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七碗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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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又是个大热天,真如本地土著所说的:“皇上在行宫是避暑,百姓在外面可仍是热河。”到得中午,阳光直射;旷地上由于四面皆山,热气不散,像个大火炉。宫内上上下下,等闲不出屋子。因此,四儿将弘历由万壑松风带到狮子山西面的林子里,几乎没有遇见什么人。

  借来的马,拴在一棵大槐树下。川马瘦小,跟御厩中的代马一比,显得可怜。弘历不由得有些失望:“这比我骑的那匹小马,大不了多少!”

  “脚力可不同!就像人一样,有的是个矮子,可是短小精悍。不能说他比小孩高不了多少,就说他没用。”

  “油嘴!偏有你那么多说的!”

  弘历笑着骂了这一句,开始去相这匹川马,只见两耳竹削,全身匀称。漆黑,毛亮得像匹缎子,配着一条白鼻子,格外显得英俊。它站着只用三条腿,右前腿屈了起来,亮出新钉的马蹄铁,弘历捞起蹄子来看它的指甲可曾修齐。那匹马仍然屹立不动,将头转了过来,靠在弘历肩上磨了两下,偎倚着不肯转过去。

  这一下将弘历喜得不知道怎么好了!“四儿,四儿!你瞧见没有?”他惊喜地喊,“就像认识我似的!”

  “合该是小主子的坐骑。”四儿说道,“奴才去弄了来,孝敬小主子,大不了赔几个钱。”

  “你想什么法子去弄?”弘历沉下脸来说,“你忘了上回的事了吗?不是我替你挡着,看不一顿板子打死了你!”

  原来有一次四儿赌输了钱,偷了个白玉水盂去变钱还赌账。太监宫女最忌讳的就是手脚不干净,等总管太监一查问,四儿急了,跪在弘历面前,不肯起来。最后是弘历承认他失手打碎,碎片命四儿扔掉了,才算无事。

  弘历是怕四儿重施故技,所以这样神色凛然地告诫,但四儿却不承认有此打算,他说他早已洗手不赌了。

  “那么,你哪里来的银子呢?”

  “还不是托小主子的福。”四儿笑嘻嘻地说,“王爷跟福晋都说奴才在万壑松风,把小主子伺候得好,每一次送小主子的功课给王爷,都有赏赐,银子、金豆子,积得不少了。孝敬小主子一匹马,算不了什么!”

  看四儿那种装作大人,大剌剌毫不在乎的神气,弘历觉得好笑,“我也不要你孝敬,我生日还有一个多月,福晋问我要什么,我就要银子买这匹马。”他问,“得多少钱啊?”

  “那可没有准谱儿,内务府的马是不卖的。”

  “不卖!那怎么到得了手呢?”

  “这有个诀窍。”四儿答说,“譬如奴才今儿把马借了来,回头跟内务府说,把马摔断了一条腿,或者干脆说,走得不知去向了。认赔!大概有二十两银子,也就可以下得去了。”

  “那好!咱们把马留下,回头你就跟他们说,马走失了!认赔。”弘历又说,“今儿我就回狮子园去,跟福晋要三十两银子,反正你包圆儿,多了赏你。”

  “那敢情好!”四儿给弘历请个安说,“小主子试试这匹马。”

  说着,屈一腿跪在地上,把稳了势子,将肩膀耸了起来;他是怕马高,弘历跨不上去,预备他借肩上马。

  “不用!”弘历手执缰绳,扳住马鞍,左足认蹬,右脚使点劲,耸身而起,很快地就骑上了马背,姿势轻灵之至。

  “嘿!”四儿喝一声彩,“这一手儿真漂亮!”

  弘历也觉得意,双腿一夹,缰绳一抖,那匹马很快地走了下去——川马是走马,步子不大而快,所以马身不颠,骑在背上,平稳得很。

  四儿却着急了!不道弘历不跟他商量去向,策马便走;深怕前途有失,跟在后面一路追、一路喊:“慢一点儿,慢一点儿,等我一会儿!”

  弘历故意拿他作耍,把马勒一勒放慢了,等他走近,却又快了。这样两次,累得四儿上气不接下气,一赌气下来不理他。

  在马上的弘历,去了一阵,把马放慢,好久不见四儿,也有些不放心。于是圈马回来,发现一条岔道,隐隐似有房舍。一时好奇,策马从岔道上走了去。

  这条岔道颇为曲折,明明已经看到屋顶或者墙角,转个弯忽又不见。弘历不由得想起陶渊明的《归去来辞》,信口念道:“胆之在前,忽焉在后。”

  毕竟豁然开朗了,只见一列平房,前有五间,屋前旷场,屋后井台,静悄悄地一无声息。若非井台旁边晒着农服,会让人疑惑,是没有人住的空屋。

  弘历有些渴了,同时也想饮马,便下得马来,咳嗽一声,提高了嗓子问:“有人没有?”

  “谁啊?”屋子里有女人的声音在问。

  接着门开,出来一个身材高大苗条的女人,外面阳光很烈,那女人以袖障眼往外探看。弘历奇怪,这里何以有这样一个女人?但看她梳着长辫子,穿的是青竹布的旗袍,料想是个宫女,可以叫她伺候差使。

  于是他说:“你打桶水来,给我的马喝。”

  “喔,你是二十四阿哥?怎么一个人骑马到了这里?跟的人呢?”

  说着,把手放了下来。弘历一看吓一跳,从未见过这么丑的女人!因而转过脸去答说:“我不是二十四阿哥!”

  “二十四阿哥”名叫胤秘,是弘历的小叔叔。差着一辈,他不能冒充,所以这样回答。

  “不是二十四阿哥?那么,小阿哥,你是谁呢?”

  “你不必问!”

  “是!是!我去打水来。”

  弘历倒觉得歉然。人家虽是宫女,到底不是自己名下的,应该跟人家客气些。这样想着,便将马牵到屋后,为的是不必让她费劲拎水桶来。牵马就饮,亦无不可。

  一转过屋子,眼睛一亮——后院正中四面阳光都照得着的地方,摆着一张茶几,几上两个绿釉的敞口小缸,里面不知是什么东西,一红一黄,虽然缸口蒙着方孔冷纱,却仍掩不住那种鲜艳无比的颜色。

  他的眼睛,不知不觉地被吸引了。再走两步,一阵微风过处,连鼻子都被吸引了——是玫瑰花与桂花的香味,浓郁非凡,而且还杂有一股甜味,弘历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小阿哥,把你的马牵过来吧!”

  弘历抬头看了一下,那丑女人已吊起一桶水,倒在一个洗衣服的木盆里。于是他把马牵过去饮水。

  牵马亦跟骑马一样,要用缰绳去指挥,并用手势辅助。弘历从习骑开始,从来就不会牵马,一下了鞍子,缰绳一丢,自有从人接着,牵去溜马。他哪里知道牵马还有许多讲究。听得一声招呼,拉缰直前,那匹川马护痛,“唏哧哧”地一声,昂然而起,这一下倒了过来,不是人牵马,而是马牵人。弘历猝不及防,蓦地里觉得手紧得把握不住,不假思索地一撒手。

  这一下,那匹马便如脱弦之箭,往岔道外面奔了去。弘历眼睁睁看着,计无所出。不料那宫女脚快手也快,追上去,一把捞住缰绳,将马牵了回来。

  “我的小爷!”她笑着说,“只怕是吓傻了!”

  “没有,没有!”弘历强自镇静,“这匹马我也是今天第一次骑,还没有摸到它的脾气。”

  “马都是一样的,待它客气一点儿,它就百依百顺了。”

  说着,她将马牵到木盆旁边,拿缰绳往马鞍上一略,转身而去。

  弘历走过去看马喝水,行得不多几步,只觉玫瑰与桂花的香味,更为强烈,原来他这时是处在下风。

  那宫女可回来了,端着一大箩的草料。弘历欣喜之余,不免惊异,“原来你会喂马。”他说,“我想不到你这么内行!不过,马的草料是哪里来的?莫非你早就预备着?为什么?”

  “也有阿哥迷途到了这里,要水要草料,临时张罗很费事,所以我有点预备。”

  “这匹马的运气很好!”弘历咽了口唾沫,回身指着那两只绿釉缸问,“那是什么?”

  “喔!”那宫女很高兴地,“腌的桂花酱跟玫瑰酱。香得很吧?”

  “嗯,香得很。”弘历问道,“腌来干什么?”

  “干什么?吃啊!”

  “原来是吃的东西!”

  “小阿哥以为是什么?”

  “我只当是抹脸或者擦手用的。”弘历自觉完全明白了,“如今可知道了,拿来做‘克食’的馅儿。”

  这是满洲话,每天供神用的酥油点心,就叫“克食”。供过撤下,常常分赐皇子皇孙,王公大臣,亦犹共享福祚之意。

  “‘克食’是供神用的,自有御膳房备办。不是的!”

  “那么,”弘历问道,“怎么吃法呢?”

  “吃法很多。”那妇人突然问道,“小阿哥,你骑了半天的马,想必也饿了,要不要拿点儿吃的,给你充充饥?”

  弘历倒确有此意。肚子并不太饿,只是为那两种酱的色香所诱,很想尝一尝。但他在雍亲王严格教导之下,从小就很讲究边幅,随随便便闯了来,吃一个素不相识的宫女的食物,显得贪嘴,是件可耻的事,所以摇摇手说:“不要!不要!”

  不说还好,一说话显了原形。原来口角已有流涎,一说话自是把唾沫咽了下去,喉头咽咽有声,自己都觉察到了,不由得脸一红。

  “小阿哥也是主子,就算我孝敬的好了!”那宫女又说,“若是小阿哥觉得过意不去,吃完了随便赏我一点儿什么!”

  这便成了交易,弘历觉得问心可以无愧,因而点点头说:“那倒可以。”

  “好!”那宫女很高兴地,“小阿哥先在外面凉快凉快!我端凉茶给你喝。”

  说着那宫女进了屋子,一手端个托盘,一手掇张凳子,托盘中一壶凉茶,一只茶杯,都放了在井台上,凳子就摆在井台旁边。

  “要扇子不要?”

  “不要!”

  “那就请坐一会儿,很快就有。”

  她替弘历斟了一杯茶,把两只绿釉缸都拿了进去,不知是去做什么点心。弘历看那杯子很干净,茶汁澄明,不由得伸手端来就喝。茶味微苦回甘,十分解渴。他情不自禁地又喝了一杯,顿觉凉生两腋,栩栩然神清气爽,因而想到卢仝所说的“七碗风生”,原来真有这样的妙处!

  “这该做首诗!”他心里这样在想。顿时诗兴勃勃——说是“诗兴”,不如说是一个聪明而好炫耀的孩子,找到了一个可以表现的机会。于是立即收束心神,很用心地去找眼前的景致,心中的意象,看有哪些材料可以锻练为诗?

  弘历刚学会做诗不久,兴致特浓,瘾头也很大,第一个念头便决定要做四首五律。律诗要讲对仗,老师教他,先把中间两联凑起来,加上头尾,成诗就快了。他就是照这个法子,很快地有了一联。正当构想第二联时,才发现了一个绝大难题。

  原来弘历的诗是初学乍练,诗音不熟,除了支、麻、灰、尤、仙、齐之类,少数几个不容易混淆的平韵以外,其余都得翻一翻纂成不多几年的《佩文韵府》才知道合不合韵。像他现在所做的一联,下句是“松涛入耳轻”,这个“轻”就不知是在八庚、九青,还是十一真十二文之中?这样只照音似做下去,回头一翻诗韵,全都失粘,岂非白费心血?

  就在这沉吟之际,那宫女又出现了,手中一个托盘,盘中一碗汤圆,共是八个,皮子极薄,隐隐透出馅儿的颜色,红的自是玫瑰,黄的必是桂花。

  “小阿哥尝尝!”她说,“包管跟御膳房做的不同。”

  弘历点点头,拿汤匙舀了一个送到口中,正待咬破,却吓了一大跳。

  原来是那宫女尖叫:“当心,烫!”

  也亏得她这一喊,否则馅儿里面的糖油,还真会烫了舌头。弘历刚咬开一个缺口,便觉香味扑鼻,粉红色的玫瑰酱满在汤匙里,衬着雪白的皮子,颜色鲜艳极了。

  尝一尝香甜满口,不由得便一连吃了两个,到第三个,送到唇边,却又停了下来。

  “怎么?”她问,“必是不中吃?”

  “不是。”

  “那么,怎么不吃呢?”

  “我是舍不得!”

  “舍不得?为什么?”

  “又好看,又好闻,一吞下肚,什么都没有了。”弘历笑道,“可又实在想吃。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原来如此,”那宫女笑得很高兴,“小阿哥这么夸奖,可真不敢当。”

  “你叫什么名字?”

  “我呀!”那宫女忽然忧郁了,“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弘历奇怪,“人怎么会没有名字?”

  “原来是有的。如今没有了!”她乱以他语,“小阿哥,快吃吧,烫了不能吃,凉了不好吃,这会儿,正是时候。”

  于是弘历又吃桂花馅儿的。每种吃了三个,各剩一枚在碗中。

  “何以剩这么两个?”那宫女问,“想来还是不中吃?”

  “中吃,中吃!”弘历答说,“是吃不下了。吃剩有余,不很好吗?”

  “是的,是的!听小阿哥出言吐语,真是有大福泽之人。剩下也好,以米做的汤圆,吃多了会停滞。”

  一语未毕,弘历眼尖,发现人影,仿佛是四儿,便冒然叫一声:“四儿!”

  果然不错!四儿匆匆奔来,发现弘历,先即站住,然后又飞奔而至,一面擦汗,一面气急败坏地说:“天可怜见,到底让奴才寻着小主子了!”

  “你怎么这等狼狈?”弘历问道,“你倒找镜子照照你自己看!”

  “不用照。”四儿答说,“奴才好找,又急又累,何得不狼狈。咦,”这时四儿才发现那宫女,诧异地问,“你是什么人?”

  “她没有名字——”

  “对了!我没有名字。”那宫女说,“你快陪着你小主人回去吧!别说到这里来过。”

  “为什么?”

  “告诉你没有错!别多问了,走吧!”

  “真是怪事。”四儿望着碗里的汤圆,咽了口唾沫,“小主子用了点心了?”

  “你吃了它吧!”弘历指着碗说,“好吃得很。”

  虽只两个汤圆,四儿到底也解了馋了,吃完舐唇咂舌地称赞,“真不赖!”

  “走吧!”弘历从荷包里摸出两个压囊底的金钱,放在井台上,向那宫女说道,“这个给你!”

  “不用,不用——”

  一语未毕,四儿抢着说道:“别客气了!你道谢就是。”

  于是那宫女便说:“谢谢小阿哥。”

  弘历哼了一声,徐徐起身,四儿便去牵马,一路走,一路说:“真得快走了!今儿是照例到狮子园给王爷、福晋请安的日子差点都忘了!”

  “什么?”那宫女抓着四儿的手问,“你说什么狮子园?”

  四儿看她脸色有异,大惑不解,“怎么着,”他问,“莫非狮子园你都不知道?”

  “自然知道。”那宫女脸色恢复平静了,“我是问,这位小阿哥是雍亲王的什么人?”

  “你想呢!”

  “是了,必是雍亲王的小阿哥,可不知道行几?”

  “你问它干吗?”

  “不许你这样子!”弘历觉得四儿吃了人家的东西,用这样狐假虎威的态度欺侮人家,未免可恶,所以加以呵斥,“跟你说过几回,别张牙舞爪的,总是不听。”

  在四儿却是委屈了。他绝无欺侮人的意思,只是“小阿哥”们的排行搞不清楚:有时候夭折了不算;有时候生母出身较高,虽夭折了也算;有时候已经算了,忽而又不算。反正口头上所称呼的,跟玉牒上的记载,常有不同。

  至于哈哈珠子,都是十来岁的孩子,除了自己的“小主子”以外,到不了别的“小主子”面前,所以更不注意主人的排行。只为一时想不起来,又不愿显得连自己主人的排行都不知道,只好用这种近乎发脾气的态度,掩饰他自己的弱点。说他存心欺侮人,未免屈了他的心。

  这一来只好撅着嘴分辩:“奴才哪儿是欺侮人了——”

  一语未毕,让弘历真的生了气,他最讨厌人强辩,或者强不知以为知——当然,在他自己想,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凡是他所说的话,自信都是不错的。因此,对四儿呵斥更甚。

  “住嘴!你还跟我辩什么?你还能辩得过我吗?”

  这一来害得那宫女老大过意不去,“小阿哥!”她替四儿说好话,“他不敢跟你回嘴,你别生气。”

  “呃,我不生气!”弘历也觉得讪讪地好没意思,站起身来说,“走吧!别再在这见丢丑现眼了!”

  是余怒未息的神气。四儿虽觉委屈,可不敢有丝毫大意,赶紧牵马过来,伺候弘历上了马,头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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