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高阳作品荆轲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一秒钟记住本站,书农的拼音(shunong.com)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十二

  燕市平静如常,黎民百姓中,没有人知道一件关乎国家存亡的大事,已经发生。

  只有西城的关吏,心知有异。前一天,他刚奉到严令:非执有新颁的关符,不准出城。而就在第二天一早,络绎不绝驶来了许多“路车”,驭者都持有东宫特颁,免予检查的符令,同时车帷遮得极其严密,所以不知道里面坐的是什么人?不过,可以料定必是贵人,因为“路车”是公卿大夫和将帅所用,装饰极其华美,只是那些原该插在车上的五光十色的旗帜,却都卷而未用,悄悄地验了关,直驶出城,一指往南。

  往南不远,便是作为燕国京城南面屏障的易水。“路车”到此,都停了下来。车中贵人麻衣如雪,一个个都无笑容,默默地听从东宫执事的引导,上了渡船,冒着劲急的西风,往对岸驶去。

  对岸有一片房屋,那是燕国专为招待过往宾客下榻之用的“传舍”;燕国赴秦的专使荆轲和秦舞阳,将从这里出发,循陆路西入咸阳。

  白衣冠的贵人,以及不是贵人,而为荆轲好友的武平、高渐离、宋意,都早就到了“传舍”,他们是来送行的,但亦等于送葬,所以一律服孝,生离而兼死别,有着双重哀伤的心情,每一个人都是端然默坐,以致偌大一座厅中,静寂如死,偶尔听得有欷默之声,虽打破了死寂,却越发使人觉得心头沉重,郁愤难宜。

  “来了!”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声音极轻,但没有一个人未曾听见。

  于是大家一齐都站了起来,往厅后望去,厅后即临易水,再望过去,衰草黄尘,迢递直到天际,西风呼啸着卷过叶叶芦苇,催动拍岸的惊涛,摇晃着带来一艘特大的渡船,船中是荆轲、秦舞阳和太子丹。

  白衣冠的宾客自动在岸上排成两列,俯首迎接致敬;东宫舍人亲自系好了船缆,搭好跳板,在太子丹引导之下,荆轲和秦舞阳都上了岸。他们的步伐,一个从容,一个轻捷,——轻捷的秦舞阳,双手捧一个封固严密而髹漆得十分光亮的木匣,那里面是樊於期的首级,背上斜背一个饰着美玉的长形锦匣,其中藏着督亢地图和徐夫人匕首,“有劳各位跋涉,心感不尽。”荆轲很恭敬地说,同时视线逐渐扫过所有的宾客,最后落在武平身上。武平已激动得无法抑制了,但是那肃穆庄严的气氛,对他是一种束缚,他无法越班出列,说他要说的话。

  “荆卿!”早巳退隐林泉,不问国事的太傅鞠武,颤巍巍地叫了一声,便禁不住老泪纵横,也无法再往下说了。

  荆轲赶紧上前扶住他的双手,想找一句彼此会心,足以安慰他的话,偏偏一时想不出来,低头半晌,只说了句,“太傅,请安心颐养!”

  “是,荆卿,全要托你的福!”

  “都请进去吧!”东宫舍人在一傍说,“西风甚厉,这里不是深谈之处。”

  于是,经过一番揖让,终于还是荆轲领头,在东宫舍人引领之下,进入传舍大厅。两位主宾,由太子丹陪伴着,背临呜咽的易水,面南而坐,其余宾客,按照官位年齿,依序列坐在东西两面,都是肃然无语,用沉默来表示他们对荆轲的最大的,也是最后的敬意。

  行过一巡酒,该作主人的太子丹说话了。

  “荆卿!”太子丹以略带嘶哑的声音,吃力地说:“你知道我此时的心境,不是语言所能表达的!”

  荆轲点点头,招呼着秦舞阳说:“舞阳!你我借此一爵酒,谢太子平日相待之厚。”

  “是!”秦舞阳有些受宠若惊似地,回答得极其响亮,举爵的手,由于兴奋的缘故而微微发抖,以致把酒泼了出来,但没有二个人觉得他是失仪而可笑。

  荆轲也从容地干了酒,并且拈了一粒松仁放在嘴里咀嚼。

  “荆卿!”太子丹又踌躇着说:“今日一别,音讯难通,可还有什么话交待给我?”

  这是问他可有遗言?荆轲不由得有些心惊:定一定神,轻轻答道:“请善视公主!”

  “这!这尽请放心。”

  “劝她早嫁!”荆轲的声音越发低了;低得仅仅能让太子丹一个人听见。

  “我明白你的意思。”太子丹深深点头,显得相当感动;想了想,含蓄地说:“那也要看她自己的意向。”

  荆轲不便再往深里谈了,只特别重复一句:“但愿太子明白我的意思,便无遗憾了。”

  “你请放心,我尽力劝她。”太子丹又问:“还有呢?”

  “武平,请赐照拂。”

  “不仅武平,凡是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一切都在我身上。不劳嘱咐。”

  “这真感谢不尽了。还有—个人,请太子留意——盖聂!”

  “喔!”太子丹极注意地问:“盖聂如何?”

  “他也许还会来。但此来不见得会是好意;此中缘由,我跟公主谈过,问她便知。我请太子特别留意的是,不要因为他来意不善而有所排斥。人才难得!”

  “好!我问了夷姞再说,总之,我照你的意思办就是了。”

  “再有就是昭妫。此事亦请问公主。我想,她总有明白的一天,重回燕国,亦请善视。”

  “我记在心里。还有什么话?”

  “没有了。”荆轲看着秦舞阳说:“你有什么事要求太子替你办,也趁早说吧!”

  “我没有。”

  “舞阳!”太子丹接口说道:“我倒有句话,此一去务必尊敬荆先生,唯命是从,你若肯听我这句话,干了你那一爵酒!”

  “这也要劳太子嘱咐吗?”秦舞阳笑着举起面前的酒,一吸而尽。

  “好!”太子丹举目环视着,向一堂的宾客示意,向荆轲敬酒话别。

  于是,从鞠武开始,依序向荆轲和秦舞阳举爵致意,有的表示敬仰,有的预祝成功、有的叮嘱保重、有的依依惜别,但都抑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肯道出死别的凄惨哀痛。轮到宋意了,他与高渐离一起离席,高渐离手里抱着他的筑。

  这两位是布衣故人,结识于穷困之时而都评以必成大器,荆轲另有一番感激的心情,所以相见之下,比与对燕国公卿大夫周旋的礼节,又自不同,他自席间,一跃而起,双手分执着高渐离与宋意的左右臂,凝视无语,而眼眶却有些润湿了。

  “咱们至少有两个月末曾见面了吧?”宋意找了句话说,打破了难堪的沉默。

  “是啊!”荆轲歉然答道:“今日分手,别无所憾;只觉得咱们弟兄,平日聚会的时间太少了。”

  “形隔而神契。荆卿,你必能想到,你在旅途之中,并不寂寞,我们的心都萦绕在你左右。”容颜惨淡的高渐离,招着宋意又说:“他的歌,你怕未曾听过,今天有一首骊歌送你!”

  这使得荆轲有着小小的意外的惊喜,“喔!我真不知道宋兄善歌,得你的筑相伴,越发名贵,足以壮我行色!”

  于是,执役从人移来一方席子,居中放下,高渐离正席端坐,面前置着他的筑,取出击筑的小木棍,略略调一调弦,弦响清越,筑形似琴,而筑声与琴声的冲和幽远,却大不相同。

  精于音律的荆轲,只听这数声,便已辨出音调,问道:“是‘变’声?”

  “变”是“变徵”的简称——雅乐只有宫、商、角、徵、羽五音,恰配琴的五弦,自郑、卫新声,播传列国,令人忘倦的俗乐,大行其道,五音已不足用,因而另创两音:“变宫”和“变微”。变宫简称为“闰”;变徵则直截了当称做“变”。但这两音,实在也很少用,何况听高渐离调弦的声音,似乎纯用“变”声,所以荆轲微觉诧异。

  是的,荆轲对声音的感觉,是完全正确的。高渐离此时所奏的新曲,纯用“变”声,一则为了向知音致敬,再则是非用“变”声,无以发泄他内心的情感,因为“变”声哀怨凄苦。

  第一声是不按弦的散声,如雁唳猿啼,令人惨然不欢,心弦被抑又放,高渐离在筑上击出深秋向晚的风雨,而隐隐似杂有嫠妇夜泣的声音,然后风声渐消,转为潇潇细雨,檐前滴答;而丧夫失子,穷愁无告,一盏孤灯,吞声饮泣的凄凉景象,都刻划在每个人的心头了。

  低沉的弦声忽然微微一扬,旋即一抑,仿佛一个人哭得过于伤心,突然抽噎似地,就在这顿挫之间,宋意用抖颤的哭音唱道:

  “骊驹在门……。”

  “门”宇刚刚发声,突然间一声凄厉的长号,把筑声和歌声都打断了。

  沉浸在无限凄凉之中,一颗心近于麻木的荆轲,突然惊醒,茫然地看着——一张好熟悉、好怕人的脸,虬须纠结,涕泪模糊,一只毛茸茸的手按着自己的嘴,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睁得极大,是一种自觉做错了事,惊恐悔恨得不得了的神情。

  怔怔地对视了一会,荆轲终于一下子想起来了,那是武平。同时他也发现,垂泪的不止武平,一堂宾客,除却秦舞阳以外,无不是泪流满面。

  荆轲倏然心惊,自觉豪气消沉,有满怀难以形容的郁闷,渴望倾泻,于是他拍一拍高渐离的肩头,大声说道:“昔日的慷慨何在?”

  这一句话,启开了高渐离的记忆之门。在荆轲得遇田光之后,他们经常在一起饮酒高歌,慷慨激昂,旁若无人;昔日的欢乐,已成陈迹,而当时的歌声,此刻却还清清楚楚地留在耳边。

  于是筑声又起,由“变”声转为“羽”声,在满座的感觉中人,仿佛宿雨已收面风势转疾,劲峭的冷意,反使人抖擞起精神,别有一种清醒振奋酌意绪,一个个懔然倾听,一阵跃然欲试,那颓丧无奈的心情都一扫而空了。

  渐渐地,高渐离又杂用“商”声。“商”声被称为“金”音,高亢劲急,如千军万马中的金铁交鸣,那一片肃杀的气氛,越发把大家的心都悬了起来;然后,复又转为“羽”声,西风残照,冷落关河,虽不免苍凉之感,却能令人油然而兴横戈跃马的鼙鼓之思。

  就这时,荆轲激动得一跃而起,拔出太子丹所赠的名剑,昂然屹立,横剑当胸,以激越的声音唱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筑声的余响犹在,秦舞阳亦已离座而起,直趋荆轲面前,大声说道:“荆先生,请发驾!”

  秦舞阳的一切举动,就这一次,深得荆轲的欣赏。以慷慨激昂,共励同仇敌忾之心的一刻,确是奋然踏上征途的最适当的时机,因为给大家留下这样一个强烈的悲壮印象,将来与他在咸阳的成功相配合,可以获致吏高的效用。

  于是,他深深点头,徐徐将剑收起,向秦舞阳做一个手势,示意他一起向太子丹辞行。

  而太子丹此时已走到厅中,当他们俯身下拜时,他几乎是同时地侧跪回礼。一堂宾客,看见太子如此,无不诚惶诚恐地避席同拜。

  此一时,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更不用说那西风呼啸,易水呜咽!俯伏在地的荆轲,为这肃穆沉重的气氛,感动得热泪盈眶。但没有人能够看到,他悄悄地拭一拭泪,把头抬了起来。

  与太子丹面对着面,距离极近,在这一瞬间,荆轲看出太子丹眼中有着浓重的不安,然而他没有功夫去考察太子丹因何不安了,只抑制着自己的情感,用他那为人所习闻的从容沉着的声音说道:“千里之行,自此而始。荆轲、秦舞阳拜别!”

  “荆卿!”太子丹哽咽着说:“一路保重。我、我把舞阳交给你了!”

  “请放心!我与舞阳生死同命。只望太子千万为国珍重!”

  说着,荆轲移动膝头,等站起采时,脸已朝外,他左右望了一下,伛偻着身子,疾趋前出。秦舞阳大踏步跟随在后太子丹和所有的宾客,踉踉跄跄地都送了出来。

  “传舍”门口,早就一列排着十一辆车子,除却正使、副使各乘一辆以外,其余九辆满载辎重;驭者膏车秣马,伺候已久。

  荆轲头也不回地跨上第一辆车,亲自从驭者手里接过辔头,哗喇一抖,驾车的驷马,唏律律一声长嘶,昂首亮蹄,带动车轮。接着其余的车辆也都跟了上来,在隆隆然车走雷声之中,只听得武平在大喊:“荆大哥,荆大哥!”荆轲狠一狠心,越发加上一鞭,叫车子走很更快些。

  别了,燕市!他在心里说了这么一句,把燕市的一切都暂时抛却。定一定神,想起有件要紧东西需要检点,就这时隐隐听得马嘶,是东宫舍人带着两名从人追上来了。

  荆轲先不管他,摸一摸贴肉衣衫的口袋,放心了,夷姞亲自交给他的那一包毒药,好好地放在那里。

  单骑的马匹,比载着辎重的车子到底要快很多,眨眨眼,东宫舍人已追上了车队,只听他大声喊到:“荆先生,荆先生!请停一停!”

  荆轲还未有所表示,驭者已用手势示意;等后面的车辆,放慢了速度,荆轲才能渐渐收住辔头。终于,隆隆然的车声,归于静止,泼刺刺的马蹄声却格外清脆可闻。不久,东宫舍人疾驰而至,勒住缰绳,滚鞍下马,肃立车前。

  “喔,是你!”荆轲问道:“有何话说?”

  “荆先生!”东宫舍人气喘如牛,很吃力地回答:“请暂回传舍,公主还要见荆先生一面。”

  这消息来的太突兀了!莫非夷姞要留住我?荆轲这样在心里自语,觉很需要把事情弄个清楚再定行止。

  “公主何时到传舍的?太子可知道?”

  “就在荆先生刚一走,公主便渡河过来了。那时太子还在传舍,两人悄悄谈了一会,太子逐即吩咐,来请荆先生回去,跟公主见一面。”说到这里,东宫舍人加上他自己的看法:“想来是话别之意。”

  “太子呢?”

  “太子先渡河回城了。留下话,命我护送公主回宫。”

  荆轲前后想了一遍,觉得东宫舍人的看法不错,只是离情大浓,难以割舍,还想见一面,倾诉未尽的离衷别意。转念到此,想见夷姞的心思,亦复如饥如渴,便即叮嘱秦舞阳:率领车队,继续前进,照预定的行程,投驿歇宿。他无论多么晚,这一夜一定赶回来会合,第二天照常出发。

  于是,由东宫舍人的从人,让出一匹马来,荆轲骑了,猛挥一鞭,又回传舍。

  这去而复来,得与夷姞再见,在他是一件太意外的事。见了面,她是什么样子?会说些什么话?自己该如何回答?一切都感茫然。同时,他也没有功夫去细想,马行甚疾,转眼之间,传舍已经在望了。

  荆轲突生怯意。手里一紧,带住了马,望着传舍发楞。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正在朝错误的的路上走?如果夷姞哭哭啼啼,不忍分离,何以应付,何以安慰?那么,这一见,只有更增加她的痛苦。万一自己在这最后关头,再还把握不住,陷溺在她的深情之中,把平生的雄心壮志,一齐付诸东流,这还成个什么人!

  然而,他不肯承认自己是如此软弱!换一面来看,这也正是对自己的一重考验,极严格的一重考验!要成大事,不可畏怯——他这样自我鼓励着,勉强把隐隐然的忐忑不安压制下去。

  放马又走,来到传舍前面,四周静悄悄地,刚才贵人云集,高歌慷慨的大场面,转眼间已成陈迹了。

  “荆先生,”有人在喊。

  刚跨下马的荆轲,回头一看,是季子在招呼,便问:“公主呢?”

  “请随我来!”

  季子领着荆轲,绕过传舍,屋后偏西,有间精致的小屋,季子指了指,站住了脚。荆轲会意,踏上台阶,把虚掩着的门推开,只见夷姞静静地坐着,面前放了一张琴,一具香炉,炉中青烟,正袅袅升起。

  四目相视,都没有说话,但他们彼此也都了解,是由于极其珍视这意外的一见,找不出一句最好的话来形容此时的心境,所以才沉默着。

  结果还是荆轲先开口,那是出于直觉的关切:“你的脸色不好!”

  “大概是吹了风的缘故。”

  “你何必还老远赶了来?秋风多厉,招了凉,得了咳嗽,不容易好!”荆轲在她身旁坐下,一摸她的手,冰凉,越发又要说她了,“你看!你的手!”他拿她的手笼入袖中,紧紧握着。

  夷姞凄然地—笑:“老远赶了来,听你这两句话,就招了凉也值得。”

  荆轲心里又发酸,又发热。他意识到自己在遭受考验了,但是,他矛盾得很,觉得这样的考验,就算通不过,也不是件坏事!起这样的念头,连他自己都大吃一惊!不自觉地身子一抖;夷姞发觉了,凝神看着他。

  他惭愧而痛苦地低下头去,轻轻说道:“看来我是到死都忘不掉你的。”

  “此所以我要跟你见最后一面。”夷姞平静地答道。“本来早就该到了。东宫换了关符,我不知道,到了西城挡驾;再去领新关符又麻烦了半天,等赶到这里,你已走了。这样把你追回来也好,可以容咱们静静说话。而且,送别不也总是亲人在最后分手的么?”

  多少年来,轲荆还是第一次听见“亲人”两字,入耳陌生,但咀嚼不尽。家亡国破,天涯茫茫,幸而有个亲人,却又转眼间便要生离;牵肠挂肚,萦梦惊魂,直到死别为止。遥想奋击秦宫,功成身殉,自己一瞑不视,留下了英雄名声,血食燕庙,千秋景仰,倒也罢了。苦的是夷姞,有生之年,无以为欢?除非——。

  荆轲心念一动,自觉蔽境忽开;当此永诀之时,他觉得他对这世间唯一的亲人,该有句话交待,即使这句话要伤她的心,也顾不得了。

  “妹妹,请鉴纳我一片诚心!”他的语音极重,右手紧抓着胸前的衣服,好象要撕裂胸膛,把那颗血淋淋的心掏出来给她看似地,“从此刻起,我要不断祷告上苍,希望你遇见另一个知音,一切都比我好,也比我更爱你。”

  夷姞有着忍俊不禁的神情,“有了这么一个人,便又如何?”她问。

  “希望你爱他,嫁他。若能如此,我才真的是死而无憾。否则,就算你们在燕国替我造庙,我也不忍来享血食。”

  “为什么呢?”夷姞的声音虽仍保持着平静,眼中却已含着亮晶晶的泪珠,“难道你连到燕国来跟我梦中相见都不肯么?”

  “不!”荆轲从牙缝中狠狠地进出几个字来:“—绝永绝!我不会托梦给你,我愿你早早把我忘掉。”

  “不!”夷姞的声音跟他同样地坚决,“没有你在一起的日子,我过不下去。”

  糟了!荆轲在心里着慌,说来说去要把他所怕听的那句话逼出来了!这句话千万不能让她说,一说出来,便是怒马奔险崖,不能有好收场!

  于是,他抢在前面警告:“妹妹,你万万不可陷我于不义!”

  夷姞一楞,旋即明白,“你以为我又要逼你私奔么?”说到这里,突然一阵腹痛,心跳气喘,她自己明白是怎么回事,极力忍着,可是话却说不下去了。

  荆轲看她神色有异,急急问道:“怎么了?可是那里不舒服?”

  夷姞闭眼不答,等腹痛缓和了些,睁开眼,用她那白如玉笋的手指往琴弦上一按,一拨,信手弹了数声,就这数声,便造成了一个空山鸟语,闲云出岫的恬淡意境,把荆轲的奔腾起伏的心潮,安抚下来了。

  纤纤两指,抹过琴弦,消除了悠然的远韵,夷姞抬起跟来,问道:“轲,你知道我为何特地赶了来?”

  “自然是有话说。可是,你我的话,怕一辈子都说不完。”

  “正是这话,所以我携了琴来。说不尽的话,都在琴曲中了!”

  说着,素手调弦,以琴写心,那韵味的高超幽远,与雅俗皆能共赏的高渐离的筑,在深谐音律的荆轲心目中,评价自是大不相同的。

  随意弹了一个小段,夷姞皱眉说:“七弦不谐,你可曾听出来?”

  “‘下羽’似乎高了些。”

  “下羽”是第二弦,夷姞略略调整,欣然笑道,“果然是知音。”

  荆轲并不因听到这句赞语而觉得欣慰,他只是在奇怪,何以她连第二弦不协都未听出来,心神恍惚到这地步,却是可虑。

  “轲!”夷姞又抬眼看着他说:“知音一去,我再不奏琴了。此是绝响,请仔细领略。”

  荆轲悚然、肃然,挺一挺腰,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在淡淡的沉榆香味中,听得一缕清香,仿佛自天外飘来,系住了他的心,又飘然远扬,顿觉此身不复再在人间了。

  神往的荆轲,突然一惊,冷汗淋漓,他听出琴曲名为《思归引》,是卫国女子所作——昔日卫侯有女,邵王慕她贤美的名声,求聘为妃,未婚而邵王薨,太子想留住她,卫女不从,于是被拘于深宫,欲归不得,因而援琴作歌,曲终自缢,这是不祥之声,荆轲忧疑不止,无法想象她奏此曲的用意。

  果然,一曲既罢,夷姞哀声高唱,是《思归引》的曲文:

  涓涓泉水。流及于淇兮,有怀于卫,靡日不思!执节不移兮行不隳……。

  歌声低了,琴声乱了!荆轲大为诧异,抬头一看。夷姞脸色苍白如纸,额上冒着豆大的汗珠,一双澄澈如秋水的眼睛,完全失神了!

  “蓬”地一声乱响,夷姞一手打在琴上,一手紧按着小腹,把头垂了下去!

  “妹妹,妹妹!”荆轲失声大喊,伸出双手把她抱在怀中,脸上、手上已经发青紫了!

  “轲!”夷姞喊,声音很低。

  为了要听清她的话,荆轲屏息着不敢哭出声来。

  “生为荆家人,死为荆家鬼。告诉哥哥,我要归葬卫国!”

  荆轲陡感澈骨的寒意,但方寸之间,还未大乱,大声问道:“你吃了什么?快说!”

  夷姞没有说话,却听得门口一声狂喊:“公主!”接着,一阵风似地卷进一条影子——季子扑倒在夷姞身旁,痛哭失声!

  “别哭!”荆轲厉声喝住:“公主服毒了,叫东宫舍人快找医生来,越快越好!”

  “噢,噢!”季子哭着答应,飞也似地奔了出去。

  “妹妹!”荆轲转脸又问:“到底服了什么?快说啊!”

  夷姞无法回答,只看她把腹部按得越紧了,还紧咬着牙,紧闭着眼,极力熬忍痛苦,荆轲看在眼里,冷汗直冒,跟夷姞一样觉得九曲回肠,寸寸断裂。

  夷姞的脸色居然缓和些了,她疲倦地睁开眼,凄然摇头:“用不着找医生!趁这一刻,我还有口气,要问你句话。”

  “你说,你说!”荆轲屏息着静听。

  “你可知道我为何特地赶了来?”

  “只为,只为一一,”荆轲猛然省悟,“绝我想你的念头?”

  夷姞浮现了极欣慰的微笑:“你果然是明白人。明白我决不肯陷你于不义。”

  “妹妹!”荆轲痛心疾首地说,“多怪我!若非我意志不坚,有动摇的迹象,你不会走此绝路。说起来又是我害了你!”

  “你莫如此说!”气息微弱的夷姞,用尽全力来把她的声音提高:“你死我不独活。此志早决!”

  是的!她不是一时冲动——荆轲回想这两天相处,她的话中,时时流露出必死之心,只恨自己气浮心粗,忽略她话中的深意,终于造成了永难弥补的遗憾。此刻,无论如何要把她的生命挽救过来,但荒村野驿,那里去找医生?如等东宫舍人,渡河回城,把宫中侍医请来,只怕早巳香消玉殒。一念及此,他内心的焦灼痛楚,自觉受鼎烹的酷刑,亦不过如此!

  象头病猫似地蜷缩在荆轲怀中的夷姞,此时正抬起抖颤的手,向他左胸去探索,很快地,她把手停住了,按着那包特制的毒药——荆轲贴肉衣衫上有个口袋,是夷姞亲手缝制,并且当着他的面,亲手把那包毒药放了进去的。

  “记住!”气息仅属的夷姞,挣扎着嘱咐:“药方发作的时间——我是正午服的药。”

  完了!这是无法解救的毒药!

  “轲,走吧!我先走一步,泉下相见!”

  也许是所谓“回光返照”,她说这句话时,神态平静,声音清晰——只略略低了些,但说完这话,眼睛便慢慢地阖上了,嘴角仿佛还隐隐含着笑意;这使得荆轲记起落花时节,曾有—天与夷姞策马同游,将酒饯春,倦游归来,她吵着腰酸腿疼,随后便偎依着他悄悄睡去,那份恬适的睡态,正与此时相似。

  这甜美的回忆,也只不过在他脑中一闪即逝,接着便是摧肝裂胆般的惊痛,大声喊着:“妹妹,妹妹!夷姞,夷姞!”

  夷姞是再也听不见荆轲的声音了!一摸她的胸口,凉到他的心底。

  “公主,公主!”

  季子踉踉跄跄地奔了进来;后面跟着东宫舍人、驿吏和—个须眉半白的老者,想来那就是不知何处找来的医生了。他们一看到夷姞的姿态和荆轲的神色,立刻都目瞪口呆地站住。

  “苦命的公主!”季子失声而喊,扑了上来,拥住夷姞的尸体,抢地呼天地哭了起来。

  荆轲却没有眼泪,他挣扎着站了起来;双腿一软,又跌坐了下去,东宫舍人上来扶起了他,并且顺着他的趋向,护持他向外走去。

  “荆先生——!”季子厉声狂喊,“你,你没有句话就走了么?”

  荆轲停住了脚,吃力地转回来,迷惘地问:“你要我一句什么话?”

  “公主怎么死的?叫我跟太子怎么交待?”

  “噢——!”荆轲举手敲一敲头,紧闭着眼,尽量把棼乱的思绪集中,才能回答她的一问:“你告诉太子,”他迟滞地说:“公主是为国而死的。公主一死,我欠燕国的更多了,我要尽力偿还。还有,公主要归葬于卫——如果办得到,替我在公主身旁留—个墓穴。”

  季子没有回答;也不再提出询问,只低下头去哀哀痛哭。

  荆轲转身走了。默默地、默默地……。

  如果觉得荆轲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高阳小说全集红顶商人胡雪岩清朝的皇帝八大胡同艳闻秘事大浪淘沙李鸿章董小宛慈禧全传汉宫名媛王昭君明朝的皇帝明末四公子风尘三侠(高阳)柏台故事清末四公子三春争及初春景临邛卓家李娃乾隆韵事大将曹彬荆轲草莽英雄正德外记恩怨江湖状元娘子任公与刁间吕不韦买命清官册、假官真做乞女玉垒浮云缇萦丁香花粉墨春秋汪精卫,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