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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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龙政变刚刚过去一年,帝国政坛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五大臣拼着身家性命换来的胜利果实彻底付诸东流。

这年春天,霏霏淫雨一直笼罩着东都洛阳,也打湿了许多朝臣山长水远的贬谪之路。

洛阳城外的官道上,每天都有被贬官员的马车黯然驶过,没有人为他们送行,更没有人关心他们将去向何方。

这样的时节,道路两旁的梨花开得正艳。每一场风雨过后,总有一些初生的白色花瓣凄怆地离开枝头,纷纷委落于泥土之中,然后又被缓缓驶过的一辆辆马车轧得粉碎…

【五大臣之死】

曾几何时,张柬之等人信心满满地认为——武三思只是他们砧板上的鱼肉。

可是现在,武三思却用铁一般的事实告诉他们——你们只是我掌中的玩偶!

在武三思眼中,如今的五大臣就是一群半死不活的耗子。他并不急于把他们一口吃掉,而是要慢慢玩弄,细细品尝那份复仇的快意。

这一年夏天,武三思唆使郑愔,指控五大臣与驸马都尉王同皎串通谋反。于是中宗再度下诏,剥夺了他们的封爵,并将张柬之贬为新州(今广东新兴县)司马,桓彦范贬为泷州(今广东罗定市南)司马,崔玄暐贬为白州(今广西博白县)司马,敬晖贬为崖州(今海南琼山市)司马,袁恕己贬为窦州(今广东信宜市南)司马。

武三思与韦后的龌龊私情已经成为朝野上下公开的秘密,可没有人知道中宗李显对此作何感想。

对于天子头上这顶绿油油的大帽子,满朝文武虽然也都觉得有点触目惊心,但是鉴于皇帝本人是自愿戴上的,所以也不便说什么,只好一个个假装色盲。

然而,当官的喜欢装色盲,并不意味着天下人也都成了瞎子。

有一个叫韦月将的读书人就忍不住站了出来,上书控告武三思秽乱后宫,而且必将作乱。李显被人公然指出了帽子的颜色,顿时恼羞成怒,下令将韦月将逮捕斩首。时任黄门侍郎的宋璟当即提出反对,表示应由司法部门进行审理。

李显一看到宋璟的奏章,越发暴跳如雷,连头巾都来不及裹好,趿拉着鞋子从寝殿的侧门跑了出来,怒斥宋璟说:“朕已下令将他斩首,为何还不执行?”

宋璟不慌不忙地说:“有人指控皇后和武三思有私情,陛下一句话也不问就把他杀了,臣恐天下人在背后议论。”于是坚持走司法程序,可李显坚决不同意。双方僵持了一会儿,宋璟忽然大声说:“必欲斩月将,请先斩臣!不然,臣终不敢奉诏。”(《资治通鉴》卷二○八)

宋璟是出了名的硬骨头,当初就曾经为了扳倒二张而与女皇武曌面折廷争,武皇一怒之下连下三道敕令,要把他支出朝廷,可硬骨头宋璟却公然违抗敕令,拒不奉诏,最后把武皇搞得没脾气,只好收回成命。

此刻,李显知道跟这个硬骨头死磕也不是办法,只好退了一步,把韦月将交给了御史台。左御史大夫苏珦等人有意保韦月将一命,就推说夏天执行斩刑违背天时,建议流放。李显没辙,便下令杖打韦月将,将其流放岭南。

但是韦月将终究没有逃过一死。

这年秋分一过,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负责看押韦月将的广州都督周仁轨就把他杀了。

即使有几个正直的大臣曲意回护,皇帝也只是让这个触逆龙鳞的人多活了一个夏天。

韦月将一案使宋璟不仅触怒了皇帝,也彻底得罪了武三思,所以没过多久,宋璟就被逐出了朝廷,贬为贝州(今河北清河县)代理刺史。

神龙二年秋天,武三思终于厌倦了猫玩耗子的游戏。

因为他在朝中的实质权力已经越来越大,所以他不免会担心——万一李显哪一天觉得他武三思的权力太大了,会不会重新起用五大臣,反过来制约他?

不能排除这种可能。

因此,只有把五大臣干掉,才能永绝后患。

但是,上次指控五大臣与王同皎串通谋反,皇帝也只是把他们贬到岭南而已,这说明皇帝还想留着他们。所以,要彻底翦除五大臣,就必须寻找更有力的借口。

这样的借口在哪呢?

苦思多日后,武三思的脑中灵光一闪,终于有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初秋的一个清晨,天色熹微,霜露浓重,洛阳城南的洛水桥上忽然人头攒动。早起的行人们围着一张贴在墙上的传单驻足围观。看客们脸上的表情既神秘又兴奋,并且不停地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当天,传单上的内容就在洛阳的坊间和街市上不胫而走,并迅速传进了皇宫。

中宗李显被刺激得暴跳如雷。

那张传单用一种绘声绘色的语调详细描述了韦后和武三思的种种淫乱情节,并且强烈要求废黜韦后。李显在暴怒中把一纸传单撕得粉碎,下令御史大夫李承嘉彻底追查此事。李承嘉是武三思的党羽,所以很快就呈上了调查结果,并提出判决意见:“这是张柬之等人搞的,表面上说要废黜皇后,实际上是企图谋反,请陛下将五人族诛!”

武三思笑了。

为了让这张传单起到它应有的效果,他可废了不少苦心。虽说是请人捉刀代笔,但具体的行文和细节当然少不了他这个当事人的修改和润色。为了促使皇帝早下决心,武三思一边让儿媳安乐公主进宫劝说李显,一边授意郑愔在朝会上死死咬住五大臣不放。李显遂下令司法部门结案。大理丞李朝隐表示:“张柬之等人未经调查审讯,不可随意诛杀。”武三思的党羽,另一名大理丞裴谈马上针锋相对地说:“张柬之等人应该族诛,不必调查审讯。”

李显考虑到五大臣手上有他御赐的免死铁券,于是采取了折衷的办法,准许他们不死,但是终身流放:张柬之流放泷州(今广东罗定市南),桓彦范流放瀼州(今广西上思县),崔玄暐流放古州(今越南谅山市),敬晖流放琼州(今海南定安县),袁恕己流放环州(今广西环江县);五人的宗族子弟,凡年满十六岁以上者也全部流放岭南。

随后,办案有功的李承嘉加封金紫光禄大夫,进爵襄武郡公,裴谈升任刑部尚书。而那个不识时务的李朝隐则被贬为闻喜县令。

没能把五大臣彻底消灭,让武三思颇为不悦。当初靠出卖五大臣换取富贵的崔湜更是惶惶不安,于是向武三思献计:“张柬之等人不死,必将后患无穷,不如派人假传圣旨,把他们全部干掉。”

武三思问:“谁可以接这趟差使?”

崔湜随即推荐了一个叫周利贞的人。此人曾经和五大臣有过节,神龙政变后被贬为嘉州司马,所以一直对五大臣恨之入骨。五大臣垮台后,周利贞才被重新起用,回朝担任大理正。现在,崔湜的推荐相当于给他提供了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周利贞当然是求之不得,于是欣然同意,马上前往岭南执行这项秘密任务。

让周利贞颇有些遗憾的是,他刚刚启程,五大臣中就已经有两个死在了流放的途中。

那是年已八十二岁的张柬之和六十九岁的崔玄暐。

此刻,死亡对他们而言绝对是一种解脱。

相比之下,其他三个人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没能亲手杀死张柬之和崔玄暐,让周利贞很有些失落感。所以,当他在贵州(今广西贵港市)终于追上桓彦范时,便把郁积的怒火全都倾泻到了桓彦范身上。周利贞命人削尖了竹子,然后把桓彦范放在竹刺上来回拖曳,直到肉尽见骨,才命人把奄奄一息的桓彦范乱棍打死。

第二个惨死的人是敬晖。周利贞追上他后,命人用刀把他的肌肉片片割下,活活剐死。

最后一个是袁恕己。周利贞又换了一种手法——灌“野葛汁”。野葛是一种剧毒的野草,又名“钩吻”,一旦入口,犹如铁钩钩入咽喉,令人生不如死。袁恕己被灌下毒汁后,忍受不住剧痛,双手不停抓地,以致十指指甲全部脱落,但是挣扎许久却始终没有咽气。周利贞在一旁冷冷地享受着复仇的快感,等他觉得发泄够了,才命手下把袁恕己活活打死。

周利贞圆满完成任务,回朝后立刻被武三思提升为御史中丞。

与五大臣一同落难的,还有当初那个一语成谶的薛季昶。他同样被一贬再贬,最后在岭南的贬所被逼服毒自杀。

以五大臣为首的异己势力全盘铲除之后,李唐王朝几乎成了武三思的天下。看着朝堂上噤若寒蝉的文武百官,不可一世的武三思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得意之情。他经常对身边的人感叹道:“我不知世间何者谓之善人,何者谓之恶人;但于我善者则为善人,于我恶者则为恶人耳!”(《资治通鉴》卷二○八)

当时,兵部尚书宗楚客(武曌的族甥)、将作大匠宗晋卿(宗楚客的弟弟)、太府卿纪处讷(武三思的连襟)、鸿胪卿甘元柬等人皆为武三思死党;御史中丞周利贞、侍御史冉祖雍、太仆丞李俊、光禄丞宋之逊、监察御史姚绍之都是武三思豢养的得力鹰犬,时人送给他们一个绰号——“五狗”。

神龙二年(公元706年)冬天,中宗李显将朝廷迁回了西京长安。

自从永淳元年(公元682年)武后挟高宗东赴洛阳,长安便沦为帝国的陪都。如今,时光之轮走过二十多个春秋后,这座伟大的城市终于再次成为帝国的政治中心。

然而,大唐的臣民们不无遗憾地发现——帝国绕了一个圈,似乎又回到了那个令人不堪回首的原点。如今的中宗时代与当年的高宗时代如出一辙——天子懦弱,妇人干政,武氏当道,百官束手。

无精打彩的帝国马车晃晃悠悠地行走在牝鸡司晨的梦魇之中,没有人知道这样的梦魇何时终结。一个拨弄乾坤的武曌走了,又来了一个雄心勃勃的韦氏。与此同时,一个叫李裹儿的青春玉女也已在阳光下蓬勃地成长起来。她那明亮而宽阔的额头上闪烁着与祖母武曌和母亲韦氏一样自信的光芒,她的胸中激荡着与祖母武曌和母亲韦氏一样的对于权力的无限渴望。几年来,这个叫李裹儿的青春玉女已经以自己的方式深深介入了帝国政治——卖官鬻爵,包揽刑讼,打压异己,培植党羽…“光艳动天下,侯王柄臣多出其门”。(《旧唐书·诸帝公主传》)

这位安乐公主甚至时常根据自己的意愿拟就诏书,然后把内容掩盖住,递到父皇跟前让他签字盖章。笑呵呵的中宗李显总是有求必应,至于那些诏书里面到底写了些什么,皇帝几乎从来没有过问。

李裹儿一次比一次更强烈地体验到了权力带给她的无上快感。

所以这一生,她发誓一定要将伟大的祖母,英明神武的则天皇帝所玩过的权力游戏进行到底!于是终于有一天,安乐公主郑重其事地向李显提出了一个要求——立她为皇太女。

皇太女?

这真是一个空前绝后,匪夷所思的要求。

中宗李显用了好一会工夫才弄明白宝贝女儿的这个要求究竟意味着什么。他笑容可掬地对她摇了摇头。美丽的安乐公主用一种无比幽怨的眼神狠狠瞪了父亲一眼,气呼呼地说:“则天太后不过是并州商人的女儿,最后都能当天子,我身为天子的女儿,为何不能当皇太女?”

尽管李显对这个宝贝女儿的溺爱有些过头,可在事关皇位继承权的问题上,李显还是清醒的,因此当然不会同意。

但是李显也舍不得斥责安乐公主。面对她的胡搅蛮缠,李显始终温言劝慰,最后好说歹说,总算把她打发走了。看着宝贝女儿拂袖而去的背影,李显的脸上依旧充满慈爱的笑容。在他看来,这只不过是一贯任性的女儿又一次突发奇想,心血来潮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像被宠坏的小孩子吵着要摘天上的星星一样,当不得真,所以他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可是,李显万万没有料到,这件看上去无关紧要的小事,居然会变成一根导火索,很快点燃了某个人内心深处潜藏已久的恐惧和愤怒,从而引发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流血政变…

【一场突如其来的政变】

这个被点燃愤怒的人就是安乐公主的异母兄长,当今的帝国储君——太子李重俊。

中宗共有四个儿子,李重俊排行第三,非嫡非长,本来是没有资格当太子的,可由于中宗长子李重润早在大足元年(公元701年)因得罪二张而被武曌逼杀,次子李重福又在中宗复位之初遭韦后谗毁,被贬出东都,软禁于均州(今湖北丹江口市),所以尽管中宗并不宠爱李重俊,可储君的冠冕还是顺理成章地落到了他的头上。

表面上看,李重俊是幸运的,可实际上,他这个太子当得实在是够窝囊。因为他不是韦后所生,所以韦后从不给他好脸色看;此外,大权独揽的武三思对他这个“未来天子”也是颇为忌恨,一直在暗中排挤他;还有那个骄纵任性的安乐公主,更不把他当一回事,经常和驸马武崇训一起肆意凌辱他,还当面呼他为“奴”;而那个专掌诏命的宫中女官上官婉儿,则时常利用手中的权力推尊武氏一党,这无疑也在一定程度上对他这个当朝储君构成了威胁。

如此种种,无不让李重俊感到深深的孤独,更让他感到了强烈的恐惧。因为这些人都是当今大唐帝国最有权势的人,并且还在处心积虑地向更高的权力巅峰迈进,而李重俊的太子身份则使他不可避免地成了他(她)们前进道路上的障碍,因而也就必然成为他(她)们的眼中钉和肉中刺。

所以,与其说这顶储君的冠冕象征着地位和荣耀,还不如说它其实是一个巨大的魔咒。从它戴在李重俊头上的那一刻起,李重俊就感觉自己被一片莫名而可怕的阴影笼罩住了,因而食不甘味,寝不安枕,整天都活得战战兢兢。

随着武韦一党的权力越来越大,李重俊也越来越强烈地预感到——自己迟早有一天会被这些人废掉,甚至死在这些人手上。

而当安乐公主公然向中宗提出立她为“皇太女”时,李重俊更是被一种末日将临的恐慌彻底攫住了。虽然中宗拒绝了安乐公主的要求,但这并不等于她会从此善罢甘休。据李重俊所知,驸马武崇训天天都在怂恿安乐公主,让她想办法迫使中宗废黜太子。照此情形发展下去,无论安乐公主最后能不能当上皇太女,李重俊今后的日子都绝对不会好过。

怎么办?难道就这样坐以待毙?

李重俊听见自己内心有一个愤怒而绝望的声音在喊——不!

与其这样无所作为,任人宰割,还不如铤而走险,拼个鱼死网破!

决心已定,李重俊开始寻找同盟。

他首先找到了左羽林大将军李多祚。此人是神龙政变的主要功臣之一,当初就是因为他在军事上提供了强大的助力,才保证了政变的成功。可是这几年来,以张柬之为首的功臣集团却被武三思铲除殆尽,神龙政变的胜利果实也轻而易举地落入武三思手中,这一切,无不让李多祚感到义愤填膺。虽然他暂时还没有被武三思列入打击范围,但是唇亡齿寒的忧惧却时刻缠绕着他,让他惶惶不可终日。所以,当太子李重俊暗中找到他,向他提出发动政变,诛杀武氏一党的计划时,李多祚当即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李重俊找到的第二个人是成王李千里。他是吴王李恪之子,时任左金吾大将军。当年武曌篡唐时,李唐宗室遭遇了灭顶之灾,李千里是少数劫后余生的亲王之一。神龙政变后,李千里和其他硕果仅存的宗室亲王一样,以为可以重见天日,扬眉吐气了,没想到武氏一党转眼又把持了朝政大权。现在的大唐江山表面上虽然是李家的,但真正的幕后推手却是武三思和他的姘头韦后。这样的局面对残存的李唐宗室而言,显然是极大的威胁。因此,对武氏一党的共同愤恨让成王李千里和太子李重俊很自然地走到了一起。经过几次试探性的接触之后,双方迅速达成了共识。他们决定并肩作战——为了消灭共同的敌人,为了赢得一个更安全、更广阔的生存空间而拼死一战!

除了李多祚和李千里这两个手握禁军的大将外,参与政变计划的人还有李多祚的部将李思冲、李承况、独孤祎之、沙吒忠义,以及李多祚的女婿野呼利、李千里的儿子天水王李禧等。如果单纯从军事角度来看,这样的阵容无疑是强大的。然而,一场政变能否取得成功,并不单纯取决于军事力量的大小。换句话说,在政治的角斗场上,拳头固然重要,但是比拳头更重要的却是头脑。可惜在这一点上,李重俊和他的战友们显然都有些认识不足。

参与政变的人员确定后,李重俊等人开始制订行动计划。他们决定兵分两路:一路由李重俊、李多祚率领,直扑武三思宅邸,一举消灭这个最主要的敌人;另一路由李千里父子率领,分兵把守太极宫的各座宫门,封锁宫廷内外的交通。待诛杀武三思后,第一路人马迅速回头攻进内廷,捕杀上官婉儿;第二路人马则杀入朝堂,铲除武三思在朝中的党羽(兵部尚书宗楚客、左卫将军纪处讷等人),最后再与太子合兵一处,彻底控制整个太极宫的局势。

计划看上去似乎是完美的。

可是,它真的是完美的吗?

神龙三年(公元707年)七月初六,蓄谋已久的李重俊终于出手了。他伪造了一道皇帝诏书,调集羽林军士兵三百多人,和李多祚、野呼利、李思冲、李承况、独孤祎之、沙吒忠义等人一起,径直杀向休祥坊南门内的武三思宅邸。休祥坊位于长安城的西北角,与宫城之间仅隔一个辅兴坊,所以政变军队一从宫城西侧的安福门杀出,不消片刻便可冲到武三思的宅邸前。

这是一个天高云淡的初秋早晨,武三思和他的儿子武崇训正在书房中品茗聊天。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空气中飘荡着缕缕沁人心脾的花香。武三思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儿子说着话,眼睛半睁半闭,嘴里呷着香茗,鼻中嗅着花香,浑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尽情享受着这一份恬静、安逸与祥和。

然而,末日就在这一瞬间降临了。

死神就这样毫无预兆,猝不及防地来到了武三思父子的面前。

武三思最初是听见一阵刺耳的喊杀声像潮水一样由远而近地漫了过来,紧接着,太子李重俊挥舞佩刀左劈右砍的画面就映入了他的眼帘。他看见太子怒目圆睁,表情狰狞,身后紧跟着一群杀红了眼的禁军官兵。他们顺着后花园的那条碎石甬道飞快地向书房扑来。在甬道两侧,武府的人一个接一个地仆倒在血泊中。武三思想喊,可喉咙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他想跑,可双脚却像灌了铅一样,无法挪动半步。而他的儿子武崇训也跟他一模一样,无比惊愕地张大着嘴巴,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这一切都是真的…

刹那间,凶神恶煞的太子就冲到了他们眼前。一道寒光闪过,武三思看见儿子武崇训的头颅瞬间飞离了身躯,一柱鲜红的血光立刻从肩膀中间的窟窿中喷射而出,一下子染红了武三思的目光…

这是武三思在这个世界上看见的最后一幅图景。继而他感觉自己的脖子一凉,眼前一黑,整个世界就彻底陷入了黑暗。

李重俊和李多祚等人杀死武三思父子及亲党十余人后,又按计划杀回皇宫,率兵从肃章门斩关而入。肃章门是分隔“外朝”与“内廷”的一道重要宫门,一旦杀进这道门,就意味着政变的性质已经不仅是“清除奸党”,而是公然与皇帝为敌了。不管太子的主观目的为何,至少在客观上,他已经把皇帝和自己同时逼上了绝路。李重俊等人一路冲进内廷,沿途撞开多处殿阁,高喊着要逮捕上官婉儿。与此同时,李千里父子也率兵扑向右延明门,准备从这里攻入位于太极殿东侧的门下省,砍杀正在朝堂办公的宗楚客、纪处讷等武氏党羽。

上官婉儿听到外面杀声震天,正在手足无措之际,又听见宫人飞报,说变军口口声声要抓她,当即吓得面无人色。不过她毕竟在宫中多年,多少还是练就了一点临危不乱的定力,所以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她知道,要想保住性命,唯一的办法就是跟皇帝皇后绑在一块。太子要是连皇帝也敢杀,那就只好跟着皇帝一起死;倘若太子不敢杀皇帝,那自己就能躲过这一劫。上官婉儿心里这么想着,人已经飞快地冲向皇帝的寝殿。

此时,李显、韦后和安乐公主也已乱成一团(安乐公主昨夜恰好在宫中留宿,没有回家,所以侥幸躲过了刚才的那场屠杀)。当李显等人看见鬓发散乱的上官婉儿冲进来时,赶紧问她外面情形如何。上官婉儿一边喘息一边对着他们大喊:“太子是想先抓我,然后抓皇后,最后再抓皇上!”

李显脸色煞白,豆大的汗珠不停地从额头和鼻尖往外冒。

他断然不会想到,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的太子居然会起兵造反!

不过,现在想什么都没用了,只有逃命要紧。变军是从皇宫南边杀过来的,所以眼下最安全的地方,就只有北面的玄武门了。因为玄武门是禁军的屯驻地,可以调动部队阻遏变军,而且此门建于龙首原的余坡上,地势较高,站在城楼上可以俯瞰大半个宫城,便于观察形势,无疑是整个太极宫中最好的避难所。思虑及此,李显赶紧带着韦后、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在一群宦官宫女的簇拥下,仓惶跑到玄武门,立刻登上城楼,同时命右羽林大将军刘景仁率百余名士兵在城楼下护驾,结阵抵御变军。

李显前脚刚登上玄武门,太子和李多祚后脚就杀到了。面对眼前这种剑拔弩张的形势,李重俊顿时犯了踌躇。因为在他的计划中,并没有与皇帝开战的打算,所以他实在拿不准下一步该怎么办。迟疑了片刻,他只好下令士兵暂停进攻,等着看皇帝接下来会如何表态。

双方就这样在玄武门下对峙着。

这场政变走到了一个最微妙的关头。

太子的变军有三百多人,皇帝这边仓猝集结的士兵只有一百多人,如果太子一鼓作气,下令强攻,胜利多半是属于他的。可是,他偏偏就在这节骨眼上莫名其妙地停手了。

这显然是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趁着太子这边犹豫的间隙,皇帝身边一个叫杨思勖的宦官意识到有机可乘,立刻向皇帝请命,主动要求下去攻击。一般的宦官都是苍白瘦弱之人,可这个杨思勖却与众不同,不仅身材魁梧,而且一脸勇武之色。李显大喜过望,当即首肯。杨思勖旋即冲下城楼,飞身上马,独自一人朝变军驰去。

李多祚的女婿野呼利是一员勇将,此时担任变军的前锋将领。他眼见对方单枪匹马杀来,心中不禁冷笑,当即上前迎战。双方在阵前交手,三五个回合后,杨思勖故意卖了一个破绽,野呼利不知是计,挥刀便砍,杨思勖侧身躲过,反手一刀,立时将野呼利斩于马下。

凝神观战的两军士兵不约而同地发出一阵高呼,只不过皇帝这边是高声欢呼,而太子那边却是一片惊呼。

变军人人骇异,士气顿时大挫。李重俊、李多祚和其他几个将领也都是满脸惊惶。

城楼上的李显一见杨思勖得手,马上抓住时机,倚着栏杆向变军士兵喊话:“你们都是朕的宿卫之士,何苦追随李多祚造反?只要你们斩杀叛贼,不必担心没有富贵!”

变军士兵面面相觑。

只犹豫了短短的一瞬间,他们便不约而同地把刀枪转向了自己的将军们。

李多祚、李思冲、李承况、独孤祎之、沙吒忠义当即被一部分倒戈的士兵乱刀砍杀。太子李重俊见大势已去,慌忙带着亲兵一百余人夺路而逃,其余的部众各自作鸟兽散。

一场胜利在望的政变,就这样功亏一篑。

太子李重俊的这路人马一败涂地,而成王李千里的那一路也不比他们幸运。

当李千里父子率兵进攻右延明门时,早有防备的宗楚客、纪处讷已经调集了二千余名禁军闭门拒守。双方展开激战。由于宗楚客一方占据城楼,居高临下,弓箭兵可以发挥很大的优势,而李千里一方则处于被动挨打的地位,只能变成对手的活靶子,所以他们很快就输了。李千里和儿子李禧双双阵亡,余众或死或降,行动彻底失败。

一百余名骑兵跟着太子李重俊狂奔出城,准备亡命终南山。可是,跟着这样一个穷途末路的主子混,还有什么富贵和前途可言呢?

一路上,皇帝承诺富贵的那番话始终在他们的耳边回响。于是不断有人偷偷勒住缰绳,掉转马头往回跑。等到李重俊逃到鄠县(今陕西户县)附近的树林中时,身边只剩下最后的几名亲信。筋疲力竭的李重俊翻身下马,跌坐在一棵老树下,背靠着树干大口大口地喘气。

他耷拉着脑袋,生平第一次感到呼吸是一件这么困难的事情。

不过,他很快就不会觉得困难了。

因为几名亲信已经拔出佩刀,正慢慢朝他逼近。几秒种后,他就永远也不需要呼吸了。

当李重俊重新抬起头来的时候,刚好看见几把钢刀同时向他的头顶劈了下来…

李重俊输了,输得干干净净!不仅搭上了自己的性命,还搭上了李多祚翁婿、李千里父子等一大帮人的性命。

他们为什么会败得这么惨?究其失败的原因,大致有以下三点:第一,政变领导者的素质有问题。

表面上看,太子亲自领导政变,下面又有李多祚这样的前期政变功臣和军方高层将领,还有李千里这种老牌的李唐宗室亲王,其号召力和战斗力似乎都是毋庸置疑的。只可惜,实际情况并非如此。

先来看李重俊。他虽然贵为太子,但是年纪太轻,缺乏相应的人生阅历和政治历练,入主东宫的时间又太短(政变前一年七月刚被立为太子),而且东宫官属又大多是一些权贵子弟,根本没有德行和能力辅佐他,“唯以蹴鞠猥戏取狎于重俊,竟无调护之意”。(《旧唐书·中宗诸子传》)所以,李重俊在政治上其实是非常幼稚的。

再来看李多祚。虽然他是禁军的高级将领,但充其量也只是一介武夫。尽管他在神龙政变中发挥了很大作用,可那也要归功于张柬之等五大臣的谋划有方和调度得当。说白了,李多祚只是一把刀,好不好使的关键不在于刀,而在于使刀的人。碰上五大臣,李多祚就是一把屠龙刀;可碰到李重俊,他就只能是一把切菜刀。

最后来看李千里。他虽然是李唐宗室中硕果仅存的人物,但这并不是因为他能力超群,让武曌舍不得杀他。恰恰相反,史称“武后诛唐宗室,有才德者先死”,而李千里“偏躁无才”,加之善于谄媚武曌,“数献符瑞”(《资治通鉴》卷二○八),所以才逃过了那场灭顶之灾。此外,李千里虽然担任左金吾大将军,握有禁军兵权,但任职时间短(中宗复位时才被授予这个职务),因此难以真正获得将士的拥戴。

由上可知,无论是太子李重俊,左羽林大将军李多祚,还是宗室亲王李千里,显然都缺乏成功的领导者所需的素质,尤其缺乏政变所需的谋略和政治智慧。所以从一开始,这场政变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进而言之,这场政变更像是一次单纯的军事行动,算不上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政变,因此无论成功与否,都不可能产生任何积极的政治后果。

第二,政变缺乏合法性依据与有效的利益驱动。

由于领导者缺乏政治头脑,所以这场政变既没有提出煽动人心的政治口号,也没有一套行之有效的政治纲领,这就极大地制约了成功的可能性。

关于此,我们可以通过一个至关重要的细节看出来。太子和李多祚在征调三百余名羽林士兵时,居然不是由太子进行政治动员,也不是由李多祚下达军事命令,而是采用名不正言不顺的“矫诏(假传诏书)”手段!

如果李重俊稍微有点政治头脑,或者身边有得力的政治幕僚的话,那他绝不会采取这种愚蠢的“矫诏”方式,而会像历朝历代那些成功的政变者所做的那样——首先指出奸党(武氏一党)对朝政的危害,阐明此次行动的正义性,激发士兵的斗志和血性;其次许诺功名富贵,用利益来驱动人心;最后进行一定程度的威胁恐吓,宣称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只许前进,不许后退,倘有异心,立斩不赦等等。以李重俊的储君身份,完全可以堂而皇之地做这样一番动员,接着再让禁军长官李多祚出面,和官兵弟兄们套套近乎,说些“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之类的煽情话,然后一人一大碗酒,指天为誓,歃血为盟,最后就可以激情澎湃地拿起刀枪,大义凛然地干革命去了。

假如政变是这样发动的,那么当他们在玄武门下与保护皇帝的军队对峙时,士兵们就不会轻易背叛。因为就当时的形势而言,太子这边的实力还是要比皇帝那边强得多。然而,变军士兵之所以听了皇帝李显的一句话就阵前倒戈,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太子和李多祚是以一纸伪造的诏书骗他们起来造反的,这就严重地削弱了他们的忠诚度和积极性。如果政变行动自始至终都很顺利,大家事后都有好处,那当然没话说;可当形势发生变化的时候,士兵们当然宁可听皇帝的,也不肯再为太子卖命。因为他们本来就是听从“皇帝命令”才行动的,如今既然知道那命令是假的,而皇帝在城楼上说的金口玉言则是千真万确的,结果自然是把枪口掉转过来对准太子他们了。

反观神龙政变,自始至终,以五大臣为首的领导集团都有一个鲜明的行动纲领和政治口号,那就是——诛杀二张,推翻武周,匡复李唐社稷,拥立李显复位。有了这样的指导思想,才能团结大多数文武官员,从而整合各种政治力量,最终赢得胜利。而李重俊等人策划的这场政变却全然没有类似的东西,只是把整个行动建立在一张假造的皇帝诏书之上,如此政变要是能成功,那就是老天爷瞎了眼了。

第三,没有为政变设定一个高端的政治目标。

李重俊等人发动政变的目的仅仅是为了清除武氏一党,为自己赢得更安全的生存空间,除此之外,似乎再也没有更高的政治诉求,这就决定了他们只能搞一场“半拉子”政变。

李重俊之所以会在玄武门下产生迟疑,按兵不战,就是因为他只想捕杀武氏党羽、上官婉儿,而不愿意与皇帝刀兵相见。我们说过,这是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李重俊此举,充分暴露了他在政治上的幼稚和愚蠢。他似乎以为,只要除掉武氏一党就万事大吉了,而丝毫没有意识到——对于任何一个皇帝来讲,不管太子是否有颠覆皇权的意图,只要他胆敢把军队开进内廷,就是十恶不赦的大逆之罪!

如果李重俊具有成熟的政治经验,那他在制订政变计划的时候就应该想到这一点。也就是说,除非不发动,一旦发动,就必须以“控制皇帝,夺取政权”为最终目标。只要这个目标实现,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除掉任何他所认定的“奸党”!因此,对于李重俊来说,就算他没有弑君篡位的想法,至少也应该用武力把中宗李显控制起来,迫使他下诏诛杀所有武氏余党,同时授命太子监国。如此一来,他才能一方面达到清除政敌的目的,一方面又防止皇帝秋后算账。只有这么做,他才能真正保障自身的安全。

这才是一场成功的政变应该做的事情。

然而,李重俊并没有这么做。所以,他的失败是必然的。

经过这场突如其来的流血政变,中宗李显虽然毫发无损,但是也饱受了一场虚惊。

当李重俊的尸体和首级被运回长安后,惊魂甫定的李显毫不掩饰他的愤怒之情,即刻命人用太子首级祭祀了太庙和武三思父子,随后又将其悬挂在朝堂上示众。

同时,李显把成王李千里的姓改为“蝮”,将他的党羽全部逮捕诛杀;被变军攻破的各道宫门的守卫官兵,皆因失职之罪被判处流放;平乱有功的宫闱令杨思勖则被擢升为银青光禄大夫、内常侍。稍后,李显又追赠武三思为太尉、梁宣王,追赠武崇训开府仪同三司、鲁忠王。

这一年九月,朝廷改元景龙。

一个动荡不安的神龙时代就这样匆匆画上了句号。

这个时代虽然短暂,历时不过三年,但是却发生了太多让人始料未及的变故。先是五大臣一举推翻了女皇武曌,继而武三思又整垮了功臣集团,如今,太子李重俊又悍然发动政变,诛杀了一手遮天,权倾朝野的武三思,然后本人也死于非命…如此种种,真是令大唐臣民们心惊肉跳,欷歔不已。

现在,波谲云诡的神龙政局终于落下了帷幕。

接下来,帝国政坛势必要重新洗牌。在即将展开的又一轮惊心动魄的政治博弈中,谁又将成为下一个出局者?

第五章 一团糜烂的政治

【皇后一党崛起】

武三思一死,失去靠山的宗楚客、纪处讷等人纷纷向皇后韦氏靠拢,迅速缔结了一个以韦后为核心的“后党”。

李重俊政变后,中宗李显采取了严厉的打击政策,命司法部门大力搜罗太子余党,大有“宁可错杀三千,不使一人漏网”之势。后党意识到这是一个铲除异己的良机,立刻把矛头对准了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

在安乐公主、宗楚客的授意下,侍御史冉祖雍等人随即对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发出弹劾,指控他们是李重俊同党,应该逮捕归案。李显看到奏疏后,二话不说,即命吏部侍郎兼御史中丞萧至忠立案审查。

一接到指控马上就走司法程序,这分明是一副法不容情的姿态。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帝之所以摆出这种姿态,无非是在暗示司法部门——一切秉公办理,不必忌讳他们的皇亲身份!

朝臣们不禁替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捏了一把汗。接下来,他们将会遭遇怎样的命运,关键就要看主审官萧至忠了。准确地说,是要看萧至忠的政治立场。

不过大多数朝臣对此并不乐观。因为一直以来,萧至忠都是武三思的人。神龙之初,萧至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吏部员外郎,随后因为依附武三思,便在短短的两年多时间里青云直上,爬至吏部侍郎兼御史中丞的高位。虽说现在武三思死了,但武氏一党基本上都投靠了韦后,人们相信这个萧至忠肯定也已经变成后党了,否则皇帝李显凭什么挑他当主审官?

因此,很多人都悲观地认为——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这回八成是死定了!

然而,这个世界总是充满了意外。

萧至忠非但没有依照皇帝的旨意去搜罗李旦和太平公主谋反的证据,反而跑去做皇帝的思想工作,拼命替李旦和太平公主说话,说到动情处甚至声泪俱下:“陛下富有四海,竟然容不下一弟一妹,要眼睁睁看着他们被人罗织陷害吗?当年相王身为皇储时,曾一再向则天皇后请求,愿将天下让给陛下,为此数日饮食不进,此事海内共知,奈何如今却要以冉祖雍的一句话而猜忌他?”

李显懵了。

他顿时感觉眼前的情景有些荒诞。原本以为钦点萧至忠为主审官,应该能把这件案子办成铁案,没想到却自摆了一回乌龙。

那么,萧至忠为什么会悄然改变他的政治立场呢?

李显百思不得其解。

实际上,萧至忠并未改变立场。他确实已经投靠了韦后,但这不等于他一定要以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为敌。

说白了,他之所以替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说话,并非出于政治立场,更非出于道德良知,而纯粹是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在他看来,大权独揽的武三思一死,朝中的政局就变得扑朔迷离了。韦后这个格局狭小,轻浅浮躁的女人能否斗得过器识深远,机智沉稳的太平公主?能否迅速填补武三思留下的权力真空,并且稳定地、持久地掌控朝政?这一切都还是未知数。所以,在形势尚不明朗的情况下,萧至忠绝不愿像宗楚客和纪处讷那样,把宝全押在韦后那一头。他宁可暂时采取骑墙态度,两边都不得罪,静观事态发展。他相信,等尘埃落定之后,再选择自己的政治队列也为时不晚。

后来的事实证明,萧至忠的这种骑墙态度确实很明智。几年后韦氏一党垮台,睿宗李旦即位,太平公主用事,他被贬出朝廷,外放为地方刺史。但他凭借此次替李旦和太平公主开脱的功劳,轻而易举地攀上了太平公主,旋即回朝担任刑部尚书,不久又复任中书令,一度成为帝国政坛的不倒翁,并且被太平公主视为心腹股肱,让很多人艳羡不已。只是萧至忠千算万算,怎么也算不到,太平公主居然那么快就被她的侄子李隆基给收拾了。而萧至忠作为太平公主的死党,最终也没能逃过身首异处的可悲下场。

当然了,这些都是后话。

就在萧至忠极力替李旦和太平公主开脱的同时,右补阙吴兢(《贞观政要》的作者)也上疏说:“自古以来,因委任异姓,猜忌骨肉而导致国破家亡者不知有多少,陛下岂可不鉴察?如今,陛下身边的宗室至亲已经所剩无几,且登基不久,便有一子因故贬窜,一子弄兵被诛,惟余一弟朝夕侍奉左右,陛下不可不慎啊!”

李显顿时产生了莫大的迟疑。

问题倒不是萧、吴二人的劝谏果真唤醒了李显的骨肉之情,而是他们的话提醒了他——李旦和太平绝非一般人。他们所拥有的身份、地位、资历、功勋、声望,放眼当今天下,几无一人能及。不要说满朝文武和王公大臣,就是他李显本人在这些方面也比不上这两个弟弟妹妹。

这些年来,太平公主利用她特殊的地位,卓著的声望和雄厚的财力,已经在朝中建立了一个庞大的人脉关系网,谁也说不清哪个朝臣曾受过她的提携,或者得到过她的什么好处。正因为此,李显才会一不留神就钦点了一个极力替嫌疑人说话的主审官,闹出一个自摆乌龙的笑话。虽然,没有证据表明萧至忠曾经受过太平公主的恩惠,但是起码有一点可以肯定——萧至忠对这个神通广大的女人心存忌惮。

基于上述理由,李显不得不重新考虑,倘若执意对李旦和太平公主下手,会不会激起难以意料的变故?他们会不会像太子李重俊那样,跟他李显拼一个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李显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大。

而且,还有一个促使李显重新考虑的因素就是——指控李旦和太平公主参与政变的理由本来就很难成立。

众所周知,李旦和太平公主是拥立李显复位的功臣,神龙政变后,他们的政治待遇和威望都已达至人臣顶点,若说他们参与李重俊政变,那他们的动机是什么?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就算政变成功了,他们也不过是再当一回功臣而已,不可能得到比现在更大的利益;而一旦失败,他们便会丧失所有。在这样的利弊权衡之下,他们还会参与李重俊的政变吗?

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所以,若要强行将他们定罪,不仅不能让满朝文武和天下人信服,而且还有可能迫使他们铤而走险,拔刀相向。倘若真的逼得他们动手,那后果绝不会像李重俊政变那么简单,而极有可能是第二次神龙政变。

想到这里,李显不禁惊出了一身冷汗。

罢了罢了,还是谁也别玩火,大家相安无事的好。

随后,李显马上作出一副幡然醒悟的样子,撤销了对李旦和太平公主的指控,宣布从此不再追究此事。

没能扳倒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韦后一党很不甘心。不过他们其实也很清楚,以他们目前的实力而言,要想把这两个功高望重的帝国大佬一举置于死地,似乎还欠些火候。所以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壮大实力。

为此,他们随即把矛头转向了时任右仆射兼中书令的魏元忠。

只有除掉此人,韦后一党才能彻底把持帝国的权力中枢。

魏元忠位居百官之首,按理说权力应该很大,可实际情况却远非如此。自从回朝复相的那天起,魏元忠就一直受到武三思一党的打压,表面上贵为首席宰相,实则根本无力制约武氏一党,以致朝野上下的正直之士都对他颇为失望,认为他尸位素餐,不堪为百官表率。河南的一个低级官吏甚至专门写信骂他,并历数当今朝政十大阙失,说他必须为此承担责任。

魏元忠一边受到武党的打压,一边又被士人们在背后戳脊梁骨,就像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内心大为郁闷。直到李重俊政变爆发,武三思被杀,他才有了一种重见天日之感。

但是,这场政变也给魏元忠带来了巨大的伤害。

因为他儿子死了。

李重俊发动政变时,魏元忠之子、太仆少卿魏升遭到胁迫,无端卷入其中,事后又被乱兵所杀,不仅死得稀里糊涂,而且还背上了一个“勾结逆党”的罪名。魏元忠悲愤难当,于是四处扬言:“元凶首恶已死,现在就算把我拿到油锅里炸了,我也死而无憾,只可惜太子英年早逝,死得太不值得!”

魏元忠这句话,既是在为太子鸣冤,又是在替自己的儿子叫屈,显然是“大逆不道”之言。中宗念在魏元忠是三朝元老,而且又是自己的东宫旧属,所以不予追究。然而,后党骨干宗楚客、纪处讷等人却死死抓住魏升参与政变的把柄,指控魏元忠与太子通谋,奏请中宗“夷其三族”。当然,李显马上否决了宗楚客等人的奏议。

虽然有皇帝保他,可魏元忠还是强烈意识到了自己处境的危险。为了让自己的“三族”数百口人免遭灭顶之灾,魏元忠不得不主动递交了辞呈。

李显知道魏元忠老了,再把他留在朝中也没多大意义,所以没有挽留他,而是让他以特进(正二品散官)的官职致仕,并保留每月初一、十五两次进宫朝见的权利,算是给了他相当高的离休待遇。

首席宰相魏元忠一倒,后党的势力立刻崛起。

太子政变后不过两个月,宗楚客、纪处讷便同时拜相,进入了帝国的权力中枢。

由于担心魏元忠卷土重来,宗楚客等人随后一再上奏中宗,一意要置魏元忠于死地。

率先出招的是刚刚被宗楚客提拔为御史中丞的姚廷筠。他在奏疏中说:“想当年,侯君集虽然是开国元勋,可当他谋反的时候,太宗向群臣求情想饶他不死,群臣坚决不同意,太宗也只好含泪将他处斩;其后房遗爱、薛万彻、齐王李祐等人叛乱,虽是至亲,皆依国法处分。元忠功勋不及君集,身份不属国戚,儿子名列叛党,自该满门抄斩,把家宅夷为池沼!陛下仁慈,难免受其迷惑,故一再掩饰他的罪过。臣今日不惜触犯龙麟,忤逆圣意,实在是因为此事关系到社稷大业!”

姚廷筠的一番话说得有理有节,大义凛然,李显无力反驳,只好退了一步,命大理寺收押魏元忠,随后贬为渠州(今四川渠县)司马。

紧接着,已升任给事中的冉祖雍再度发飙,上奏说:“魏元忠既然犯了大逆不道之罪,就不应该授予他渠州司马的官职。”与此同时,同为后党成员的侍中杨再思和中书令李峤也随声附和,要求严惩魏元忠。

李显忍无可忍,终于发火:“元忠为国效力多年,朕才特意赦免他,诏书已经发布,岂能一改再改?更何况,裁决之权理应在朕的手中,你们上奏个没完,是不是成心为难朕?”杨再思等人从来没看过皇帝发怒,顿时大为惶恐,一再磕头谢罪。

然而,魏元忠一日不死,宗楚客便一日不肯善罢甘休。不久,他再次授意监察御史袁守一上疏:“重俊是陛下的儿子,尚且加以罪刑昭明国法;元忠既非元勋亦非国戚,岂能单独逃脱法网?”

这句话显然戳到了李显的痛处。

他不得不再退一步,把魏元忠贬为务川(今贵州沿河县)县尉。

尽管一退再退,可李显的底线也非常明确——无论如何都要保住魏元忠一条命。

宗楚客仍不死心,命令袁守一再奏:“则天太后当年卧病上阳宫,狄仁杰请求由陛下监国,可魏元忠却上密奏反对,这证明魏元忠心怀逆谋,为时已久,请将他处以极刑!”

李显没好气地说:“依朕看来,人臣事主,必须一心,岂有主上小疾,就马上请太子主持政务?这是狄仁杰想讨好我,不见得魏元忠有错,你袁守一怎么可以借以前的事情陷害他?”

就这样,中宗李显再次把诛杀魏元忠的声浪压了下去。

可是,魏元忠最后还是死了。

因为他已经年迈体衰,再也经不起这种一贬再贬的折腾了。魏元忠没有走完他的贬谪之路,而是中途死在了涪陵(今重庆涪陵区)。

目睹老臣魏元忠的凄凉结局,正直的朝臣无不感到义愤填膺。

然而,他们也只能敢怒不敢言。

因为,韦后一党的强势崛起已经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挡。

【韦后的政治模仿秀】

景龙二年(公元708年)春天,桃红柳绿,百花盛开,繁华的长安就像一位富丽雍容的贵妇一样在世人面前展现出娇美灿烂的容颜。在这样一个万象更新,生机盎然的季节里,大唐帝国的皇后韦氏感觉自己的人生仿佛也迎来了第二次青春。

是的,尽管她已人到中年,但是谁规定“青春”只能用生理年龄界定,而不能用心理状态衡量呢?谁说一个饱经风霜的女人就不可以拥有青春常驻的生命状态呢?

至少在韦后的记忆中,这世上就曾经有一个女人青春了一辈子。

准确地说,是用一种年轻的心态活过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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