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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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彦直既走。海外便以李介为首。他是一条直来直去的好汉,见是希拉里带来的人,便很礼貌地接见了。

沙勿略仔细观察眼前这个李老爷,听说他是李孝廉地哥哥。眼下代理着李家在海外的所有事务,便有心在他这里打开一个缺口。因向他陈说天主的真理。

这天主的真理。希拉里平日也多向李介讲过,当时李彦直在场,李介最信他弟弟,见弟弟一笑置之,心里也就不怎么当他回事。他有了这先入为主的观念,便任沙勿略说得舌绽莲花也不为所动,只道:“你来迟了,若遇到我弟弟。这些话可以和他说。他喜欢和人辩这个。”

沙勿略微笑着说:“主的真理,谁都能懂的。关键是你要放开怀抱。让主进入你的心。”

李介却道:“可希拉里跟我弟弟说了后,我弟弟却没受洗信教啊。我信我弟弟,所以我想他既没受洗,一定有他的道理。”

沙勿略无法,心想这人可真执拗得紧,要说服他看来还真得从先说服那个李孝廉,只好暂时作罢。

李介便派人送他去休息。澎湖此时已有好一座澎湖书院,希拉里就住在那里,向学生传授欧洲语言,李彦直还给她拨了一个屋子,让她在那里供奉耶稣,也算是一个小小的教堂。李介对沙勿略说:“你要是肯留在澎湖,可以在那里教书。”

沙勿略学识渊博,非希拉里可比,李彦直若是和他相见一定会很高兴,因为这个传教士肚子里有一整套地欧洲哲学理论,还懂得许多李彦直也未涉及地科学知识,又和欧洲教育界有密切的联系,人脉颇为丰厚,若他肯致力于科学教育,或者竟能把欧洲当时的教会大学体制在澎湖给复制一所出来,可惜他志不在此,满心想的只是传教。那一肚子科学知识,在他看来不过是传教时可以用上地东西罢了。

既然走不通上层路线,沙勿略便想向下层入手,第二天便跑到海边,向往来民众传教,此时他还不会华语,站在那里大声宣教,得由希拉里来作翻译,也有些水手、商人听见便听住了。

陈羽霆此时正为海禁未开、贼寇为患、国事日坏而心中忧愁,偶尔经过,听沙勿略正在开导一个蚀本的商人,听他说道:“你是因为自己地善良而被欺骗,但你地义行主已经看在眼里。你丧失的只是现世的财富,但神的天平上,你的义却增加了!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抱坏一颗义心,人生的道路就会像黎明的光,越照越明,直到中午!”

后半句把陈羽霆听得心动,便上前道:“我心里抱着公义,可为何我的心境却是一片阴霾?”

希拉里看见了他,有些诧异,但还是给他做了翻译。

沙勿略没有犹豫,便道:“那是因为你地心还没有放开,你还没有真正地相信自己地正义!所以你才在为成败而忧愁。记住孩子,不要为明日的事情而忧愁,因为明日将发生什么事情,你尚且不能知道呢。”

陈羽霆道:“那怎么样才能放开自己地心胸呢?”

沙勿略道:“要放开自己的心胸,首先就不能太过依赖自己的聪明和力量。”

陈羽霆问:“这是何解?”

沙勿略道:“你认为你的聪明能够洞察一切世事吗?你认为自己的力量能够主宰一切世事吗?”

陈羽霆失笑道:“那当然不可能。”

是啊。”沙勿略道:“可是你却是凭着你的聪明的指引在做事,依靠着自己的力量在做事,但因为你无法洞察一切世事,又无法主宰一切世事,所以你常常会有想不通的时候。并因此而苦恼,所以你常常有做不到的时候,并因此而失落。你地心都是这些苦恼和失落,当然就充满了阴霾。”

陈羽霆又问:“那该怎么解决呢?”

沙勿略道:“既然你已经找到了问题的症结,就应该已经知道药方了才对----要想解决你的迷惘,就要找到一个能指引你的人,要想不再失落,便得寻求一种依靠。”

指引的人…依靠…”陈羽霆喃喃自语了一会,道:“我身边有这样一个人的。”

沙勿略便问事谁,陈羽霆是就是李孝廉。沙勿略问道:“既然如此。他解决了你的迷惘没有?他让你不再失落没有?”

陈羽霆摇了摇头,说道:“他给我解决了很多问题,不过,还是有一些事情。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其实有一些困惑,他也和我一样迷惘。”

沙勿略笑了笑。道:“可怜的孩子。这么说来,这位李孝廉也不是全知全能了?”

陈羽霆苦笑道:“当然不是。”

这就对了。”沙勿略道:“他自己也有迷惘,自己也有困惑,怎么能够解决你的迷惘,解决你的困惑,做你信仰上地依靠呢?”

陈羽霆听得呆了,问道:“可除了他,还能有什么人能为我解决迷惘、提供依靠呢?”

没有人。孩子。没有人!”沙勿略说:“没有人是全知全能地,所以没有人能彻底解决你的迷惘。也没有人能为你提供真正依靠。”

陈羽霆微感失望:“这么说我的烦恼还是没法解决。”

不!”沙勿略道:“你的烦恼,是可以解决地!”

这时他布道的事情已经传开了,里老蔡大路赶来喝问:“你这外国人,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喝问之后才发现陈羽霆,便看了他一眼。

沙勿略微笑着欢迎他,道:“又来了一位长者。”

蔡大路很不友好地瞪了他一眼,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陈羽霆忙道:“林老,别这样,沙勿略神父在给我们讲道理,帮我们解除心中地疑惑。”

蔡大路顿足道:“陈里长,你怎么这般糊涂!本朝地规矩,那些僧尼道士只能在寺庙道观里讲这些,是不可以跑到大街、市集、码头讲的!”

大明洪武皇帝遗制,对各宗教活动都有严格的限定,并有相当严密的管理办法,朱元璋对宗教管理的制度延续了五六百年,而其精神则延续了六七百年,直到共和国,其宗教管理的精神理念依旧与朱元璋的宗教管理精神一脉相承。

澎湖、大员一切草创,许多大明固有的制度一时都还用不上,或者李彦直觉得不妥而没有提及,之所以会在宗教问题上有过强调,主要是因为有希拉里地存在,李彦直才会特别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明白地订立了规矩,要所有僧尼以及进入澎湖地佛郎机,在进行宗教活动时都到指定地方----通常也就是寺庙或教堂进行。

沙勿略听了希拉里的翻译后忙说:“我们不是和尚、道士,我讲地也不是什么神道,而是真理。”

陈羽霆颔首道:“沙勿略神父说的,确实和那些装神弄鬼的和尚道士不同。”

蔡大陆却不管这个,对沙勿略冷笑道:“管你是神道,还是真理,总之李孝廉说了不行就不行!”又责陈羽霆道:“陈里长,你也真是!带头违反规矩,你叫以后怎么管这澎湖、大员?”

陈羽霆脸上一热,便对沙勿略道:“神父,真是不好意思,虽然我觉得你说的话很有道理,不过本朝的规矩立在这里,不好破坏。要不,等三公子回来了,你说服了他,再布道吧。三公子是一个讲道理的人,我想以他的慧根,一定会明辨神父你和那些和尚、道士不同。”

到了这份上,沙勿略也就只好听从

之二十四 萨摩剧变

沙勿略回到澎湖学院,发现自己对这里的宗教政策真是无计可施。李彦直也不是禁绝天主教,只是不支持、不鼓励、不提倡,虽然仍有一部分人跑到澎湖学院里的小教堂来听沙勿略宣讲,但大部分人都想孝廉老爷没信,那多半不是什么好货,就没响应。

沙勿略在澎湖学院教了半个月的书,陈羽霆但凡有空就来找他聊天,最初还是探讨一些天文物理的知识,后来就常常谈信仰了,沙勿略因鼓励他冲破体制牢笼帮忙传教,陈羽霆却总是摇头,道:“这事还是得等三公子回来了再说。”

沙勿略心想:“这里的人都叫那个李孝廉控制了!不打通他这一关,呆在这里一个世纪也没用!”便请陈羽霆安排自己去找李彦直。

陈羽霆甚是为难,道:“那只怕难以办到。三公子去了京师,如今朝廷禁海,外国人进不了内陆。在福建兴许还能活动,京城就去不得了。神父你要是个日本人,我或许还能帮你装扮装扮,但神父你的模样实在和我们差别太大,没法去的。”

沙勿略又住了数日,眼看事情没有进展,便有去意,本来就想先回卧亚或者满剌加,但这日在港口听一个倭人说起日本的情况,听说那里已经有人信教,甚感兴趣,便要到日本一行。陈羽霆闻言赶来,苦苦挽留不住,只好赠了他一些银两,送他上船。希拉里要跟着去,沙勿略却劝她留下,道:“你好好留守在这里。在教育这里的学生时。记得培养他们敬畏天主的心,这样对以后我们的传教事业会很有帮助地。”

就这样,沙勿略坐了乘最后一趟吹向日本地季风,到达了鹿儿岛。

经过一年多的发展,鹿儿岛这个自由港如今已略具规模,唐客东侵、九州大乱似乎已成为遥远的记忆,东海各处商家大多在这里开设有据点,西日本的浪人也都奔向这里寻找工作。

沙勿略到达鹿儿岛之后,在几个佛郎机大商人的帮助下站稳了脚跟。让沙勿略高兴的是,这里不禁止他传教。但另外一个现象则让他很吃惊:尽管西日本有大量的浪人聚集在这里,但整个鹿儿岛港竟然仍有过半的人口是华人!所以他传教的时候,找的必须是同时精通汉语和倭话地翻译!

怎么日本也说中国话的么?”沙勿略私下里询问他的翻译。然后才知道鹿儿岛有大量华人地原因!

都是这两年的旱灾闹的!”翻译告诉沙勿略:“许多中国人在那边都没饭吃,就跑到这边来了。”

这个“许多”,相对于中国东南沿海地受灾人口来说其实并不多。大概只有几万人,其中二三成在渡海的过程中或者被风吹散。或者遇难淹死,或者在船上就病死了,或者来到日本后水土不服,但能留下地就大多是身体强健的人,其数量大概在三万到五万之间。

中国人口流入周边国家是自古就在发生的事情,而去年之所以会一次性流进这么多人来主要有两个原因,一个是海贸的发展让中国到日本之间的运输能力大大提高,但更重要的是:在日本这边有人在主动做安顿来民的工作。第一批灾民被妥善安置的讯息以不同地途径传到南直隶、浙江一带以后。便有更多地灾民源源而至!

不过,这两个原因背后所隐藏的重大图谋。以及此事即将产生地重大影响,就不是此时的沙勿略所能知道的了。沙勿略只是知道,主动安置这些流民的是一个叫做岛津胜久的日本诸侯。

一个人有这么大的胸襟,甚至能够包容大海对岸的人民,那一定是一个英雄!”沙勿略想。他虽然在印度曾给数以千计的土著进行洗礼,但其实他的传教思路更倾向于先征服上层,然后再普及下层,所以到达萨摩之后便想先去见一见那个叫做岛津胜久的日本诸侯。

沙勿略拜托了佛郎机商人帮自己引见,非常顺利地,他很快就和岛津家的人有了接触,不过让他意外的是:接见他的竟然是一个和尚!

这一日,沙勿略在向导的带领下,徒步走出鹿儿岛港,却并不直接往鹿儿岛城去,而是来到了鹿儿岛城西南二里的一座新的庄园。

沙勿略发现,这座庄园很新,许多建筑都只是打了个桩,在他观察入微的洞察力下,他推测出这个庄园的劳动者应该都是中国人。

这里是萨摩的华园了。这里原来只是一片荒地,是玄灭法师招徕唐客,才有了今日的气象。”向导告诉沙勿略,像这样的华园,在萨摩附近一共有四座,分别叫附郭华园、西南华园、萨东华园和山谷华园,“这里就是附郭华园了。”

这四座华园围绕着鹿儿岛清水城,四园一城,构成了岛津胜久的全部领地,每一座华园都是以一座村寨的形式屹立着,外围开辟了田野,若出现强盗或发生战争,就撤入城寨之内防守。每一座华园的人口大概是八百人到三千人不定,每五个人就有一个被训练成了民兵。此外,鹿儿岛清水城内部也安置了大量的唐客,内外加起来,胜久领地内的唐客竟已超过万人,且都被严密地组织了起来,其中一千八百人成了职业士兵。

在大量的中国移民到达之前,鹿儿岛清水城本来就只有五百人,而且这五百人还不全是倭人,有接近一半是岛津胜久在琉球、闽海时招募到的渔夫和海盗,而在唐客大量移入之后,胜久的领地上无论是人口构成还是士兵主流都已变成华人为主了!

南九州的其他诸侯,本来对逃灾唐客的流入仍然和以前一样表现得很消极,甚至对岛津胜久领地内的过分华化发出声谴。南九州大名地组织,早被李彦直给打散了。相互之间极不信任。肝付兼续已经衰退,伊东义佑、大友义鉴均非雄才之主,萨摩内部地伊、田、连三家又被破山以纵横术牵制住,都没有及时反应过来!等到四处华园建立起来,两千华兵组织起来,他们才晓得事态严重!但这时再要压制岛津胜久已很难了。

南九州诸大名小名见岛津因援引唐客而富藩强兵,竟然竞相模仿,各立华园、招募华兵,但九州诸侯在引入唐客时,既不能如破山一般深知华人的需要、习性与优劣。内心又终有顾忌,绝不能如破山一般大刀阔斧地确立起一个以唐客为主体的民事系统与战斗系统,因此华民在其他诸侯处大多不能得到公正对待。被招募为华兵也没有体现出多大的战斗力,大多是落定脚跟之后便逃归岛津家。

可以说,九州诸侯对破山华园、华兵建制的模仿是只得其形。不得其神,唯一起到的作用。就是为招募华民这个潮流推波助澜,使南九州成了一块吸引江浙灾民东渡的吸铁石!

附郭华园在四大华园中最靠近鹿儿岛清水城,园中有兵力五百,与清水城成掎角之势,是岛津家的右心房。不过园中的房屋都很简单,日向宗湛在规划这四座华园的时候,要求用地是最简单的材料,让生手也能迅速投入建设工事的简便设计。所以整座华园一眼望去横竖成排。规则得有些单调,殊乏美感!可若不是这样。这些华园又如何能在短短地时间内便迅速建立起来?

相较而言,沙勿略觉得澎湖那边的建筑更加讲究些,虽然同样是简单的建筑,可无论排比还是屋宇窗檐间地细节都更费心思,其中颇有可观之处。这也正是破山与陈羽霆在草创事业时不同取向的体现。

不过和陈羽霆相同地是,此刻的破山也将最大的心力都集中在农事上----民以食为天!这是他们共同的立命之本!所以破山接待沙勿略的地方,既不是日式天守城楼,也不是高雅的楼台亭榭,而是在一片番薯地上。

见到了沙勿略,破山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合十笑道:“客人远来,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这人不简单!”第一眼看见这个青年和尚,沙勿略就想。

两人正要叙话,忽地西北面十余里外一股浓烟冲天而起!破山周围是几个轮值劳作的民兵,他们身上穿着麻布衣,赤脚上全是泥土,脚边却放着兵器,看见浓烟马上就放下手头地农活,拿起兵器来,叫道:“有敌袭!”

破山笑了笑,回顾身边地新纳忠苗道:“他们若是半年前就来,我们如何还有机会建立这四座华园?当时他们踌躇不敢动手,现在才来,却是迟了!”

这时几百个民兵已经穿上了鞋子,站成了队列等候命令,新纳忠苗便要出征,破山道:“我也去!”对一个长得猴子一般的农民道:“秀吉,你招待神父到亭子里喝茶,我破了敌人就回来。”

便与新纳忠苗一起奔向浓烟冒起地方向。

过了有半个多时辰,西北方向隐隐传来杀伐之声,持续了一炷香时间便消隐了,又过了半个时辰,破山带着一百多人回来,笑道:“田薰亲终于坐不住了,竟然自己跑来攻打清水城!”

还留守在田地上的农夫纷纷问胜败如何,竟多是吴越口音。

破山笑道:“已经在城下击败他们了,忠苗大人正在追亡逐北,大家不要理他们了,继续干活!士兵们奋勇作战,都是为了保证大家能专心种地,大家要把地种好了,这才不枉费了士兵们在战场上倾洒的鲜血!”

众农夫齐声应和,都道:“我们一定不会辜负士兵们,不会辜负法师的!”

破山这才来到亭里,对沙勿略微笑致歉,道:“为了这些俗事,可把贵客给冷落了。还望神父不要见怪。”

之二十五 理念裂痕

从里斯本出发的时候,沙勿略是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来到亚洲的。在他看来,他传播真理、传播福音时,亚洲的可怜人们就只有完全接受的份。他内心深处对各地的文化都不存在任何敬意,他也许接触这些知识,却也仅仅是将之当作一种骗小孩吃药时用的糖浆,目的是用之以诱惑东方人信教,然后就会将这些“知识”抛到一边,封存之,蔑视之,最后灭亡之。只要让全世界的人都只知道基督福音,那么基督福音就会成为真理。

在印度时,他没有接触到婆罗门第一流的思想家,所以在印度南海岸也好,在东南亚也好,他接触的都不是能够在同一层面和他产生共鸣的人,他面对那些土著时就像一个大人喂一群婴儿吃东西,喂什么土著就吃什么。但到了澎湖以后,他开始遇到强有力的抵制。

李彦直人已离开,但他留下的宗教政策却形成了强大的体制力,让沙勿略无法着手传教,澎湖的大多数人民并不信任沙勿略----在他还没说服李彦直之前。同时沙勿略又遇到了一个陈羽霆,从某个意义上讲,陈羽霆是沙勿略一路东来少数能与他产生共鸣的人。

而此刻,当他遇见破山时,沙勿略发现自己完全无法控制对方!

和沙勿略已经接触的大多东方人不同,破山对天主教似乎有所了解,他言语中并未流露出对天主教的厌恶与抵制----这一点和仇视基督宗教的回回教徒是不同的,一开始沙勿略很欣喜,认为遇到了一个传教的好对象,但很快地他又发现:破山丝毫没有露出任何破绽让自己有收服他地机会!

沙勿略与破山谈天堂。谈地狱,谈灵魂,谈无始无终,谈至尊无对,谈业力缘起,谈真心缘起。谈三位一体,谈一性三身,谈万物运行。谈轮回六道,谈空无本原。谈天主本原,谈人间伦理,谈度世拯救---谈论的范畴广阔得惊人!尽管有翻译方面的障碍,但这次辩论的激烈程度与精彩程度,仍是沙勿略生平所未有!因为这不是两个人的碰撞。而是两个文化体系的碰撞!

沙勿略立足于希腊化基督,破山立足于中国化大乘。谈到最后双方谁也说服不了谁!

沙勿略认为破山谬误而不自知,叹息怜悯。破山却认为沙勿略执着而不能悟,摇头轻笑。

两人从下午一直谈到深夜,竟然都忘记了饥饿,直到岸本信如斋送来斋饭,方才听见各自肚子地抗议。

破山因邀沙勿略共进晚餐,吃的却是非常普通的番薯粥,沙勿略是一个禁绝享受地修士。对此也不计较。破山修持得也算到家。食不言寝不语,吃完沙勿略要告辞时。他才问:“神父此次从南面来,可曾见过福建尤溪的李孝廉?”

李孝廉?”虽然李是大姓,中国地孝廉又很多,但在东海上,李孝廉似已变成了那个人的特指了!沙勿略摇了摇头:“很可惜,没见到过他,听说他去大明的首都了。”

破山哦了一声,眉毛扬了扬,道:“那可真是可惜了。”又道:“听说神父是在澎湖坐船,却不知在澎湖可曾见过见过什么英杰人物。”

沙勿略想了一下说:“有一个陈羽霆的青年十分好学,对神的福音也很有体会,可惜他地心还没有完全放开,还被李孝廉的学说圈禁着。但我觉得假以时日,他一定会成为神地信徒的。”

破山的眉毛再次扬起,道:“陈羽霆对神父的学说很有兴趣?”

沙勿略道:“是,我在澎湖时,他一有空就来听我讲课,从交谈中我肯定他是一个很有前途的青年。怎么,大师认识他?”

破山笑道:“他是我的同学,我和他一样,都曾跟随李孝廉学习。”

沙勿略惊讶道:“你也是那位李孝廉的学生?”

破山一笑,道:“是啊,我关于贵教的认识,也是从李孝廉那里听来地。”

虽然希拉里曾跟沙勿略说起李彦直知道一些基督宗教知识地事,但沙勿略对希拉里的话心里是要打折扣地,但在与破山辩论过之后,心中对破山的评价很高,既听说破山对神学的认识是从李彦直处来,则心中对李彦直的评估又推翻了重新建立!

看来没能遇见他,真是很大的损失啊!”沙勿略心中想。

在他告别之后,岸本信如斋道:“这个怪老头,可给我们带来了很及时的讯息呢!”

破山嗯了一声,点头道:“李三居然已经北上了,可比我们预料中快呢。”当时受限于交通条件与中国、日本的社会体制,两国之间的消息传递十分困难,一些消息虽然重要,却未必能及时传到对岸,李彦直在日本这边闹得天翻地覆,中国官方却理所当然地毫不知情!而破山对福建、大员那边虽然密切留意,却也无法及时尽知对岸的虚实,常需靠道听途说才能知道对岸的动态。这不是双方的能力问题,而是受限于时代的条件。

岸本信如斋道:“看来江南和福建沿海的事态,比我们预料中还要严重。”

应该和这场旱灾有关!”破山道:“此灾一起,私商们的日子就难过了,士绅们的日子也会难过,李彦直现在已洗脚上岸,则他也不会好过。在接下来的两年里,最好过的…”

岸本信如斋大笑道:“就是我们!”破山微笑道:“李彦直他是一着错,满盘输!他虽然着手打基业的时间比我们早,但既不肯放弃大陆,便注定了他要处处碰壁,反而不如我们能放开了手脚,另开一片天地!”他顿了顿,又道:“不过…还有另外一个人,也许得益比我们更大!”

岸本信如斋问:“谁?”

羽霆!”破山道:“日本远,大员近!我估计这次流入大员的人口,至少有十万之众!李三入京,必留李二总领海外之事,而命羽霆为辅佐。李二不通政务,在大员的根基又不如羽霆,久而久之,羽霆必成大员的真正领导!嘿嘿,很好,很好!”他指着沙勿略离去的方向,道:“这个番僧,可帮了我们许多忙呢!羽霆是个好孩子,办事能力不错,但人却太老实了,这个性,说好听了叫真诚,说难听了叫天真!他会被这番僧的神学所吸引,却也是很自然的事,哈哈,哈哈…”

岸本信如斋究竟比破山略逊一筹,有些不解:“这个很重要么?”

当然!”破山笑道:“李彦直对耶稣的事虽然知道得不少,但他可是不信的啊!李彦直上北京之后,对海外的事情便不得不尽量托付给部属,给他们方便之权。李三羁縻诸人,各用其方,外围之人以利害钳制之,以体制规范之,核心部属则尤其用心,对风启吴平,用的是恩义,除此之外还给了他们一个大同的梦想,其中羽霆最受这个幻梦蛊惑!而羽霆的这个幻梦,其实是靠着他和李三有着相同的理念才能支持起来的。不过…嘿嘿,耶稣所要建立的天国,和夫子所要建立的人国,可是完全不同的啊!”

岸本信如斋这才恍然,道:“但现在羽霆小子却对一种李三不信的东西产生了兴趣!”

对!”破山笑道:“这只是一道很微小的口子,但这道口子让我们知道他们两人之间并非无隙可乘!嘿嘿,其实我从很久以前就知道,羽霆不可能永远迷从他的!当羽霆看清他真面目的那天,就是他们分道扬镳之时!”

岸本信如斋脸上充满了期待,脸朝着大员的方向,眼角却偷偷瞥了破山一眼,忽道:“只是我不明白,羽霆那么聪明的人,又在尤溪读过那么多的书,又不是愚夫村氓,怎么还会被这个番僧蛊惑!”

你果然是个假和尚!若是宗湛就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破山道:“信不信耶稣,信不信佛,都和一个人见识的深浅无关。那只关乎一个人的性情与际遇。”

沙勿略并不知道破山在借用自己的力量,他只是发现自己很难在这个和尚这里寻到破绽。他曾想过要会晤萨摩的统治者岛津胜久,但很快就打听到破山对岛津胜久有着相当强大的影响力,甚至可以说这个和尚乃是这个家族的实际主宰!

对李彦直,沙勿略还有期望,因为他听说李彦直尚未皈依任何一个宗教,可是对破山,这个人不但难对付,而且已经是一个佛教徒,沙勿略自觉不可能说服对方改宗,而在破山的笼罩下,沙勿略在萨摩的传教工作边显得格外艰难。因此在一番盘算之后,这个不知疲倦的传道士决定离开鹿儿岛,到日本其它地方试试。

离开鹿儿岛的时候,得益于在日天主徒的鼓吹,东海开始流传说,某月某日沙勿略神父与玄灭法师在田间相遇,两人起了辩论,最后玄灭法师被沙勿略神父折服,并有受洗之意云云。

从沙勿略到利玛窦,东方世界的无数高僧大儒就是这样“惨败”在传教士的手底

之二十六 独眼东楼

月港是海洋气候,四季不甚分明,北京则不同,秋风一扫,树叶凋零,和夏日相比,就像整座城市换了一身衣服。

北京城,这不是李彦直第一次来。不过上次来已经不是这一辈子的事情了,而且那个北京和这个北京,真是同一座城市吗?

五六百年间,或许只有紫禁城和天坛等聊聊几座建筑物能够引起李彦直的记忆,其它的就完全物亦非,人亦非了。

六百年前和六百年后,究竟哪个北京更好?”

这个问题,让李彦直难以回答。

三公子!你终于来了!”

一辆牛车匆匆驶出城来,风启和蒋逸凡一起从车内跳了出来。两人是来迎接李彦直的---也只有他们,没有其他人,没有任何欢迎仪式,甚至连轿子都不雇,只是雇了一辆牛车,这情景若是放在福州,非被同行商家笑话李彦直寒碜不可,但在京师却必须如此。

三公子,在这里就只有这个了,委屈一下吧。”蒋逸凡指着牛车说。

在明代,什么身份的人才能坐轿子、坐什么轿子都是有规矩的,这规矩在福建形同虚设,但到了京城就不能不谨慎对待了。

李彦直看了看那牛车,却道:“我就不坐了吧,徒步进城,也好看看北京的街道。”

师徒三人分别了将近一年,但分别以来各有忙碌的事情,相互之间又常通书信,此时相见,竟似彼此只是分开了几天一般。

作为第一个入室弟子。风启的办事能力显然是值得信任的。他来北京不过短短几个月,就已经和顺天府等基层衙门打好了关系,在他的推动下,同利在京城地香料生意也欣欣向荣起来。

托海禁的福,南洋的香料一日缺似一日,货物供不应求。价格便一日高似一日。北京恐怕是当时全世界最大的香料消费地之一(或许连之一都可以去掉!),在这座由高官堆砌起来的超级都市里,香料的消耗是惊人地!达官巨宦们。哪家每天不得用上几两的?而北京城里用得起香料的高官大户又有多少呢?恐怕就连户部也没能力统计清楚。

不但官员和富商要用,皇室更得用!

可是在海禁之后。官家市舶司地收到的香料贡品越来越少,根本就没法满足皇宫大内地需要,掌事的太监无法,只好辗转通过各种关系向走私海商购买香料。于是风启发现了一件相当讽刺的事情:皇帝下令禁海,但他自己却又是私商们最大的顾客之一!

连皇帝都这样。其他的官员也就可想而知了。他们不但购买香料,凡海外一切奇货。从佛郎机地奇技淫巧,到东瀛的名刀折扇,都是他们购买、收藏地对象。掌事太监们知道当朝天子不喜欢日本,所以也就没怎么呈现来自日本的贡品,但京城吃饱了没事做的王侯士绅却不管这些,依旧偷偷地购买这些违禁之物,海禁越严,这些奇货的黑市价格就越高。买来了藏在家里。只要不是拿到金銮殿去炫耀便没人管你----反正大家谁都知道,这个国家很多国策其实只是掩耳盗铃。

在这样的市场环境下。就可以想见同利的生意有多么好做了。风启到达之前,掌柜还有些畏畏缩缩,怕做错了事情,因为这个店面存在的最直接原因是要收集情报而不是赚钱,但风启到来之后这种情况就转变了,因为他懂得把握分寸,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所以更能放开手脚。

在他的主导下,同利京师分店地海货开始直接进入一些达官贵人地后门,而风启的人也跟着货物一起进去了,一开始是谈生意,给折扣,慢慢就熟络了起来,由于风启很给官员们面子,给起折扣来爽快异常,所以高官们地家人都很喜欢这个“好欺负”的商人。得到第一家客人的认可后,很快这客人就会给他介绍第二个客人,第三个客人,客人再介绍客人----统统都是官!

在不到几个月的时间里,风启在北京的高宅大院之内就有了口碑!许多官宦人家的太太、管家都知道,京城有这么一个货源广大、价格低廉的好商人。就连宫中的太监,也有一些来走风启的门路拿货。

风启就是通过这种途径,迅速建立起他在北京的关系网,在李彦直到达的前半个月,严府的人也找上了他。

对于夏言,风启到京后听过这位首辅的脾气,不敢惹,但要是能结交上内阁的另外一位大学士,那对风启来说也已经是喜出望外了!

难道你见到严分宜了?”李彦直问。这是很近的事情,风启上一次给他写信也是半个多月以前,所以这件事情李彦直还不知道。

他们走得并不快,话说也不大声,凡路上有人靠得近了就闭上嘴,等人离得远了再继续说。有时候,在大街上聊天可能比在密室谈话更能保密。

没有。”风启道:“我见到的是严相的公子,严世蕃。这个人,很不好对付啊!”

严世蕃是一个衙内,但风启第一眼见到他就肯定他不是一个普通的衙内!他手里把玩着风启送来给他“赏鉴”的名刀,就问:“什么价格?”

一百两!”风启开出了价钱。

嘉靖二十五年白银的价值,和清朝康乾年间白银的价值是不能同日而语的!当时朝廷每年的财政收入,也不过数百万两白银,一百两银子买一把刀,在当时来说已属很高的价格了!

你倒也真敢开!”李彦直笑了起来。不过他知道风启是漫天讨价,等着严世蕃就地还钱,在讨价还价中给折扣,卖交情----价格叫得越高,折扣才能打得越低,这笔买卖才会给双方带来更加深厚的交情。

在过去的几个月,风启就是这样打动了无数高官的后院,可惜他这次遇到的是严世蕃!

一百两…”严世蕃笑了笑,接下来的对白就完全出乎风启的意料之外,甚至超脱了风启的掌控:“太少了!”

风启当时有些讶异,他来之前已经做足了功课,打听到严府的这个公子绝不是一个冤大头,这时怎么却说出冤大头的话来?还是说他这话另有深意?在没弄清楚之前,风启装起了糊涂,以一个厚道商人的口吻,说:“公子果然识货!这把刀出于名家之手,又漂洋过海,万里而至。一百两这个价格嘛…”

狗屁!”严世蕃没等他说完,就冷笑起来:“这把刀,最多值三十两!我跟你谈的,不是这把刀的价格!”

风启心中一凛,口中却含着笑,一脸不解状:“不是刀的价格,那是…”

少给我装糊涂!”严世蕃将刀收了起来,往桌上一放,手轻拍着刀鞘:“我跟你说的,是要我收下这把刀的价格!”

李彦直听到这里猛地停下脚步,停了停,又继续走,道:“他在敲诈!”

是。”风启应道。在严世蕃跟前时他也是马上醒悟过来,但当时他却继续装傻:“严公子,小人实在不明白您的意思。”

严世蕃笑了起来:“你们同利做的是什么生意,我知道!你们一年能赚多少,我也估摸得出来!你就回去告诉你们当家,你们一年能赚多少,抽七成送来,我就保你们平平安安。要敢道个不字,我敢向你保证,今年福建还有同利这个商号,明年就没有了!你们也别指望走漏我的成数!我东楼眼皮底下,不会走漏一滴油水的!”

李彦直的脚步又停了下来,这次停得更久了。

严世蕃的苛求,蒋逸凡不是刚刚知道,但这时再听,仍然忍不住愤愤然道:“七成!七成!他可真敢开口!以为我们也和他一样坐在家里就能有钱收么?这些钱,可都是多少弟兄拼了命冒着葬身大海的危险赚来的,他好好地坐在家里,一下子就要七成!也亏他敢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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