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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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天子李治站在太极殿上,目光清澈透明,却又略显稚嫩和柔弱;顾命大臣长孙无忌站在他身后,脸上则写满了前所未有的自信、坚毅与从容。

没有人知道,在这一老一少的两张面孔背后,帝国的未来将会是一副什么模样。

【一个女人会篡夺李唐天下?】

在李世民生命的最后几年中,曾经有一则政治预言困扰了他很久。预言是这么说的——“唐三世之后,女主武王代有天下!”(《资治通鉴》卷一九九)

起初李世民并不在意,因为他不相信一个女人会篡夺李唐天下。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李世民感到了恐惧。因为天上出现了“太白昼见”的天象,就跟武德九年六月的那幕一模一样。当年的太史令傅奕得出的结论是——太白见秦分,秦王当有天下。而现在的太史令李淳风告诉李世民的则是——太白昼见,女主昌。

很显然,这是天意!

流言与天意居然如此高度吻合,李世民又岂能不感到恐惧?!

从此,这个“女主武王代有天下”的预言就像一个黑色的梦魇一样久久缠绕在李世民的心中。

那么,这个即将窃取李唐天下的“女主武王”究竟是谁?李世民焦灼的目光开始在满朝文武中来回逡巡,最后终于锁定了一个嫌疑人。

这个人叫李君羡。

李君羡虽然不姓武,但他的官职是左武卫将军。同时,他的爵位又是武连县公。此外,他又是河北武安人。不仅如此,作为禁军将领,李君羡驻守的地方恰恰又是——玄武门。

四个武字,李君羡身上居然有四个武字!

天底下还能找出第二个这样的人吗?

说起李世民发现李君羡的过程,实际上也是出于偶然。那是一次宫廷宴会,李世民宴请了在京的一些武官。席间大家用酒令助兴,约定输的人都要报上自己的乳名。轮到李君羡时,行酒令输了,就老实交代他的乳名——五娘。

一个人高马大、胡子拉碴的大男人居然叫五娘?在场众人顿时爆出哄堂大笑,至少有一半的人把口中的酒全都喷了出来。

可李世民并不觉得搞笑,而是感到万分惊愕。就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李世民的脑中飞快闪过李君羡的官职名、爵位名、出生地和驻守地。

李世民仿佛忽然间明白了——原来这个“女主武王”并不是女人,而是一个有着女人乳名的男人、一个手握重兵并且驻扎在玄武门的武将!

玄武门是什么地方?是帝国的宫禁重地,是当年自己发动政变夺取政权的地方!

这一刻,李世民的心中翻江倒海。但他却笑容可掬地用一种打趣的口吻说:“哪里来的‘女子’,竟如此骁勇健壮!”

李君羡闻言呵呵地笑了。

在场的武将们也都笑了。

没有人知道,那一刻李世民的心中满是杀机。

几天后李君羡就遭到了贬黜,外放为华州(今陕西华县)刺史。又过了没多久,朝中御史突然发出弹劾,指控李君羡“与妖人交通,谋不轨”(《资治通鉴》卷一九九)。所谓妖人,只不过是华州的一个老百姓,只因通晓佛法,自称能入定不食,李君羡对他颇为仰慕,所以二人结成好友,过从甚密。仅仅因为这些,李君羡就被栽了一个莫须有的谋反罪名。

数日后,李君羡被斩首,家产充公,家人籍没为奴。

尽管一举除掉了李君羡,可李世民心头的梦魇却并未就此消失。

一种莫名的恐惧还是缠绕着他。

终于有一天,李世民摒退左右,只留下太史令李淳风,神色凝重地问:“民间的那些传言,会不会应验?”

李淳风回答:“臣仰观天象,俯察历数,此人已在陛下宫中,而且是陛下的亲近眷属。从现在起,不出三十年,此人必定据有天下,并会将李唐子孙屠戮殆尽,这样的征兆已经形成了!”

听着李淳风用一种近乎冷酷的语调描述着这个恐怖的未来,李世民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把可疑的人全部杀掉,将会如何?”

李淳风看见天子说这句话的时候,额头上青筋暴起,目光像刀子一样尖锐而森冷。

“天意如此,人力不可违抗。”李淳风说,“正所谓王者不死,如果把可疑的人全部杀掉,只不过多杀掉一些无辜的生命而已。再者,从今往后三十年,这个人年岁已老,或许还能有几分慈心,制造的灾难也许会小一点。假如现在把此人杀了,上天也许会再遣一个,到时候正当壮年,一旦施展毒手,恐怕陛下的子孙一个也剩不下了!”

李世民沉默了。

既然如此,那就随它去吧。李世民最后无奈地想,也许儿孙自有儿孙福,到时候自然会有人来收拾这个可怕的“女主武王”;也许纯粹是李淳风危言耸听,李唐的未来绝不会像他形容的那么恐怖。

李世民被这则恐怖的政治预言深深困扰的那一年,是贞观二十二年(公元648年)。

此时此刻,在李世民后宫的三千佳丽之中,有一个方额广颐的美貌女子,正用一种抑郁而迷惘的目光仰望着掖庭宫上那一方青灰色的天空。

在她的印象中,这片天空好像永远是青灰色的。

十年了,已经整整十年了!

从贞观十二年(公元638年)入宫到现在,生命中最美丽的十年时光已经从她的指缝、眉间、两鬓、发梢悄悄溜走,而她只能永远盯着掖庭宫的天空发呆。

这个女子在后宫的品秩是才人,位列嫔妃群的第五品。

从十四岁入宫的那一年起,她就已经是才人了。可时至今日,她依旧是一个不上不下、不咸不淡的才人!

就在入宫第二年的某个夜晚,一个满庭弥漫着栀子花香的夏日夜晚,大唐天子临幸了她。

无论年华如何老去,她永远记得那一夜皇帝在她耳旁留下粗重的喘息声。然而一切都发生得如此猝不及防,以至于年轻的武才人根本来不及感受和体验这突如其来的幸福。

也许她的内心刚刚泛起一阵幸福的涟漪,太宗皇帝的大手就熟练而潦草地划过她的肌肤,然后用一种简单的,甚至是略显粗暴的方式,把她从一个女孩变成了一个女人。

对了,皇帝临走时还托着她的下颌端详了许久,最后赐给了她一个名字——媚娘。

是的,她就是武媚娘。

至今,武媚娘犹然记得十年前的那个早晨,那个彻底改变她命运的早晨。

公元638年,唐贞观十二年。

冬日。长安。

一个大雪初霁的早晨,天色晦冥。宽阔的朱雀大街上行人稀少,偶尔有一两只落单的白头翁从空中低低掠过,扔下几声孤独而凄婉的鸣叫,随即扑扇着翅膀朝终南山方向飞去。一驾来自皇宫的豪华车辇轧着厚厚的积雪在坊间辘辘而行,最后缓缓停在已故荆州都督、应国公武士彟的宅邸前。

来自宫中的使者径直走进应国府,高声宣读了皇帝的诏书。武士彟的遗孀、应国夫人杨氏带着家人跪地接旨。当她从使者手中接过诏书的那一瞬间,两行清泪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

这一刻终于还是来了。

尽管数日前已经接到宫中告谕,说天子要把她十四岁的次女召进宫中纳为才人,尽管杨氏一再告诉自己,这是皇帝对武氏一门的恩宠,也是女儿命中注定的福分,可是事到临头,一种深切的感伤和不舍还是强烈地撕扯着她的心扉。

宫门一入深似海。女儿一旦踏上这驾皇家车辇,今生便极有可能不复相见。纵然凡尘俗世与帝王宫阙仅仅隔着一道红墙,但这道薄薄的红墙却形同天堑,足以令她们母女骨肉分离、咫尺天涯。杨氏一想到女儿这一去无异于永诀,便禁不住心如刀绞、泪如雨下。

然而,天子的诏命是不可违抗的。

无论女儿这一去是福是祸,杨氏都只能在内心一遍又一遍地祷告上苍,千万不要让女儿遭遇无数白头宫女那样的命运——一生得不到天子宠幸,只能在千芳竞妍的掖庭永巷中独自枯萎,在无人注目的深宫一隅中默默老去。

杨氏并不敢奢望女儿能够集三千宠爱于一身,更不敢奢望她有朝一日能够母仪天下,她只是祈求上天能让女儿一生平安,让她获得一个女人应有的幸福。

仅此而已。

可即便只是这点念想,杨氏依然担心它是一种无法实现的奢望。

空中不知何时又飘起了大雪,天色越发晦暗。

在使者的一再催促下,杨氏终于还是让她的女儿——那个方额广颐、蛾眉凤目的女孩——走出了她厮守十四年的闺房,走出了应国府的九曲回廊和深深庭院,走出她成人之前的最后一寸光阴,来到这驾镶玉鎏金的皇家车辇旁,来到这驾承载着未知命运的马车旁。

虽说早已看惯了后宫的三千佳丽,可当几个使者第一眼看到这个女孩时,心里还是不约而同地掠过了一阵惊艳之感。

让他们感到惊艳的不仅仅是女孩的容貌,还有她那与众不同的气质和神情。

那是一半妩媚映衬着一半孤傲,还有一半矜持遮掩着一半忧伤。

杨氏和一干女眷站在府门前的台阶上,目送着女儿步下台阶。杨氏依然泪流不止,左右女眷不住地低声劝慰,但显然阻止不了她的感伤和悲泣。即将迈上车辇的一瞬间,女孩忽然转过身来,向母亲深深施了一礼,说:“见天子庸知非福,何儿女悲乎?”(《新唐书·则天武皇后传》)

见天子何尝不是一种福分,何必像小儿女一样悲泣?

直到很多年以后,来自宫中的使者依然清晰记得这个与众不同的女孩说过的这句出人意表的话。在许多私下的场合,他们始终声称——早在迎她入宫的那一天,他们就已看出这个女孩绝非凡人,日后必有一番惊天动地的造化!

女儿说这句话时带着一脸从容自若的神情,杨氏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蓦然止住了哭泣。

那一刻,她的目光中满是错愕。

因为女儿让她感到了一种陌生。

这驾皇家马车很快就走远了,在白茫茫的天地之间缩成了一个缓缓蠕动的小黑点。

当沉重的宫门从身后砰然关上,马车内的女孩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被截成两段,一半扔进了帝王之家,一半抛出了宫墙之外。

雪一直下,自苍旻深处不停落下,层层叠叠地覆盖在应国府到太极宫的这条路上。

这一场仿佛永远也下不完的雪,多年后依旧在女皇武曌①苍老的记忆中久久弥漫。

第三章 武氏初次入宫

【一个木材商人的华丽转身】

若干年后,当李唐帝国的天空忽然升起武周王朝的日月,当几千年来一贯由男人统治的江山忽然被胭脂红粉所主宰,女皇武曌的家世出身自然成了大周臣民街谈巷议的热门话题。很多人都知道,女皇武曌是并州文水人,其父武士彟是唐朝的开国功臣,官至工部尚书、荆州都督,封应国公,可谓官尊爵显、位高权重,然而似乎很少有人提及——女皇之父武士彟早年其实是一个地位卑下的木材商人。

在中国古代,社会地位的排序历来是:士、农、工、商。商人就是四等公民、社会末流。即便你腰缠万贯、富甲一方,可在当权者面前你什么都不是,甚至连农民兄弟的腰杆都可能挺得比你直。因为他们身后有一条永远开放的上升之阶。所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就是说农民出身的人只要肯付出努力寒窗苦读,就有可能一朝翻身光宗耀祖,可这样的机会商人却没有,因为科举考场的大门永远都向“铜臭满身”的工商从业者关闭。所以说,在这样一个歧视商业的官本位社会中,财大者未必就能气粗。

青年时代的武士彟就感觉自己的气一点都粗不起来。虽说趁着隋炀帝大兴土木、营建东京之机发了一笔横财,腰包里沉甸甸的,但是在那些手握大权、颐指气使的官老爷面前,来自并州的木材商人武士彟也只有低声下气、点头哈腰的分。

这个心结也许就是武士彟后来弃商从政的诱因之一。

做生意的人都善于交结应酬,这一点武士彟自然不会例外。他之所以能快速致富,原因就是攀上了当时朝廷的“四贵”之一——观王杨雄,而杨雄的弟弟就是主管东京营建工程的副使——纳言(宰相)杨达。(这个杨达就是后来女皇武曌的外公。当然,那时候的武士彟还不知道十几年后自己会娶杨达的女儿为继室。)

武士彟虽然通过杨氏兄弟的关系在洛阳营建工程中大发其财,但是有一个重要人物他却没有及时巴结(也可能是手段不够硬,没巴结上),这个人就是东京营建工程的主使——尚书令(第一宰相)杨素。武士彟得罪杨素的具体原因史书无载,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杨素对这个姓武的木材贩子非常不爽。所以,当武士彟忘情地奔走于并州林场与东京官场之间,其财富也随着拔地而起的洛阳宫阙而节节看涨之时,杨素就已经在暗中给武士彟罗织了一些罪名,一意要置他于死地。

危急时刻,武士彟此前打造的权力保护伞发挥了关键作用,当朝权贵杨雄等人积极出面营护,总算帮他躲过了这场杀身之祸。

许多年后,一贯快意恩仇的女皇武曌替自己的父亲出了这口恶气。她颁下一道敕书,下令杨素一族的子孙世世代代不能担任京官。表面理由是说什么杨素为臣不忠、对隋朝之亡负有重大责任云云,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女皇这么做分明就是有冤申冤、有仇报仇。

在权势面前一败涂地的武士彟一口气逃回了并州老家。惊魂甫定之余,武士彟不禁对未来感到一片茫然——自己的命虽然是保住了,但是经营多年的生财之道也彻底断了——往后的路该怎么走?

武士彟知道自己必须进行职业转型,可他却不知道该往哪里转。

隋大业八年(公元612年),群雄蜂起,天下大乱,蛰居家乡的武士彟猛然意识到这是一个重新洗牌的机会,也是自己脱胎换骨的绝佳时机。他略为思考之后,随即作出了人生中最重大的一次抉择——弃商从戎。

他希望在乱世中建立军功、扬名立万,最后跻身政界,彻底摆脱地位卑下的商人角色!

武士彟花钱买了一个“鹰扬府队正”的低级军职,从此走上了仕宦之途。

后来发生的事情人们都耳熟能详——武士彟搭上了太原留守李渊这条乘风破浪的大船,从此咸鱼翻身,不但摇身一变成了太原首义元勋和李唐开国功臣,而且在武德一朝官运亨通、青云直上,最终跻身大唐帝国的权力高层,非常成功地完成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华丽转身。

可是,武士彟出道的时候只不过是个小小的“队正”,手下就管着区区五十号人,而太原留守李渊则是坐镇一方的封疆大吏,并且是隋炀帝杨广的表兄,双方的身份地位如此悬殊,武士彟又是如何攀上这根高枝的呢?

从某种意义上说,武士彟的发迹史比之八百多年前的邯郸巨富吕不韦以及一千多年后的红顶商人胡雪岩,多少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他们身上具有这样一些共同点——商业上的成功不仅让他们积累了巨大财富,而且培养了他们长袖善舞的处世能力和精明务实的经营才能。此外,尤为重要的一点是,在商业领域中取得的经验给了他们一双洞察世事的慧眼,也给了他们一种高度前瞻的风险投资意识,从而使他们能够在千千万万人中一眼就锁定那个可以给他们带来无穷回报的“奇货”,并且促使他们毫不犹豫地出手、不惜代价地投资!

对于吕不韦而言,秦国公子嬴异人就是难值难遇的奇货;而对于武士彟来讲,太原留守李渊同样是不可多得的奇货。

早在大业十二年(公元616年),李渊出任太原道安抚大使,奉命征讨当地变民,就曾在行军途中路过武士彟的家,受到了这个低级军官的热情款待。当时武士彟一见到李渊,就认定他“雄杰简易,聪明神武,此可从事矣”(《全唐书》卷二四九《攀龙台碑》),当即决定把筹码押在李渊身上,以期在日后获取巨大的政治回报。而当时的李渊早已有了起兵举义的打算,一直在暗中积蓄势力、结纳四方豪杰,当然也乐意结交像武士彟这种精明强干而且家底殷实的人物。

初次见面,双方对彼此的第一印象都很好,可以说是一拍即合、相见恨晚。所以到了第二年李渊正式坐镇太原后,他就立即把富有经营才干的武士彟提拔为行军司铠,亦即主管后勤装备的军械部长,也算是知人善任,用其所长。武士彟意识到自己终于找到了一棵足以庇荫的大树,于是更加不遗余力地逢迎攀附。李渊也很给面子,时常光临武宅做客,与武士彟“乐饮经宿,恩情逾重”。

大业十三年(公元617年),隋朝天下分崩离析,人人都知道——改朝换代的日子已经不远了。当时,武士彟的几个兄长一致看好瓦岗寨的义军领袖李密,认为只有他才是四方群雄中最有实力问鼎天下的人,于是纷纷劝说武士彟投奔李密。可武士彟却冷冷一笑,说:“李密虽有才气,未能经远,欲图功业,终恐无成。”(《全唐书》卷二四九《攀龙台碑》)

在他的心目中,普天之下,唯有雄才大略却又引而不发的太原留守、唐国公李渊才是未来的真命天子!

可问题在于,四方的逐鹿群雄已经风风火火地干了好几年了,隋朝的大蛋糕眼看就要被他们蚕食殆尽、瓜分一空,可这个已过知天命之年的唐国公李渊却还在默默蛰伏,他究竟在等什么呢?

武士彟坐不住了。

他决定采取行动,在背后推唐公一把。

他先是试探性地送给李渊几本兵书,可李渊却装聋作哑,不为所动。武士彟又换了个法子,一连数日绘声绘色地向李渊描述自己的奇异梦境,说某一夜,梦见空中传来一个神秘而威严的声音在说:“唐公当为天子!”又某一夜,梦见唐公骑着马走在前面,自己跟在后面,忽然看见唐公“噌”的一下飞到天上去了,而且还伸出两只手,一手擎起了太阳,一手揽住了月亮…(《攀龙台碑》:“从高祖乘马登天,俱以手扪日月。”)

这显然是一个正宗的天子架势!

如果说武士彟此前送兵书时李渊还在装傻充愣的话,那么当武士彟告诉他这些意味深长的“梦境”时,李渊就不能不表态了。他随即推心置腹地告诉武士彟,自己“深识雅意”,只是兹事体大,请武士彟“幸勿多言”,如果将来大事成功,定当“同富贵耳”(《旧唐书·武士彟传》)!

听到李渊的许诺时,武士彟禁不住一阵狂喜。

那一刻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一个扬眉吐气、光宗耀祖的未来。

事后来看,武士彟应该算是最早劝李渊起兵的人之一。单就这一点而言,武士彟就无愧于“太原元从”的称号。当然,要从一个首谋举义的幕僚变成一个王朝的开国功臣,绝不仅仅是做几个怪诞的梦、拍几个肉麻的马屁就可以办到的,你还必须脚踏实地地干几件正经事。

当时的太原有两个副留守:王威和高君雅,他们是隋炀帝杨广安插在李渊身边的两颗钉子。有他们在,举义之事就不可能一帆风顺。当王威和高君雅察觉李渊有所异动之后,就准备拿李渊的亲信刘弘基和长孙顺德开刀,理由是这两个人逃避兵役,应该逮捕问罪。王、高二人这么做,目的就是要敲打和警告李渊,同时削弱他的力量。关键时刻,武士彟站出来了,他说,这两人都是唐公的亲信,如果逮捕他们,唐公很可能会翻脸,万一引发内讧,对大家都没有好处。王、高二人想想也有道理,只好作罢。

稍后,李渊以防备刘武周和突厥人为由,开始大举募兵,随时准备起事。王威手下的一个将领田德平对此深感怀疑,就想建议王威暗中调查李渊募兵的真实意图。武士彟又当即出面阻止,他说:“兵权在唐公手上,王、高二人只是挂名而已,即使他们真的查出什么,又能拿唐公怎么样?”田德平闻言,也只好打消调查李渊的念头。

这两件事都发生在太原起兵前夕。当时的形势可谓错综复杂、千钧一发,武士彟能够及时将问题摆平,从客观上保证募兵举义之事的顺利进行,贡献自然不能算小。

李渊正式起兵后,武士彟被任命为铠曹参军,随军西进关中,其间因功被封为寿阳县开国公,赐食邑一千户。唐军攻取长安后,武士彟又以“从平京城功,拜光禄大夫,封太原郡公”(《旧唐书·武士彟传》),再增食邑一千户,并赐宅一所。

大业十四年(公元618年)五月,李渊废掉隋恭帝,建元武德,开创唐朝。武士彟被任命为库部郎,并赐以“太原元谋勋效功臣”之衔。武德三年(公元620年),武士彟升任工部尚书,一举进入大唐帝国的权力高层。

至此,武士彟的风险投资终于获得了丰厚的回报。

当年那个地位卑下、从权力的魔掌中死里逃生的木材商人,如今终于咸鱼翻身、否极泰来,成为新王朝为数不多的勋贵之一!

那一刻,武士彟内心的满足和喜悦肯定是无以言表的。

很多年后,女皇武曌也许完全能够体会父亲当年成功实现华丽转身时的心境和感受。

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和父亲有着极为相似的人生经历和生命体验——无论是落寞困顿中那种刻骨铭心的惶惑与焦灼,还是位卑人轻时对于权力和地位的无限向往与极度渴望,都曾经如出一辙地植根于父女二人的灵魂深处。

与此同时,女皇身上的许多特质无疑也是她父亲的遗传。比如自信、坚忍、心机、谋略,比如精明的洞察力和果断的执行力,还有认准目标一往无前的决心,超越常人的勇气和冒险精神等等,皆是拜她父亲所赐。

当然,在女皇武曌人格成长的道路上,还有一个人的影响同样是巨大而深远的。

那就是她的母亲杨氏。

【将来必为天下之主!】

武士彟的原配相里氏是胡人后代,门第寒微,先后为武士彟生了四个儿子。武德三年以后,武士彟功成名就、官尊爵显,按说一家人可以好好享受荣华富贵了,怎奈世事无常、人命危脆,两个儿子在数月间相继病死,一年后相里氏又一病而亡。

武士彟当时除了工部尚书之职外,还一度兼领关中十二军之一的井钺军,由于公务繁忙,一直无暇照料家人,甚至连妻儿病重时都从未请假回家照看。而一妻二子竟然就在这短短的时间内相继亡故,这对武士彟实在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可他仍然恪尽职守,从未对外声张。在随后的日子里,武士彟独自带着余下的两个儿子元庆、元爽,默默过上了鳏居生活。

由于武士彟是朝廷高官,有关部门依例将其妻病故的消息上奏皇帝。高祖李渊听说后,大为感动,立即下敕褒扬:“此人忠节有余,去年儿夭,今日妇亡,相去非遥,未尝言及,遗身殉国,举无以比!”(《册府元龟·环卫部·忠节》)

武德七年(公元624年),武士彟参与修订了唐朝的第一部法典——《武德律令》,随后因功晋爵为从一品的应国公。大约就在此时,皇帝李渊亲自当了一回月老,为他物色了一个女子作为继室。

这个女子就是后来女皇武曌的母亲——关中六大郡姓之一、弘农杨氏之女。

弘农杨氏从汉朝起就是关陇的高门世族,历代显赫,至隋唐时期更是人才辈出,其中最杰出的人物当属隋朝的开国之君——隋文帝杨坚。武曌的母亲杨氏与杨坚出自同宗,杨氏的伯父杨雄与父亲杨达皆贵为隋朝宰相;及至唐朝,杨雄之子杨恭仁又是武德一朝的宰相,另一子杨师道后来也成了贞观一朝的宰相。

出身于这样的名门望族,杨氏自然从小就接受了非常好的教育,史称她通文史、工诗书、善属文,同时又具有非常虔诚的佛教信仰,曾被杨达誉为“隆家之女”(《全唐书》卷二三九《望凤台碑》)。

杨氏身上的这些优点,或者说特点,无疑都被后来的女皇武曌一一继承。许多年后人们将会发现,无论是修养、才情、学识、宗教信仰,还是健康的体质、充沛的精力,乃至得享天年的长寿基因(杨氏享年九十二岁,武曌享年八十一岁),女皇都与她母亲杨氏如出一辙。

也许是因为杨氏的条件太过优越,难以找到门当户对的如意郎君,所以她的终身大事反而一再蹉跎。在其父杨达生前,杨氏始终没有出嫁。到了大业八年(公元612年),杨达死于东征高丽的途中,此时的杨氏已经是三十四岁的老姑娘了。她干脆宣布“永奉严亲,长栖雅志”(《望凤台碑》),决定栖心佛教,终身不嫁。

如果不是后来皇帝李渊亲自撮合她和武士彟的这桩婚事,杨氏也许真的会在木鱼钟磬、青灯黄卷的陪伴下优游卒岁、了此一生了。

嫁给武士彟的这一年,杨氏已经四十六岁。在唐朝,女子结婚的年龄通常都在十三到十八岁之间,而此时的杨氏完全可以算是奶奶级的人物了。假如不是当朝天子亲自点名主婚,超大龄女杨氏恐怕不一定会答应这门亲事。

不管杨氏是在怎样的心境中嫁给了武士彟,反正过门之后,夫妻生活倒也算和谐美满。杨氏不愧系出名门,其教养和学识都非寻常妇人可比,自从她取代相里氏成为从一品的应国夫人之后,很快就成了武士彟的贤内助。此后的几年间,杨氏为武士彟生了三个女儿,大女儿就是后来的韩国夫人,二女儿就是后来的女皇武曌,三女儿出嫁不久就亡故了。

武曌生于武德八年(公元625年)底(关于她的生年,各种史书记载不一,本书依据雷家骥先生在《武则天传》中的相关考证,确定为武德八年)。她出生的第二年,震惊天下的玄武门事变爆发,秦王李世民成功夺嫡,进而逼迫高祖退位,登基为帝,大唐的历史从此掀开新的一页。

在如此巨大的政治变动中,武士彟的仕途命运当然也会受到重大影响。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李世民夺嫡继位之后,虽然极力与各派势力达成政治和解,没有对异己力量进行迫害或清洗,可毋庸置疑的是——他肯定要将朝政大权从武德旧臣手里转移到自己的嫡系和亲信手中。在此情况下,作为太原元从和深受高祖重用的武德高官——武士彟当然没有理由继续留在帝国的权力中枢。因此,贞观一朝,武士彟先后被外放为豫州、利州、荆州都督,终其一生再也没回到京师任职。

从贞观元年(公元627年)起,童年武曌就跟着父母和家人离开长安,开始辗转各地。在利州(治所在今四川广元市)、荆州(治所在今湖北江陵县)等地,至今仍有一些以“则天”“天后”命名的地名、古迹和传说。在这些充满了玄幻色彩的民间传说中,女皇武曌无一例外地变成了拥有超自然力量的神祇,为千百年来的当地民众所津津乐道和顶礼膜拜。

与色彩斑斓的传说相反,关于女皇的童年时代,正史基本上没有什么记载。唯一值得一提的,也许就是那个著名相士袁天罡所作的那个神秘预言。

据说当时女皇武曌尚在襁褓,名闻天下的相士袁天罡有一次路过利州,做客武宅。在看过女主人杨氏的面相后,袁天罡赞叹道:“看夫人的骨法,必生贵子。”杨氏随即把孩子们都叫了出来,让袁天罡看相。看到元庆、元爽时,袁天罡说:“这两个男孩是保家之主,将来可官至三品。”看过杨氏的大女儿后,他说:“此女也是大贵之命,但是对她将来的夫君不利。”(韩国夫人日后果然早寡)最后,当袁天罡看到被乳母抱在怀中、身着男装的武曌时,眼中忽然闪过一道光芒。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小孩,脸色骤变。武士彟夫妇下意识地对视一眼,赶紧追问缘故。袁天罡摇着头说:“此子不易断言,请让他下地走几步看看。”乳母依言把孩子放了下来,牵着她的手,让她搭着床沿走了几步。武曌一边走一边笑呵呵地仰起头来,扑闪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看着袁天罡。袁天罡忍不住惊叹一声:“此子龙睛凤颈,乃大贵之相啊!”然后又绕着孩子左看右看,连连惊叹:“可惜是郎君,若为女子,前程实在不可限量,将来必为天下之主!”(《旧唐书·袁天罡传》:“更转侧视之,又惊曰:‘必若是女,实不可窥测,后当为天下之主矣!’”)

在这个故事里,袁天罡语出惊人、言之凿凿,其预言也被后来的历史所证实。然而,熟悉中国历史的人都知道,历朝的开国皇帝多有与此大同小异的神秘预言。远的暂且不提,就说唐朝的开创者李渊父子,就曾当仁不让地拥有过类似预言。年轻时的李渊从“善相之人”史世良那里得到的预言是——“公骨法非常,必为人主”(《旧唐书·高祖本纪》),而李世民更是早在四岁的时候就被一个来去无踪的白衣相士如此评价——“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年将二十,必能济世安民矣!”(《旧唐书·太宗本纪》)

这些预言的真实性到底如何,今天的我们已经无从得知。但是有一点我们大致可以推断——一则预言的应验程度越高,它纯属事后编造的可能性就越大。

换言之,当你发现历史上某一则预言的应验程度几乎是百分之百时,你就该知道它与谎言和神话的距离近似于零。尤其当这个预言与政治密切相关时,更应该作如是观。

此外,还有一点我们也可以肯定,无论这个预言故事是真是假,武士彟夫妇恐怕都不会把这个女儿真的当成一个未来的女皇来养。而且就算预言为真,武士彟夫妇也不会感到高兴,只会感到恐惧。

因为在当时那种社会,自己的孩子被预言为“天下之主”绝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万一风声传开了,被朝廷或皇帝知悉,那就是大逆不道之罪,不但武士彟要丢乌纱、掉脑袋,全家人恐怕也要跟着遭殃!更何况,袁天罡预言的“天下之主”居然是一个女孩,这就更让人匪夷所思了。在古代中国那种男尊女卑的社会条件下,一个被纲常礼教牢牢捆绑的女子,怎么可能逾越男权至上的藩篱,成为统驭万民、富有四海的天子呢?

这绝对是不可能的!

所以我们完全可以想见,当武士彟夫妇听到这个耸人听闻的预言时,他们除了目瞪口呆和心惊肉跳之外,心里头恐怕只有一个想法——袁天罡疯了。

这个名闻天下,据说是十言九中的算命大师,这回八成是疯了!

当然,打小就美丽聪慧的武曌就算不被父母当成未来的女皇来养,被视为掌上明珠是毫无疑问的。尤其是从母亲杨氏那里,武曌得到了极为良好的教育。短短数年后,武曌就出落成一个才貌双全、远近闻名的大家闺秀了。史称她“素多智计,兼涉文史”,所以后来太宗皇帝才会“闻其美容止,召入宫,立为才人”(《旧唐书·则天本纪》)所谓“美容止”,就是指她容貌美丽举止优雅。

时光荏苒,转眼就到了贞观九年(公元635年)。这一年五月,太上皇李渊驾崩。噩耗传至荆州,武士彟由于悲伤过度,竟然口吐鲜血,一病而亡,终年五十九岁。

年仅十一岁的武曌就这样失去了父亲。

贞观九年的秋天,满身缟素的武曌与母亲、姐妹和两个同父异母的兄长,一起扶着父亲的棺木回并州老家归葬。装载着楠木棺椁的马车走在前面,武曌和家人们坐在后面的马车上。扶棺返乡的车队一路向北辘辘而行,沿途的景致苍凉而凄惶。武曌偷偷掀开一角车帘,看见瘦瘦高高的丧幡一直在萧瑟的秋风中簌簌颤抖,漫天飘飞的纸钱宛如一群折断了翅膀的白色精灵,在空中徒劳地挣扎盘旋,然后无奈地一一坠落。

那一刻,武曌的生命第一次感到了疼痛。

年少的武曌知道,随着父亲的溘然长逝,自己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也就结束了。

【武则天说:我不当白头宫女】

武士彟之死无疑是女皇武曌生命中的一大转折点。

就跟每一个失去男主人的大家庭一样,武士彟前妻留下的两个业已成年的儿子,势必要与后母杨氏争夺这个大家庭的主导权,所以武士彟一死,杨氏母女就不可避免地陷入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家族纷争之中。(《新唐书彟武士彟传》:“士彟卒后,诸子事杨不尽礼,衔之。”)

武氏两兄弟的背后,站着那些老于世故的叔伯和堂兄弟;而杨氏的背后,却只有三个年幼而不谙世事的女儿。因而这场家族纷争的结局也就不难预料——面对武氏兄弟及其族人的侮辱、欺凌和排挤,杨氏母女无力抗争,只能默默忍受。

而对于年少的武曌来讲,这更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悲情往事。

命运的巨大落差,让她仿佛在一夜之间就从天真无邪的少女变成了忍辱负重的成人。

她终于懂得什么叫做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也终于学会了隐忍,学会了不动声色地仇恨,学会了在无人注目的角落里一个人舔自己的伤口,然后把一切都记在心里,等到未来的某个时刻,让那些伤害过她的人加倍偿还。即便这些人是和她有着相同血缘的亲人,她也绝不手软。

《新唐书·则天武皇后传》称:“始,兄子(武士彟的二哥武士让之子)惟良、怀运与元庆等遇杨(杨氏)及后(武曌)礼薄,后衔不置。”所谓“后衔不置”,是说武曌当年对惟良、元庆等人怀恨在心,却由于年龄太小、力量不足,所以隐忍不发。史书中这言简意赅的四个字,足以让我们窥见女皇武曌生命初期人格蜕变的某种痕迹,也足以让我们找到惟良、元庆等人后来同遭厄运的根本原因。

若干年后,武曌如愿以偿地当上了皇后,变成了帝国最有权势的女人,而她那两个同父异母的兄长和几个堂兄,也都凭借外戚身份获得了升迁——武元庆以右卫郎将升任宗正少卿,武元爽以安州户曹升任少府少监,武惟良以始州长史升任司卫少卿,武怀运以瀛洲长史升任淄州刺史。

武氏兄弟荣升之后的某一天,杨老夫人以庆贺为由宴请了他们。酒过三巡,杨氏盯着这几个容光焕发、眉飞色舞的武氏兄弟,忽然讪讪地说:“不知你们可否记得往昔之事?也不知你们想过没有,今日的荣华富贵是从哪里来的?”

武氏兄弟顿时面面相觑。

可他们只愣了一会儿,很快就恢复了镇定。他们迎着杨老夫人的目光,神色自若地说:“我等位列功臣子弟,早登宦籍,自忖才干有限,不敢奢求富贵腾达,不料却因皇后之故,获享非分之恩,我等夙夜忧惧,并不敢以此为荣。”

杨氏万万没有料到,这几个姓武的小子居然会如此大言不惭、不识抬举!明明沾了女儿的光,却丝毫不领情,还振振有词地说什么“功臣子弟”“早登宦籍”,“夙夜忧惧”“并不取不以为荣”,这不是不知好歹吗?这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吗?

武氏兄弟没有想到,他们这几句看似聪明实则愚蠢透顶的话,终将给他们召来杀身之祸。

杨氏怒不可遏地向女儿转述了这番话,皇后听完后冷冷一笑,什么也没说。

随后她就给皇帝李治上了一道奏疏,建议将武氏兄弟外放为远地刺史,以此表明本朝并不偏袒外戚,从而示天下以无私。

武氏兄弟头上的那几顶新乌纱还没戴热,就一起被扫地出门,贬出了朝廷。名义上说是外放,实则与流放无异。武元庆刚刚到任便抑郁而死,武元爽后来被随便栽了一个罪名,流放振州,不久也死在贬所。武惟良和武怀运虽然比他们多活了几年,可下场却比他们难看得多——武后设计诬陷他们毒杀了魏国夫人(武后的姐姐韩国夫人之女),随即将他们斩首,并把他们的姓改为蝮。

蝮是一种灰褐色的长有毒牙的蛇。当武后想象惟良、怀运两兄弟从此就像两条肮脏丑陋的毒蛇,只能在暗无天日的墓穴中卑贱地爬行时,嘴角就会泛起一抹笑容。

那是一抹快意恩仇的笑容。

为父亲守孝三年之后,亦即贞观十二年(公元638年),一驾来自皇宫的马车接走了十四岁的武曌,从而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可是没有人知道,就在这个大雪飞扬的冬日早晨,当那扇沉重的宫门在这个姓武的女孩身后砰然关上时,大唐帝国今后数十年的命运就在冥冥之中被彻底改写了。(关于武曌的入宫时间,多数人按照《资治通鉴》的记载,认为是贞观十一年,本书依据雷家骥先生的相关考证,确定为贞观十二年。)

太宗皇帝的后宫是一座姹紫嫣红、争奇斗妍的大花园,尽管太宗即位之初曾先后释放了几千名宫女,可这座园子丝毫也不显得冷清。除了千百个普通宫女之外,皇帝还拥有四妃(一品)、九嫔(二品)、九婕妤(三品)、九美人(四品)、九才人(五品)、二十七宝林(六品)、二十七御女(七品)和二十七采女(八品)。这八级一百二十一人共同组成了皇帝的妃嫔群,制度上的名称叫内官。她们都有各自不同的分工和职能,比如五品才人的职责就是“掌叙宴寝,理丝枲,以献岁功”(《旧唐书·职官志》),亦即安排宫廷宴乐、伺候天子起居晏寝、管理宫女的蚕丝纺织等等。

在这座美女如云、脂粉飘香的大花园里,年轻的武曌就像一株含苞待放的青涩花蕊,被随意栽植在掖庭宫的某个角落寂寞地成长。她知道,过去的一切已经像蝉蜕一样从她身上彻底剥落了。从今往后,她除了日复一日地打理那些单调而琐碎的宫廷事务之外,生命中剩下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在一个又一个辗转难眠的夜晚,期待或幻想着某一个重要时刻的来临。

那就是天子临幸的那一刻。

然而,这一刻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十四岁的武才人知道,自己在容貌、才学、修养、智商等诸方面都拥有和别人一较短长的竞争力,可她并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那份可遇而不可求的好运气。

事后来看,武曌担任的这个“掌叙宴寝”的职务多少还是有点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因为她毕竟经常有伺候天子沐浴更衣、休息晏寝的机会。虽然史书没有明确记载武曌是否得到过太宗皇帝的临幸,但是从她的工作性质来看,至少在概率上,武曌曾经为太宗侍寝的可能性应该是很大的。此外,史书明载太宗皇帝曾给她赐名“武媚”,这起码也算是一个旁证,足以表明太宗李世民曾对武曌有过关注和兴趣。

虽然史料付诸阙如,无法让我们去记述女皇生命中那个至关重要的时刻,可我们不妨借助合理的想象来填补这一空白。

我们不妨想象,那是一个满庭飘荡着栀子花香的溽热夏夜,当年轻的武才人一边帮天子宽衣解带,一边猜想着今夜会是哪个女子得享这份荣宠时,天子忽然伸出粗壮有力的大手,一把就将她拽上了龙床。一切都发生得如此猝不及防,以至于年轻的武才人根本来不及感受和体验这突如其来的幸福。

在太宗皇帝的一生中,这肯定只是极为普通的一夜。他不过是在属于他的大花园里,随手摘下一朵看上去还算可人的花,漫不经心地嗅了一嗅,一时兴起给她取了个名字,仅此而已!

也许第二天醒来,他就把这一切彻底遗忘了。

对于年轻的武才人来讲,无论事先对于这个夜晚曾经有过多少缠绵悱恻、美丽动人的想象,可仓促发生的一切还是与她的想象大相径庭。许多年后,在阅尽沧桑的女皇武曌心中,关于这个夜晚的记忆肯定是破碎凌乱而又残缺不全的。或者说,这个初夜充其量不过是一场来去匆匆、事过无痕的春梦。

梦境过后还能剩下什么呢?

除了从女孩变成女人,除了从此拥有一个新的名字之外,还能剩下什么呢?

没有了。

什么也不会剩下。

一切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自从那个夜晚之后,太宗皇帝似乎再也没有对才人武媚产生过一丝一毫的兴趣。尽管她依旧有机会伺候天子沐浴更衣、休息晏寝,可她在天子面前仿佛变成了一个陌生人,或者是透明人。

那些年龄比她稍大一点的嫔妃和宫女们见到才人武媚,脸上总是荡漾着一副幸灾乐祸的笑容。这个被天子一夕临幸旋即彻底忘却的武才人,就这样成了让人讥嘲的对象。宫中的女人们大多不愿放过诸如此类的机会,因为从这样的嘲笑中,她们可以获得某种短暂的平衡和虚幻的慰藉。

人就是这么奇怪的动物。相同的境遇有时候会让人同病相怜,让人互相依偎着取暖;可有时候也会让人彼此撕咬,彼此用别人的不幸来纾缓自己的痛苦,用别人的悲惨来映衬自己的幸福。

单调刻板的宫廷生活依然在千篇一律地延续着,每一个日子都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在一些天色灰蒙的晨昏,才人武媚长久地枯坐在铜镜前,仿佛可以看见青春韶华恍如沙漏一样从自己的脸上流失,无可挽回地流失。她觉得自己就像是漂流在时光之河上的一枚花瓣,只能被命运的浊浪裹挟着,身不由己地涌向茫然不可预知的远方。

那些日子里,武媚的内心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忧伤和迷惘。

见天子庸知非福?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让武媚重回那个大雪弥漫的冬日早晨,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说出这句话。

在万籁俱寂的子夜,才人武媚总是会从一些离奇而可怕的噩梦中惊醒。梦中的武媚一直在不停地奔跑,她身后是一片白骨枕藉的乱葬岗,从那些阴森可怖的墓穴中爬出了千万根长长的白发,它们迅速绞在一起,不断地膨胀和生长,然后从各个方向飞快地追逐着武媚,有时候缠上了她的裙裾,有时候抓住了她的衣袂,有时候则径直套上了她的脖颈,让她几近窒息。

这样的午夜惊梦总是把武媚吓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她醒来之后就再也无法睡去,只好怔怔地看蜡烛滴泪、听更漏声残,黯然神伤地等待着又一个百无聊赖的天明。

千百年来,无数个有关白头宫女的悲情故事,似乎都拥有这样一个似曾相识的开端。如今的武才人总是在恍惚中闻见一股陈腐霉烂的气息,它缠绕在自己的衣袂裙裾上,缠绕在自己的两鬓和耳旁。武媚猜想,这种令人恐惧和厌恶的气息也许就来自梦中的白发,来自阴森墓穴中的那些千年白发。

终于有一天,才人武媚默默凝视着铜镜中的自己,忽然一把抓起铜镜,把它狠狠掷在了地上。

铜镜砰然落地的同时,武媚听见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我不当白头宫女。

武媚说她宁死也不当白头宫女。

【一条铁鞭,一只铁锤,一把匕首】

在那段抑郁而落寞的深宫岁月里,武媚也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起自己的父亲。

关于亡父的记忆其实是遥远而模糊的。父亲生前武媚尚且年幼,当然不可能从庶务繁忙的父亲那里得到什么具体的教诲。很多父亲的早年经历几乎都是母亲告诉她的。通过母亲的转述,年少的武媚了解了父亲那充满传奇色彩的过去,知道了父亲是怎样从一个身份卑微的木材商人变成了大唐帝国的开国功臣。从父亲惊险而曲折的人生经历中,年少的武媚未必能解读出太多深邃的内涵,但她却能从中隐隐感悟到某种令人悸动和振奋的东西。

如今,身处寂寞深宫中的才人武媚已经知道——那是一种能量。

那是一种不甘被命运摆布的桀骜不驯的生命能量。

此刻,武媚分明感觉这种能量就像一头躁动不安的幼兽一样,深深蛰伏在自己的体内。

她知道,早在自己来到人间的那一刻,这种神秘的能量就已经从父亲的血管直接流进了她的血脉之中。而现在,这股深藏不露的能量正在强烈地驱使她去做一些事情——一些突破现状、改变命运的事情。

才人武媚决定寻找一切机会重新唤起太宗皇帝对她的关注。作为武士彟的女儿,她相信自己天生就是与众不同的。她现在决定勇敢地把这份与众不同表现出来。

于是就有了历史上著名的狮子骢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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