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击鼓(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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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旭从马鞍后抽长刀,用刀尖推正面甲,然后双腿用力磕了一下坐骑。黑风发出一声愤怒地抗议,迈开四蹄,顺着山坡冲了下去。在他们身后,是一千余名轻骑兵,驾驭着各种各样的战马,也包括一部分高大的骡子,列队飞奔,宛若洪流。

  脚下的地形不太适合骑兵作战,过于松软的土地,过于茂盛的杂草,还有藏在杂草底下的石头与土坑,都对高速推进的骑兵构成了致命威胁。连日来,已经有近百名弟兄伤在了自家马蹄下而不是敌人之手。但此刻旭子不能爱惜士卒,到目前为止,对付义军最有效的手段还是骑兵冲击。两到三次大规模突破可以极大地打击他们的士气,甚至将他们彻底击溃。如果换做步卒接战,则双方至少要打上两个时辰才能收到同样的效果。长时间的缠斗会带来更大的伤亡,与敌人拼消耗,郡兵们拼不起。

  此番移师荥阳,张须陀大人只带出来了一万五千名弟兄,剩下的弟兄还要留给裴操之大人带着守家,一旦老巢被贼人抄了,四下蔓延的悲观清晰可以于数日之内迅速击溃这支队伍。

  临行之前,张须陀大人与新任通守贾务本大人约定,在到达荥阳的一年之内,他将陆续归还从齐郡带走了士卒。“如果朝廷给的物资充足,一年时间内李将军和我定能训练出两万新兵来,到时候齐郡和荥阳前后夹击,必将河南各地的贼寇扫荡干净!”张须陀大人信誓旦旦地承诺,仿佛根本没将对手放在眼里。

  “我就与张大人立下一年之约,大人尽管去,一年之内,贾某定保弟兄们无后顾之忧!”曾经做过鹰扬郎将的贾务本亦大笑着回应,豪气干云。

  二人都尽力不去看对方眼里的忧虑,大战在即,他们需要表现出一些自信来稳定军心。但宾主双方谁都清楚,一年后,万五出征弟兄们未必能剩下多少人还能活在世上。兵凶战危,古往今来,杀敌三千自损八百者已经算得上良将。而大伙要面对的敌军有数十万,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不断增加的可能。

  自从离开齐郡后,半个月内他们连续和不同的敌人打了四仗。每次都将敌军击败了事,从不与任何一支盗匪做过多纠缠。张须陀不打算在沿途的盗匪身上消耗过多实力,那些都是李密派出来送死的。作为瓦岗军的新任军师,李密与其前任徐茂功的最大不同是他不在乎牺牲。当然,眼下牺牲的都是那些外围的小鱼小虾,真正的敌人隐藏在最后面。在试探清楚官军具体实力之前,李密不会轻易与官军交锋。

  所以,郡兵们也不肯轻易让敌人探明自己的虚实。他们每次作战都以骑兵为主,步卒只用来做局部配合,更确切地说,是在战斗后打扫战场。这种只露牙齿给人看的战术很容易被流寇们误解,将官兵一方的实际战斗力放大数倍。张须陀要的就是此种效果,如果能不战就剪除瓦岗军羽翼的话,他不介意把假象造得更轰动些。

  制造假象的同时,也往往意味着一部分人要付出牺牲。最艰巨的任务由旭子亲手训练出来的轻骑兵们承担。连日来,他们犹如一把剔骨刀般从盗匪身上割下一块块血肉。同时,他们自己也像极了一把用久了的刀,刃上布满了豁口。

  “放箭,放箭!”面对着急刺而来的钢刀,明威将军王冬生慌慌张张地喊道。他本是韦城贼周文举麾下的六当家,刚刚被外派做一军主将不到三个月,连李密册封的明威将军这个官职到底应该属于几品几级都没弄清楚。如果现在就死了,自觉未免太对不起这身官衣。

  站在队伍后排的义军弓箭手拉开打猎用的拓木弓,将羽箭乱纷纷射出去。与主将王冬生一样,他们成为瓦岗军士卒的日子也不到三个月,对如何与正规官军作战没半点儿经验。虽然大伙以前也曾击败过前来征剿的地方兵马,但那些对手都是和他们一样迷茫的农夫。双方的作战结果基本上靠运气。一场风,一阵雨,或猛然从山上滚来的一块石头,都可能左右战局。

  但今天,他们看到的却是一支不被外界条件所左右的队伍。数以千计的羽箭从半空中落下去,也不过只是让前冲的队伍约略停滞了一下。紧接着,这支队伍却冲得更急,根本不顾有多少人受伤。

  “放箭,放箭!”看到对手的冲锋速度根本没有减慢的迹象,王冬生喊得更慌张。他开始怀疑自己这个明威将军当得是否值了,虽然同村出来的弟兄们只有他一个当上了将军,并且只有他一个人在瓦岗山脚下分了四十多亩地,起了一套大房子,娶了婆娘。但如果一个人要战死了,这些东西恐怕都要落于别人之手。

  第二波箭雨又从天空落下去,射倒了十匹个疾驰而来的战马。马背上的敌人突然消失不见,在一名骑黑马的头领统帅下,他们全部采用了镫里藏身的姿势。这个姿势让羽箭很难将他们射中,即便射中了也很难一箭致命。

  敌人冲过来的速度非常快,转眼与义军之间的距离已经不足五十步。所有弟兄都感觉到了地面的颤动,呼啸而来马蹄的声音压住双方的战鼓声和呐喊声,震得人手脚发麻。弓箭手们哆嗦着再次弯弓,他们只剩下了射出一箭的机会。但这样差的杀伤效果,他们不知道下一箭射出后,自己还有没有逃命时间。有人的脸色变得煞白,握刀的手开始不住颤抖。有人则低低的弯下了腰,大小腿不住打战。他们之中大多数人都想逃走,急冲而来的战马太高大了,令人不敢抬头仰视。即便大伙有机会将它拦住,也会被那些倒下的尸体活活压死。

  “长矛手,上前三步。下蹲!”关键时刻,王冬生想起了瓦岗军徐四当家教导的一个绝招。徐四当家现在的官职是冠军将军,内军总管,官爵和封号加起来有门帘子那么长。对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称呼,王冬生记都记不住,他只记得徐茂功炼的军队很齐整,比自己麾下这些弟兄们强很多。他本来也想找时间跟徐茂功学学如何将自己麾下这些人训练得如徐茂功麾下的内军那样强悍,可是没等和对方说上几句话,就被接到了前往济阴阻截官军的任务。

  “若与骑兵遭遇,临阵不过三射,所以用好你的长矛手,关键时刻他们能救命!”临行前,徐茂功低声向他吩咐道。在王冬生的印象里,徐茂功这个人看上去远远比二当家李密牢靠些。但各地来的寨主和头领们都推崇李密,王冬生也只好跟在大伙身后随大流。

  山寨里许多规矩是不写在明面上的,但如果你触犯了,绝对会死得很难看。王冬生正是因为牢牢记住了这一点,才从一个亲兵慢慢爬到了现在的位置。

  持木杆长矛的弟兄们快速上前,用手中兵器摆出一道夺命的丛林。他们彼此之间的步伐差距很大,因此排出的矛墙也显得凸凹不平。即便这样,矛墙还是在极大程度上稳定了军心。躲在矛墙后的弓箭手和短刀手们重新振作起来,从腰间拔出各自的兵器。大伙还有一博的机会,只要使长矛的弟兄们能让战马顿片刻,大伙就能围杀马背上的官军,论人数,义军军可比官兵多十倍。

  仿佛看到了山贼们有所提防,骑兵们的前冲速度突然变慢。这个现象令王冬生暗自庆幸,“弓箭手!”他拉长了声音喊道,准备让麾下的弓箭手们进行第三次齐射。但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头顶的天空暗了一下。

  五百支,至少五百支,王冬生惊骇地想到。五百支羽箭突然从急冲的马队中飞起来,冲上天空,遮断阳光,然后,整整齐齐地砸进了长矛手的队伍。只有简单薄甲护身的长矛手们立刻就倒下了一整片,矛墙亦如被洪水泡了一下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还没等义军将士们惊叫出声音,对面的光秃秃的马背上突然又重新出现了人影,冲在最前方的官军士卒从战马腹部将身体翻上鞍子,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兵器。

  最前方的是一柄黑色长刀,漆黑如墨,冰冷如霜。紧接着,眼前的景色突然变得极不真实。王冬生只看见黑色的刀光一闪,然后自己的前队就像秋天里的庄稼般伏倒了一整片。战马的嘶鸣和人的哭泣声中,一面面战旗接二连三地消失。曾经以勇悍著称的弟兄们纷纷转身,在敌人马前四散奔逃。

  那人,那马,那刀,斜着兜了半个圈子,拦路的矛墙即土崩瓦解。王冬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他毫不犹豫地调转马头,落荒而走。

  看到敌人乱哄哄地逃走,李旭没有下令追击。他对追杀一伙丧失了战斗勇气的蟊贼没什么兴趣,特别是在可能让自家弟兄遭受损失的情况下。但不是所有人都跟他怀着同样的心思,罗士信的战马从后面追了上来,斜插进山群贼之间。没等李旭做出相应配合,他抬槊,挑翻了一个喽啰兵,又用马蹄踩倒了另一个,紧跟着,他将槊上的尸体摔飞,然后将长槊像投矛一样抛了出去,将骑在马背上一名山贼头目撞下来,钉在了葱茏的草地上。

  两名骑着马的亲兵快速冲过去,一人从山贼头目的尸体上替罗士信拣回长槊,另一人用刀割下了死者的鼻子。周围的义军喽啰没胆子阻拦,只顾低着头逃命。“罗士信来了!割鼻子的罗士信!”有人带着哭腔喊,连滚带爬,跌跌撞撞。

  “鸣金收兵!”李旭抓起将旗,交给身边的周醒。然后策马追了上去。“士信,你怎么来了?”他一边冲,一边大声地和同伴打招呼。罗士信的职责是带领另一队轻骑在侧翼防备瓦岗军的埋伏,按常理,这个时候他不该出现在战场上。

  “看你打得过瘾,手痒了呗。你放心,我把麾下弟兄们交了秦二哥带着,耽误不了事!况且这么点蟊贼,也玩不出太大的花样”罗士信笑了笑,大咧咧地说道。

  他的亲兵策马跑了回来,将一根穿着三只鼻子的麻绳替他系在了坐骑脖子上。那是三名义军死者的鼻子,从对手身上收集零碎儿,是罗士信的最大爱好。吃草为生的坐骑不喜欢血淋淋的东西,不断地打响鼻抗议。罗士信却不肯体谅它的难过,伸手将麻绳扯起来看了看,然后抬起头,咂了咂嘴巴,脸上的表情好像意犹未尽。

  敌人没有战马,所以逃得并不远。但李旭的身体却有意无意地挡在了他的身前。“仲坚兄这里了望着,我再去砍几个就回!”罗士信举起槊,示意李旭让路。“这些天来,仗都让你一个人打了,憋得我浑身难受!”

  李旭轻轻提了提马头,挡住了罗士信的去路。“穷困莫追,况且这些人都是小喽啰,杀多少也其不到消弱瓦岗军的作用!”

  “没意思,没意思。你这人就是婆婆妈妈,你不杀他们,哪天他们得了势,嘿嘿!”罗士信用手比了个砍脑袋的姿势,“他们肯定不会放过你。秦二哥和你一个德行,可惜重木回去了,要不然,我们哥两个来打头阵,嗨!”

  说起昔日的同伴,罗士信脸上的表情愈发意兴阑珊。平素大伙结伴出征,总是李旭和秦叔宝做一路,他和独孤林做一路,张须陀大人居中调度。结果独孤林被皇上召回去了,他只好自己独领一军。虽然弟兄们在他的带领下依旧是每战必胜,但其中过程总象菜里缺了盐,让人再提不起兴致去回味。

  “重木若在,也不会允许你乱杀无辜!”李旭摇摇头,回应。罗士信是个很好的同伴,只是性子过于狠辣,每次冲到战场上,不将眼前的敌人杀干净了就不愿意住手。平素张须陀为此没少敲打了他,但屡教之后,其本性依旧。

  “重木才不像你这样烂好心呢!”罗士信收槊,弯腰,从草丛中抄起一根酸柳茎,用手掌搓了搓,掰下最嫩的一段,直接扔进嘴巴。

  绿色的汁液立刻染上了他雪白的牙齿,随着嘴唇一开一合,他的话也略微带上了些酸酸的味道。“只有硬得下心肠来的人,才能成大事。他这回被皇上召到身边,肯定是要授一个大大的官职!他小子文武双全,心思敏锐,过上几年,高官得坐,说不定就将咱们大伙给忘了!”

  “重木要面对的处境,未必比咱们现在好多少。两军阵前,至少你能看清楚谁是敌人,谁是同伴!”李旭摇头,有感而发。他能听出罗士信话中的羡慕意味,但他不认为独孤林在朝廷中的日子比在军中逍遥。

  独孤林是当今圣上的姑表兄弟,算得上骨肉至亲。但帝王之家,又怎会有太多的亲情在?如果真得能在京师活得很顺心的话,独孤林当年也不会放着大好前程不要,跑到齐郡来受苦。

  但他却必须回去,一方面为了自己的家族,一方面为了自己的表兄。肩头所承担的担子,比指挥一支队伍重得多。其中的风险,可能也不亚于平素与敌人面对面的博杀。

  “也倒是,皇上身边奸臣多。咱们这边,敌人就是敌人,朋友就是朋友!”罗士信想了想,感慨地点头。“你说这是什么世道啊,说实话的人气吐血,说假话的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说皇上不是圣人么,怎么有些香臭不分呢?”

  “有其君,必有其臣。皇上如果不是爱听奉承,大臣们也不会尽拣好听的说!”前来交令的亲兵校尉周醒听到罗士信的话,猛然插了一句。

  李旭对属下包容,所以他肚子里也藏不住话,有什么就直接向外倒:“弟兄们都觉得这仗打得挺没劲。四野里全都成了贼了,就咱们这点人算官兵。明知道咱们是剿匪来的,沿途那些堡寨,庄主却一个个像防贼一样防着咱们!他奶奶的,到底谁是兵,谁是贼啊!”

  “周校尉,注意你的言辞!”李旭大声喝令,脸色不由得有些尴尬。罗士信说话可以口无遮拦,那是因为他身上有无数战功挡着。只要四野里有贼人存在,就没有官吏愿意找他的麻烦。但周醒只是个小小校尉,如果被人将他刚才的大逆不道之言捅上去,就算自己出面给他说情,估计也免不了流放千里。

  “嗯,我们兄弟聊天,你不要插嘴!”罗士信出人意料地没赞同周醒的话茬,而是回头呵斥了对方一句。转过身,他又以不大不小的声音问道,“仲坚见过皇上,你说,皇上真的那么容易被人蒙么?”

  “圣上,圣上偶尔也会受人蒙蔽!但最后,他应该能看穿那些说谎者的嘴脸!”李旭尴尬地转过头,四顾而言他。“弟兄们差不多打扫完战场了,咱们回去交令吧!”

  皇帝陛下真的有幡然醒悟的那一天么?李旭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陛下对他身边的人信任、包容,对追求的目标执着不懈。这些性格,放在普通人身上都是值得赞扬的优点,但放在一国之主的身上呢?

  他无法做出结论,却清晰地记得此番剿匪途中经过一些堡寨时的遭遇。那些结寨自守的庄主、堡主们看到官军的旗号,立刻敲锣打鼓地将粮食、牛羊送到军前。但他们,却谁也不曾主动邀请士兵们进入庄子中休息。

  他们都躲在几乎和历城城墙一样高的堡墙后,紧闭着庄门,直到官军真的走远。虽然,如果官军想强行入庄的话,攻破那些大门花费不了半天时间。

  李旭理解那些把自己关在围墙内的人们,如果他现在还在易县,也会拿着弓,跟随族里的长者躲在堡垒后。当朝廷已经不能保护百姓时,大伙只好想办法自己保护自己。张须陀曾经跟他提起过,在上一个乱世,土匪遇到比较坚固的堡垒通常不会强攻,而是根据周围田地的肥沃程度,提出一个数字来,由庄子里的守卫者决定是否支付。如果双方能达成协议,则可以相安无事。

  大伙将此种交易叫平安费,取得是花钱买平安的意思。庄子支付了土匪们要求的物资,对方则一年之内不可以再进攻,否则就会被人耻笑。大多数土匪能做到言而有信,但也有土匪不遵守这个规则。那样,堡垒里的男人就要拿起兵器来拼命。一旦庄子被破,大伙通常谁也活不成。

  河南各地的庄主们显然在心里把官军和土匪归结为一类,所以当张须陀的旗号在他们的堡垒外出现后,庄主们首先想到的是支付一部分“平安费”,请军爷们快点上路。至于开庄门迎客,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因为即便外边的官军货真价实,他们的纪律也未必比土匪好到哪里去。并且,最近一年来,的确有官军冒充土匪四下打劫。而土匪冒充官军诈门的事情也时有发生。

  加入瓦岗军后,活跃在东郡、东平、济阴等地的大部分土匪都采取了这种收“平安费”做法。根据一路上了解到的情况,李旭惊诧地发现几支打着瓦岗军旗号的土匪向庄子里收的钱,好像比大隋朝目前的赋税还低些。当然,这指的是实际征收数字,如果光看朝廷表面上征收的那部分,大隋朝的百姓应该家家都富得流油。但如果那样做,地方官员和胥吏们就没了油水可捞。他们可不会白白替朝廷忙活。

  “贼比官府收得少!”一边想着这些荒诞的事实,李旭一边带着弟兄们重新向主力靠拢。下午的战斗中,他麾下的弟兄阵亡了三十六个,伤了一百一十四人。加在一道,正好减员一百五十之数。被击溃的义军大概有一万挂零,当场被杀的不多,大部分都翻山越岭地逃走了。也有少部分人因为腿脚不利索或受箭伤较重,被齐郡官兵所俘虏。李旭命人用绳索将其中衣着比较整齐的捆起来,拦腰拴成一串,由亲兵们押着送到张须陀的中军处拷问敌情。

  “完胜?”张须陀见李旭平安归来,笑着迎上前,问道。

  “完胜!当场格杀了四百七十多,抓了两百多俘虏。其中有几人可能是头目,我将他全部押了过来!”李旭向身后挥挥手,示意周醒等人将俘虏带上。

  “好,让老夫来看看李侯今天又抓了几名将军!”张须陀捋了把胡须,打趣。

  将官兵的编制引入义军队伍,是李密到瓦岗山后做出得一大创举。如今,追随于瓦岗旗下的各支流寇都有了自己的名号,大小头领们也不再被称简单地为当家的,而是拥有了从大将军到执戟长等一系列颇为完整的官称。像原来的瓦岗大头领翟让,现在就被群盗们公推为东郡公,大将军,上柱国。而瓦岗山原来的二当家徐茂功则成了冠军将军,内军总管。

  近一年多时间里瓦岗军膨胀过快,而前来投奔的各位当家们原来又互不统属,为了表示公平起见,李密通过翟让之手给大伙委派的官职就未免偏高了些。据李旭等人估计,贼军中带着三千喽啰的便可拜为郎将,五千以上者则为将军。他们的军官如此之多,以至于双方交手半个多月,郡兵们已经阵斩了一名忠武将军、一名宣威将军和一名定远将军,并且还活捉了十几个正五品郎将。

  齐郡众将士数日前早已通过俘虏的口得知了瓦岗众将军泛滥的情况,因此大伙被张须陀的话逗得哄堂大笑。待笑够了,亲卫们一边擦着笑出来眼泪,一边向俘虏队走过去。挑选其中铠甲穿的最好的向外拉。这是鉴别俘虏身份高低的最佳方式,基本上十拿九稳。打着替天行道的人们一旦捞到了好处,往往都先将好处捞给自己。

  第一个被刀斧手拉进中军帐的人自我介绍其官职为游骑将军,言语之间颇为倔犟。张须陀温言问了他几个关于瓦岗军的具体战术安排问题,他一概自称不知。罗士信出言要挟,此人却冷笑着骂道:“要杀便杀,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个疤。反正老子自从走上这条路,也没想过长命百岁!”

  “也罢,我会将你尸体安葬于此,墓碑上面刻好你的名姓!”张须陀见对方无意求饶,挥了挥手,命人将其押走。

  “多谢,碑上刻匡城李华亭便是!”瓦岗游骑将军李华亭笑了笑,大踏步走了出去。

  “这人倒是条汉子!”望着敌将的背影,罗士信低声赞叹。“可惜做了山贼,否则倒也合我辈的脾性!”

  “战乱之时,死得多是豪杰。”张须陀也感慨地摇头。如果换做五年前,像李华亭这种磊落的汉子,未必不能为国家做事。而现在,他却只能早早地化作荒野中间的一捧黄土。

  “如果有机会谋得出身的话,谁又愿意做反贼?张大人没看出来么?这个人死都不怕,却非常在乎自己的官称和名姓!”随同大伙一道前来讨贼的北海郡丞吴玉麟心细,在一旁低声提醒道。

  他的话引起了一阵叹息。帐中诸人都与流寇山贼交手多年,早些时候,大部分百姓从贼的原因是活不下去。而从今年开始,敌人中间出现了大量的府兵低级军官、官府底层小吏和不得志的读书人。他们是为了出人头地而从贼的,目的明确,在流贼之中起到的作用也相当大。在这些人的帮助下,许多规模颇大的流寇都安顿下来,开始一城一地的经营自己的老巢。

  如果朝廷能在选拔官员的时候稍微给平民出身的人点空间的话,也许各地的叛乱不会这么严重。但这种假设根本无实现的可能,大隋朝的朝政把持在世家手里,他们不会做出自损利益的举措。

  第二名被推进中军帐的俘虏明显还是个孩子,嘴巴上的胡须刚刚长出,说话的声音还带着几分稚气。他大腿跟上受了一处箭伤,胸口处有个硕大的马蹄印儿,因此走路不是很稳。但在回答张须陀的话时,却努力挺直了身体。

  “壮士今年贵庚?”吸取上一次的教训,张须陀决定换个方式审问。以他与流寇打交道多年总结出来的经验,年龄小的人心机不多,比较容易从其口中套话。

  “你说啥?俺不懂嗨!”少年人瞪大眼睛,嗓子里带着极其浓郁的乡音。

  “大人问你今年多大了?”吴玉麟再次重复张须陀的问话。

  “十五,属小鸡的。大人问这个干啥?莫非还想放俺回家么?”少年人挺起胸脯,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大人。

  “放你回家也可以,但你得先告诉我你的名字,在贼军中做什么官。还有其他队伍在哪里,李密都做了什么安排!”张须陀和蔼地笑了笑,说道。

  他的面相本来就不太凶,笑起来更像一个忠厚长者。谁料对方却不上当,向地下吐了口带血的吐沫,傲然道:“俺叫黄狗剩,没大号。是瓦岗军韦城营的振威校尉。咱们营的弟兄们今天被你们当中那个黑大个打败了,其他各营就在附近的山上,具体哪里俺也不知道!至于李大人做了什么安排,他肯定不会告诉俺。所以你问俺也没有用!”

  “撒谎!你既然已经是一军校尉,自然应该知道此战的具体安排是什么。难道李密随便说一个地方,你们就问都不问地前来送死?”张须陀板起脸来,做出一幅凶恶的模样喝叱。

  “你既然知道俺会撒谎,干嘛还问俺?”黄狗剩瞪起黑溜溜的眼睛,毫无畏惧地与张须陀对视。

  那双眼睛里只有坦然和绝决,李旭在旁边看了,心中忍不住替对方难过。今年是乙亥年,属鸡的人刚刚十四出头,和他当年出塞时差不多同样大小,只是他当年幸运地躲过了征兵,并且在此后因为种种机缘建功立业。而不出意外的话,眼前少年人的生命马上就要结束。郡兵长途跋涉,又在群敌还伺之下,不可能留太多俘虏。那些招供迅速的,还能被押在后营作个苦力。至于拒绝投降的人,基本上立刻就杀掉了。少年人显然选择的是后者,并且毫无畏惧。

  “难道你不想回家么?想想家,想想你的爷娘!”不愿意让少年人自蹈死路,李旭凑到对方身边,几乎用乞求的语气开导。

  “俺没家了。阿爷前年就被你们抓去辽东了,至今没回来。阿娘身子骨弱,挨不住饿。去年春天也死了。大人,你放俺回家,俺家就在地底下,还用求着你放么?”黄狗剩歪过头扫了他一眼,冷笑着回答。

  “俺不是贼,你们才是!”他又吐了一口血沫,恨恨地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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