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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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熙载却只是淡淡“嗯”了一声,仿佛对四人是否会到来并不介怀,但却又仔细环视了一遍全场,令人不由自主地疑心他是在找寻什么要紧的人。这才道:“我们先开始吧。”正当侍女斟好酒、众人一齐举杯之时,有侍女在帘外叫道:“有客到!”

  陈致雍心想:“竟然还是来了!不过以目前的局势,这四人断然不会一同前来,也不知道来的是潘佑、李平,还是徐铉、张洎?”朱铣却想道:“来的断然不是那四人,不知道会是谁?可是,为什么一直没有看到蒻兰?莫非……莫非出了什么事情?”一念及此,愈发焦急起来。

  陈致雍凡事喜欢抢在人前头,当即断言道:“来的当是潘佑、李平了!”拿征询的目光望着韩熙载。却见他摇了摇头,道:“是积善寺的住持德明长老。”

  众人不由得大为愕然,和尚来聚宝山参加夜宴,这还是头一次听说的奇事,目光不由得一齐往门口望去。却见珠帘一揭,侍女陪同进来的客人既非德明长老,也并非潘佑、李平、徐铉、张洎几人,而是两位四十来岁的文士。

  看清来者的那一刹那,韩熙载的面容起了飞快的变化,先是意想不到的诧异,随即转成了欣喜。他飞快地从榻上下来,踩上鞋子,也不及穿好,趿拉着迎上前去,大声嚷道:“闳中老弟!文矩老弟!真是稀客!”

  周文矩笑道:“韩相公,我和闳中兄久闻贵府夜宴世所罕见,早有心来观摩乐舞,今晚不请自来,你不会见外吧?”韩熙载道:“哪里哪里!难得二位大驾光临,当真是蓬荜生辉,还望海涵,别嫌简慢。来,这边请。这几位你们都认识了,不必我多介绍了。”

  周文矩为人随和友善,当即上前与众人一一厮见,即便对王屋山、李云如这样身份卑微的姬妾也极为客气周全。顾闳中则完全是另外一种性格,只是随在周文矩身后,淡漠点头招呼,俨然露出冷傲之意。诸人与这二人素无来往,却也忌惮他们时常追随国主左右,各自虚致欢迎之辞。

  只有陈致雍心中颇有些不快,周、顾二人虽得国主宠幸,但毕竟只是宫廷画师身份,与韩熙载、徐铉这样既擅长文章书法、又在朝中享有盛名的显宦不可同日而语,但这二人不请自来不说,竟然还劳动韩熙载本人亲自下床迎接,后来者的气势完全占据了上风。他越想越是愤愤不平,等到顾闳中大模大样地朝他点头时,便故意笑问道:“二位特意选在今晚到访,可是因为听说什么特别的事情么?”

  顾闳中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望向陈致雍身旁的朱铣。朱铣的表情也是极为怪异——他飞快地低下头,避开了顾闳中的目光。顾闳中一时呆住,露出惘然的神色,就连韩熙载也留意到了他的不同寻常,正要出面圆场之时,周文矩笑道:“正是听说韩府夜宴歌舞天下无双,所以才赶不及前来瞧瞧。”

  事情遂迎刃而解。但场中的气氛却多少有些变味了,韩府夜宴历来都是随意调笑、恣意妄为,众人早就习惯了,此时突然来了两个陌生人,还是经常能够亲近国主的人,场面一下子冷清凝重了起来。

  一干人中,尤以朱铣态度最为拘谨。其实从周文矩、顾闳中踏进花厅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猜到了他们的来意——这二人都是江南本地人,疏离韩熙载所交往的圈子,突如其来地光临聚宝山,原因只有一个,一定是受人之托,前来查探虚实,这二人正是来窥探韩熙载动向的细作。只是他有一点感到奇怪,为何韩熙载没有看出这二人来者不善?他这个人绝对是个聪明人,怎么会对这么明摆着的事不起疑心?

  李云如媚声道:“大家干嘛都还站着?咱们开始吧。”李家明也笑道:“妹子说得对,美酒佳肴当前,咱们该当好好享乐才对。”当下各人应声就座。韩熙载正要举杯致辞,周文矩却突然问道:“怎么不见秦家娘子?”朱铣一直刻意保持沉默,听了这话,竟然不由自主地转向韩熙载,接问道:“是啊,秦家娘子呢?”

  韩熙载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明显皱了一下眉头。他是性情中人,素来不善于作伪,只是此刻众人目光都在他身上,又均知秦蒻兰在一干姬妾中地位最高,见他如此反应,不由得暗暗惊诧。

  朱铣却是心中“咯噔”一下,突然醒悟了过来——周文矩、顾闳中二人确是官家派来的,但却不是来查探韩熙载的,他二人是宫廷画师,又与韩熙载并无交往,充作细作的事还轮不到他们,官家亲自指派两位写生大家以赴宴为名来到聚宝山,定然是让他们来记绘秦蒻兰容貌,再将图像送给北方大宋皇帝,作为美人计的前奏。当然,这一切都必须要悄悄进行,以免惹来清议,夜宴正是最好的时机。

  忽听得韩熙载问道:“韩老公呢?”陪同进来周文矩的一名侍女答道:“老管家去了前院迎客。”韩熙载微一踌躇,叫道:“丹珠,曼云,你们去催一下蒻兰。”丹珠、曼云应道:“是。”

  朱铣目送二女出了花厅,再也按捺不住,起身道:“失陪一下。”装模作样地捂着腹部。众人见状,均以为他是出去方便。李家明还笑道:“夜宴还没有开始,朱相公怎么就先吃坏了肚子?”

  韩熙载听了信以为真,叫侍女道:“赶紧去沏一壶蕲州春茶来,留给朱相公漱口。”陈致雍忙道:“蕲州茶虽是贡茶,可是性子过寒了,不如泡我上次送给熙载兄的方山露芽,更绵软温润一些。大伙儿也都可以先喝上一杯,暖暖肠子。”李家明笑道:“我倒觉得蕲州茶更好,只是不知道朱相公更喜欢那种?”朱铣道:“我喝茶只为怡情,茶无好坏,皆产于天地之间的精华所在,请随意。”装做赶急奔至门口,也不等侍女过来,自己打起珠帘,快步奔出了花厅。

  外面月华散采,玉宇澄清。朱铣见丹珠、曼云二女穿过南面小桥,径直去了前院,揣度秦蒻兰必在住处,有心跟上前去,却又觉得诸多不便。

  

第二章

  正彷徨之际,忽听得厨下那边有人道:“今晚宾客不多,不必再多添菜。等会宴间小憩时,将那大瓜洗净,用玉盘盛了,连同玉刀直接送去席上,相公要亲自开瓜。”竟然是秦蒻兰的声音。朱铣不由得又惊又喜,忙绕过月门,奔将过去。

  却见秦蒻兰正站在厨下门口的紫藤架下,细心向仆人小布和大胖交待着。朱铣叫道:“蒻兰!”又意识到不该下人面前如此亲昵地称呼她,又忙改口道:“娘子!”一声出口,情绪也跟着高亢了起来。他与秦蒻兰一道上山,在大门口分别后还不到一个时辰,却感觉已经相隔了十天半个月那么长。

  秦蒻兰乍然见到朱铣出现,却没有那般激动,只对小布道:“你们多送去几坛酒去宴厅。”一旁周压早就想找机会去看看夜宴,当即道:“我也去帮忙送酒。”秦蒻兰点了点头。等到小布几人离去,这才转向朱铣,问道:“朱相公怎么不在花厅饮宴?”

  朱铣跺脚道:“此刻我哪里还有心情饮酒!”当即说了周文矩、顾闳中不请自来一事,又说了二人到聚宝山的真正目的。秦蒻兰的反应却远不似在松林听到官家派细作监视韩熙载一事时那般震惊,她仅是微微愣了一下,便陷入了沉思中。

  朱铣问道:“蒻兰,你有何打算?”秦蒻兰轻轻叹了口气,道:“由它去吧。”

  朱铣本以为在她那十分罕见的坚毅的神情下,已经有了某种决定,哪知道依旧只是一闪即逝,不禁大感失望,愤然道:“什么?由他去吧?蒻兰,难道你真的甘心再次充当韩熙载的工具?”

  秦蒻兰对他的怒气有些惊诧,嘴唇蠕动了两下,方欲开口,花厅那边突然传来一阵笑语喧哗声,她怔了一下,又将已经溜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朱铣却猛然留意到她身后不远处有人影正在月光下闪动,似乎有人躲在紫藤架后偷听,不禁悚然而惊,忙喝问道:“是谁在那里?”

  秦蒻兰也吓了一跳,惊然回头,却见仆人石头正一手提着一个空酒坛过来,大约是刚从花厅撤下来的,见到秦蒻兰、朱铣二人,立即垂首站在一边,甚是恭谨。朱铣虽然多次来到韩府做客,却并不认识在厨下打杂的石头,只审视着他,脸上尽是惊疑之色,生怕他刚才听到了适才的谈话。秦蒻兰却长舒一口气,朝石头做了个手势,石头这才提着酒坛走了。

  朱铣问道:“他是谁?”秦蒻兰道:“是府里的下人。”朱铣压低了嗓子,紧张地问道:“他……会不会听到了我们刚才的对话?”秦蒻兰摇了摇头,不以为然地道:“他又聋又哑。”朱铣道:“是个哑巴?”秦蒻兰点了点头,又道:“咱们走吧。”

  朱铣却不似她那般释怀,瞪视石头没入黑暗中,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心头不免疑云更重。正待问明石头来历,忽听得复廊方向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似是有人正在奔跑。秦蒻兰皱眉道:“又出了什么事?”语气甚是急躁,浑然不似她一向温婉娴静的作风。

  朱铣揣度她的心境多少受了适才交谈的影响,虽然她竭尽全力不肯表现出来,但总有一种背叛令人心寒,天下间又有哪个女子甘愿被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当做政治工具呢?尤其像秦蒻兰这样的绝色美人,生下来就该是被男人疼爱的。此刻,从月光灯影中瞧着她,真似一枝初放的兰花,委蔡窈窕,柔美纯净,于极清中露出极艳来,惹人爱慕怜惜。他情不自觉地心中悸动起来,满心思地想要去呵护她,甚至觉得可以为她去死。一边想着,一边紧随着秦蒻兰改道朝复廊方向而去。

  刚到石桥边,丹珠、曼云二女正领着一男子奔下桥来。丹珠一见到秦蒻兰便嚷道:“原来娘子在这里!”秦蒻兰一怔间,丹珠又指着身后的张士师道:“这位是江宁县衙的典狱,他适才见到有人翻墙进了前院……”

  跟在二女后面的男子正是张士师。他离开韩府时看见秦蒻兰独自蹲在永宁泉旁,惆怅满怀的样子令他怦然心动,又见到在镇淮桥遇到过的那个叫“阿曜”的男子藏在竹林中窥探,回忆起阿曜及其母听到“聚宝山韩府”几个字时所露出的怨恨之色,担心他有所企图,便没有立即离开。到后来夜幕降临时秦蒻兰起身进了韩府,阿曜亦尾随到大门附近,闪入西首院墙下的一棵石榴树后。张士师远远瞧见,猜测他许认识秦蒻兰,或是府中什么人,但无论如何,如此鬼鬼祟祟在他人宅邸外徘徊,形迹着实可疑。此时天色已黑,等了好一会儿,见那男子始终没有动静,他终于忍耐不住,赶上前欲查问时,才发现那男子已经踩着树后的青石翻墙进去了韩府。他这一惊非同小可,忙赶去韩府大门,正好遇上老管家韩延,便说了有名年轻男子翻墙入院一事。老管家一听也并不见如何紧张,以为不过又是想要猎奇韩府夜宴的金陵浪荡少年。但张士师想到那阿曜窥探秦蒻兰的神情,又联想松林中朱铣对秦蒻兰提及的细作一事,感到事情没那么老管家想得那么简单,只是他不便明言,便提出由他陪同老管家去搜寻那翻入府中的男子。韩府本来人手不够,老管家一听当然求之不得,只不过侍女们先后陪同宾客去了后院,只有他一人在大门处,又担心还有客人要来,不好离开,便让张士师自行去找,稍后等他迎得最后一位宾客后关了大门再去与张士师会合。又再三叮嘱张士师切不可声张,以免惊动了客人,一旦抓住那少年,赶他出去也就罢了。张士师当即应了,直接往后院而去。他料来既然府中一干人都在湖心小岛,那男子也必定要去花厅,不想在复廊中正好遇到了奉命前来找寻秦蒻兰的丹珠和曼云,二女不认识张士师,忽在长廊中见到一陌生男子,大为紧张。张士师不得已拿出县衙腰牌,说明了情由。二女没甚见识,不像老管家那般镇定,也顾不得再去找秦蒻兰,急忙领着张士师往后院赶来,打算赶紧去花厅禀告韩熙载,不想先遇上了秦蒻兰。

  秦蒻兰却并不认识张士师,听说了经过后忙叮嘱丹珠、曼云不得声张,以免惊吓了宴会客人,然后才问道:“典狱君可看得真切么?”带有明显质疑的语气,似乎无法相信会有人跟踪她潜入韩府。

  张士师心中想道:“这是她亲口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此刻他站离秦蒻兰仅数步远,可以闻到她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怡人的香味,一时不由得心荡神驰,浑然忘了身在何处。

  秦蒻兰阅人无数,一望便知对方已为自己美色所迷,心中立即起了鄙夷之意,又怀疑张士师不过想利用公差的身份,找个借口进到韩府来闲逛,这种情形以前不是没有发生过。她内心怀疑,表面倒也不动声色,只淡淡道:“我从前院一路过来,并未见到什么陌生人。天色昏黑,树草丛生,只怕典狱君是看错了。”言语虽然客气,但神态间自有一股冷冰冰的敌意。

  张士师道:“这个……”他本想说自己绝不会看错,但又生怕逆了她的意惹她不快,便道:“嗯,也许是看得不大清楚。不过……”秦蒻兰道:“即是如此,就不必劳动典狱君大驾了。”正要叫丹珠送张士师,一直默然站在她身后的朱铣突然叫道:“不对!适才厨下那边确实有个陌生人影!”

  原来适才朱铣与秦蒻兰在紫藤花下交谈时,惊觉花架后有条黑影,叫喊出声后,却见到哑巴仆人石头提着酒坛走出来。事后朱铣总觉得不对劲,开始以为是石头本人可疑,等到遇到张士师说有人翻墙入院后,越想越觉得石头出现的位置与黑影不完全符合,很可能另外有人藏在那里偷听他们谈话,而石头的出现不过是巧合罢了。正好今晚夜宴有人不请自来,另有玄机,若是真出什么事,譬如有盗贼出现在韩府,说不定能就此转移众人注意力,缓解秦蒻兰的危机。可万一那盗贼听到了他和蒻兰的对话,一旦闹大了张扬开去于他岂不是惹祸上身?若是传到国主耳中,搞不好还要惹来猜忌。更有一层,倘若那人并非盗贼,正是国主派来监视韩熙载的细作,岂不是更加麻烦?他心中反复权衡利弊,难以取舍,到秦蒻兰预备赶张士师出府的一刹那,他突然有了主意,于是出声支持张士师。

  秦蒻兰一时愕然,她并不知晓朱铣真的怀疑可能有外人潜入了府中,不明白他为什么突出此言,不由得十分纳罕,但见他意味深长地望着自己,料到其中必有缘由,又不便当众询问究竟,一时决定不下该当如何处置。

  正为难之时,花厅那边传来“铮铮”两声,琵琶乐声突起。丹珠失声叫道:“哎呀,这是李家娘子在弹琵琶,夜宴已经开始了!竟然不等秦家娘子……”一语未毕,自觉失言,便即住口,有些忐忑地望着秦蒻兰。

  秦蒻兰丝毫不以为意,忙道:“你们两个先陪朱相公进去。”丹珠道:“可是……若果真有盗贼进入府中……”秦蒻兰道:“未必便是盗贼,或许不过是溜进府中想偷瞧夜宴的少年。”曼云忙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秦蒻兰道:“这事我自有主张。你们先去吧,千万不要声张,以免惊吓到了客人。”二女都曾经跟随秦蒻兰学习乐器,对她很是敬重,当即连声答应。

  朱铣道:“那……娘子你……”秦蒻兰道:“我同典狱君交代一声,很快就来。”朱铣迟疑了下,最终还是跟随丹珠、曼云离去。

  等三人走远,秦蒻兰才转向张士师,柔声问道:“典狱君预备如何处理?”她天生美貌,平生遇到过无数想方设法以各种手段接近她、与她搭讪的男子,对男人实在有先入为主的不良印象,以为张士师也不过是其中有意无事生非的一员。

  张士师道:“嗯,这个……”他本是个办事干练的县吏,但美人当前,竟也变得缚手缚脚,连说话都结结巴巴起来。

  秦蒻兰道:“既然朱相公适才在厨下附近见过那陌生男子,想他此刻一定还在湖心岛上。这岛能有多大?不如由典狱君去搜索庭院及厨下四周,我这就去花厅里面看看,稍后再到厨下会合,不知典狱君意下如何?”其实她心目中早认定那黑影便是石头,亦无心再继续应付张士师,只要他不惊扰了今晚夜宴,打算任凭他去了。

  张士师点头道:“甚好。”话音未落,秦蒻兰已然急遽转身离去。

  

第一章

  秦蒻兰进来庭院后,并没有立即进去花厅,而是伫立在廊下一颗石榴树下,静静地聆听着。从她所站的位置,恰好可以透过窗户清楚看到堂内夜宴全貌:韩熙载盘膝坐在三屏风榻上,如同僧人打坐一般,正襟危坐,一脸肃色,浑然不似他平时风流名士的做派;榻上右首另有一位红衣白面公子,当是新科状元郎粲了,亦盘膝坐着,但他的神态要轻松得多,大概听得入神,身子不自觉地前探,便用右手撑住身体,左手则随意地搭在左膝盖上;伴乐用的黄色节鼓已经搬取了出来,放在榻的东首,斜置在木制三脚架上。乐伎曼云正站在节鼓旁,不时望一望右首的韩熙载,看上去似有什么事急不可待地想要禀告,却又不敢轻易打扰了他听乐;榻前连摆着两张肴桌,西首坐着画院待诏周文矩,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心事很重的样子,也不像其他人那样目光在李云如身上,而是侧向顾闳中,仿若在向对方示意什么;肴桌东首则坐着另一位画院待诏顾闳中,背对窗户而坐,仅微侧着脸,看不清神态;太常博士陈致雍则坐在顾闳中左首,正紧盯着南首的李云如,左腿微微颤动,有节奏地合着拍子;李云如怀抱琵琶,坐在南首的屏风前,正对着三屏风榻,全神贯注地抚弹琵琶;朱铣则坐在她面前的小肴桌旁,扭转头观她弹奏;小肴桌的西首是王屋山,她正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瞪着李云如,心思显然不在乐声上;王屋山身后站着四人——侍女吴歌正不无嫉妒与羡慕地望着李云如;舒雅手拿牙板,聚精会神地为琵琶和声伴奏。其实这曲《浔阳夜月》以鼓声伴奏效果更佳,不过舒雅不擅击鼓,便只能退而求其次了;李家明站在吴歌身旁,奇怪的是,他没有关注自己妹妹弹奏,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榻上的韩熙载,大概也觉察到了主人今晚的不同寻常;乐伎丹珠凭立在屏风边上,露出大半边脸来,正朝韩熙载身旁的曼云摇头。

  秦蒻兰瞧得正出神,忽背后有人讶然问道:“蒻兰,你怎么在外面站着?”回头望去,老管家韩延正领着德明长老走过来,忙上前招呼。

  德明身材高大,一身黄色袈裟,双手合十道:“秦家娘子。”秦蒻兰向德明做了个请先的手势,道:“长老,请进。”德明也不推辞,领先而行。

  花厅内诸人正在品评李云如的这一曲《浔阳夜月》,她本祖籍浔阳,后来才流落寓居歙州。陈致雍笑道:“李家娘子这一曲气韵连贯、落落有致,尽现江南水乡风姿,简直就是一幅引人入胜月夜春江图。”

  众人一致附和,李云如心花怒放,重重看了王屋山一眼,正要假意谦虚几句,偏有李家明一本正经地道:“妹子,你本可以弹得更好。”

  李云如一时不明白兄长为何要当众为难自己,不由得十分困惑。却听见李家明续道:“倘若妹子有烧槽琵琶在手,谅来不会输于当世任何一位高手。”她这才知道兄长其实拐着弯儿地夸自己,表面说不会输于任一位高手,其实是想夸她的琵琶技艺已经不在国主李煜第一位王后周娥皇之下。当年周娥皇初嫁时,李煜还是太子身份,周娥皇一曲琵琶震动金陵,中主李璟特将镇宫之宝烧槽琵琶赐给了儿媳妇。可惜几年前周娥皇病死,烧槽琵琶也作为殉葬品被陪葬于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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