会变成一把能伤别人也能伤自己的双刃剑。而沙州那边…”他顿了顿,道:“我认为也不能就这么归田。不过对他们却与凉兰的士兵相反——凉兰的士兵是要让他们从野蛮之强悍走向文明之强悍,所以我们要设法激发他们的血性与武勇。两种类型的士兵互相配合,一支用以攻,一支用以守,对我们政治上的稳定也好,对我们军力上的增强也好,应该都会更加有用。”

薛复默默点头称是,郑渭道:“但这样的话,我们的军费之重只怕会难以负担。”

郭师庸沉思片刻,道:“在西北养骑兵,其实所费没你之前计算的那么多。训练西凉骑兵,其实可以用寓兵于牧、寓兵于猎来进行,这样应该可以减少一点军费。”

薛复道:“那么沙州士兵,能否寓兵于农呢?”

“这个…”郭师庸道:“沙瓜已成腹地,在腹地屯田,士兵缺少外来的威胁,从将到兵都会懈怠,会慢慢将军事操练当成可有可无之事,而以谋利为主业,久而久之,这样的军队会变成一支完全不能打仗的羸兵。”

张毅收到了一封家书,原来他和两个儿子以及许多族中子弟由于跟随张迈而相继外出,留守沙州的张氏精英便少了,祠堂一侧的二十几间空房子便被旁支借了去,这封家书是张毅的堂兄写来的,信中说旁支借了那二十几间房子之后,将锅盆炉灶床都搬了进去,“似将为长久之计!”中国农村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屋子久借便成占了。所以这封家书力劝张毅赶紧回去处理此事,否则张家宗家之基业,恐怕将会被旁支吞噬蚕食。

张毅收到家书后心里好生矛盾,要回去嘛,凉州这边的事业正在关键点上,要不回去嘛,祖传家业又岂容旁支觊觎?因此内心反复,一时不知该如何决断。

张迈敲着炕几,望着窗外越来越明朗的云空,说道:“要让鹿能够跑起来,最好的药方就是将他们赶到一个有狼的地方去,沙州的男人被曹议金养出了一身柔骨病,要想治好这病,最好的办法不是关在大营里头训练,而是将他们赶到一个会受到威胁的地方去。”

郭师庸道:“元帅是说要将他们移至边疆去?北庭与凉兰,离沙州都有千里之遥,这些人在沙州都是有家小的,千里远戍,时间短了成本太高,时间长了,只怕他们不会愿意。”

张迈道:“那就让他们连家小也一起带去!”

郭师庸一愕,随即惊道:“元帅是想…强行这样做的话,只怕会招来沙人对元帅的怨怼啊。”

张迈哼了一声,道:“我知道他们安土重迁,可整个西北,大部分都是地广人稀,良田肥美、草场丰沃却没人的地方不知道有多少,沙州是唯一一个人口较稠、良田辟尽的地方,只是那里的人大多都因循着不想改变,宁可窝在本乡互相争夺那一点少得可怜的资源而不愿对外开拓。可是沙州并不是西北水土最好的地方,之所以会聚集这么多的人口是由于历史原因,若让这种情况继续下去,十年之后那里的水土就有可能会因为过度开发而退化,到了那时今天最富庶的沙州只怕就会变成整个西北最贫困的地方。所以我决定抽他们一鞭,将他们赶到更广阔的旷野去,今天他们也许会怨我,但以后,他们会感谢我的。”

第005章 文武毕至

范质发现,他进入凉州城以后,受到的待遇和遇到的事情都和他之前的预期完全不同。

还在中原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即将出使天策军当作像出使契丹一样来对待。他是有些担心凉人(他在私人笔记中对天策军的称呼)虽然号称宗唐,其实却就是一个野蛮的部落,会做出种种类似强盗的事情,比如扣押使者、要求赎金甚至无故杀害等等。身处中原的知识分子,对于从来没接触过、来自万里之外的一群边徙之徒有这样的看法并不奇怪。当年苏武出使匈奴,不就被扣押了许多年么?

但现实发生的事情,却比他最好的预料还要好得多。甚至可以说,天策军对他们的接待比范质所能设想的都更加文明。

入城之后,他和范延光都被安排到城东最好的一座房屋里头,进城之后,就有礼司的属官来给了他们一份落诸笔墨的文书,内容便是告诉后唐使团该注意什么,可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比如要求他们在单日没有得到允许不能随便外出,双日要外出必须有天策军的属官作陪,又比如他们可以到市井之中购买日常生活用品,但有些地方——比如凉州的政务、军务所在就不能随便涉足,并不可出城等等,如果发现触犯了禁忌与法律,除非有天策军元首的特赦,否则就将受到应有的拘留与惩罚。

这些限令在范质看来并不为过,虽然他不知道天策军之所以要求他们单日不能外出主要是因为这一天天策军已经允许了后蜀使团的人外出——作出这个规定是要避免两家的人碰头产生不必要的摩擦,但能够允许自己去逛逛市井,范质已经感到有些意外了。

在与礼司属官接洽过以后的那个黄昏,范质偷空出门到市井中一行,范延光经过这段时间的同行已经很了解自己的这个副手,知道他绝不是一个贪图玩乐的人,这一番要求出去自有“探查敌情”的意图。范延光没有阻止,只低声说了一句:“小心。”

负责陪伴范质的是一个机灵的火长——天策军中枢的许多政务职位,如果是不太需要文史经算知识的,有一部分也都从军中抽选人才担任——他只是紧紧跟着范质,范质沿途和人说话或者买什么东西,他都没有过问,既未太过限制范质的行动,也没将他当敌人看待——而是将范质当做了一个客人。

凉州城说小不小,但真正运作起来的也只那么一小块,工坊地区是不许外人随便涉足的,所以范质便先到天宁寺礼佛,跟着又到商业区逛。方兴未艾的凉州城坊当然不能与洛阳相比,就是较之中原地区一个州的首府其繁荣程度也远远不如。不过范质却还是看出了许多普通人看不到的迹象。各坊的房屋虽然破落,但处处都见到有人在修葺甚至重建,从天色已经黄昏却还有许多人在忙碌看起来,范质觉得凉州眼前并不能算是“萧条”,而是一种“百废待兴”。

“凉州市井,井然有序,虽则男女混杂,颇染胡俗,然商贾面带春光,百姓奔走辛勤,以气象而论有崛兴之势。”

这是他回去后记录在私人笔记上的话,如果说,对商业区所展现的活力还只停留在欣赏层面,那么他接下来几天在茶楼、市井中听到的关于天策军对贫苦百姓的顾恤,便让他感慨万分了。

尽管天策军在过去的这个冬天其财政并不宽裕,但对贫苦人家却总是提供尽可能的帮助,有一些事情也不完全是天策府有司直接发出命令在做,而是通过一种半官方的手段在带动。

范质抵达凉州的时候是正月,可是在大西北,正月并不意味着春天就来了,严冬最后的尾巴还在发挥这它的威力。去年冬天河西所发生的局部战争虽然解放了大部分的农奴,让他们成为了直接隶属于天策军政权的编户,可是毕竟也影响了一些人的生计,在严冬中,有一些百姓失去了他们赖以度过冬天的口粮,在过去,河西是没人会来理会他们的,除非他们还比较年轻,可以自己卖身为农奴或者女奴,如果是老弱就只有听天由命。此外,更有一些原本就是河西弱者群体的百姓,虽然没有因为这场战争而受到特别的影响,不过每一个冬天对他们来说都不好过,甚至都是一个在鬼门关打转的过程。

但在去年冬天,在年关越来越近的时候,张迈当着无数人的面说了两句话——

“虽然我们现在的情况我还不敢说,我能让河西所有人都马上富裕起来,可是今年的冬天,如果凉州城内有一个人冻死饿死,那就是我的过错!”

他也并不是说空口话,而是付诸行动,是真正地赈贫抚孤。除了天策军的政务部门特地划出了三十几处带有炉火的屋子与帐篷来给凉州境内的贫苦人家之外,更有一批“半官方”的人在积极地为贫苦百姓们筹集钱粮、炭火和药物,以帮他们熬过严冬。

之所以说这些人是“半官方”的,主要是由于带头做这些事情的是天策军的军人——尤其是石拔、石坚这些从岭西一直跟过来的老军人和他们的家眷。

这些老军人能够从岭西一直打到这里,军饷俸禄一般不会太低,加上历年所积攒的赏赐,许多人都可以说是有了一些家底,去年进入凉州城后,张迈第一个将自己每个月扣除掉生活必需之外的饷银全部捐献了出来,跟着石拔、石坚、田瀚等人也都跟着这样做,这些军官在不需要轮值的时候,还会到各个避寒点去帮忙,或者是监督赈济物资的分配,或者是和眷属一起直接动手,为前来避寒的贫困人家搬运炭火、煮食物,石坚的那个五大三粗的媳妇更是几乎天天呆在城北的那座为贫民特设的救助站点里头照顾里面的病人。

河西的底层百姓何曾经历过这种事情?官兵不压迫他们,不鞭打他们,不搞横征暴敛,反而在他们最寒冷最饥饿的时候给他们饭吃,给他们炉火烤,甚至尽其所能地给他们治病,尽管饭只是勉强填饱肚子的粗粮,尽管炉火也只是刚好能够抵御寒风,尽管治病的手段只是在有限药物下尽人事,但天策军官兵的这种关怀,已经是他们在以前任何时候都不敢想象的。

在岭西老兵们的带动下,一些外来的商人和本地家境较为殷实的人家也都加入了救助贫困者的行列,河西的僧侣们见到这些事情更不好意思再呆在寺中念经,连“应该蛮横”的军官都在干佛祖的事情了,“应该慈悲”的和尚如果再不做点实际的行动怕不得被人骂死,因此能走出来帮忙的都走出来了,所有的寺庙都开放了成为凉州贫苦人的避寒之地。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天策元年到来之前的冬天其实很冷,但凉州城内的人心却很暖和。

过去的这个冬天还是有人熬不住死去,但是没有人怨及张迈,大家都觉得他和他所带领的天策军尽力了。

天策军体孤恤弱的事情,张迈带头扫雪的事情,石拔出城伐薪的事情,近期郭氏夫人在寺庙中看视重病贫民的事情…一个个真实的故事都让凉州的民众打心里觉得:进入凉兰地区的这支军队,真的和以前所有的统治者都不同!

范质对天策军本来是很抵触的,一直将他们当做是一帮来自西北的“乱臣”,最多也只是一群不服中央管束的藩镇,但在知道这件事情以后他也被感动了。哪怕是在中原,范质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军队,从未听过这样的事情啊——李从珂即位以后一项最被人讴歌的“仁政”,也不过是减免了一项本来就不应该征收的苛捐杂税而已,至于说朝中军中的领袖人物及其家眷深入民间,为民众扫雪伐薪、送饭治病,这样的事情更是不可能发生。

除了感动之外,范质又看出了一些别的迹象,他在经过的市井中竖起耳朵,发现他所听到的任何关于天策军的评价都是正面的,和尚们自然是大赞王爷大有菩萨心肠,商人们也很满意天策军能够搞好河西的治安、维护好丝绸之路,平民们欣喜凉州的局面能够走向稳定,至于那些得到赈济、帮忙与救治的贫民则更无不感激涕零。

就是这一点一滴的事情汇聚起来的印象,让有强烈儒家理念的范质感到天策政权拥有无限的前途,他想起了范延光对天策军有可能成为“西北大患”、“比于契丹”的评价,当时尽管范延光列举了种种理由范质还是觉得将天策军比之契丹太过了,可是现在范质却改变了这种想法,他在笔记中偷偷写道:“如此仁政,乃文景、贞观施之于西凉也,此周文之伟业,契丹诸胡何能望其项背!”

但他写下之后,心里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不是怕这份笔记被天策军搜到,而是他内心深处涌出了一种不知如何形容的恐慌,思虑再三之后,他终于将这几页笔记烧掉了。

当范质在偷偷写着他的私人笔记的时候,张迈并不知道。

范质被凉州城内在前一个冬天所发生的事情所感动,张迈也不知道。

甚至就是范质这个人,张迈也没什么印象。

然而张迈与他领导下啊的天策军所种的善种,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开始显现出其软性力量来了。

鼓励商贾以争取获利、保护平民以维持境内之稳定、赈济最贫苦阶级以维持天策政权的仁心,这三件事情乃是唐军东进以来一直在做的事情,在疏勒时如此,在龟兹时如此,在高昌时如此,在甘州时如此,在凉州时也如此。到目前为止天策军都还没有一个明晰的帮助西北全民脱困的计划——因为他们还没有这个能力,但每一个冬天却都在赈济最贫困的人群以尽量保证领地内贫民不至于冻死饿死。

在疏勒的时候,张迈和杨定国等这样做是出于不忍,可等他们走到高昌,在接触到骨咄、毗伽以及沙瓜麾下兵将的作风以后,像杨易、薛复等人心中便已隐隐觉察到这些仁义之举表面上看只是有资于内政,实际上对于维系军队的作风、保持军队的战斗力也有着巨大的帮助,甚至对调节高层的人际关系也有着难以想象的潜在影响力。

抚贫恤弱的事情,天策军的许多人都在做,但能从中看到这几点的却寥寥无几,至于对此有切身体会的,还不到一只手的数量。

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当杨易在家族利益与天策军整体利益上有所徘徊动摇时,他脑中每每会闪现起岭西老兵还有他们的眷属一起赈恤贫民的场景,而他自己,也曾以中郎将之尊而在高昌为一户贫民扛柴火,本来为高昌大胜而洋洋自得的七千牧骑,在听说了这件事情之后全部没掉了骄气。每一次和这些贫民的近距离接触,也都在提醒着杨易:“你也曾经是和他们差不多的人!”

“迈哥没有忘记他的承诺,兄弟们也没有忘记大伙儿的使命,为华夏延续政统,为万千生民立命,我若只是再为自己还有杨家的富贵,如何对得起迈哥,如何对得起正在奋战的兄弟!”

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当薛复心中开始萌发张迈给与他的赏赐与地位是否能够匹配自己的功劳时,他也会想起自己帮助一些鳏寡孤独者时的场景。

在有些时候,是由于张迈牵头,部下们不好不响应,比如张迈扫雪了,石拔就不好不出城伐薪,薛复听说后就不好不到金城外,帮那些穷苦牧民们解决他们在冬天的生计问题,看视一下那些冻死冻病了的牲口。

不过也正是那些雪中送炭的场景,让薛复的心里总能时时想到自己身为奴隶时的困顿,想起自己归附张迈的初衷,每念及此,他就会赶紧向他心目中的真神祷告忏悔。

“要建立一个地上的天国,只有元帅才能带领我们这样做!而正在努力地建立一个地上天国的,全世界也只有元帅在带领我们这样做!”

不止是杨易、薛复,石坚、石拔他们,也在每一个冬天,每一场大雪,每一次严寒之中冲淡了自己对物欲的追求,加深了他们对荣誉的看重。而且这一份激情也并不只是存留于岭西老兵当中,那些从疏勒、温宿、龟兹、高昌等地征入部队也都受到了感染,就连归附不到半年——新近崛起的河西五将还有他们的部属,也有一部分受到了感染,响应着张迈的号召,模仿岭西老兵的行动,在其驻军所在地尽自己的能力收容帮助当地的贫困农夫与牧民。

也就是在这一年的春天,郭威踏上了兰州地面。

  如果觉得唐骑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阿菩小说全集东海屠唐骑大清首富边戎山海经密码桐宫之囚,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