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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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征听那声音似乎就在耳边,吃了一惊,却见那少年对着大船的方向道:“师父,这里有个人要渡河找不到船只,我们能不能渡他一渡?”

秦征见他说话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但话音却远远送了出去,心道:“原来是传音功夫。这艘船的主人果然不是寻常人家。”

又听那声音道:“别人的事情,还是少管吧。我没记错的话,前方十余里外另有个渡口,那里或许有船,让他们自己寻去吧。”

秦征心道:“这声音好美,原来这女人是他师父。”

那少年莫怀又看了秦征一眼,脸上颇怀歉意。秦征笑道:“不要紧,再说你师父已经指点过我们了,还是谢谢。”说完便走。

走出一段路程,他父亲便从一棵大树后面转了出来,秦征把刚才的事情说了,秦渭道:“好,那就走吧。”

秦征嗯了一声,转头见那少年坐在岸边垂钓,他看了一眼对方的姿势便笑道:“这人不会钓鱼。”

秦渭道:“别多管人家的闲事,走吧。”

秦征道:“爹爹,你等会,我去教他一下。”

秦渭皱了皱眉头。秦征道:“反正不用很久。再说我们过潼关之后宗极门的人便再没出现过,想必没什么事情的。人家刚才指点过我们,也算是投桃报李。”说着便跑了过去对那少年道:“你这样钓鱼不行的。”

那少年一怔:“不行?”

秦征道:“你的手法不对,还有,我看看你的饵…咦,你居然没有装饵!”

那少年有些尴尬起来:“钓鱼要饵的啊?”

秦征一听差点晕倒:“没饵怎么钓鱼啊,还是说你们这些公子哥儿不在乎钓不钓到鱼,就是弄着玩儿?”

那少年道:“不是的,我是要钓几尾鱼给云卿吃。”

“云卿?”

“嗯,就是停在我们船头的那只灭蒙啦。”那少年往那艘大船船头的那只青色赤尾大鸟一指说:“云卿本来也会自己捉小兽吃的,可它最喜欢吃鱼,偏偏又不会抓鱼,所以我便帮它钓几尾吃。”

秦征道:“看它的块头,只怕食量很大吧?”

那少年道:“是啊,相当大。”

秦征道:“那你要钓到什么时候?嗯,我悄悄帮你个忙,算是报答你师父指路之情——只是不能让我爹爹看见。你靠近些,帮我挡住。还有,说话小声些别让我爹爹听见。”

那少年也是童心未脱,听秦征说的有点神秘兮兮的,也来了兴趣,依言靠近,两个少年便偎依在一起。秦征背着远处的秦渭,在脚下拾起六块石头,跟着摸出一块指甲大的香料来,扣在拇指与中指之间。那少年问道:“干什么?”

秦征道:“别作声!”弹指将香料射入水中,口中默念:“散。”

那少年喔了一声道:“是控香诀啊!”

秦征心道:“遇到个识货的人了。”手指连弹,将那六块石头也射了进去,石头入水之时带着一股奇异的劲力,那少年看得点头道:“这六块石头就是六个方向的定子,布下无形网,要这些鱼来得去不得。你是个术士吧?”

秦征笑了笑道:“算是吧。”他天性本来活泼,逃亡途中一直压抑着自己,这时遇到言语投机的伙伴,说上几句话,瞒着严父干点悄悄事,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乐子。

说话间岸边数尺见方的水面忽然冒腾起来,就像水开了一般,冒腾的水中不断跳出鱼来,也不知水之所以冒腾是被鱼带动,还是这些鱼是被冒腾起来的水托出水面。鱼越跳越厉害,再过片刻,那数尺见方的地方竟有数十尾鱼同时跳动,而水下还有不知多少鱼在游动。

那少年大喜,说:“你这香料好像能引得鱼儿发狂啊。”

秦征甚少得到同龄人的赞赏,微微一笑,说:“鱼虾是最蠢的生物,要令它们发狂最容易不过了,若换了是猫犬鸟兽,我这香料就没用了。不过你放心,这香料能刺激这些鱼的大脑,让它们产生幻觉,本身是没毒的,所以这些鱼可以吃。”

那少年嘬口一呼,那只灭蒙张翅飞了过来。巨鸟停在船头时已显得很不寻常了,这时双翼层层张开,左右竟有二三丈之宽!羽毛一振,掩天而来,把秦征吓了一跳。那少年笑道:“别怕。云卿长得凶猛,其实很温顺的。”

那灭蒙虽然不擅长捕鱼,但这时鱼儿不要命似地往上跳,它轻轻松松地便随口啄食,那少年正看得津津有味,秦征道:“好了,这些鱼怕够它吃了。我也告辞了。”

那少年怔了一下道:“这么快?你还没教我怎么钓鱼呢。”

秦征回头望了父亲一眼,虽然隔得远了看不清他的脸色,但也可猜想父亲的焦躁,说道:“我再不走我爹爹会生气的。钓鱼的事情,下次若有机会见面再说吧。而且就算没人教你也可以自己琢磨啊,但记住要用饵。”说完便走。

那少年在他背后叫道:“喂,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秦征停了一下回头道:“我叫秦…秦征,秦国的秦,征途的征。”这是他第一次用这个名字与人交接,感觉十分奇异。

却听那少年道:“我叫沈莫怀,沈是江东沈氏,莫怀是莫要忘怀之意。”

秦征道:“嗯,不会忘记的。后会有期。”

秦征走后,沈莫怀等灭蒙吃饱便回船了,才踏上船头,便听帷幕后面他师父的声音道:“一点旁门小道,就哄得你这样高兴!”

沈莫怀低下头道:“对不起,师父。因为我很少见到和我同年的人,所以…”

“所以就玩的得意忘形了?”

沈莫怀头更低了,帷幕后的声音喝道:“抬起头来!”语气竟然颇为严厉。

“师父,我错了…”

“我有说你错了么?”

“我…”

“听好!从今往后,第一,不要随便低头,名门子弟,头低低的像什么样子!”

沈莫怀头一昂,帷幕后的声音道:“不错,就应该这样。”顿了顿又道,“第二,从今天起不要随便认错,如果你真的做错,就是认一万句错也无意义,倒不如在做之前多想想怎么不犯错,第三,你刚才解释自己的名字解释错了!莫怀,不是不要忘怀,而是不要记得…”

秦征不知道他新结交的朋友为刚才的事挨了一顿骂,但他自己却有挨骂的心理准备。果然他走到秦渭身边,便被父亲责道:“很好玩么?我们这一路来隐藏身份,便是再小的事情也不肯轻易露出功夫来,怕的就是留下痕迹。你倒好,路边随便遇上一个陌生人便显露控香诀,还帮人捕鱼!”

秦征讷讷道:“我只是施展一个小法术,这种功夫,很多人都会的,应该不会留下痕迹…”

“够了!”秦渭打断他道,“你这个年纪,贪玩,希望多交朋友,这都很正常,在别的小孩那里也不算什么坏事。可是你别忘了我们现在是在逃亡!虽说宗极门已经很久没出现了,但我太了解他们了,以他们的个性决不会轻易放弃的,在青羊子亲口应承要庇护我们之前,万万不能掉以轻心!”

秦征听到这里问道:“可是爹爹,青羊真人他…他会帮我们么?”

秦渭黯然道:“听说云笈派和宗极门关系很紧张,当年宗极门赞成什么,云笈派便反对什么,所以才闹得没法在南边立足。不过这次他们会不会因为我们而得罪宗极门,其实我也没有多大的把握。但爹爹身上带有青羊子故人的遗书荐信,希望会有帮助。好了,不多说了,走吧。”

秦征望了望渭河道:“爹爹,要不我们直接用水遁过去吧。”

秦渭喝道:“你给我住口!有道是路上说话,须防草里有人。这里视野开阔,焉知没有人伏在暗处看着?我们脸上都戴着人皮面具,就这么随随便便走着不会引人注目。但要是施展水遁让人看见,我们的身份便露底了!”

秦征觉得父亲实在太过谨慎了,心里并非十分服气,但见父亲正在气头便不敢说什么。父子两人再往西行,走了几里,秦征怕父亲年纪大了,劳累过度,道:“爹爹,咱们歇息一下,吃点东西再走。”说着便伺候秦渭在路边坐下,父子二人取出干粮,就着一壶清水,在路旁对坐嚼咽。秦征嚼了几口干粮,忽然说道:“不知什么时候,能和爹爹一起在饭桌上吃饭,而不是蹲在路边、藏在破庙,缩在山洞,连吃一顿安生的饭都不行。”

秦渭听了这句话不禁呆住了,这些年他们父子二人为了躲避宗极门的追杀,一直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这时被儿子触动心伤,不由得黯然伤感,伸手摸了摸秦征的头发,安慰说:“孩子,乱世人不如太平狗,当今世上,也不是咱们父子俩如此,北方胡人自相屠戮,汉人受尽凌辱,南方的百姓虽然免了胡乱之苦,但上头有权贵门阀压着,贫寒之士无立锥之地,过的也是朝不保夕的日子,天下人都在受苦啊。咱们能够保全性命于乱世,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秦征想起一路来的见闻,说道:“爹爹,你说要是能找到一个躲开宗极门追杀的世外乐土,那多好…不过,唉,世上又哪里有一个能把天底下所有受苦受难的人都装进去的乐土呢?爹爹,你曾跟我说起过桃源,那个地方真有那么好吗?”

秦渭听了秦征的感叹,也不由得一怔,忽然之间他想到了那个桃花盛开的地方,但随即闭上眼睛,强行将之忘却,道:“找不到的地方,就不要去想它了。”

吃完了干粮,两人重新启程,又走出十余里,果然见到一个旧渡口,渡口上停着三两只小船,却只有一艘船上有人,看模样是个渔夫,斗笠盖面正在船上睡觉。

秦征上前叫道:“这位大哥,我们想过河去,不知能否渡我们一渡?”

秦征叫了几声,那渔夫才懒洋洋起身,掀开斗笠骂道:“什么大哥!你小子有几岁,敢叫我大哥!”他满头白发,原来却是个老头。

秦渭见对方年纪如此之老,反而放心不少,因为宗极门来追杀他们的人里头没有这么老的人物,便上前施礼道:“少年人不知礼数,还请老先生见谅。”

那老渔夫哼了一声道:“什么老先生!我们粗人,担当不起这称呼!”

秦渭赔礼道:“是是。只是我们父子两人要到对岸办点事情,苦无舟楫,不知老丈人能否渡我们一渡?”

那老渔夫往自己的船一指,道:“老头子我懒得动了,若你们要过河,自己来摇船。”

秦征大喜道:“我会摇!”便跳了上去拿桨,秦渭也即登船。

秦征把桨荡水,船到河心,那老渔夫赞道:“好把势!”

秦征笑道:“比不上公公。”

那老渔夫笑道:“不,我比不上你。实际上我虽也生长在南方,但摇船却不大擅长,这次怕露了马脚,所以才让你们自己来摇。”

秦渭父子听到一半已经暗中心惊,等那老渔夫说完,父子俩已经聚在一起,秦渭喝道:“你是什么人!”

那老渔夫笑道:“玄礼泉!你以为就你会乔装易容么?我们也会啊!”

秦渭惊道:“宗极门!”

那老渔夫笑道:“不错!区区冯周启,钱宗盛师座下末学,特来向玄家最后的两位高手请教!”说着手一抹,去了脸上的化妆,却是一个三十岁不到的年轻人。他手一反,掌中已多了一柄剑。

秦渭大惊,想也不想将秦征抓起就往河里丢,一边叫道:“水遁,逃!”但秦征才离开他的手掌,秦渭一瞥眼扫见河水里闪烁着光华,袖子一抖飞出一条状如蛛丝、细微得几不可见的细线,在秦征落入水面之前就把他卷住,喝道:“回!”又将他倒拖回来拉在自己身边。

秦征道:“怎么了爹爹?”

秦渭哼了一声道:“河底也有埋伏!”

秦征往水里一望,果见河水里似乎游荡着几尾银光闪闪的鱼,但转念一想便明白过来,这些银光恐怕不是鱼,而是剑。

冯周启笑道:“上天无门,入水有剑,玄礼泉,我看你这次怎么逃!”

血洒渭河水茫茫

眼见身陷绝境,秦渭反而冷静了下来,冷笑道:“谁说我要逃?就凭你,还不配让我逃!”右边袖子一抖,隐隐露出兵器的光芒来。

他正要动手,便听水中一个声音笑道:“若再加上我们呢?”小船东西两侧各有两个人从河中腾起,两人身上穿的衣服质地十分奇特,从水中冒出来后水滴便顺衣服滑开,出水后身子一振,水滴四飞,除了头发之外便再无一处湿淋。秦渭哼了一声道:“蒋周齐!方周信!”

那船实在太小,被秦渭叫做蒋周齐、方周信的这两个青年剑客从水中冒出来后,竟不在船上落足,脚同时在船舷上一踩,凌空而起,跟着竟然就围绕着小船在水面疾驰起来。

“蜉蝣步法!”秦征脱口而出。

冯周启笑了起来:“不错!玄家的公子,见识果然不凡。”

秦征听父亲说过,宗极门的高手能将气劲运于足下,在脚底接触水面的一瞬间制造出一种螺旋状的漩涡,借助这种漩涡的推动力在水面行走。据说此法源于对蜉蝣渡水之术的模仿,故称之为蜉蝣步法,乃是一门颇为高深的轻功。

双方正待出手,便听南北两岸两个声音同时笑道:“这么快动手了啊!”风声猎猎,又有两个人如风一般横掠河面,用的仍是蜉蝣步法,只是来势却要迅疾得多。两人欺近之后,也一样绕着小船飞步打转,只是打转的位置却比先前那两人离得远了些。四条人影便如四个光点,围绕着小船形成两个同心圆。

冯周启道:“南岸来的这位罗周原师弟玄先生是见过的,至于北岸来的严周震师兄和我一样,与玄先生乃是初会。”他的言语仍然显得十分客气,若不知道的光听这话怕会以为冯周启是在和师长父执说话。

水面四人绕着小船周行不息,最大的目的显然是要防止秦渭父子逃跑。秦渭心道:“这次主攻必然是由这个冯周启来发动。”哼了一声,说道:“水里还有两位,其中一位想必是司马周贤吧?”

冯周启笑道:“司马师兄自然是在的。玄先生四处偷师,从名门正派到旁门左道的逃跑功夫都学了个囫囵,尤其擅长五行遁术。水里没有司马师兄坐镇我们如何能放心?”

秦渭哈哈笑道:“为了捉拿我父子二人,宗极门居然出动了七把剑!哈哈!我们父子的面子可大得很哪。”

冯周启笑道:“何止七把剑,孙宗乙师叔随后就到。”

听到这个名字,秦渭惊怒地重复了一下:“孙宗乙!”

“没错。”冯周启笑道,“所以玄先生如果不想多吃苦头,不如…”

秦征含怒道:“不如就把头献上,对不对?”

秦渭喝道:“冰儿不要多口!”

空中罗周原扫了秦征一眼道:“上次见你,面貌声音都不同。想必你不但化了妆,还变了声线。嘿!可惜如今什么也不管用了。在我们宗极门七剑的剑圈之内,就是十个玄礼泉也别想逃出去!”

秦渭呸了一声骂道:“就凭你们几个,也配称宗极门七剑?”手一抖,喝道:“接招!”他的袖子突然抖出一支兵器来。那兵器如同一支铜棍一般,直袭冯周启面门。冯周启举剑一挡,眼看就能隔开这一招,那铜棍忽然长出一截来。冯周启临危不乱,腰不动脚不抬,整个人却已经挪移到了船头,除了脚尖,全身都虚仰在船身之外、河水之上。不料那怪异兵器的末端忽然弹出五个尖刺,尖刺又射出了十分凌厉的锋芒来直袭冯周启的五官——这五道劲气才是秦渭功力之所聚。

原来这件兵器分作三截,第一截如同一个人的上臂,第二截如同一个人的前臂,那五个尖刺更如五个手指一般。

冯周启叫道:“这就是公输氏机关手么!来得好!”

秦渭的武功不如宗极门,但却有家传的种种阵法机关,这时人在河中无法布阵,护身机关术随即展开。这机关手是他遵鲁班遗谱打造而成,因鲁班本姓公输,所以此手便叫公输氏机关手,手指尖端如匕首,掌缘锋锐如刀,临战之际又可以曲折如意,威力极大。

冯周启说话的同时向后一翻,虽然躲开了这“公输氏机关手”的袭击,但人也已落到了船外,可冯周启脚尖在水面一点,竟然稳稳站住了。秦征心中一跳:“蜉蝣凝立术!”

用蜉蝣步法在水面行走,走得快比走得慢容易,要停在水面上,这份功夫可比在水面疾驰还要难得多。

冯周启躲过秦渭袭击之后正要反攻,却听嗤嗤几声响。原来秦渭攻他这一招看似凌厉,其实还是虚招,机关手抖出的同时,他的乾坤袖中又飞出一个奇形暗器来。那暗器张开后竟像一个人头,但比头颅略大,底部状若飞轮,飞轮中有三十六片极薄却极锋锐的玄铁刃。若被这飞轮罩住,就是精钢宝剑也得被绞断,若是手足被罩住,当场就得残废,若是头被罩住,那就是断头杀身之祸。

“蜀中飞卫阁的颅血飞轮!”冯周启这次连叫出声都来不及,心里才掠过这个念头,那颅血飞轮已经罩到了罗周原头顶上方。

罗周原惊呼一声闪开,同时一剑向颅血飞轮刺去,那机关头颅猛地口一张将剑咬住,同时铁齿间喷出毒雾缘剑而来,罗周原大叫一声,竟然被迫弃剑。

这电光石火的瞬间两个同心圆包围圈便露出了一丝破绽,秦渭喝道:“快走!”往秦征背脊一推,将秦征推得如一块投石一般飞了出去。

原来他施出颅血飞轮仍然不是目的,真正的目的是要给儿子创造一点逃跑的机会。

冯周启等五人来不及阻挡都啊了一声,却听嗤嗤嗤连响,水面下陡然喷出十二道水柱,就像一道牢门一样挡在秦征身前。秦渭惊呼了一声,知道这十二道水柱里头都隐含着断金裂石的剑气,若是人撞了上去全身立刻得被洞穿,就算不死也得重伤残废。

秦征人在空中,吓得一颗心狂跳不止。幸好他自幼勤修遁逃之术,危急之际丹田之气一提,在半空中翻起个空心筋斗,将秦渭在自己背上的那一推之力由横推转化为向上,整个人便如同变成了一个圆球,在离十二道水柱不到寸许处翻滚着先向上冲,力道用尽之后又翻滚着笔直下落。

他这一招在冯周启等看来也不算多深的武功,但瞧他反应如此之快,也忍不住喝了一声彩。秦渭长叹一声,蚕丝飞出,又将儿子卷了回来。罗周原身子一晃,又回到了那个同心圆的轨道中,眼看他有了防备,再要以同样手法打开一个缺口是难上加难了。水面这五人也还罢了,更难抵挡的是潜伏在水里的两人。从刚才那十二道水柱中所隐藏的剑气看来,那司马周贤的武功当为宗极门七弟子之首,就算突破得了水面冯周启以及两个同心圆包围圈的三重防范,解决不了水底的伏兵,秦征仍然无望脱逃。

秦渭右手抓住儿子后将他放在一旁,脸色沉了下来。冯周启叫道:“这两人乃是魔种余孽,留在世上只会祸害人间!不要留手,杀!”

五道剑气同时发出,斩向秦家父子。秦渭打了个手势,秦征心道:“爹爹要用那东西了!”身子一缩,整个人伏在了船板上。便见秦渭背脊一挺,包袱破裂,无数类似青铜片的东西从布碎之中显现,一瞬间拼成一个无头无手的独脚人形傀儡。颅血飞轮往颈项上一罩,变成了头颅,公输氏机关手往肩头一接,变成了傀儡手臂,又有无数若隐若现的蚕丝链接着傀儡与秦渭。看来这些蚕丝就是秦渭操控这些机关的关键。

机关人独脚支船,悬在半空急转。它表面看起来满是铜锈,但坚硬竟然还胜过生铁,借着旋转之势竟将五道剑气尽数弹开,严周震等讶声叫道:“鲁班的诅咒傀儡!”

冯周启冷笑道:“素闻玄先生身藏七大旁门异种兵器,又按照鲁班遗谱《鲁班书》造成了传说中的诅咒傀儡。不过据上古传说,匠圣鲁班因为自己造出来的机关害死了自己的妻儿,悔恨之下诅咒所有修习《鲁班书》的人,玄先生竟然去学这等邪门异器,不怕自己也没好下场么?”

秦渭哈哈笑道:“你既然称鲁班为匠圣,圣人传下的学问,怎么会是邪门?难道普天之下就只有你们宗极门是唯一的正宗不成?”

他说话间双手虚抱,发动了机关,有一股极凝重的能量从蚕丝反传过来在他双掌掌心之间对流,形成了一股无形力量,笼罩了他全身周围两丈方圆。

冯周启叫道:“听说那诅咒傀儡里头藏着一块天外奇石,能发出异样力量,大家退开数步!”

秦渭喝道:“迟了!”

一个无形的气场越笼罩越宽广,这气场肉眼看不见,耳朵听不清,极难捉摸。冯周启将内息上行至泥丸宫,使识神加倍清明,便感应到秦渭布于身周的这股力量虽然覆盖得很广,却并不如何凌厉坚厚,倒似数十根的细线交织起来一般,暗想:“听师兄说玄礼泉所得鲁班遗谱并不完整,所觅材料又不齐全,看来果然不假。如果玄礼泉运此功是要抵挡我们的剑气,那真是做梦!”

冯周启正想着,却见秦渭双目一睁,袖中射出几十粒黑色石子,仔细一看竟然是围棋棋子,其中六颗射向他,其余三十颗分别袭向空中四人,共是三十六粒。棋子破空之际,竟然带着一种哭号之声。

冯周启叫道:“是‘小丹朱怨’!大家收摄心神,控制鼻息,小心被怨气干扰了元神。”

围棋传说是上古时代尧帝的发明,用来教育他的儿子丹朱,因此可以说尧帝和丹朱是第一对弈棋者,而他们所用的围棋则是开天辟地以来第一副围棋。但后来尧帝将帝位禅让给女婿舜,丹朱抑郁而终,心中怨念不知不觉中都侵入到日常所用的围棋之中去,形成了一副神器,这就是“丹朱怨”。

秦渭的祖先亦善弈棋,当初曾发掘丹朱墓取得了“丹朱怨”,但其后在躲避宗极门追杀时遗失,到秦渭这里,才用自己的聪明才智,以五金混同了铁石,制成了一批特殊的棋子,取名“小丹朱怨”。这些“小丹朱怨”中有细微的裂缝,破空之际可以发出干扰心神的声响,裂缝中又藏有香料,散入空气中会攻击人的大脑神经。

冯周启眼看棋子飞近,凝神屏息,手一挥,掌中长剑精光暴闪,便听叮叮叮六声连响,把棋子都弹开了。严周震等也分别以剑气将棋子震散。但说来奇怪,那些被弹开了的棋子竟未被剑光所粉碎,被弹开后也没有跌落在船上或河里,而是在空中乱飞,飞动的轨迹乍一看似乎毫无条理,但严周震离得比较远,旁观者清,看出这三十六颗“小丹朱怨”竟围成一个棋网,笼罩了方圆两丈的空间,把秦渭父子牢牢护住。

宗极门几个高手见了都心中佩服,均想:“我等若以气劲外发,形成一缕气劲丝操控脱手之物,也还能够,但那也只限于一人控一剑、两剑,三数剑,他居然能同时操控三十六颗棋子,不怕控棋气丝互相碰撞而混乱么?”

严周震年纪较大,见闻较广,感到秦渭身周那个奇异的气场其实不是一个气盾,而是由数十道内息组成的气轨;空中棋子看似乱飞,其实都是循着那气轨激射飞行。他猛地想起师父曾跟自己说过的一件事情,叫道:“小心!是星弈门的小天罡阵法!”

原来秦渭这一个小天罡棋奕阵不是发出三十六道气劲丝控制三十六颗棋子,而是在全身周围形成一个特异的气场,三十六颗棋子遵循着秦渭预先设定的气轨,自己就会在这个气场内的轨道中飞射盘旋。秦渭本身亦只需要发出维持这个气场的真力,而不需要直接控制棋子的运行去向与进击方位——机关运用到了这个层面,已是玄之又玄的境界了。

冯周启哼了一声,凝神挥剑,剑光抖了一圈,竟幻化成重重剑影,便如他的手变成几十双手,那剑变成几十柄剑,跟着剑影重叠,由繁归简,由简归一,剑光大盛,竟耀得秦征眼睛发疼。

那小船才多大的空间?冯周启和秦渭之间相距不过五丈,冯周启剑光一吐,眼见就要射到秦渭脸上,秦渭双手虚抱,再分不出手来抵挡,那三十六颗棋子忽然如蜂趋蜜,闪电般向剑光射来。冯周启冷笑道:“几颗小小的棋子便想挡住我的剑芒?”剑光一震把棋子全都逼飞了,但棋子一离开他剑上的光芒也霎时间黯淡下来,而那些被震飞的棋子却都裹着一团光华,无论是飞行的速度还是撞击的力道都比刚才更加强劲。

冯周启只觉得力量一阵外泄,同时头顶一凉,机关人的右臂竟已扫到额头。他急急退开,却已经被公输氏机关手削去了一块头皮!

严周震惊道:“不好!他这‘小丹朱怨’竟然能吃我们的剑气!这是什么东西?”

果然严周震等人剑光挥出,还没刺到秦渭便已经被棋子半途截住,剑光也总是被带得偏了,而且那些棋子急速旋转,产生了一股向心力。

宝剑与棋子相撞时,严周震等注入宝剑中的内息每每就被棋子的吸力卷走,棋子吸走了剑气以后又将之内化为其新的动力和杀伤力,到后来三十六只棋子不但越转越快,而且越转越强。

宗极门诸剑心中都是一凛,秦征则看得心中得意,心道:“爹爹这小天罡噬芒阵攻防一体,专门对付你们宗极门的剑芒!你们发出的剑芒越厉害,这小天罡噬芒阵的威力就越大,到最后不是你们的力量被吸干,便是抵挡不住棋芒反扑的力量而自取灭亡。”他抬头看了秦渭一眼,却发现父亲眼神中充满了凝重,心道:“我们已经占了上风了啊,爹爹为什么反而这么担心?”

便听水中一个声音道:“好巧妙的机关人,好厉害的噬芒阵,可惜不用在正道上!”

秦渭眉宇间现出怒色来,他布开这个小天罡噬芒阵的时候,双手虚抱成圆,全身静止不动,是靠着那天蚕丝连接自己的神经与诅咒傀儡的机关,因此连体内的气机都乱不得。

但秦渭杂学甚多,竟然还懂得“皮腹语术”。此术与“气腹语术”不同,施展之时不牵涉内息流转,只是靠着腹部皮肉的震动就能发出声音,但那声音也怪异之极:“正道?正道!我秦渭前半生何曾做过一件亏心事?走的又何尝不是正道?偏偏你们宗极门强横霸道,硬是要把我们往死路上逼,无辜被追杀的人不是正道,强加罪名的却是正道!这便是你们宗极门所谓的道?”

水中的声音淡淡道:“只要是姓玄的便该死!我们这样做虽然颇损天和,却也是为天下苍生计。”

少年秦征听得怒火中烧,想要抗辩却被父亲以目光阻住,秦渭以腹语术低声嘱咐道:“不要和他吵,待会若有机会便用水遁逃走,这艘小舟方圆五丈以外的水底便无剑光。”

秦征低声问道:“我们不是还占上风么?”话音才落,便听一声极刺耳的剑鸣从水下传来,跟着一把急速旋转的古朴巨剑破水而出。

那巨剑并不直接射向秦渭,而是从小天罡阵的边缘掠了过去,三十六颗“小丹朱怨”又像闻到甜味的蜜蜂般飞赴过去,但那巨剑并未将之震开,而是本身也急速旋转,产生一股磁力把“小丹朱怨”全部粘住了。棋子的吸引力不如巨剑强,因此非但无法吞噬敌气,自身的力量反而被巨剑吸夺了过去——这是以吸力破吸力的高深法门。

冯周启大喜道:“磁心诀!”

秦渭心中惊道:“司马周贤终于出手了!”他已看出司马周贤是这七人之首,功力比其余的人更胜一筹,所以一直对他十分忌惮。

在严周震等人的喝彩声中,“小丹朱怨”上的光芒已被巨剑的螺旋磁力反向吸收,几十颗棋子变得黯然无光纷纷跌落。吸收了棋芒的巨剑在瞬间竟像长大了一倍,猛地下击,破开丝状气场,斩断了诅咒傀儡的公输氏机关手,一个盘旋切断了秦渭与诅咒傀儡之间的天蚕丝。

诅咒傀儡哗啦一声掉入渭水河底,那把巨剑却已经悬在秦渭头顶上,随时准备击下。

秦征抬头仰望,见那把巨剑居然悬空停住,心想:“这就是他们宗极门的御剑术了么?爹爹驾驭棋子靠的是内息外发,在身周凝成一个气场,他们宗极门的御剑术又是靠什么凭虚御剑的?”

这不是秦征第一次看见御剑术了,他们父子既以宗极门为死敌,对宗极门的武功也多有琢磨。秦征曾猜想宗极门的高手是以无形真力形成一种若无实有的力线,便如有一根丝线牵住宝剑来战斗一般。但当初有个玄门前辈听说了他这个想法后忍不住一笑,道:“若是那样的话便如使用一把系在长鞭上的剑,那还能凌空使出那么凌厉的剑招么?不是的,不是的。宗极门御剑之原理,非仙术,甚至不是玄法,乃是纯粹的武功,非求诸外而求诸内,乃是在自身精元上用功夫。”

可惜当时没有时间问个仔细明白,这时便听冯周启笑道:“玄先生,你还有什么法宝兵器没使出来么?”他剑光凝聚,也指住了秦征。

秦渭惨然道:“罢了罢了!都到了这地步,我还有什么好说!”脚下一个踉跄退了半步,但他本来就已站在船尾,还能退到哪里?冯周启等人对他颇为忌惮,无论进击包围都显得小心翼翼——他们合七人之力倒不是怕输,而是怕秦渭逃,所以才把主要的精力都放在围堵上而不是进攻上。这时见他准备放弃抵抗无不暗喜,却没发现秦渭说话时下垂的袖子里,已向水中洒落了一些肉眼难以察觉的透明粉末。

悬在秦渭头顶的巨剑终于动了,水中司马周贤的声音道:“玄先生,我们孙师叔与你数十年交情,临出发时曾再三嘱咐让我们给你父子留个全尸。现在你们最好别动,我和冯师弟的宝剑将发出两道剑芒直刺你们的心房,让你们心麻魂散而死。这样的死法最无痛苦,也算尽了孙师叔与先生的故人之情。”

秦渭脸上一片黯然,好像已准备好受死:“好,好!来吧!”

秦征却咬牙道:“哼!我总算看清楚了!这就是你们这些号称玄武名教的仁义!”

司马周贤在水下道:“怎么说也好吧。总之没有你们一家人存在,天下人会安宁得多。”说完空中巨剑与冯周启的银剑便各有一道光芒射出。秦渭赶在剑芒射下的前一瞬间动手,左手多了一面护心镜,右手多了一面六棱水晶,分别挡在秦征和自己的心口上。护心镜在消解冯周启剑芒时被震破,六棱水晶却把巨剑发出来的那道剑芒反射,一道变五道分别袭向冯周启、严周震、方周信、罗周原和蒋周齐。

那道剑芒分化为五道以后弱了很多,但威力仍非同小可。冯周启等人吃惊之下慌忙抵挡,与此同时河水沸腾,水下两人同声怪叫着冒了出来,其中一人身材奇高,怒吼道:“你敢下毒!”听声音正是司马周贤。

秦渭哈哈大笑,右手袖口抖动,趁着对方阵脚颇乱飞出七根蚕丝分别牵住了他们七人,左手将秦征抓起来往上游远远抛去,一边叫道:“逃!别忘了我的嘱咐!”

司马周贤惊叫道:“别留下孽种!”便要冲过去,却听秦渭哈哈笑道:“有七个人给老夫陪葬,也算不枉了!”司马周贤听他的意思竟是要同归于尽,无不惊惶,但那根蚕丝一碰到人便马上散开变成成百上千蚕丝将他们七个牢牢缠住,一时半会哪里挣扎得开?

扑通一声秦征跌入水中,入水前他瞥见一道火光从秦渭的“乾坤袖”里冒出,入水后他又透过模糊晃荡的水面隐约看见整条小船都炸了开去。在那一瞬间,他明白了父亲是在拼死给他制造逃跑的机会,更知道今生今世也许再也看不见父亲了。但他不敢冒出河面去看个究竟,如果父亲的最后一击没能解决掉所有人,那他一冒头就会让父亲的苦心化为乌有。

秦征躲在渭河河底,以水遁诀顺着潜流往下游漂去。他的水遁诀学得很肤浅,在这伤心欲绝的时候更是忙乱,实际上到了最后几乎只是闭气任水下潜流冲荡了。他感觉自己好像流下了泪水,但在这渭河河底他的眼泪还没出眼眶便与河水混为一体了。

也不知被河水冲出了多久、冲出了多远,秦征闭气的极限终于到了。在那一瞬间他甚至想就此结束生命自沉于河底算了,但这种颓丧之念只是在他脑中一闪而过,随即换成强烈的求生冲动。他脚一蹬浮近岸边的水面,在水草间露出鼻孔深吸一口气,随即又潜入河底。

“活着!活着!我一定要活着!”

报仇的信念,支撑着这个少年在骤然面临丧父之痛的情况下仍决意生存下去,在渭河河底的短短半个时辰里秦征就像长大了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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